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罵的進化史

07-10

挨罵的進化史

　　世相

　　□劉誠龍

　　現在想來，我和我老師的關係，極像半路夫妻，一對惡冤家(自然老師是大男人，我是他小媳婦)，大罵三六九，小罵天天有。不是作業鬼打符，回答提問牛頭不對馬嘴，挨老師罵，就是班長喊起立，我往同桌女同學玉臀下放青蛙——女同學聽得老師一聲請坐，青蛙哇聲小的，女生哇聲大的；老師跑下講壇，更哇一聲大的；然後拎起我的脖子，讓我鬼哭狼嚎，哇一聲驚天動地。杏花壇上書聲沒，聽取哇聲一片。

　　我生就一副挨罵的相。挨罵當然也是出名捷徑(不過這是我後來的感悟，當年還沒這理論自覺)，老師尊口一開，唾沫與鬍子齊飛，臉色共粉筆一色(自然是紅粉筆，小時候我最喜歡紅粉筆，經常偷老師的，也由此獲罵無數)，幾十同學目光齊刷刷集束，堪比鎂光燈。那情景最是誘人犯事，接著犯事(叫犯罪還不至於)，反潮流英雄嘛；特別是女同學目光聚焦來了，現在回想還是撩人得緊。不是老師喜歡罵人，而是我喜歡招老師罵人。

　　挨老師罵了，態度決定一切(這也是後來的理論，我們當年叫態度從寬，抗拒從嚴)，老師擱下教本，揮舞教鞭，將語文課、數學課、自然課、生理衛生課以及一切課，臨時性改為政治思想課，我便趕緊低頭，頭鑽到桌子底下，雙胯底下，由著老師高聲罵，我自巋然不動，罵得老師沒了興趣，失了脾氣，老師就不罵了，繼續上課(這一招，我後來廣泛運用於夫妻生活，老婆開罵了，我勾著頭服罪，老婆罵得興趣索然，依然答應跟我生活)。很多次，老師在學校罵我沒罵夠，單口相聲罵我不過癮，帶著我往我家裡去罵，請我媽陪她一起，雙口相聲罵(有時我姐姐也參加進來，真箇是三個女人一台戲，戲台都能被抬起來)；有一回，老師在前面罵，我在後面挨罵，我早溜號了，老師單口兀自罵，罵了我三里路，後面沒一個挨罵群眾，罵到我家裡，回頭一看，挨罵的傢伙不見了。多年後，老師說起這事，心情還很激動：你還欠我三里路。

　　我早躲了呢。挨老師罵，誰不怕？怕就躲嘛。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就是這個生態：學生老調皮，老師使勁罵；老師高頭罵，做作風報告式地罵，學生低頭受，做縮頭烏龜般地躲。

　　挨罵暗爽，到底沒有罵人的爽。那時，我刻苦學習，我努力奮鬥，目的是一個，取得罵人資格，幾十個腦殼，齊刷刷勾下去，由著我在那裡痰噴水噴，唾沫作水龍頭一樣噴，那是何等快意事？長大後，我就成了你。我當過十來年的師爺，當年挨罵無數，後來罵人無數(現在也從事罵人事業，多半是衝天罵，目前是空蕩無人的，好比我老師罵我三里路，後面無我)。

　　可惜的是，罵人卻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輪到我來罵人了，但時代不同，罵人不一樣。我記得我罵的第一個學生，他在給女同學頭髮上放蚱蜢，被我抓了現行(說起來，這也是當年我的作為啊)，我捏著一隻粉筆頭，瞄準那傢伙腦殼，扔過去，準確無誤中靶，最少算九環吧，然後頓頓腔，好像是鑼鼓要開場，定場詩啥的，準備開罵，那小子卻是砰地站了起來，鼓眼突睛，張飛猛子模樣，怒向講壇覓小師(我是小學教師)，我罵一句，他鼓一下睛；我再罵他一句，他再抻一下脖，好在我控制了事態，沒有導致局勢輪番升級。

　　罵人事業干過多年，沒找到罵人的感覺，反應小的，努嘴；反應大的，怒目；反應更大的，一句話不說，這時遲，那時快，操起書包，望門外而走，哐當一聲，將教室門扯開，哐當一聲，甩手關上，讓人魂驚，動作十分麻利，回頭再丟一句話來：爺不來了，你愛罵誰，罵誰去！哪能讓他自個去？家長送他來讀書，人不見了，家長找上門來，那不是耍的。只好不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師道尊嚴且放一邊，跟班那小屁孩，好話歹話，把這位小爺，三拜五拜，拜請回來。

　　生不逢時，我當老師，怎麼成了這般情況了？上世紀90年代中，帶著無限悵惘，暗自垂嘆，離開了使嘴罵座的崗位。與一位老同事聊起罵人，哥們感嘆比我深沉多了，他說：哥們，你算是生逢時的。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批評一下，女生只是背書包走人，男生只是鼓起眼珠瞪人；到了90年代末到00年代，誰還敢大開尊口？小心他操起凳子，望講台上擲來。呵呵，這麼生猛啊？這可不是編的，我聽說過很多次的，我家對門有所學校，老師批評了學生，這些小子，那可是不服的吶，從座位上沖了上去，把老師的眼鏡都甩了個稀巴爛的；還聽說了，還有小子邀幾個街頭混混，攔老師於回家半路，將老師打了個烏雞眼。

　　莫罵莫罵，這般學生誰還罵得？罵不得的。

　　罵得罵得。我老婆說現在學生跟以前7.0版，8.0版，9.0版，0.0版，都是不同的。她說她試了好幾回了，學生作業不完成，學生作業鬼畫符，學生上課摺紙飛機……喊來他或她，罵一頓飽的——還沒開罵，小傢伙無限婉轉：老師您口渴了吧，我給您倒杯茶喝（長大了，定是會送酒）；老師繼續開罵，女學生向老師打一個暫停手勢：老師，今天我媽給我帶了好菜來，您嘗嘗（長大了，碰到挨領導罵，定會危機公關）；到了次日，送了一朵鮮花了（長大了，碰到領導對自己有想法有意見，解決方式是送一垛錢吧）。打是親，罵是愛，不管不教會變壞，送笑臉送鮮花送發卡的，是來謝謝老師罵他？呵呵，意思是人民內部矛盾人民幣處理，是來求老師以後別罵他的……這些小傢伙，蠻可愛的，老師哪裡還有氣？

　　70代，挨罵了，是遁；80代，挨罵了，是瞪；90代，挨罵了，是蹬；00代，挨罵了，是什麼？是燉。文火燉老師，裡頭是幾許嬉皮，幾許頑皮，幾許牛皮，還有幾許包著物質餡的「狡子皮」（如今那些小子，狡猾狡猾的，是狡猾小子）。

　　估計是與時俱進，跟爸爸們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