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學的還原與闡釋
山水詩,自六朝興起,到盛唐形成了表現自然田園風光的山水田園詩派,後來它逐漸成為古代文人寄託主體情思的重要藝術媒介,他們往往通過山水境界的創造來傳達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和感悟。然而,山水詩是由漢語來呈現的,漢語又是由語音和方塊字共同組成的語言系統,它既保留著象形文字的原始形象性,又具有拼音文字的語法規則性,這種語言質素的雙重性,決定著山水詩在藝術意境的創造上具有獨特的審美品格。
一、字的意象性與山水詩形象的立體效應。
古漢語屬於表意文字的體系,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為其主要的造字方法,它們最大的特點是來自日常生活,摹擬自然,形象生動。漢代文字學家許慎說:「古者庖犠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取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說文解字序》)這種直接取諸自然山水的漢字,或象形,或指事,它們對強化山水詩的語言再現力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如山、川、日、月、旦、夕等字體直接狀寫物體原形,斥諸人們的是物象的外觀或整體特徵的視覺效果;而潺潺、灼灼、叮咚等字體也是採用形聲或會意方法構體,斥諸人們的則是水的流動、風的呼嘯、動物的啼鳴等聽覺效果;主體的視聽印象與自然山水的原形實貌相結合,便構成了漢字的意象品格,具有鮮明的形象性特徵。
漢字的意象性帶來山水形象的立體效應,也就是說漢字的意象性能把山水形象生動活潑地呈現於讀者眼前。如謝靈運詩:「澹瀲結寒姿,團欒潤霜質。」(《登永嘉綠嶂山》)「澹瀲」是形容江潭上煙霧瀰漫的情態,「團欒」則描摹出修竹叢生簇擁的生動形象。再如劉長卿詩:「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響。」(《送靈澈和尚歸寺》)「蒼蒼」狀寫竹林寺隱約不清的視覺效果,「杳杳」描寫古剎晚鐘悠悠的聽覺感受,這種視聽感受與竹林寺和晚鐘聲的原形實貌相結合,便為讀者繪聲繪色地再現出山水景物的生動形象。所以,在古代山水詩文中往往大量出現狀形物色的字眼。如「活活夕流使,嗷嗷夜猿啼」(謝靈運《登石門最高頂》)、「長洲苑外草蕭蕭,卻算游城歲月遙」(張祜《楓橋》)、「布石滿山庭,磷磷潔還清」(姚合《題金州西園九首·石庭》)、「清冷無波瀾,潎潎魚相逐」(姚合《杏溪十首·石潭》)等詩句,利用漢字的造型功能,讓讀者逼真地感受到山水的立體形象:夕陽之下流水奔騰不息,發出「活活」的流動聲響;在月明夜深之際猿猴的「嗷嗷」之聲,響徹在寂靜的山野和空曠的林中;還有枯黃的野草在颯颯的秋風中搖曳,清澈的流水在石溜上無聲的流淌。
二、詞的多義或意義的含混與山水詩形象的虛實相映。
字的意象性是漢字的特性,詞的多義或意義的含混則是語言的普遍法則,它是構成山水詩藝術形象的基礎和生成藝術意境的重要途徑。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瑞恰茲認為文學的語言具有多義性,多義的語言導致文學語言的情感性、聯想性和虛構性。後來燕卜遜在瑞恰茲的基礎上提出「意義含混」的理論,指出文學語言往往是在多義中顯示出含混,或在含混中顯示出多義。「『含混』本身可以意味著你的意思不肯定,意味著有意說出好幾種意義,意味著可能指二者之一,或二者皆指,意味著一次陳述有多種意義。」(《七種含混語態》)就山水詩而言,被詩人描述出來的山水形象,它能夠把隱在部分或稱虛空部分藉助讀者的聯想呈現出來,讀者聯想介入文本,使有限的描寫山水的語詞,具有多種意義指向。如溫庭筠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商山早行》)再現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等自然景象,又指向清晨有人經過霜雪覆蓋的板橋,最後才透過這清寒夜行人的形象來傳達人世奔波之苦。在古代,人們把這種意義的含混特徵稱為「言外之意,弦外之響,象外之象」,它強調不宜執著於言辭,而應宣心寫妙,言短意長,意余言外,讓人們在聯想與想像中直接進入對詩歌意味的把握。
詞的多義或意義的含混帶來山水詩的聯想功能,劉若愚在《中國詩學》一書中將這種由詞的含混所引發的聯想分為三種:抽象聯想、諧音聯想及上下文引起的聯想。如柳與離別、鴻雁傳書與兩地相思為抽象聯想,王維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即是以柳樹的形象來暗示離別的在即。諧音聯想是指音同而義不同,人們由此及彼、由物及人而展開聯想。劉禹錫詩:「楊柳青青江水中,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竹枝詞》)以「晴」與「情」的諧音,聯想到人的感情難以捉摸。而上下文的聯想是指依據上下文的語言環境,人們由此展開對眼前山水景象的虛象聯想。如李白詩:「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敬亭山》)在李白眼中既無鳥亦無雲,只有敬亭山與詩人自我相伴,但在讀者眼中卻是眾鳥高飛、白雲閑逸的景象,從而感受到詩人李白寧靜的心靈境界靜。
