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讀史有智慧 用史有學問

今天看來,史學已成為當代思想的一個關鍵方面。中國能否更智慧、更清明,頗待乎一個全民讀史的浪潮,因為眼下我們不急於理想,甚至也不急於情感,所急者首先是事實——基本事實都不甚清楚,卻憧憬理想、抒發情感,又如何靠得住?讀史,就是尋找並確定事實的過程,但幾十年來,史學在方方面面形成了許多定式,令人們以為自己在接觸歷史,實際不過是接受從理念到理念,從空想到空想的「義理」。這遠非僅在當代史中如此,現代史、古代史,甚至史前史都如此。

中國「封建社會」與「奴隸社會」一說值得商榷

歷史教科書一直把到1840年為止的中國定義為「封建社會」,把相應的歷史稱為「封建史」。其實,自嬴政這位「始皇帝」起,中國就廢止了封建制。漢代初年略有反覆,不久也徹底取消了實封,以後歷代封王建國僅為虛封,即受封之王有爵號有封地,但並非政治經濟上的獨立王國。1973年8月5日,毛澤東有《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云:「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三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說得很清楚,秦以後中國已沒有封建制,「百代」所行,都是嬴政始創的中央集權或大一統君權專制。那麼,為什麼教科書會無視這一點?原因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建立了一個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五大階段的社會發展史模型。本來,這一番總結,所依據的主要是歐洲史:在歐洲,直到近代資本主義之前,確實處於完整的封建形態。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不曾系統研究過中國歷史,並不了解帝制中國的集權形態,他們的理論無從考慮和吸收中國的歷史經驗。這本無礙,問題是上述社會發展史模型被奉為「放之四海而皆準」,只能遵守,不能旁生枝節。因此,便讓中國歷史削足適履,將明明不屬於封建形態的「中國帝制史」硬套為「封建社會」。

其實,以中國歷史之實際,不單「封建社會」之說穿鑿附會,連「奴隸社會」的存在,也並不能從史料上落實。顧名思義,「奴隸社會」應以奴隸製為社會基本關係,但至今不論文字上還是器物上,我們都不能完全證明,中國曾經有一個奴隸制階段。否則,它始於何時、崩於何時,歷史上會有確切的標誌和概念,可並無任何歷史學家對我們能以此相告。郭沫若曾將一些論文編在一起,取名《奴隸制時代》,但裡面的論述多不能令人信服。我們見到的常常是一些字形字義的詮釋,某字像是奴隸情形的表現,某字有受人奴役的含義等。唯一肯定的結論是:「殷代是奴隸制。」(《奴隸制時代》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但即使在殷代,連郭自己都說:「『當作牲畜來買賣』的例子雖然還找不到,但『當作牲畜來屠殺』的例子是多到不可勝數了。」我們知道,奴隸是奴隸主的財富,是奴隸主的生產工具,奴隸主擁有奴隸絕不是為了用來殺掉的,如果連買賣奴隸的跡象都找不到,卻以「當作牲畜來屠殺」為奴隸制存在的證據,那麼,中國及世界上的奴隸制不知要延續到何年何月了——希特勒集中營里的猶太人不也是「當作牲畜來屠殺」的嗎?其實在很長時間裡,確切地講,整個世界進入「現代」階段以前,奴隸或奴僕的社會身份都不曾消除,但這與整個「奴隸制」或「奴隸社會」畢竟是兩碼事。難道我們可以因為直至明清仍存留太監這種奴隸式現象,而稱那時的中國為「奴隸社會」么?或者,把林肯以前的美國稱為「奴隸社會」?總之,過去教科書所劃分的中國史,除了原始社會,都未必合於實際。像奴隸社會的問題,本身史料不足,尚可存疑,以俟進一步的文獻發現或考古發現;但「封建社會」之子虛烏有,卻是確確實實、一目了然的。

