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 | 陳慎芝 遊走黑白兩道
香港慈雲山,陳慎芝(右)與當年的小弟李兆基。他們退出黑社會後成功戒毒三十多年。李兆基展示肚子上的眼鏡王蛇文身,他在影片中多出演有勇無謀的黑社會小頭目,自幾年前與導演王晶分手後老了很多(圖/本刊記者 方迎忠)
曾經的慈雲山十三太保,後來的基督徒和十大傑出青年,他的傳奇一生,折射出香港的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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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張蕾 實習記者 植浩 呂伽雯 楊宙 陳又禮 發自香港 / 編輯 白偉志
1970年父親臨終時對陳慎芝說:我救不了你,香港也救不了你,不如你去美國吧。陳慎芝回答:對不起爸爸,我有案底,沒法移民。趁父親沉浸在震驚中,這位芝麻灣資深獄友2449號趕緊溜走了。
在靈堂,他兜里還揣著白粉。人前守夜,人後吸毒。40年前的黑社會大佬陳慎芝,好歹待在那裡送走了父親。
「他還是比我好,他還可以看他爸爸最後一面,我沒有。」陳當年的小弟李兆基在影視圈頗有名氣,是著名黑道電影《古惑仔》系列的顧問之一。因為頻繁往來大陸演出,李兆基的普通話比陳慎芝好。父親去世時,家人對陳慎芝的存在都很漠然,他也考慮一旦毒癮發作就無法堅持守靈或抬棺上山,缺席了父親的葬禮。
陳慎芝覺得自己不能一輩子做「道友」(吸毒者),正好看到有人福音戒毒(即依靠基督教信仰而非外物的力量戒毒的方法)成功,也跑去聽耶穌。他在教堂時,李兆基正拿著地圖在山上幫他買白粉。
「很諷刺的。」陳慎芝用普通話艱難地批判自己。他曾在北京宣傳禁毒電影,錄製推廣語時,他費勁兒地掏出一句普通話:「吸毒很辛苦的。」「辛苦」的發音太不標準,被誤聽成了「幸福」,嚇了工作人員一跳。
1975年復活節,戒毒成功的陳慎芝受洗,正式成為信徒。此後他從事戒毒工作17年,1987年獲得「香港十大傑出青年」稱號。日前他接受香港媒體採訪,被稱作江湖「拆彈專家」。
陳慎芝說,別人叫他香港的「活化石」。拋開幾許自得,這個形容有幾分在理:他比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一歲,經歷過香港的盛世和亂世;他曾經是古惑仔、「道友」、蹲監的惡人,現在是基督徒、政協委員、影視劇顧問、住在豪宅區的商人。他寫簡訊的落款是:傑青慎芝(十三太保茅躉華)。「傑青」的主流社會肯定,與混跡江湖時「慈雲山十三太保」之一外號茅躉華(茅躉指潑皮無賴。「華」取自母名,故其又名陳華,人稱「華哥」),二者一道,構成今天的陳慎芝。
今天的香港也大不同。坐在咖啡廳里聊天時,陳慎芝說,自己不太記不得以前的事,每天太忙,3個手機兩個鐘頭不響就懷疑它們壞掉,在屋裡坐不到兩個鐘頭就起身來回踱步,朋友買不到周杰倫、鄭秀文演唱會的票也要找他幫忙。可一旦走上街頭,他就會指著各種建築,在空中比比劃劃,描述它們的前世,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
尖沙咀 Tsim Sha Tsui
陳慎芝遞上的名片里,有商會副會長、酒店董事、建築公司董事、戒毒中心顧問等眾多頭銜,不過最顯眼的還是在印刷體羅列的頭銜之上,用圓珠筆手寫的一行「茂名市電白區政協委員」。
這間位於尖沙咀的餐廳的老闆是他的朋友。他樂於向我們展示各行各業的朋友,也不介意別人搬用他的名字震場:「名字就是拿來用的,只要不是用來騙人、嚇人的就行了。」
第一次見面,他介紹給我們認識的他的朋友是專門在尖沙咀賣名牌的隱形富豪黃博士、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副院長兼首席講師文樹森、導演劉國昌、演員小弟李兆基以及他的乾女兒,一位短髮、高大、會開賽車的既強悍又漂亮的43歲女商人。
港澳某大學的校長是來向黃博士「化緣」的,他躲在桌子的一角,不好意思跟我們打招呼。後來就拉著黃博士坐到一邊私聊。
文院長跟陳慎芝一見面,就用粵語叫他「拆彈專家」,緣自香港某雜誌此前的訪問《茅躉華:我係拆彈專家》。「拆彈」意為調解黑道社團之間的矛盾。
