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作品1-《石頭上的生命歲月》

我們走在雲岡。  武周山的激情和不絕於耳的喧囂已經走出很遠了。  雲岡,大地的紙張。在寂靜與無聲中托舉起我的精神、我的思想。我感覺雲岡石窟千年之下還殘留著古人捏拿的指溫,而我在每前行一步時,這樣的感覺都在迫使我的血流加速。沉重――走到盡頭而沒有路再展現的沉重,失去言說的能力,無法追究的力量在四周翻湧。  幾代人的命運情懷注入其中,讓所有的行走者不安――在領受石頭的言說並讓敲擊靈魂時,語言的描述在我的心中是多麼蒼白。沒有色彩,太陽和武周山山脈就是色彩;沒有解說,被銷蝕的石質在蒼涼中顯現的和諧就是解說。它召於了一個民族如何在素以理性著稱的大漢民族中,煽惑起的佛教狂熱,同時也亮出了一個民族遵奉的文化規範的支點――「上天」的符命及其象徵意義的承諾。一個王權難以逾越的真實高度,一切都以「佛」的書寫來獲得傳統的支持,來贏得時間的綿延以保持政權的穩固。一個胡兒小國啊,你的無窮動力源來自何處?  顯然,我對知識的欠缺註定我難以描繪出包容大美的雲岡。可我知道,我所了解的歷史有著致命的缺陷和不可饒恕的錯誤。翻閱每一本漢語著述的書,我們都會看到一個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經濟和位置優越的大漢中士。中土的漢王朝又以坐擁關中驕橫恃傲而視周圍的少數民族為「夷敵」。此外,由所謂華夏文明所化育出來的民族「傲氣」來對抗四夷的「蠻氣」,又使大漢中土作繭自縛,四面楚歌。那麼,我們來看一看企圖力統大漢的鮮卑拓跋部的祖先吧。他們原是居住在黑龍江上游額爾古納河與大興安嶺北段鮮卑族的一支。公元1世紀,趁佔據北方草原的匈奴內部發生嚴重分裂之際,他們由東北向西南開始征戰。不斷的征戰讓鮮卑拓跋部不斷遷徙。我們盡可以想像,無邊的荒漠上天低雲暗,雄性的馬隊馱著悲壯的鮮卑部落朝中土賓士而來。朔風凜冽,從最遼遠的白山黑水上游,鮮卑部落像在一路收網一樣,而居於沃野的漢民族卻那麼自大狂妄浮躁散亂。  我在行走的敬畏中帶著恐懼。我停下來,有幾分鐘我習慣保持著前傾的姿態,然而,再行走時,我臉部的肌肉卻別樣地酸麻。漢民族沒有從自身文化達觀和厚重下受益,卻被一個胡兒小國擊中了中心「本源」內層的香――這就是雲岡嗎?  石頭要變成更芬芳的品質了,而石頭,正是大地所提供的精華。它們之和,足以取走一個民族薄弱的理智。  鮮卑拓跋部入主中原後,他們已經在不斷遷徙中不適應馬背上治理天下。一方面,作為入主內地的統治者,由赫赫戰功所培養起來的「蠻氣」,使得他們從心底蔑視漢人,將漢人稱之為「惡漢」、「賊漢」,無不足以解恨著,就乞助於「武器的批判」:「狗漢大不可耐,唯須殺卻。」(《宋書.索虜傳》)另一方面,作為游牧民族,又不能不在相對優越、文明的漢民族農耕文化面前產生卑懼。生活方式且恨且羨。茫然無措。「用夷變夏」既不可得,「用夏變夷」又心不甘,文化的衝撞奔突,在隨之而來的文化「同化」中,就實難保持胡文化的所謂純粹了。這時,經西漢末期至東漢初期經由陸路傳入中原的印度佛教開始大顯「神」威了。當然,北魏拓跋部為緩和日益尖銳複雜的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也很想從統治階級的思想武庫中尋求一種大化的出路。