語錄拾遺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莘、王汝止侍坐,請問鄉愿、狂者之辨。
曰:「鄉愿以忠信廉潔見取於君子,以同流合污無忤於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惟不克念,故洞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
曰:「鄉愿何以斷其媚世?」
曰:「自其譏狂狷知之。曰:『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故其所為,皆色取不疑,所以謂之似。然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干時者,不過得鄉愿之似而已。究其忠信廉潔,或未免致疑於妻子也。雖欲純乎鄉愿,亦未易得。而況聖人之道乎!」
曰:「狂狷為孔子所思,然至於傳道,終不及琴、張輩,而傳習曾子,豈曾子乃狂狷乎?」
先生曰:「不然,琴、張輩,狂者之稟也。雖有所得,終止於狂。曾子,中行之稟也,故能悟入聖人之道。」
先生自南都以來,凡示學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慾,以為本。有問所謂,則令自求之,未嘗指天理為何如也。
黃岡郭善甫挈其徒良吉,走越受學,途中相與辨論未合。既至,質之先生。
先生方寓樓饘,不答所問,第目攝良吉者再,指所饘盂,語曰:「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此案下乃能載此盂,此樓下乃能載此案,地又下乃能載此樓。惟下乃大也。」
一日,市中哄而詬。
甲曰:「爾無天理。」
乙曰:「爾無天理。」
甲曰:「爾欺心。」
乙曰:「爾欺心。」
先生聞之,呼弟子,曰:「聽之,夫夫哼哼講學也。」
弟子曰:「詬也,焉學?」
曰:「汝不聞乎?曰『天理』,曰『心』,非講學而何?」
曰:「既學矣,焉詬?」
曰:「夫夫也,惟知責諸人,不知及諸已故也。」
先生嘗曰:「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後,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於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真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學者聞之,亦省卻多少尋討功夫。學問頭腦,至此已是說得十分下落。但恐學者不肯直下承當耳。」
又曰:「某於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可惜此理淪埋已久。學者苦於聞見障蔽,無人頭處,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但恐學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種光景玩弄,孤負此知耳。」
語友人曰:「近欲發揮此,只覺有一言發不出。津津然含諸口,莫能相度。」
久乃曰:「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只是這些子,了此更無餘矣。」旁有健羨不已者,則又曰:「連這些子亦無放處。今經變後,始有良知之說。」
一友侍,眉間有憂思。
先生顧謂他友曰:「良知固徹天徹地,近徹一身。人一身不爽,不須許大事,第頭上一發下垂,渾身即是為不快。此中那容得一物耶?」
先生初登第時,上《邊務八事》,世艷稱之。晚年有以為問者。
先生曰:「此吾少時事,有許多抗厲氣。此氣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濟?」
或又問平寧藩。
先生曰:「只合如此做,但覺來尚有揮霍意。使今日處之,更別也。」
千古聖人只有這些子。又曰:「人生一世,惟有這件事。」
先生曰:「良知猶主人翁,私慾猶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痾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齊矣。若主人翁服藥治病,漸漸痊可,略知檢束,奴婢亦自漸聽指揮。及沉痾脫體,起來擺布,誰敢有不受約束者哉?良知昏迷,眾欲亂行;良知精明,眾欲消化,亦猶是也。」
先生曰:「舜不遇瞽瞍,則處瞽瞍之物無由格;不遇象,則處象之物無由格。周公不遇流言憂懼,則流言憂懼之物無由格。故凡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正吾聖門致知格物之學,正不宜輕易放過,失此好光陰也。知此則夷狄患難,將無入不自得矣。」
問:「據人心所知,多有誤欲作理,認賊作子處。何處乃見良知?」
先生曰:「爾以為何如?」
曰:「心所安處,才是良知。」
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
直問:「許魯齋言學者以治生為首務,先生以為誤人,何也?豈士之貧,可坐守不經營耶?」
先生曰:「但言學者治生上,僅有工夫則可。若以治生為首務,使學者汲汲營利,斷不可也。且天下首務,孰有急於講學耶?雖治生亦是講學中事。但不可以之為首務,徒啟營利之心。果能於此處調停得心體無累,雖終日做買賣,不害其為聖為賢。何妨於學?學何貳於治生?」
先生曰:「凡看書,培養自家心體。他說得不好處,我這裡用得著,俱是益。只是此志真切。有昔郢人夜寫書與燕國,誤寫『舉燭』二字。燕人誤解。燭者明也,是教我舉賢明其理也。其國大治。故此志真切,因錯致真,無非得益。今學者看書,只要歸到自己身心上用。」
從目所視,妍丑自別,不作一念,謂之明。從耳所聽,清濁自別,不作一念,謂之聰。從心所思,是非自別,不作一念,謂之睿。
嘗聞先生曰:「吾居龍場時,夷人言語不通,所可與言者中土亡命之流。與論知行之說,更無抽挌。久之,並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與士夫言,反多紛紛同異,拍挌不入。學問最怕有意見的人,只患聞見不多。良知聞見益多,覆蔽益重。反不曾讀書的人,更容易與他說得。」
先生曰:「人但一念善,便實實是好;一念惡,便實實是惡;如此才是學。不然,便是作偽。」
嘗問門人,聖人說:「知之為知之」二句,是何意思?二友不能答。
先生曰:「要曉得聖人之學,只是一誠。」
先生曰:「朋友相處,常見自家不是,方能點化得人之不是。善者固吾師,不善者亦吾師。且如見人多言,吾便自省亦多言否?見人好高,吾自省亦好高否?此便是相觀而善,處處得益。」
先生曰:「學者讀書,只要歸在自己身心上。若泥文著句,拘拘解釋,定要求個執定道理,恐多不通。蓋古人之言,惟示人以所嚮往而已。若於所示之嚮往,尚有未明,只歸在良知上體會方得。」
先生曰:「氣質猶器也,性猶水也。均之水也,有得一缸者,得一桶者,有得一瓮者,局於器也。氣質有清濁厚薄強弱之不同,然其為性則一也。能擴而充之,器不能拘矣。」
先生曰:「雖小道必有可觀。如虛無、權謀、術數、技能之學,非不可超脫世情。若能於本體上得所悟入,俱可通人精妙。但其意有所著,欲以之治天下國家,便不能通,故君子不用。」
門人有欲汲汲立言者。
先生聞之,嘆曰:「此弊溺人,其來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於人知,正所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恥其名之無聞於世,而不知知道者視之,反自貽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牽,本足以取信於人。故其言雖未盡,人亦崇信之,非專以空言動人也。但一言之誤,至於誤人無窮,不可勝救,亦豈非汲汲於立言者之過耶?」
先生與黃綰、應良論聖學久不明,學者欲為聖人,必須廓清心體,使纖翳不留,真性始見,方有操持涵養之地。
應良疑其難。
先生曰:「聖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磨刮一番,盡去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辦見得,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裡面意思,此功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
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稱門生,然性豪曠,不拘小節。先生與論學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
先生曰:「何過?」
大吉曆數其事。
先生曰:「吾言之矣。」
大吉曰:「何?」
曰:「吾不言,何以知之?」
曰:「良知。」
先生曰:「良知非吾常言而何?」
大吉笑謝而去。
居數日,復自數過加密,且曰:「與其過後悔改,曷若預言不犯為佳也?」
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
大吉笑謝而去。
居數日,復自數過益密,且曰:「身過可勉,心過奈何?」
先生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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