這些為遷就義理而強扭事實的例子,至今仍在延續。和筆者當年一樣,一代代學生仍從課堂接受對一種並不存在的歷史的認識。如非後來在教科書外多讀多想,我亦無從知道所學知識里包含如此嚴重的不實,一旦意識到,我即自誡日後凡涉及中國帝制以來歷史,堅決不用「封建」一詞。(順便指出,所謂五四運動提出過「反帝反封建」口號,也屬「錯案」。學者李新宇有文《五四「反帝反封建」辨析》,以詳備的考據說明當時不曾有這口號,尤其是「反封建」一語,更是「五四已經過去幾年」,亦即馬克思學說開始在中國傳播後方才出現。見《齊魯學刊》2009年第3期。)從中筆者還反思,它不光給了我們錯誤的知識,更阻隔或關閉了對中國歷史真境況和真問題的探究。大家都去談論並不存在的「中國封建社會」,而置兩千多年的集權專制、大一統君權這一真正的「中國實際」於不論。我們身處中國,卻跟在歐洲歷史後頭研究「封建社會」,本身讓人啼笑皆非;更不幸的是,我們因而不去認識自己的歷史,不清楚它究竟是怎樣的形態、存在什麼問題。至今,我們的歷史批判所以不深不透,恐怕與此有很大關係。

農民起義:舊有政權的抄襲者

農民起義和民族衝突這兩個問題,在當下歷史語境及國家意識形態中舉足輕重,有很嚴格的界限。絕大多數當代史家囿於其中,小心翼翼,瞻前顧後。筆者曾將建國後明清史研究與孟森那時加以比較,發現史家敢於創見的精神流散甚大。孟森先生的《明清史講義》、《心史叢刊》一二三集、《清朝前紀》、《明元清系通紀》諸著,只要考之有據、言有所本,所論無不明快,一則一,二則二,不諱、不隱、不忌,學術自由心態立然。反觀建國後,20世紀50年代中期起到「文革」結束的那段時間,不用說盡屬以「理」入史、以「理」入學問,即便後來,束縛之痕仍歷歷可見,思想窒礙難行。

關於農民起義,自秦末陳勝吳廣起,在中國帝制史上,幾乎所有王朝,要麼為農民起義所推翻,要麼由蠻族入侵而瓦解。換言之,農民起義是帝制以來中國歷史變化的主要原因之一。農民起義爆發,是王朝政治、經濟現實極度黑暗所致,此毋庸置疑。但它究竟起到怎樣的作用,需要實事求是地看。起義,作為人民之反抗和暴政之暴露,也毋庸置疑。歷來,農民起義被視為推動中國歷史進步的力量與表現。但這種論斷,衡以階級鬥爭學說很好理解,衡以歷史實際,卻未必能落到實處。以我們的觀察,經過農民起義推翻舊有統治,雖然促成王朝更迭,但中國歷史和社會不要說大的積極變化,甚至毫無變化,所謂一元復始不過是周期循環、同義反覆。如果有什麼變化,恐怕也是社會益壞、積弊愈重。農民的生存狀態,兩千年來的趨勢每況愈下,而非變得更好。賦稅負擔不降反升,一朝甚於一朝。「漢初十五而稅一」(《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稅負不到7%,而晚明「一畝之賦,自三鬥起科至於七斗……一歲之獲,不過一石」(《黃宗羲全集》第一冊),高至30%到70%。在政治方面,幾次成功的農民起義,最終都導致皇權體系的延續、鞏固和加強。尤其朱明王朝,可謂完全由農民起義立國,而其制度的醜陋較前有過之無不及。所以如此,首先在於社會現實和歷史結構本身都還沒有發生新格局,一切只能周而復始;其次,農民起義作為反抗黑暗的現象,固然起於「正義」無疑,但受制於文化和精神能力低下,他們對自己行為的「正義」在思想上得不到認識,更談不上反思。實際上,這種「正義」既是盲目的,也僅限於特殊階段,一旦邁過「反抗」期,從「造反者」變成「當權者」,農民起義的領袖就不可避免地以當初的反抗對象為師,成為舊權力的抄襲者——這一規律,似乎從來沒有例外。

以明末為例,最成功的兩支農民起義軍李自成和張獻忠,後者精神上過於簡陋,暴露了太多的黯昧本能,即放於農民起義史範圍內亦不足論;李自成軍則好很多,其文化上的努力和自我約束,已接近農民起義在這方面的最高境界。李自成大力吸收知識分子進入農民軍,從中借取政治策略,對農民軍面貌和理想加以修正,剋制子女玉帛、打家劫舍的原始衝動,著力塑造正義之師形象。正因有這些調整和提升,李軍所向披靡,終至奪取明都。李自成險些成功,如歷來所論,他「被勝利沖昏頭腦」,功虧一簣。很多人因這一點,為他扼腕。其實更需要詢問的是這樣的問題:即便李自成未「被勝利沖昏頭腦」,又將如何?李自成能夠為中國開闢新的歷史,還是僅能複製一下朱元璋的成功?這是關鍵,也是關於明末這段歷史真正應該考察的方面。就算李自成取得與朱元璋比肩的成就,對歷史又有什麼新意可言?我們不僅沒從他那裡看見創造歷史的跡象,甚至也沒有發現這種能力。