陳慎芝因為這個標題而責怪該雜誌失實,辯稱「專家」不是自封,又專門發了百十來條簡訊給黑白兩道的朋友解釋,稱「謙卑世界自然大,自大世界自然小」。
「現在在江湖,他們叫我八達通(香港的交通一卡通,亦可在便利店等多處商家通用消費)、江湖肥皂、潤滑劑。是他們稱呼我,而不是我叫自己『八達通』,這個很重要。」起初聽說自己被稱為「肥皂」,陳慎芝還很納悶:肥皂不是讓人滑倒的嗎?後來才明白,人家是說他能起到潤滑之效。
劉導演是因為拍紀錄片而與陳慎芝相識,那時陳正在從事福音戒毒工作,劉導如果需要關於毒品或社團的資料,都通過陳來找。當然,陳還可以「提供一種方便」——拍戲時如果遇到黑社會收保護費,他就去談判,為他們在組裡提供一個工作,相當於有償看場,兼做保安維持秩序,如此一來,拍攝期間可保證無人砸場。劉導這次希望阿華能介紹些澳門搞外圍馬(私彩)的人給他做採訪。
李兆基小陳慎芝一歲。衰老拽著整個臉龐的皮膚向下使勁兒,走路都緩慢;頭髮稀疏,燙成細密的小卷,染上紅色;眉梢向上飛著,因為長得太茂盛,他老忍不住去揪。他穿著西瓜紅色的襯衫、淡色西褲,背著手走路,陳慎芝偷笑著在背後指指點點:「一看就是六七十年代的古惑仔!」
「我去演出,他們還是跟我談《古惑仔》,我說我現在不是古惑仔,是一個古惑的老頭,很老的老頭。」阿基外號高飛,與阿華相識50年。40年前混黑道時,茅躉華只肯讓阿基開車,理由一是他長得太丑,做壞事太容易被認出;二是他不敢拿砍刀,只固執地用拳頭。37年前,阿基因吸毒藏毒被捕,阿華給法官寫求情信,請求將阿基判到自己所在的戒毒所戒毒。幾年後阿基戒毒成功,但生計無著落,阿華又介紹他進入TVB的劇組。
阿基長相兇惡而心地善良,被稱為「可愛的惡人」。他在大陸大大小小的城市鄉鎮「登台」,當地的警察和古惑仔都去捧場。一些老闆也喜歡他,帶他去看存放錢的房間。
「他帶我到一個房間把房門打開,那些錢就像一張睡覺的床一樣,鋪在那裡,房間里沒有什麼,就是錢。」
那些不顯山露水的內地富豪不動聲色地向這位小明星炫耀:「基哥,你們香港人也很有錢,但我想讓他們馬上拿1000萬出來,也沒幾個人能拿出來。我們這個小地方,如果讓我們拿1000萬,起碼有十多個能馬上拿出來。」
演藝生涯拓寬了李兆基的眼界,但生活還是辛苦。
「你當一個守規矩的人,就是要工作。你不是當古惑仔,可以找一些很容易找的錢。」兩種不同的生活,其實也是兩種辛苦。正常的工作要一大早起來,趕飛機、趕火車,為奔波所苦。當古惑仔呢,「有些人你也不想打他,但是他也不放過你,這個事情太辛苦。」
「他也不能做壞人,個個都知道他是誰。」陳慎芝嘻嘻哈哈地打趣他。
「反對票!」李兆基應和道。
兩人站在一塊兒,李兆基高大兇悍,以至於總被錯認成老大。有一次在慈雲山,警察盤查李兆基帶著手下去哪裡。李說,這不是我的手下,這是我老大茅躉華。這一句讓警察終將茅躉華的大名與其人對號。陳慎芝氣得直罵:「你不出聲會死啊!」
那個時候不查身份證,陳慎芝手上也還沒有因砍傷而留疤,警察多次抓住他,他都佯裝無辜,「告密」說茅躉華剛剛逃跑了。
「我又能打,又能說。還有一樣最重要,跑得快。」茅躉華名副其實。在夜總會看到人家比他的金鏈子招搖,他氣不順就動手打。在餐廳看人不順眼就敲一個玻璃瓶,拿紙袋包住,還叫人家站著別動,人家問為什麼,他冷酷又傲慢,說:免得我捅錯地方。
「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這麼暴力。我很喜歡打架。我很喜歡打拳頭架,自由搏擊。他們個個都知道不要惹我,我很麻煩。我不是打得好,而是喜歡打,跟你打幾年都行。一見面就打。」提到跟打架有關的往事,他也會搖頭,說不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麼像患了精神疾病一樣熱愛打架。
「其實我知道很多事情我沒辦法解決,我就拿著玻璃瓶發泄。我不知道前面怎麼做,又怕別人欺負我。我沒有顧慮,我還能打,其實我心裡是怕死。我不斬他,怕他斬我,所以趕快斬他。」有一次他突然把自己解釋通了。
餐廳的包間是個密封的空間,窗子也像一堵牆。但他仍然指著窗外,彷彿看得見外面車水馬龍,商鋪招牌擠擠挨挨。
「這條街有黑社會,他不收保護費,而是保安——我幫你泊車,幫你打點。很多店鋪就四五千塊地給你咯,變相的保護費。尖沙咀警署對面的山林道全部被人收保護費。警方允許你生存,但不許你搞事,有什麼事就交人。還有一點要求,老闆要自願。那肯定『自願』啦!」
時代在變,黑社會也在變。以前能打最重要,現在變得不重要。
