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敏:詩詞修改十講(下)
07-10
第八講:詩歌要有韻味 看一段文字是不是詩,首先看它有沒有「詩味」。所謂「詩味」,大致是指意味、韻味、品味、有餘味、能回味、耐咀嚼等。毛澤東在談到自己寫的詩詞時謙虛地說「詩味不多,沒有什麼特色」,就是指作品裡含蘊的味道。在給陳毅的信中,又提出宋詩「味同嚼蠟」的問題。「味同嚼蠟」的「味」,也是指「詩味」,不過這是從反面提出沒有「詩味」的問題。 明人陸時雍說「物色在於點染,意志在於轉折,情事在於猶夷,風致在於綽約,語氣在於吞吐,體勢在於遊行,此則韻之所由生矣」。可見, 「韻味」是由物色、情感、意味、事件、風格、語言、體勢等多種因素構成的美感效果。正如蜂蜜是甜食中的美味,因為它是多種香甜美味的複合體、統一體,而蜂蠟就沒有什麼味道。詩中所含的可以引起讀者美感享受的意蘊越豐富,那麼「詩味」也就越多。所以,在詩歌修改的時候,要注意從生活中發現詩意,從多方面醞釀創造詩味。 王安石是一個喜歡改詩的主兒,也是一個善於修改詩歌的大手筆。他在選編唐詩百家詩的時候,就自作主張對一些詩歌作了修改。例如,唐代詩人王駕《晴景》詩云: 雨前初見花間葉,雨後兼無葉里花。蝴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 前兩句借花寫雨,後兩句即景抒情,尤其一個「疑」字,貼切地表達了詩人愛花惜春的心情。運用側面烘托,構思十分巧妙。就是這樣一首好詩,王安石將其入選唐詩百家詩時也作了修改,改動後的詩是這樣的: 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應該說,王安石的修改是成功的,使整個詩歌的韻味更濃厚了。前兩句經過這麼一改,更加突出了雨前花開之盛,更反襯出雨勢之猛。而他把第三句改成了「蜂蝶紛紛過牆去」,更顯匠心獨具,妙不可言。改「蝴蝶」為「蜂蝶」,意味著一切愛花使者,都會為眼前的花落枝頭而失望地離去;接著用「紛紛」二字,將它們你追我逐接連飛走的情景描繪得活靈活現。末句把「應疑」改成「卻疑」也改得好,突出了詩人對「蜂蝶紛紛過牆去」的驚訝和對春色的留念。全詩28個字改動了7個字,使詩的主題更加鮮明,情感更加強烈,詩味也更濃了。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葉劍英元帥遊覽桂林時寫的一首詩。有一年,葉劍英元帥乘船游灕江,但見灕江西岸有一座海拔400米的渡頭山,屹立江邊,絕壁攔截南流的江水,激起洶湧的浪花。山兩側的冠岩村和桃源村,被渡頭山阻隔,往來要靠渡船,擺渡只在灕江一邊,因稱「半邊渡」。立於渡口北望,只見數峰相連高聳入雲。葉劍英元帥詩興大發,吟道: 乘輪結伴飽觀山,且看行人渡半邊;如此奇峰如此畫,古來今往幾悲歡。 後來,葉劍英元帥覺得太露古人痕迹,流於平淡,結尾缺乏力量和意境。幾經修改後,就成了這樣的定稿: 乘輪結伴飽觀山,右指江頭渡半邊;萬點奇峰千幅畫,遊蹤莫住碧蓮間。 改稿由實到虛,虛實結合,畫面開闊,寓意深刻。不像初稿那樣低沉了,給人以思考和回味的餘地,同時給人以鼓舞的力量。 沒有韻味,也就沒有了詩,也不會有人愛讀。所以,在修改詩歌的時候,尤需在「韻味」上用力。 第九講:淘出新東西來 寫詩作文,最講究創新。下筆之前,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作到「未有新意不落筆」;下筆之時,要忠實於自己的獨特感受,執著於自己新的發現,就能寫出屬於自己的作品。即使寫的是同一個題材,例如詠蟬,虞世南有「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之句;駱賓王有「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之語;李商隱有「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之嘆。各具匠心,各有其妙。 有一回,筆者靈光一閃,有了不同於他們的新發現,很快就寫出了一首叫《蟬》的諷刺詩: 夜施脫殼計, 眾目仰清姿。烈日虛相應, 狂風不自持。何曾親玉露, 唯解占高枝。暑酷民生苦, 爾曹知不知? 同樣的道理,修改詩歌也要注意在「新」字上用力。如果是沒有新意的詩,大可棄之不顧。一九八九年春天 , 青年雜文家金陵客去南京參加省雜文學會成立大會時,寫了幾首詩,自以為頗能反映當時的心情。後來有一次給著名雜文家嚴秀同志寫信,就將這幾首詩抄寄去。