我們不會吝惜對農民起義的同情支持,但要將這種態度與對歷史正確方向的判斷區分開來。大順政權以其實踐表明,在最好的情形下,它對歷史的貢獻將僅僅是王朝的周期性更迭。那是一個老套的故事,以對奴役者的反抗始,以更換新的奴役者終。這樣的結局,感傷者目為悲劇,而理性地看,當歷史仍處於舊格局、按照老的軌跡運行時,完全是意料之中、萬變不離其宗的事情。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興與亡,不過是同質權力的易手、交割。只要權力終點仍是「龍床」,坐於其上的姓朱姓李、姓王姓張,於歷史又有什麼分別?就此而言,李自成「成」也好「敗」也罷,我們都不宜自作多情,輕易為之欣悅或喟嘆,除非我們確實從歷史整體明了其成敗的意義。

明末的精神高度

歷史是複雜的,它的道理,沒法簡單到「一部階級鬥爭史」那樣,只須做二元的判斷。以明末而論,雖然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是激烈社會矛盾的反映,但李自成也罷、張獻忠也罷,並沒有提出和形成新的問題,從起因看也主要出於飢餓、災荒、重賦等。這些問題不外是已知歷史的重複,過去千百年的農民起義一直如此。

雖然從李自成、張獻忠那裡我們找不到新的歷史軌跡,但這樣的軌跡在中國的確已經出現。證據有三:一、晚明經濟因素和生產方式有新的突出變化;二、以鄉紳力量的成長為背景,出現了社會再組織情形和新的社區政治萌芽,隱約有使君主集權耗散的趨勢;三、在精神思想和文化上,明確提出了君權批判,要求權力、利益重新分配,並嘗試構想和描述新的社會圖景和正確的倫理。縱覽帝制以來的中國歷史,不難看出這三點都是帶革命性的新的歷史元素,它們預示著歷史可能會有大的轉折和突破。

明末所以出現這樣的轉折和突破,得益於兩點:一是社會歷史本身的水到渠成,二是精神思想和文化達到了相應高度。

關於前者,我們可通過唐宋以來中國技術文明的進化、商品的發展、城市的數量增長和形態變化去了解,更可注意明朝工商繁盛、出現僱傭勞動、大規模海外貿易、金融貨幣影響加重、資本開始集中,以及在資本和技術支撐下生產日趨專業化競爭,以至初步有行業壟斷苗頭等現象。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言,嘉靖、隆慶間,長江中下游已現「末富居多,本富益少」之狀。古時,農為本、工商為末;「本富」是以農而富,「末富」則屬於因工商致富。這種財富來源或經濟成分的變化,當然揭示著一種歷史的質變。而各地區利用自身的資源、技術優勢,開始形成專業化分工與布局,例如布匹生產,通常在松江紡織,再運到蕪湖染色,原因是兩地在不同生產環節和技術方面各擅所長、優勢明顯。說到行業壟斷苗頭,可舉徽州為例:當時,徽州的生產者無疑已執中國文化產業之牛耳,從文化用品(筆墨紙硯)到圖書出版,絕無他處能攖其鋒。《桃花扇》寫到的蔡益所,便這般誇耀自己的書肆:「你看十三經、廿一史、九流三教、諸子百家、腐爛時文、新奇小說,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連樓。」《千字文》、《百家姓》並《三言》、《兩拍》等一些最風行的古代出版物,都是徽州出版家的產品。此外,由著名的「白銀現象」可知資本元素在明代的重要地位。按照弗蘭克的研究,當時全球的白銀泰半湧入中國,中國乃「世界白銀生產的終極『秘窖』」。(《白銀資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世界史上昔日的白銀時代,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中國經濟的存在與支撐,正如以後美元時代與美國經濟之間的關係。中國商品經濟之發達,其又一證據是它所擁有的幾座超大城市,「南京達到100萬人口,北京超過60萬人口」,而廣州與鄰近的佛山有150萬居民,這「幾乎相當於整個歐洲城市人口的總和」。(《白銀資本》)