「現在的黑社會很企業化,他做一間公司,正式的公司,還交稅……現在的黑社會很有智慧,但不是很有義氣。我們從前很有義氣。現在是『空手道、跆拳道,我就沒人道,因為沒有錢』。」
「坐館」大哥是長江後浪推前浪,黑社會的規則也推陳出新,陳慎芝有自己的計較。遇事「不跟小孩子談,跟大人談」,40到60歲左右的老大哥才是他的談判對象:「對手大哥越有名氣、年紀越大就越好,不會亂來,因為你有根有家很容易找到。最怕小孩,他們沒根沒家,爛命一條。」
他也做些紓困的事。如果「小孩子」鬧出事,可能會找他幫忙——向法院求情。他的原則是,如果是你做的,你就要認,然後他幫寫求情信,這樣也節省了辦案人員的力氣。一開始他去法庭時還被人誤解,以為他去教人抵賴。求情信寫多了,就有報紙刊登「大哥救大哥」、「過去的大哥救以前的大哥」。
作為過來人,反吸毒一直是他的社會活動內容之一。97回歸之前,他去過廣州3次,宣講反吸毒,得到廣州市公安局治安處的禮遇。只是有一點麻煩——講到「信耶穌」,治安處的處長就說,夠了夠了。他接著說,信耶穌,我才有今天……處長又說,夠了夠了。他才明白,「不能說教」。
「可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是有信仰,如果沒有,我就沒有今天。可是耶穌也叫我愛國,愛領導人,所以人家問我8月17日要不要去遊行,他說是『上級』問的,我說我一定會反對(佔中——佔領中環行動)。因為我是中國人,我不愛中國愛誰啊。」
對於今天的生活,陳慎芝很知足和感恩,最開心的就是走在街上再也不會不敢應答別人叫自己的名字。
「我改過自新這40年,認識了很多朋友。比如全國政協李秀恆博士,很支持我。他是香港經貿商會會長,委任我當副會長,要上報中央的。像這裡的老闆也很支持我,做什麼社會服務都很支持我。一般有錢人很怕我們這種人的嘛,可是他很信任我。所以別人說,哇,這麼多有錢人對你這麼好。可是我很少找他們。他們找我而已,我不找他們的。」
九龍寨城 Kowloon Walled City
潮州幫找到茅躉華的時候是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他們欣賞他的能力,要他來看九龍寨城裡的白粉檔,然後再逐步從14K轉投到他們幫派。
所謂白粉檔,就是一個一個的帳篷,不同的帳篷分屬於不同的社團。帳篷里售賣白粉,15塊錢一包;也可以進入帳篷內吸食、注射,入場費是3毛或7毛。
九龍寨城原南大門上寫明其建於「道光二十七年春季吉日」,是1898年九龍割讓給英國時,清政府要求保留的中國領土。後經戰亂變遷,演變成中、港、英「三不管」地帶。住宅密集,人口稠密,生存條件極端低下,黃、賭、毒橫行,魚龍混雜。
那時陳慎芝已經吸毒。李兆基比他早一步,華哥初見其吸毒時大怒,上手就打。高飛委屈地說:「華哥,我們沒有明天。」
華哥染毒是因為自認大佬,「只有我玩白小姐(白粉),沒有白小姐玩我」,卻一下被玩兒了9年。
他應承潮州幫說自己要考慮考慮,先接過白粉檔「睇館」(看場,巡視)之職,一天收入30塊錢。一直「考慮」了一年多,人家問他考慮好了沒有,他說,考慮好了,你們還是找別人吧。腳底抹油,遁了。
茅躉華說自己雖然賴皮,但忠誠,既然投了一家幫會,就不會「叛變」。就像今天很多建築公司找他,他只做其中一家的董事,避免利益衝突。
如今的九龍寨城已是一座開放的公園。陳慎芝踩在塑膠跑道上,說下面不知道「埋」了多少英雄好漢。
穿著暖色襯衫的李兆基指著近賈炳達道的一片空地,說這裡曾是「我們的帳篷,華哥是房主。裡面烏煙瘴氣,一進去幾百人在裡面吸白粉」。
這片空地上正在搭起戲台,李兆基說,七月是鬼門關開,這裡搭台就是要唱神宮戲,超度亡靈。「演的不是給人看,是給鬼看。可那些人也跑來看。」
神宮戲第一幕著實是演給鬼看的。戲台下面會擺上一排排的空椅子,一碗碗盛滿的白飯。通常第一幕為「八仙賀壽」。
「以前我們在街上搶錢,搶到錢就跑到這裡吃白粉。」李兆基指著一棵大樹,說,「那裡曾經是個食檔,只要你有錢,可以在帳篷里待一個禮拜。沒有錢就不要待,趕緊上街去找錢。」
茅躉華當時在場子里售賣白粉並維持秩序,防止人員聚集鬧事。一次買兩包以上的可享受VIP服務,由夥計拾級而上送出寨城,過馬路到對面長春中醫西藥館門口,叫上計程車,恭送離開。曾有警察在葯館門口等候抓人,茅躉華塞了錢勸他去別的街口捕獵。
那間葯館還開著,旁邊的石英錶錶行也是。鄰居寶興大押(當鋪)已經不在了,招牌被牆體顏色的塗料蓋過,但字跡的凸起還在。