這樣一來,宗教勢必也就成為一個無法擺脫的辭彙。然而,此時的宗教對北魏政權又恰恰是一種異質的東西:他們渴望著運氣、渴望著超自然的主宰出現。宗教成為他們最親近的兄弟,成為他們最貼心的傾訴。對萬事萬物的好感善良,使他們距宗教只有一步之遙。而此時的宗教,也在太武帝拓跋燾滅佛餘燼中急於想找到另一種皇權制度踏實的依靠。  當時的平城(今大同),作為我國北方政治、宗教和文化中心,集中了全國的優秀人才。包括涼州僧徒三千人,吏民、工匠三萬戶,以及先後從山東六州、關中長安、東北及龍城等當時北中國經濟、文化發達地區遷移到平城的數十萬人口,他們中間不乏長於造像的工匠和高僧。文成帝和平初年(公元460年)數十萬工匠在大法師曇曜和尚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奔赴雲岡。武周山茵茵草地上,質樸而純真的生靈們瞪著一雙雙驚恐的眼睛,長久凝神回望――回望這東方聖土上寂靜之後的喧響。武烈河水獨自流淌,清澈、高貴。生靈們被岸上的風景相融但又在聆聽中被人類趨向不可知的遠方。從有限的資料中,我知道這幾十萬工匠,每日定量食鹽2擔2斗,辣椒3斗。這也許是朔風吹拂下,嚴寒的日子裡,他們需要足夠的鹽份和辛辣來調節日常缺少的生機和活力。處於一種幾乎是徹底的石頭擊節聲中,而惟一的就是置身於、再次置身於有秩序的大地的紙張上,經風霜並忘掉季節。  六十多年,我在驚悸與悲愴的回憶中走下去。這是對「佛」性終極意義的全然不同的另一種理解和詮釋嗎?不斷充補的工匠,前後達30餘萬人。30餘萬大軍,在民族潛意識中形成一種魂,是驚動鬼神的力量支撐著這個龐大的雕刻,我在此稱他們為石頭匠人。這些人並非是缺少紙張,而是他們的信念已折成一個結懸於空中的樓閣。對石頭的情有獨鍾和自覺感知,很大程度就像神佑般地將思維深入其中,讓美麗和信念永遠立足於高山、流水、白雲、藍天、土地之間。這些匠人同步於時間的離逝,時間的更替和季節的變化,每每安穩地盤腿坐於武周山崖壁下,不屑一顧而又忘我地刻著、雕著、誦著。蛛網般額紋,霜雪般的鬢髮在日光里柘竭,他們的目光既安詳又沉著。讓心、讓魂魄只依戀奉獻的崇高,一錘又一錘地,淚花一閃一閃地,乾癟而滿是歲月傷痕的嘴一斂一努,安詳地在侏羅紀雲岡統砂岩上斧鑿一份心靈認知和魂魄之美。骨頭變硬了,神情莊嚴了,血流奔涌著。靈,鑄入到石頭生命中去了。  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注 漯水》中寫道:「鑿石開山,因岩結構,真容巨狀,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雲岡石窟的開鑿,不憑藉天然洞窟,完全以人工劈山鑿洞。想到這個民族的許多超拔的藝術之手,都把自己的信念溶凝於石頭了時,我就禁不住去猜測:人啊,我們自己深刻於神,還是神佛之尊智慧藝術過我們呢?原來,是人的鑄進石頭、生長於大地上的智慧,是藝術惟一。真的,不枉了佛神,不枉了自己,我想,真正該樹典立尊是那些鮮有留下姓名的石頭藝術家。看見的,可以想見的石頭匠人頭上的映著小太陽的汗珠,該是那深沉博大的民族之靈的大樹的太陽果,而匠人手上可目睹或可想知的老繭,毫無疑問,那才是一個民族的魂!  