然而,不管何種聯想,它們都是要實現對實象的突破和對虛象的生成,讓人們在聯想中把握到超越有形山水的深層底蘊,所以古人特別重視對虛象的構造,讓讀者有更多的聯想空間,起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感效果。唐人皇甫松《問李二司直所居雲山》:「門外水流何處?天邊樹繞誰家?山色東西幾多?朝朝幾度雲遮?」沒有直接地描摹山水景色,句句是虛卻又句句映實,它使人聯想到李二司直居所水流、樹繞、花開、雲飛的清雅悠閑,也點出李二司直的高致雅潔、超塵脫俗、隱然世外的心靈境界。儘管詩中不著筆於居所,但寫出山居的靜謐邃深;儘管詩人不著筆於李二司直,卻借山水形象烘托出主人的超塵絕俗。又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不同於《問李二司直所居雲山》的以虛映實,這首詩是以實生虛,詩里出現飛鳥、人蹤的實象,實際上並不存在,連雲山、萬徑都被茫茫的白雪覆蓋,一切都化為白色的莽原,停留在靜寂蕭森之中,但一葉孤舟和一位披蓑持竿的漁翁,卻把寧靜世界的生命意味傳達出來。古代這種以虛映實和以實生虛的手法,把虛象和實象結合起來構築完整的山水形象,成為他們構想藝術聯想空間的重要方法。所以,明人謝榛說:「寫景述事,宜實而不泥乎實。有實用而害於詩者,有虛用而無害於詩者。此詩之權衡也。」(《四溟詩話》)
三、詩歌語言的獨特句法與山水詩境界的層深性。
文學語言不僅具有意義含混的特徵,而且在語法上超出普通規則束縛具有較大程度的自由性。俄國文學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認為,詩歌語言不同於日常生活語言,它是詩人使用作為中斷注意力的具有特殊程序的語言,因而,能夠造成陌生化的藝術效果。這種特殊程序的語言,沒有普通語言那種繁瑣的語法要求,可以允許詩人在關鍵處著意推敲,藉助詩歌語言的獨特造句技巧,去多層次多角度立體地呈現山水形象。如王安石詩:「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泊船瓜洲》)其中「綠」字對「春風」「江南岸」的連接功能非常重要,它表示春天帶來蔥蔥地綠色世界,也暗示春風吹拂江南從復甦到綠技搖曳的景象。這樣,便達到「以大稱小」、「以一總萬」、「以少勝多」、辭簡意豐的藝術效果,並形成藝術意境的層深性,讓山水形象蘊含多重意味。這種句法造型特點具體表現在省略和倒裝兩個方面:
(1)、省略。它盡量減少虛詞,多用實詞來呈現意象,雖然語意出現斷續性,但是意象的效果比較集中鮮明,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對山水景觀的表現上。王維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即大量地省略主語,塑造出來的是原生態的自然景觀,其中的山色、人語、陽光、青苔等處於相同的位置,構成共同的非人格化的山水意境,主體與客體、隱者與山水成為混然的整體,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是客體的山水實象,也是主體超現實的心靈境界。再如馬致遠的散曲:「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天凈沙·秋思》)也是大量地省略連詞、動詞及過渡性辭彙,詩歌把各種有關荒寒天冷、天涯飄泊、遊子斷腸的意象組接起來,共同設置人物活動的特有氛圍或語境,它們雖然缺乏外在詞義的連接性,但是由多種實詞構成的語境把內在的意義銜接起來,藝術意境也在意義的銜接中無形地被呈現出來,並具有層深性的審美特徵。這種省略句法表現出山水詩創造的寫實性,並在山水詩造境的過程中被廣泛地運用。如「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陰鏗《渡青草湖》)「白狗黃牛峽,朝雲暮雨祠。」(杜甫《奉使崔都水翁下峽》)「寒渚一孤雁,夕陽千萬山。」(劉長卿《秋杪江亭有作》)都是大量運用實詞呈現意象,山水形象直觀地出現在讀者眼前,而無需通過詞義的連接來轉述和表現。
(2)、倒裝。它是倒置秩序,顛倒詩句的前後意義順序,切斷詩句語義的自然流動方向,讓意義通過藝術處理出現迴旋反覆的波折,取得「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藝術效果。如王維詩:「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漢江臨泛》)其中「楚塞」與「荊門」應分別為動詞「接」與「通」的賓語,如今置於句首,各與「三湘」「九派」並列,其間又無任何語法聯繫,詞義的自然流向被人為的切斷,但意象的曲折性與竟境的層深性卻被呈現出來。又如謝朓詩:「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和徐都曹出新亭渚》)其中「動」與「浮」應分別為「日華」與「風光」的動詞,如今被置於句尾,使得「日華」「風光」與「川上」「草際」之間沒有語法聯繫,詞的正常語序被撤解,出現了錯置性的藝術表現效果。再如王維詩:「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把「浣女」、「漁舟」均放置在動詞之後,中間也沒有連詞把兩個分詞連接起來,給接受者先抑後揚,先聽其聲後見浣女,先見蓮動後見漁舟的全新感受,讀者在接受過程中經過幾波幾折的情感體驗,最後才領略到如入其境的美感享受。這種倒序的句法結構又表現出山水藝術的層深性,它把詩歌語言與日常語法區分開來,既能再現山水形象的立體感,又能引導接受者參與藝術意境的創造活動。如「寒鳥樹間響,落星川際流。」(何遜《下方山》)「曉樹流鶯滿,春堤芳草積。」(上官儀《早春桂林殿應詔》)都是錯置語序,打破常規語法運行規則,讓藝術意境表現出層深性特徵。
總之,字的意象性,詞的多義性以及語法的無規則性,使詩歌在山水意境的創造中表現出「意在言外」的特點。宋人梅堯臣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歐陽修《六一詩話》),就是指詞對意象的呈現性與詞義的含混特徵帶來的意象生成性,出現「景外之景,象外之象,味外之味」的美感效果。
註:本文撰寫於1992年10月,當時主要參考有劉若愚《中國詩學》、王國瓔《中國山水詩研究》、丁成泉《中國山水詩史》等。
原載台灣《國文天地》第210期(200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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