由於寨城凹陷在馬路平面以下,遇到下雨自然淹水。老鼠就浮游在水面上,「真是人間地獄」。水淹寨城後,必須得到警方批准,才能把白粉挪到上面售賣。某次聯繫不到九龍城的警察,他們只好把白粉放在盆里,浮在水面上。有位老人家來買白粉,不小心跌倒,臉水裡,手還舉著,揚著白粉。
最凄涼的要屬刮颱風。颱風一來,這裡就變成平地。只能幾個人圍成一圈,輪流吃白粉。帳篷里每天都死人,一天幾個。早上一來,把屍體抬出去,扔到藥行那邊,等待清理。
上世紀80年代,寨城快被拆除前,陳慎芝跟香港的電視台來拍紀錄片,出來之後全身過敏,「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在那裡蹲了幾年。」
「回來看到這個地方,還是有點傷心。」李兆基緩慢地環視。陳慎芝又指著他鮮艷襯衫上的圖案取笑起來:「你衣服上畫的是大麻葉子。我做反吸毒的,我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
「把它吃掉!」可愛的惡人大聲說。
在九龍寨城的另一個出口前面有一條街,叫「打鐵街」,原先一整條街都是打鐵鋪。陳慎芝他們以前打架買不起砍刀(要40塊錢一把),就弄一塊很長的扁鐵,切開,磨刃,拿布包著,成了武器。
「那時我很喜歡刀,一看到刀子就想拿,所以那時候街坊老說不見了刀。」陳慎芝經過別人廚房,順手就把刀偷了,放在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準備隨時打架,那是他安全感的來源。
我們一起在九龍寨城周邊走時,走在前面的他會不住回頭。這是他混江湖養成的習慣。有一次四人行,走在後面的人遭劫持,「打得跟豬頭餅一樣」。
他指著福佬村道的一個窄窄的樓梯口,說,「在這裡差點被人砍死,猛跑,跑到那個樓梯口躲起來……」
他指著「羊城茶餐廳」(招牌兩側分列「包辦宴席」、「燒臘專家」),說,「以前很出名的,大哥們都在這裡喝茶。」現在變成潮州大藥房,但茶餐廳的招牌還掛在外牆上,疊在大藥房的招牌上面。
他指著二樓(樓上是老人院,樓下是麥當勞),說,以前這裡是電影院,我們都不買票的,靠打架入場。
他指著一大棟平整、現代化的建築「九龍城街市熟食中心」,說,這裡以前也是市場,一個棚子挨著一個棚子。看場子的是爛頭強,每檔收兩塊錢或5塊錢。「現在那個人……死掉啦。我都差不多快死掉咯。」
這天他介紹給我們認識的,是外號金毛偉的江湖人,現在旺角坐館的大哥。41歲的阿偉在茅躉華面前總是笑著,看起來很乖仔,只能通過他三角形的眼睛想像他凶起來的樣子。華哥前一天打電話給阿偉說,你的保姆車大(車後窗還貼著貼紙:baby in the car),我徵用一下行不行?阿偉連說好好好,「你是爺爺輩的嘛。」
「江湖要講輩分。我們輩分高,他現在是大哥,但在我們這裡,他還是小弟,小弟的小弟。」在九龍寨城周邊的地茂館,我們一起喝午茶。基哥是這家館子的常客,他特意向我解釋:「地茂館」就是小混混聚集的地方。這裡的生意很旺,午飯的光景,燒臘售罄。服務員跑進門一句「(警察)抄牌啦」,一群人奔了出去。
席間,陳慎芝不停地給在座的夾菜,「做了戒毒工作之後才體會到服侍人的樂趣。以前在監獄裡都是別人服侍我,捏肩捶背的。服侍人的樂趣在於,我看到他成長,我就有樂趣了。」
鄰桌就是陳慎芝在慈雲山的街坊。他走在街上時接到電話,「你現在在九龍城拍東西?」傍晚時,又有朋友打電話他問:你今天是不是坐了一輛牌照是三個2一個0的車?
香港就這麼大,而66歲的茅躉華又認識太多人。前些年他去夏威夷作反毒講座,移居當地的前女友專門找他吃了頓飯——她在報紙上看到消息,「華人圈就那麼大」,便開著拉風的野馬車尋去了。飯後,前女友拉他到海灘,痛罵了半小時。當年還是大排檔老闆女兒的她勸他戒毒無果,無比失望,多年後,她所有的不滿一時間全發泄出來。茅躉華被困在異國他鄉的沙灘上,心懷愧疚,無力反抗。
其實只是一筆歲月的賬。她早已嫁為人妻,老公也是香港人,做警察的,他曉得「慈雲山十三太保」是何許人也。
慈雲山 Tsz Wan Shan
「我們從前這幫人是帶刀的,現在都帶拐杖。我說,什麼武器最厲害呢?就是光陰。」很難從陳慎芝的話語和表情中看到感時傷事,他愛笑,哈哈哈的大笑。
「十三太保」的稱呼來自於打架對手的奚落:你們算什麼東西,扮「十三太保」啊?他們覺得這個名字不錯,再打架的時候就逞英雄地喊出來。