在不斷走進回憶而又從回憶中撥出來的過程中,由不得不去對一個人叩問:曇曜高僧。稱頌和推崇曇曜可以有種種言說,比如他站在武周山峰巔向世人說法,比如他洞察和胸有成竹地把握住了王權思想的走向和脈線,再比如他面臨的沉痼和意識的積弊太多時,心存的愛悲怨恨又太少?如果拋開曇曜五窟去談論他的取悅王權思想也許是—種罪過——在沒有進入他的世界之前談論他的經歷只會使曇曜變的面目全非。他留下了一些獨到的思維所形成的語言,更準確地說,是一些思想的精到讓我們長久地驚訝。 佛教東傳,首先進入漢地佛文化圈的是一批從西域而來的高僧。不過,十二分有趣的是,他們一來就和王權攪在一起。「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所以,西方哲人梅葉曾說:「宗教與政治的關係,就像兩個小偷互相庇護和支持。」話說的有點刻薄了,但互為利用的因素則是肯定的。儘管北魏太武帝與佛發生了一場大的抵牾,甚至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但是彼此又找到了容忍的合適的距離。而拓跋睿在經歷了其父白痴一樣的滅佛事件後,心中就多了一份洞察一切的超人睿智。這時候曇曜出現了。  據說那是一個太陽如炬的正午。曇曜腳穿芒鞋從中土而來。這時的文成帝正從神仙武周山朝拜歸來。這是先祖拓跋部落認定了的一塊濕潤如玉的地方。群峰連綿,碧水蒼蒼。歷年戰亂苦難無望的生命重壓讓鮮卑拓跋部落視武周山為精神世界裡的燈塔。偶然與文成帝的車隊相遇,不料曇曜破舊的袈裟被文成帝的頭馬咬住不放。「馬識善人」,蘊身的人與作為識神的馬被完美地合二為一,文成帝心中大放光明。那一時刻,「緣」不可遏制地蠕動起來,而此刻文成帝更是真切地聽到了武周山天籟般的呻吟和呼喚。  我在懷想先行宗師們遠去的身影和那份遙遠的對理想本質的認定同時,我猜想曇曜身上一定有一種不同於一般僧人的氣質。他的樸實里有幾分堅韌,幾分狡黠,遠觀中的山河歲月有他生命的另一番景緻。武烈河水滔滔,逝者如斯,僅有的渴望與崇慕,讓曇曜靜心地面對大地的紙張時延生出雋永的創意。當文成帝降旨明諭營造雲岡五窟為北魏五祖時,曇曜在述說中表現了一種對王權思想的攀援:「皇上聖明,佛出人間,像由人造,神格也就是人格。工匠從普通人身上得到的是"人性』,從神佛菩薩那裡得到的是"神性』,人、神集帝王於一體,"皇上即如來』。」(文曰:這個曇曜真是一個佛國里的馬屁精)文成帝大悅。這就是曇曜生活在俗世習慣見解中的風度。因為他知道一切生活和一切藝術都具有純潔的性質,同時更具有被生活染指的氣息。世間天生有物,本來就是給眾人備飯碗的,連農民都知道種地要懂土性和墒情,何況是一個中土高僧。以拙為巧,是曇曜的大智慧。而我在觀賞曇曜五窟時,我居然找不出北魏五祖的絲縷影像。鮮卑拓跋氏總該有些特別的,比如顴骨、鼻子或眼睛什麼的,基本要素的搭配總該有些不同尋常。但我領略不到鮮卑拓跋氏的神韻,佛頭如盤、佛足盈尺,跣足盤膝打坐,詳和、柔美、光潔而溫醇,沒有馬背上民族被戈壁上的毒日頭和大風長期侵蝕的面容。他們是被曇曜放置在平常和幸福之間的人,是一個屬於釋迦族的,名叫悉達多、姓喬達摩的人,他們是釋迦牟尼如來或別的什麼如來,但肯定不是鮮卑拓跋如來。