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海棠》排雷

警告：有少量劇透，請審慎閱讀。

在電影《大魚海棠》的設定里，人界的大海之下是神界的天空。所以，對於人類來說，神界就是一個巨坑，所有的神都是坑神。

---和菜頭《排雷手記》

《大魚海棠》拍得很漂亮，畫面壯觀悅目，充滿了新式中國元素。不再是紅燈籠、大木床和龍，而是油紙傘、土圍樓和海豚。如果你還沒有看過，可以這麼想像：張藝謀老師去了日本，跟著宮崎駿老師進修了幾年，回來把《英雄》翻拍成了動畫片。我因此第一次發覺，80後的審美和50後、60後有一種微妙的聯繫。於是不禁開始默默期待90後，大概他們能拍出我這個70後會喜歡的電影。

電影畫面漂亮對於導演是個陷阱。它能在第一時間吸引觀眾的興趣，但是如果內容無法強大到和畫面相匹配，那麼觀眾感到的乏味程度也會乘以二。《大魚海棠》有一種空洞的美，就像是一位白痴美人，在精美的畫面下面有一個行不通的故事。不過也沒法指責，因為這是時代病。比如說：深圳總能在第一時間山寨國外的產品，而且外表最先達到等同水準，用起來怎樣那就再說了；再比如說國產手機界，最先做出來的是漂亮的UI界面，等硬體出來之後就得靠情懷熬時間了。

內容和畫面比匹配，就會讓人覺得彆扭。《大魚海棠》的內容強烈地讓人感受到導演的少女心，而且是瑪麗蘇少女心。什麼叫瑪麗蘇少女心？就是說：老娘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你們所有人都必須為我去死一死。然後，真的把所有人都搞死了也沒關係，大不了老娘自殺，算是賠償你們了好吧。所以，有人評價這部片子三觀不正，不適合帶著孩子去看。我贊同這種看法，瑪麗蘇少女任性妄為，從不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連累所有人之後又輕率地毀滅自己，而電影卻告訴大家這種作死模式很美，帶著一種讚賞的態度用漂亮的畫面拍出來，我覺得這是不可接受的。

為什麼會出現瑪麗蘇充當主角的人間慘劇？我認為導演並沒有刻意為之，而是純粹的技術錯誤導致的結果。他太想講一個中國畫風的奇情奇緣故事，他認為在大海和大魚身上找到某種靈感，所以他對人物和世界觀這樣最基本的故事元素毫無興趣，而在個人感覺和所謂創意上浪費了太多時間。所以，《大魚海棠》里的人物比紙片都還要單薄，每一次選擇和每一個行為之後，都缺乏必要的動機。所有的人物都在為「偉大的劇情」服務，變成了導演手中毫無生氣的木偶道具。於是，人物看起來就是在為了作死而死作。很少有什麼片子，能像《大魚海棠》一樣，讓我在開頭十分鐘就希望主角趕緊死掉算了。

人死之後，靈魂會變成一條魚，這個創意厲害不厲害？很厲害是吧？那就得講個故事把一個人幹掉，好讓他變成一條魚。但是，變成魚故事就完蛋了，還得讓他變回人。怎麼辦？弄個神界少女把他送回人界。對！而且要用平等契約讓他們的共享生命，神界少女的靈魂寵物，簡直超酷的！這就是《大魚海棠》給我的感覺，故事是這麼一點點根據創意，根據點子，根據牛逼程度編造出來的。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老掉牙的寫故事的方式。同樣是根據人死後靈魂會變成魚的設定，但是做法會完全不同：變成魚之後，魚去了哪裡，是人界還是別的什麼地方？如果要去另外一界，那一界是什麼狀況？裡面有什麼人，他們在裡面做什麼？他們的所作所為，和人界之間有什麼關係。希臘神話就是如此，奧林匹亞山上住著諸神，他們下視人間，帶著和凡人一樣的喜怒哀樂，並且經常降臨人世，用凡人之間的戰爭滿足彼此之間的爭鬥。

這就是世界觀設定。世界和世界的關係，神和人之間的關係設置妥當，也就完成了最基本的遊戲規則設定。接下里則是最關鍵的部分，一點點建構出一個血肉豐滿的人物。世界既然已經如此，那麼一個有具體性格，具體毛病的人，在這麼一個世界裡按照自己的秉性、慾望行事，會遇見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會產生什麼結果？他的個人性格又會對這個結果產生怎樣的反饋？這關係到人物是否可信，觀眾是否會因此移情到人物身上。

《大魚海棠》大概是懶得用那麼老套的方法來處理故事。所以就會產生一系列問題：為什麼神界的人要密集地住在土圍樓里？他們在裡面幹什麼？為什麼神要住在高密度住宅區？如果神界是高於人界的存在，為什麼人界的大海倒灌，能毀滅神界？地球上的大海可能澆滅太陽么？神是如何來的，神死後去了哪裡？神界有生滅的話，是用什麼機制保證生態平衡的？神的力量在人界和神界有什麼不同？這種力量有多大，如何體現？能做個能量罩阻擋洪水不？沒有答案，他們就是住在那裡而已。