慈雲山位於黃大仙區,該區有很多公共屋邨。底層的少年們不願憋屈在家中狹小的空間,便到街上閑晃。晃著晃著,就成了不良少年。從山上走下來的不良少年們,光顧了白粉檔,親臨了芝麻灣,然後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路。
就在8月,與陳慎芝一起長大的兄弟「貓仔」陳振輝去世。貓仔臨走時回憶起他們當年沒錢吃飯,華哥帶著大家到酒樓吃霸王餐。吃完後讓兄弟們去門口等,茅躉華到結賬處買一包煙。老闆看到,以為他在結算酒飯錢,他拿到煙之後就往外沖,帶著一幫兄弟玩命地跑。
貓仔的外號是因為小時候喜歡唱「貓王」的歌而得來。其實他不懂英文,但總能唱得有板有眼。他是十三太保中「最打得」的成員,曾經手下過千,以自制斬刀砍人聞名。陳慎芝最感念貓仔講義氣,幾次打警察的罪都由他一人頂下。他也吸毒,然後跟著陳慎芝福音戒毒,新生後信奉了基督教,在老人院工作29年,直到終老。
在慈雲山,陳慎芝介紹劉國雄給我們認識。劉國雄,綽號「搞事雄」,以前是跟貓仔的,也是著名黑道人物、曾綁架李嘉誠兒子的張子強的結拜兄弟。入獄18年,去年底出獄。他的左腳跛了,是在澳門賽車的時候被碾撞所致。坐牢18年,搞事雄出獄後首先要學的是智能手機、八達通等的使用。不過在他看來最難適應的是「太多人」,而「監獄一幢大樓只有90個犯人,工作間只有二十多人,每天來來去去都是這批人。」
寒暄之後,搞事雄與茅躉華聊到了「8·17」反佔中大遊行。
華:我贊助了500支水,在全國政協那個(區域),A4區。
雄:我在A11區。組織了好多人。
華:在裡面困了兩個多小時,走又走不動。
雄:還沒廁所。
華:真的好熱。
搞事雄希望茅躉華多介紹商界資源給他,助他「重返社會」。
慈雲山這裡有著名的黃大仙廟,在沒有信奉基督之前,陳慎芝和李兆基都是去拜的。當然,他們最主要還是拜關公。他們拜關公,希望關老爺保佑打劫順利。警察局裡也拜關公,希望早日破案。只不過,古惑仔的關公穿青鞋,警局的關公穿紅鞋。
「關公很忙啊,幫誰呢?」陳慎芝感慨。
滑頭的茅躉華一共被警察抓過四五次,1965年與1968年各坐牢一次,每次只幾個月就出來。日後成了影視劇顧問,這個經歷也用得上。在電影《黑獄斷腸歌》中,梁朝偉飾演一名記者,傷人後入獄,遭欺侮,劇情需要他扭轉局面,變成英雄。陳慎芝負責編製這一轉折。他設計梁朝偉懂英語,太平紳士來巡查監獄,他舉手,用英語要求為犯人們爭取一個福利——一條內褲。原因是犯人的褲子是粗布的,走上山的時候,會把大腿、胯部刮傷。太平紳士批准了。他得到犯人們的擁護。
「因為我坐過監,所以我知道。跟監獄裡面負責做衣服的,拿兩包煙,換一條內褲,我當年就是這樣。」電影顧問陳慎芝說。
開車穿行在慈雲山的街市,李兆基嘆了句:「這裡始終都是很旺。」「我原先住這裡,只有8層樓的房子。現在這些房子(有30層那麼高)都是後來升起來的。」
這裡沒變的只有中央球場了,在高樓的包圍下,像塊盆地。十三太保曾經在這裡踢球,也打架。這裡是很多電影的取景地。《古惑仔》一開頭,鄭伊健、陳小春就是在球場與吳鎮宇結怨,並在此認了大佬B哥。
「現在那些小孩坐的那個凳子,以前是很長的,木頭的。我們像他們一樣,整天坐在那裡。(心裡想)『哎呀,這個球場是我們的嘛』。」基哥說。
《古惑仔》里,有一個牧師的角色。陳小春與牧師同乘電梯,出故障被困,不耐煩敲打電梯時,砍刀掉了出來。牧師問他跟哪個大佬,不如「放下屠刀,立地信耶穌」,大佬說罩你一輩子,轉眼就被重案組抓去了,而耶穌即使被殺,三天後也會復活。
編劇文雋曾在回憶牧師的扮演者、「阿叔」林尚義的文章中說,設計牧師這個角色,「靈感來自李碧華的一篇散文:她在茶座廳聽到一位神職人員如何勸導古惑仔向善。創作劇本時,我們覺得這場面很荒謬卻又十分可信,就創造了牧師這角色。」
這種荒謬又真實的場面,陳慎芝有切身體會。
戒毒時,渾身發冷發熱,有蟲蝕骨、針穿心之感。教會的弟兄教他祈禱,要他認罪悔改。陳幾乎抓狂,除了殺人、強姦、制毒三樣之外,其他都做過,「打劫、賣毒、偷車、打架、走私、制私酒……你叫我認錯,我犯了那麼多怎麼認啊。」
進黑社會時,入會儀式是給大哥利是。沒錢的給36,有錢的給360、3600,因為「三六加起來就是九,大家長長久久」。
他人生第二個重要的儀式是受洗,戒毒出來之後,他決定一心事主。在浸信會,一位牧師,一位執事,一場專門針對茅躉華的問答。
問:你是第一個「這種人」加入我們教會的,你來我們教會做什麼?
答:我想得到豐盛的生命。
問:教會沒有奶粉派的。
答:我知道。
問:你加入我們教會,如若有人看不起你,你怎麼做?
答:我不看這些,只看鼓勵我的人。
問:你怎麼看不鼓勵你的人?