一個曾經活著,有著很高心智的僧人的影子就這樣顯現出來。而觀者,諸如我之類的觀者,只能站在他的身後進行評說,而評說中未免就隱含了一些小家氣量,把曇曜說成一個十足的――馬屁精。  遠在西方雕塑之父米開朗琪羅沒有誕生之前,曇曜五窟的生命便活在這雲岡統砂岩上,便活在這有血有肉的石頭裡了。石窟雕成時,骨瘦如柴的倖存者們,在曇曜的帶領下,匍伏在武烈河北岸,膜拜被他們的手塑造出來的佛。夏日天氣無與倫比的光亮,彷彿是直抵石頭匠人生命底層那一縷智慧之光,在獲得宗教般的靈魂深處的妥貼和寧靜後,一任淚流滿面。  試問,除了宗教信仰和王權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其它力量可以動員、號召人們構築這些中世紀最宏偉、最壯麗的石窟雕塑群嗎?雲岡石窟所溢出的人間哲思是不朽的。  石頭,大地上豐厚的紙張,一個民族用它鑄造的藝術,比它用詩歌、繪畫、舞蹈和音樂語言加在一起還要說得多,說得深刻。我想,歷史上不曾有過雕刻的民族是淺薄的,是瘦弱的,而且一定也是浮躁的。雲岡,51000多尊佛像,我彷彿聽到他們齊聲吟誦《華嚴經》,彷彿看到他們在眉飛色舞地敘述一個佛本生的故事,彷彿聽到他們用排簫、琵琶、長笛奏出美妙的佛音,幽深奇曲,像春天的共園一樣絢麗多姿的佛國世界――理想王國。只要能沐浴在它的陽光中,哪怕做一片菩提樹上的葉子,也是美妙幸福的呀。氣韻飽滿的雲岡啊,一千多年過去了,它在遠去的喧囂中,平靜地接受著風化、水蝕、盜掠,斑斑靈幻,有著梵意禪思的寧靜,有著靜寂之上又超拔於靜寂之上的高蹈淺吟。  石頭,緻密而堅硬的岩石圈,它構成了作為陸地上的穩定的台地。上蒼用它來撰寫地球的歷史,人類用它撰寫自己的歷史。雲岡,一個偉大民族的一種偉大精神,「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如凝固的旋律,感天動地。 (文曰:讀葛先生的文章,生生為之大氣所征服,如果我也是一塊雲岡的石頭,我願意這樣的一支筆淋漓。)

注釋:北魏僧。籍貫、生卒年均不詳。年少出家,原在涼州修習禪業,為太子拓跋晃所禮重。北魏太武帝廢佛教,北地經像零落,佛事斷歇,沙門多還俗,師獨堅固道心,儼然持守其身。太子再三親加勸喻,仍密持法服器物,不暫離身,聞者嘆重之。文成帝即位後,再興佛教,特任師為昭玄都統,管理僧眾。師於受命之後,綏輯僧眾,整修寺宇,道譽日高,帝事之以師禮,遂應帝之請,於武周山山谷北面石壁開鑿窟龕五所,每窟鐫造佛像一尊,皆高六、七十尺,窟高二十餘丈,可容三千人,雕飾奇秀,又建立佛寺,稱為靈岩寺。此為大同雲岡石窟之開端。師又奏帝於州鎮設僧祇戶、僧祇粟及佛圖戶之制,以為興隆佛法之資。後住於大同石窟通樂寺,和平三年(462)召集諸德,譯出大吉義神咒經二卷、凈度三昧經一卷、付法藏因緣傳四卷。蓋魏地大法得以再振,毀壞之塔寺仍還修復,佛像經論又得再顯,師之功至鉅。[續高僧傳卷一、歷代三寶紀卷九、廣弘明集卷二、開元釋教錄卷六、魏書釋老志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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