明代經濟和社會具轉型意義的變化及表現甚多,茲難盡述。總之至明末,中國歷史已站在新舊交替的關口:它一面為舊矛盾所困(即農民起義所反映的),一面湧出全新的問題和現象。而代表歷史深遠去向、直指今天的,並非前者,而是後者所提出來的歷史變革要求,說到底還是歷史高度問題。在明代末年,是誰體現了這種高度?是新興經濟和文化所催生的士紳、知識分子群體。意識到並進而承認這一點,首先需要跳出「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思維,將目光落實和聚焦於「先進生產力」這一歷史大局。

在社會和歷史的質變的刺激下,明末已有了立足於自我的強烈的私有觀念,而以此為引導,進而有「平權」的意識,又從「平權」意識中發展出對君權、獨夫的批判。將這種思想脈絡連結起來,最終它將指向何方,對已置身現代文明的我們來說,答案不言自明、相當簡單。這裡先要分辨一點:「私有」現象的存在,不等於有明確、完全的私有觀念或私有主張,後者必以個人獨立權利的認識與訴求為前提。在中國,私產的事實從春秋時代公田變私田起即已發生,但兩千多年來,「私有財產」存在的事實與「私有觀念」或「私有主張」的形成並不同步,原因是對私有財產的承認沒有與個人獨立或對個人權利的尊重掛鉤。中國雖容納了私產的事實,卻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所謂「神聖不可侵犯」的私有制;如果有,亦僅是皇帝一人所享有之私有制,國家為其私有,萬民為其私有,官員薪酬取之賦稅卻認為自己乃是「食君口」……但這歷來的認識,在明末切切實實面臨突破。黃宗羲提出新的社會政治倫理:「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正當的國家,是讓所有人「各得其私」「各得其利」、「敢自私」、「敢自利」的國家(《黃宗羲全集》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應該根據這樣的邏輯和原則,重新立法,以「天下之法」代「一家之法」。對上面表述,我們應認同為中國真正發生私有觀念之始,它與歐洲啟蒙思想家們所鼓吹的私有觀念既在同一方向,也在同一高度。

這樣推崇私有觀念,是破天荒的事情。一旦有這種觀念,過往一切價值都將紛然披解,倫理基石將被更換,個人或個體將就此崛起。從本質上說,私有觀念是一種人權觀,而非財產觀;它所肯定和欲加保護的,遠不僅只是「財產」和「有錢人」,而是每個人依天賦人權理當擁有的一切:他的身體、精神、自由、尊嚴……事實上,私有觀念與每個人息息相關。它讓社會真正回到對個人的尊重,真正摧毀了基於權力的人身依附。進而言之,私有觀念下即便流浪的孤兒、身無分文的丐民,也比專制制度下腰纏萬貫的富人更富有,至少他們作為人的基本權利不得踐踏,而後者卻隨時可能被不受約束的權力剝奪一切。

私有觀念不立,則平等思想無由,平權意識無出。黃宗羲曾言,君權之下,君之視臣如仆,臣之視己為妾,維持著一種卑怯苟且的關係。他心中合理的君臣關係應是:「治天下猶曳大木然」,「君與臣,共曳木之人也」。——第一,沒有坐享其成者,大家都應該是勞動者;第二,只有分工不同,沒有主僕之分,大家只是共事者。假如我們對自古以來的君臣倫理略知一二,大概都不能不震驚於他的「肆無忌憚」、「犯上作亂」。過去,我們只知有李自成那樣的「造反者」,現在才知道,跟黃宗羲相比,那些「造反者」算不了什麼。黃巢、朱元璋、李自成是將舊皇帝反下台、自己去做新皇帝。黃宗羲不然,他直接否定了君權,把它從獨大、獨夫位子拉下馬。這不是造反,這是發動一場革命。