答:我會用時間和行為去證明,我真的改了。
在黑社會,如果你不想繼續跟這個大佬了,「一刀切」,要回封利是,這叫「回馬籌」,數額是108或者10008,「因為大家都是一條好漢(一百單八將)」。有的大佬會要個理由,有的會問:「過底」還是「過面」?「過底」就是跟第二個黑社會,「過面」就是同一個幫會第二個大佬。有的大佬則手一揮,不說那麼多。
陳慎芝對他的大哥說,包哥,我信耶穌了,我退出來了。
「他摸摸我了,看了看我有沒有病。」然後大哥就信了,「我調皮是瞞不了他的。」
跟小弟的告別麻煩些。他對他們說:「我出來了,你們全部都去教會,不要再搞黑社會了。」小弟們都笑他,之後人員開始分流,有人跟他去了教會,有人轉投別的大佬,還有的自認大佬,但願意承認茅躉華「你一世永遠都是我大佬」。
不過,心魔沒那麼容易收服。陳慎芝戒毒出來做過「一件錯事」。他滿懷熱情地回到慈雲山,要帶那裡的不良少年們戒毒,一個小弟問:華哥,你是不是真的信耶穌?陳說,真的。小弟說,那我就可以打你左臉再打你右臉。邊說邊輕蔑地做出掌摑的手勢。茅躉華一把抓住他的手,拖進慈雲山的公共浴室,那是他以前打人的熟悉場所。一通重拳,打得手都酸了。小弟忙不迭地求饒:華哥,對不起啊,我以為你真的信耶穌了……
回到戒毒中心,陳慎芝給牧師寫信,要求辭去助理幹事一職。牧師聽了原委之後攔著他:沒砍人的話,以後改過就好。
「那時我覺得我還沒有放下面子。」
警察也不信他,「茅躉華你信耶穌?你騙耶穌呢吧?」
「我覺得這是正常的。你歪了十多年,只不過改變了兩三年,時間太短,所以我說用時間證明。所以到現在40年了。」
貓仔去世,被陳慎芝聲討的雜誌刊登《貓仔,一路走好》的小文章悼念。陳慎芝專門買了雜誌,將這小豆腐塊文章剪下塑封起來,揣在上衣內側的口袋裡。
他在給友人的悼念簡訊中說:「人這輩子很大的問題就是死後是不是留下疤痕。」
「貓仔走了,在我心裡永遠都有一個紀念,永遠有一道痕在心裡。」基督徒陳慎芝說,「貓仔,我跟你出生入死,一起打架,但是我們在信仰里已經出死入生。」
尖東 East Tsim Sha Tsui
「20年前做大哥不來尖東蒲(玩樂,消遣)的話很沒面子。喝咖啡去茶餐廳當然沒有這裡有臉。茶餐廳喝茶是很低檔次的古惑仔,高級古惑仔在這裡。」
第四次見面,陳慎芝把喝茶地點約在尖東的香格里拉。下午茶期間,我們兩次起身與陳的相識握手。一位是香港中華出入口商會的副會長梁先生,一位是個子不高、面相慈祥的老爺子。
老爺子走後,陳慎芝悄聲說,剛才那位就是20年前的「尖東小霸王」Thomas。
Thomas的大佬是新義安五虎將之一杜聯順,目前杜己潛逃大陸,Thomas就轉而低調。尖東小霸王之名,目前己由叧一新人細B取代。
「記不記得曾志偉被人打的新聞?曾志偉喝醉了躺在酒吧的沙發上,就是這個尖東小霸王,他打的。」陳慎芝悄聲說,Thomas喝高了經常鬧事,是個很麻煩的人,「兩年前我在這裡吃飯,和王晶等人,他(Thomas)就在旁邊,說,王晶你也在這裡啊,當年兩個最討厭的,一個是曾志偉一個是你。他喝多了這麼說。我說別說了……王晶嚇到,送他走先。」
「這裡你碰到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惡人,現在都很慈祥的。」陳慎芝說。
晚飯安排在附近的一家日料店,他曾經幫助過的一位改過自新的年輕人在那裡工作,他想過去吃飯以示捧場,向老闆表明他支持那個孩子。同進晚餐的還有跟陳慎芝一起在教會做過戒毒工作的文子安牧師,曾經的不良少年、醒悟後經陳推薦上了大學、現在在上海工作的謝先生,以及陳當年的小弟李健明。63歲的李健明是一名牧師,監獄福音事工主任,現在香港健道神學院攻讀教牧學博士。
「30年前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讀書啦,你看,讀到現在……」陳慎芝帶著幾分取笑,也帶著幾分羨慕,「你這個厲害,念到博士,我小學都沒畢業。」
李健明趕忙接話:「不,你念的是社會大學。」
李健明,綽號「天真仔」。9歲即第一次「犯事」,偷了鄰居的錢包。警察來後,知道不是大人乾的,便盤問一群小孩。警察說:「你們中間有一個人很機靈,偷了4個錢包,誰是最機靈的呢?」李健明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後來他愈發不可收拾,打架、偷盜,在感化院里不僅沒有學到技能,反而染上毒癮。在戒毒所,他出去打球,有人對他說:你才來一個月就要打球,不要太天真啊!「天真仔」的綽號由此而來。
吸毒10年,8個案底,3次坐牢,天真仔拜在茅躉華門下。其間他也曾掙扎。華哥要他跟著一起去搶劫,他正好找了一份正當工作,拒絕。華哥把他打了一頓,終於還是去了。還有一次他帶了一把很長的日本刀去打架,被兩個警察從後面控制住,本可以幫他的茅躉華早已撒丫子跑掉。在警局,李健明只說跟自己一起的人是「九龍塘吃白粉的時候認識的」,被抽打腳板致流血。警察慌了,怕他告狀,安排他一天三頓吸食白粉以示安撫。
一日在街上遇到華哥,後者稱已戒毒,並要帶他回基督教戒毒中心。李健明不敢不去,又想著大佬一定白粉吸食過量犯了痴線(神經病),或者就是教會有好處可以討。戒毒期間,陳慎芝陪著李健明,整日禱告,直到後者渡過難關。