所以，《大魚海棠》里的神界是個神經病的世界。一群人住在各種土圍樓里，然後宣稱自己是神，在控制人界的運轉，但又沒有看到他們具體做什麼。這就是一個精神病院，大家集體癔症。

在這一群神經病里，瑪麗蘇少女是什麼性格？她的最深層的慾望是什麼？她的慾望和這個世界的矛盾點在哪裡？看完電影我們並不知道，我們就知道少女非常喜歡穿一套民國時期的女學生裝，而且沒有任何理由。正如影片中那位動畫版《封神榜》里走出來的大哥，主要存在的理由是衣服里藏著鼓風機，好隨時把他的衣帶吹得漂浮起來。為什麼衣帶要飄？也沒有任何理由。

當世界觀和人物結合起來的時候，問題就更大了：電影設定里說神界的人掌管人界的運行變化。那麼，神一定經常降下風霜雨雪，雷暴山火洪水乾旱吧？所以，為神所擊殺的人類並不在少數。所謂天道無情，本應這個樣子。那麼，一位神降臨人間，有一個普通的人類因為神而死，神會有多大愧疚之心？或者說，神會在意這件事情么？《大魚海棠》告訴我們：神很在意，哪怕因此毀滅了整個神界，讓所有的神都溺死也在所不惜，一定要讓那個人復活。話說，為什麼神會溺死？

為什麼這個特別的神，也就是民國女學生裝女神，也就是我們的瑪麗蘇公主病女神會在意一個凡人？因為性格？因為習慣？因為環境如此？因為青春期反叛媽媽的控制？還是簡簡單單因為瑪麗蘇小說看多了？沒有交代，她就是要在乎，她就是要救，她就是要花費一半壽命，她就是要搞死所有親戚朋友。我的天哪，導演你起碼在開頭安排讓瑪麗蘇少女攙扶一隻螞蟻過路，遭到諸神的嘲笑，表示一下我們的民國女裝之神和別的神祇三觀有所不同好吧？

人物設定有問題，於是深情變任性，歉意變欠抽，驚天動地的奇情就變成了莫名其妙的抽風做大死---把別人弄死了，問都不問一句意見，就把別人的靈魂抽出來變成一隻寵物魚，養了大半部電影，為的就是不斷從一個魚塘換到另外一個魚塘去。請問：為毛不在第一時間把這條魚給烤了吃了呢？畢竟是中國風的電影啊，我們中國人見到任何活物，心頭第一個浮現的問題難道不應該是：能吃嗎？第二個問題難道不應該是：好吃嗎？第三個問題難道不應該是：怎麼做？

別笑，如果《大魚海棠》里真有那麼個人物，一般來說會是個胖子，跳出來提了這三個問題，你在笑完之後會立即接受這個人物，覺得他非常真實。但是，《大魚海棠》里一個這樣的人物都沒有。

也正因為這樣，好好給魚換著魚塘，就能突然從《我愛人魚男寶寶》突然變成了《神界盜墓筆記》，莫名其妙轉身去開棺材，再莫名其妙被雙頭蛇咬，然後莫名其妙爺爺就自我犧牲了，所有這一切莫名其妙，只是為了最後能讓瑪麗蘇女主成功自殺，給觀眾看到一片秒速5厘米的海棠花怒放。我在電影院里簡直驚呆了：如此美好，如此浪費，如此無厘頭，如此花千骨。

《大魚海棠》投資3000萬，票房1億2回本，現在實時票房1.8億。我對國產動畫片事業的支持，已經體現在1.2億之前閉嘴。它不是一部好電影，這就是我的結論。但也不影響女生去觀賞，因為我邊上坐了兩個女生，從「我變成了風也會繼續陪伴你」開始，就哭得死去活來。對啊，哪一個心裡住著瑪麗蘇小公主的女孩子，會不喜歡這種所有人為自己的任性去死的片子呢？

對於我來說，《大魚海棠》繼《聶隱娘》之後，也成為了我鑒定朋友圈審美能力的影片。在朋友圈盛讚的朋友，你們以後推薦的任何影片都構成了我絕對不看的理由，謝謝你們！

題圖來自：電影《大魚海棠》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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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定時刻

經過近十年不懈的努力，終於通過一件件糟糕的產品，徹底毀滅了「情懷」和「初心」這兩個中文詞。

今天文章開始的歌曲來自電影《Sing Street》（初戀這首歌），導演曾經拍攝過著名的《Once》（情難獨奏），個人強烈推薦你在這個周末去看一下。尤其是看完我的排雷文章之後，你去看看別人是怎麼做電影人物的，又是如何講一個少年奔向遠方的故事的。包括副線的夢想備胎人物，是如何讓人心動的。

附上我當年為《Once》寫的觀後感，簡直文藝到爆，秒殺一切豆瓣小清新。

《這是我所能達到的最遠的距離》

作者：和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