總之,中國曆來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乃至人人心頭暗揣的皇帝夢,到明末,終於有人起來要將它擊碎了。「皇帝」這一字眼,在黃宗羲那裡已徹底是負面的存在:「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而類似的批判,並不僅見於黃宗羲,實際是明末清初一批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例如雍正間呂留良案,案主曾靜在其《所知錄》中,將過往皇帝一語概括為「光棍」,「皇帝合該是吾學中儒者做。」(胤《大義覺迷錄》)此話的重點,與其說是鼓吹儒者當皇帝,不如說鼓吹「知書」方配得上治國。因為「知書」才能「達理」,「達理」才會講道理、不胡來。善意、理性的政治,只能是講道理、不胡來的政治。對此,他們有原則,甚至也有初步的制度構想。原則方面,黃宗羲提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權力不代表真理,這與我們今人「反獨裁」是同樣的意思。接著他提出了一個遏制獨裁的辦法,就是「公其非是於學校」,「使治天下之具皆出於學校」。這裡的「學校」,與現在純粹的教育機構有些不同,或可解釋為國家政治人材儲備之地。裡面的人,既是學生身份也是未來的從政者,他們有知識理性,又置身「朝堂」之外,與烏七八糟的利益無關,大致相當於有獨立見解的專家型「政治評議人」。這些環節即便一時談不上讓政治決策過程民主化,但對君權發生一定約束、制衡作用,顯然是可以期待的。其實更重要的一點在於,這是新的政治思路和方向的開啟,沿此探索下去,誰能說中國人斷然提不出類似「代議制」的設想呢?

所以說,明末的精神思想高度,明顯表現在新興社會實踐及其代言者那裡,而非其他。但何其不幸,這進程卻迭遭兩次阻隔。明末的農民戰爭和滿清入侵,各有其必然,又各有其偶然。其必然,在於明王朝近三百年千瘡百孔、積重難返,早如坐火山頂上,內憂與外患一觸即發。最終而言,明朝無論亡於李自成還是亡於清,都應該說合情合理、咎由自取。其偶然,則是從歷史大方向來看,內亂和外侵同樣擾亂了中國的腳步。彼時的中國,黃宗羲以「天崩地解」稱之,大懷疑和大批判的精神磊然而起,相對於即將到來的變革,「虜」、「寇」之亂非但不處於同一方向,反倒令之鎩羽折翅、魚池水干,恰似黎明前地平線的一縷曙光微露卻倏忽消失,轉而又沉入更深的黑暗。正因此,當我偶然見到「黑洞」一詞的解釋——黑洞是一種引力極強的天體,連光也不能逃逸——當即想到,這便是明末的中國。

中國就此與可能的重大變革失之交臂,令人悵惘。不過,此亦為歷史所常有。我們曾聽說「資本主義」——不用這個指向性過強的術語,代以「現代文明」一詞也許較好——不可能從東方的歷史和文化自發產生。它的另一種意思是,中國通往現代,只能依靠西風東漸、由外鑠我的途徑。對這個論調,如果細緻考察過中晚明的社會及文化,都很難不表質疑。當時中國明顯自發地進入了「轉型」通道,這結論應謂毋庸置疑。只是這一前景,被突發事態攔腰截斷,繼而由於清廷的統治,民族矛盾取代和壓制了中國原有的歷史文化苦悶。換言之,中國所以未能延續「轉型」過程,純屬意外。歷史上,這種意外不在少數。遠的不說,近現代兩次中日戰爭,都不同程度改變了中國的歷史軌跡。故爾,歷史一面有其必然,一面也隨時發生偶然;雖然總的來說,「必然」終歸要實現,但因「偶然」而起的挫折、延誤與遲緩,也實實在在令一個國家和民族接受考驗。筆者個人認為,從「古典」向「現代」轉化中,中國的「運氣」明顯不如歐洲。當然,「運氣」也有在我們一邊的時候,例如公元之初前後,較之於別處(小亞細亞至歐羅巴大陸一帶),我們的局面相對簡單,麻煩較少,而能建起比較充分、穩固的農業社會和農業文明,享其成果一千多年。

有時,歷史興廢不由人意,我們只有仰而受之,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我們不可以不知其來歷,不可以泯其真相,尤不可以錯過它的教益。中國人說「往時難諫,來日可追」,又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知往鑒今,是歷史對我們之所以重要的原因所在。歷史包含各種人力難及的啟迪。許多問題,我們窮以一生、苦思冥想或許仍不能破解,到歷史中卻能輕鬆找到答案。這就是歷史的寶貴,是它值得我們熱誠相待的理由。在精神上和知識上,人類有諸多學習的途徑,或者說,有許多師法的對象;在筆者看來,自然和歷史是其中最好的兩位老師,因為它們從不說謊,也幾乎不會用虛離矯偽的義理誤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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