新生後李健明重拾學業,29歲從小學念起,50歲時在美國拿到碩士學位。
90年代中期,李健明和家人移民美國。照理說,李這樣有案底的人,無法移民。他根據要求向犯罪記錄中心提交申請一個月後,中心寄來了回執,上面說:此人沒有犯罪記錄。
「我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但聖經告訴我們,如果你信靠耶穌,你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一切都是新的了……我告訴警察關於犯罪記錄的事情,沒有人相信我在講什麼。」
這就像他當年追求太太一樣。他那時念小學,黃小姐念大學,陳慎芝說,天真仔,你不要天真了好嗎?李健明禱告後決定依然追求,終抱得美人歸。李健明覺得,天降神跡,還他天真。
今天的陳慎芝還是一副大佬的模樣,吃完飯搶著埋單:「我最喜歡請人吃飯。你看,我一請就請了他30年。」
30年間,天真仔只回請過大佬一次。差點有第二次。幾年前陳慎芝去加拿大,在美國的李健明興沖沖打來電話,「我領到牧師牌啦,剛剛主持完一個葬禮,現在有300美金,我請你吃飯吧?」
陳慎芝差點罵娘,趕緊道:「大吉利是。」
「你知道在華人區,所有的老人都喜歡我。他們總是跟我說:如果我死了,你來主持葬禮。我說,好呀,300塊。」李健明見我不懂粵語,直接用英文這樣講道。
廟街 Temple Street
第五次見面的時候,陳慎芝的打扮嚇了我一跳。前次他都穿著新潮T恤外罩深色休閑西服,下裝牛仔褲配比較講究的鞋。加之戴著眼鏡,掩住面部稍顯衰老的倦容,整體看來整潔有活力。
這晚他開著新入不久的賓士車,卻套在面口袋似的肥大白T恤里,下著半截短褲,露趾涼鞋,攔腰一尊小挎包(像公車售票員),外戴一頂鴨舌帽。
「在這裡就不要穿那麼漂亮。要把自己打扮成街坊一樣,辦事才方便。」他帶我們去了旺角和廟街。
在旺角豉油街,陳慎芝帶我們去看他曾調解幫助的外匯找換店。找換店的門面不大,十幾平米,招牌卻伸出去,有半個門臉那麼大。大廈的業主不樂意了。找換店的老闆、14K的阿鍾找到陳慎芝,後者剛好認識大業主之一、新義安的成員。業主賣面子給陳慎芝,招牌過大的事情就不追究了。
「他們有句口頭禪:『認識華哥,就不用奔波。』」陳慎芝頗為自得。
他向電訊店的老闆打招呼,店主夫婦一定要他拎上一盒月餅。
陳為我們講解,店主肥華是這一帶的陀地(地頭蛇),一間小小的門鋪,旺角的消息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而在旺角這種租鋪昂貴的地段,電訊店能夠存活,依靠的便是無根的「太空卡」。
他向老闆肥華說了前幾日自己生日宴會66圍、八百賓客的盛況,又解釋了一遍「拆彈專家」並非自封。
8月3日,陳慎芝在九龍灣百樂門設壽宴,到場賓客有黑道社團、宗教界、義工和戒毒服務社、知名醫生、警監會、演藝界、商界等各路人士,他根據賓客的不同屬性,精心劃分了落座區域。據香港媒體報道,社團方面,雲集了香港8個幫會:14K、勝和、水房、新義安、福義興、和義堂、和合圖、聯英社的前任和現任「坐館」(話事人)和「揸數」(財務主管),「黑幫鮮有露面的元老,如新義安總教頭林江、水房總指揮白花蛇、勝和太上皇囝囝、14K教父鬍鬚勇也紛紛到場。」場面也頗為有趣,「身穿西裝的名流紳士溫文爾雅地舉著紅酒杯social,而古惑仔卻一手握著白蘭地樽,單腳站在椅上,豪邁地吹喇叭」。
「最難得的是一個警察都沒到……因為警察部知道我叫大家來都是開心的,那雜誌寫過如果警察來拉人了,香港會有10年的太平。你知不知那些大哥怎麼說?他們說如果真的拉了,香港30年都不會太平,大家爭著做大哥。」
生日宴上,開場第一句,陳慎芝即吟詩:「一封家書為重牆,讓人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今天這個場合充滿愛,我才會說這些,……我想以後很難得再召集那麼多人,好難……其實我很看重的一樣東西就是,希望大家以和為貴,因為其實現在我們回歸了祖國,其實是好的,不是像別人想的很不自由,其實一樣很自由。」
陳慎芝借擺酒之機主張和解,這不是第一次。勝和大華與新義安泰龍之間的恩怨,糾纏4年,陳慎芝此前調解未果,直到2006年他的婚宴。
「他們兩人都很大方,『我們講和,當是你的結婚禮物。』泰龍還說了個笑話,他說華哥,你會否再結幾次。當時在現場我說,多謝『龍華酒店』送出一隻『和平鴿』。」
只是泰龍身邊「炸彈」太多,2009年被勝和紋身忠伏擊,死於香格里拉酒店停車場。
「可惜他對頭人(紋身忠)我不認識,如果雙方我都認識,我就會調停,因為對方我跟他不熟,沒辦法去調停。」陳慎芝也承認,有些糾紛超出他的能力範圍。
有黑幫大佬認為,泰龍用啤酒瓶插了紋身忠脖子的動脈,傷得很深。泰龍方面需要跟紋身忠談判,要麼逼和,要麼繼續追殺,總之「不可以停下來」。陳慎芝最終未能將此和平進行到底。
荃灣與土瓜灣線的小巴經營線路從2002年開始起紛爭,互相指責對方偷偷加開班次,雙方曾於2003年起過嚴重衝突。
「那條線的司機開車沒有安全感,都跑了,開著開著車就被人砍了。」在雙方都同意的情況下,陳慎芝出面做調停人。前後耗時一個月,在元朗談了一次,荃灣談了兩次,佐敦道又談了兩次。每次談判,陳慎芝兜里都揣著1萬塊錢,作為一旦警察來抓黑社會聚會時的擔保金。去年6月5日,雙方終在陳慎芝的見證下籤訂「合作協議書」,商定早班與晚班時間,雙方從此再不互相干擾。
「我的地位我想講清楚,不是指我是什麼大哥,他們是欣賞我生命的轉變,而又積極去幫到我能力所及的人……而且我不分界限。很多人問這個問題,你是否用社團身份去說,舊時的社團,我說不是,我用什麼呢,我是基督徒,基督徒是講愛,和平。」
「茅躉華不是很好鬥的人,就是曾吸毒。但是他的人緣不錯,對人很好。」14K教父鬍鬚勇(潘志勇)回憶自己因患癌症吃化療葯而說不出話來,陳慎芝打來電話,想盡辦法逗他開心。
「他叫我潘先生,我叫他陳先生,他就講啊講啊,見我說不出話來,突然哭起來。他說,潘先生啊,我很捨不得你啊。我也哭起來。他很自然地表現出來的。我很感動,我是性情中人嘛,他也是。我跟我的小弟說,我們是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只不過,「我們的道路不一樣,我是有很多小弟幫我,他是沒有小弟幫他,他是朋友(幫忙),他也是14K的,所以他有什麼事情,我也幫他。」
陳慎芝終究覺得,自己跟鬍鬚勇是退出江湖和還在江湖的區別。可鬍鬚勇對於茅躉華是否「屬於黑道中人」的界定卻感覺為難:「你說不是吧,看起來又是。你說是吧,看起來又不是。他是中間人。他兩方面(都在)。」「如果他說他跟我們的兄弟沒有關係,他很多地方不行的。拆什麼彈啊,沒有能力沒有背景拆什麼拆,人家不給你面子。所以你不可以脫離,脫離了沒有關係,你就沒有力量。」
在廟街,陳慎芝憑著「街坊」扮相躲著一些相識的人。香辣粉料門口,水房的阿paul穿著藍花襯衫,跟其餘兩人睇場。在大排檔,光頭戴著發箍的老漢用熟練的英語向外國人推銷本地的啤酒,他的左臂文著兇悍的龍頭,也是幫會裡的狠角色。在一個十字路口,陳慎芝還是躲不過,跟一位老人家攀談起來。後者拎著塑料袋,掖得皺巴巴的汗衫,蹬著大涼鞋。他禿頂,一張嘴就是黑洞洞的幾個豁口。他是這裡的「雞頭」,收妓女的保護費,只要在街角站上5分鐘,就要繳費。他低聲對陳慎芝說,生意不好做,十年前嫖資是350,現如今還是。
「他對我說,他也去了反對佔中的大遊行,支持大陸政府的政改方案。他有六十多歲了,怕子女知道他干這個,張揚出去。他不讓自己小孩出來走,避免他們知道。」
「這裡是平民夜總會。這條街養了不少人。」開著賓士離開的時候,陳慎芝說。
何文田 Ho Man Tin
在把我們送回酒店前,陳慎芝提議去看一下他住的地方,在何文田山道。那裡是豪宅區,是以公司的名義租的,這樣可以報稅,節省百分之十。買是買不起的,一百二三十平方,最便宜都要2300萬。
他一年前搬到這裡住。當時貓仔很驚訝:「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之前在這裡打劫?」
四十多年前,陳慎芝、貓仔、李兆基開著偷來的車埋伏在斷頭路的交叉點,看到哪邊來車就撞過去,然後搶劫。那個交叉點正在一所神學院門口。20年前,向好的陳慎芝曾來這所神學院講學兩次。後來,神學院把地賣給了地產商,蓋起豪宅。現在,陳慎芝住在裡面。
「人就這麼奇妙。」
這裡的道路始終沒有變,只是兩旁的樓越長越高。連那條從山上直通山下的小路都還在,當年他們就是沿著那裡抄近路、下山搶劫行人的。現在那兒夜裡停著警察,盤查可疑車輛。
離開這裡又回到這裡的路,陳慎芝自認走在陽光下,但並非全是喜劇。
在戒毒中心全職工作17年,身為副會長,最後被逼離開。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全心全意也遭此下場?朋友的一句「功高蓋主」讓他躲起來哭,「未穿袈裟已多事,想不到穿了袈裟事更多」。他難過得差點復吸毒品,當時媒體不住追問,他始終沒有回答離開的原因。
商界也是複雜,「黑社會很多東西是可以看見的,商界是看不見的。商界才毒,個個都是念過書的人,很高明。黑社會要打你就打你,是看得到的,但是商界找人打了你,第二天還來看你,都不知道他是好是壞。雖然我不是說全部,可是商界是這樣的。」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洗白,但依然在街談巷議中聽聞人們輕蔑他:「很厲害嗎,不就是一個死道友。」他說,人們說得對呀,道友已經死了。
辛苦奔忙時常北上大陸的藝員李兆基已經65歲了,老態盡顯。但他享受在任何一個舞台上時觀眾的呼喊和狂熱。
「我們可以經受事情的起落,貧窮、患難、富貴,什麼都可以……我一點不後悔。我經常說,要是離開這個世界,我最後一句就是,『我沒有浪費我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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