詩云: 秦淮三月水 , 燈火幾重雲。 書解旅途倦 , 詩吟步履沉。 革隨春雨綠 , 文伴夜風成。 天下興亡事 , 筆端情日深。 雜文成學會 , 春暖花開時。來者神仙客 , 剖其肺腑痴。談今華髮舞 , 說古後生奇。攜手投槍處 , 金陵酒滿卮。 雜文時代久 , 自古雜文多。諸子春秋筆 , 列朝慷慨歌。先憂迎風雨 , 後樂任悲歡。今日繁榮處 , 文風魯迅傳。 雜文園地里 , 辛苦數園丁。馳騁開疆域 , 扶持育幼林。文同時弊去 , 心伴歲寒明。指點殷勤意 , 拳拳寸蘋心。 我輩如苗木 , 才才出土來。嚴師勤著意 , 文友費栽培。秀髮堅求實 , 峰喋但暢懷。徒歌何切切 , 化作臘梅開。 一九九0年一月十八日 , 嚴秀同志回信時專門提及這幾首詩 , 他認為「第五首不宜寫,第二首不寫也可」。為什麼呢?就因為這兩首詩平常而又無新意,尤其第五首隻是一首藏頭詩,文字遊戲而已,本意只在「我嚴秀徒」幾字。 對第一首,嚴秀先生認為「有幾個字還要『煉』一下」, 於是用紅筆改成這樣的幾句 : 秦淮三月水 , 燈火幾重雲。書解旅途悶 , 詩吟步履沉。草隨春雨綠 , 文伴曉風成。天下興亡事 , 毫端可有情? 嚴秀先生在信中還特別說 :「舊體詩最忌諱隨時隨地可用的老調和一般性的句子。此詩中『燈火幾重雲』、『詩吟步履沉』都難說是好句子 , 即因太一般了。」如果不能做到「未有新意不落筆」,最起碼要換一種新的說法。例如有一位詩詞學習者寫了一首題為《讀史》的詩: 李廣難被漢家封,節度馮唐歲亦高。察用良才時不待,前朝殷鑒莫輕拋。 這首詩,可以說沒有什麼新意,但是,意思不錯,有些可取的地方。於是,當代著名詩人熊東遨先生將其改為: 李廣難為漢室封,馮唐欲用已龍鍾。人才也似長江景,一出吳淞便不峰。 熊東遨先生代擬的「人才也似長江景,一出吳淞便不峰」兩句,將萬里長江的沿途奇景與各個歷史階段的傑出人才作比,較好地體現了這一創作意圖。長江出了吳淞口,兩岸便不再有高峰突起,歷史上的人才也是一樣,如不及時任用,時過境遷,便白白浪費了。一個尋常不過的道理,通過生動、形象的比喻說出來,給了人們多少新奇的感覺,便想忘記也已不能。 當然,詩歌創新,首先呀有新穎的立意、鮮活的材料,其次要有新鮮的語言、獨特的寫法。能夠既不重複別人,也不重複自己,也就達到了創新的境地了。 第十講:恰到好處 詩歌修改要把握一個原則,那就是恰到好處,恰夠消息。這樣就能化腐朽為神奇。如果越改越差,變成化神奇為腐朽,那可就空耗功夫,臭不可聞了。 所以,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告戒我們說:「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他還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多改反而愈改愈謬。方扶南少年有《周瑜墓》詩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不可謂不工。中年時把此句改為:「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狀紅。」已覺得有些牽強。到了晚年又改為:「小喬妝罷胭脂濕,大帝謀成翡翠通。」簡直不成文理了。真如朱子所謂:「三則么意起而反惑。」一位族兄曾致書扶南,苦勸其莫改少作,但其不從。 修改自己的文章不可走火如魔,對別人的文章更要慎重修改。不然,「化神奇為腐朽」,就要成為文壇笑柄了。毛翰《峨眉四皓》中就提到一個修改敗筆。四川有一個詩人為流沙河作傳,其中有一句特別傳神的句子:「流沙河還是那個瘦字。」這一句好在什麼地呢?首先,字如其人,流沙河寫一手獨標孤愫的「瘦金體」,而他本人歷盡滄桑,形容清癯,活脫脫就是一幅「瘦金體」;其次,「瘦」字一拆開就是「病叟」,「不才名主棄,多病古人疏」,惟有「瘦」字能傳其神;第三,《尚書禹貢》:「導弱水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一管水墨,運行於大漠流沙,沙深水淺,又不得另行潤筆,字跡怎能不瘦? 就是如此妙句,被出版社的編輯以為文字不通,大筆一揮,改為「流沙河還是那個瘦子」。嗚呼,真是「化神奇為腐朽」了,罪過,罪過! 我們再來看名家紀曉嵐,他也曾經將唐朝詩人杜牧的七絕《清明》刪改成五絕:清明世界雨,行人慾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 這樣一改,固然比原詩簡潔古樸,但是並不為人們稱道。為什麼呢?原詩首句「紛紛」狀雨,給全詩定下了優美髮調子,導入一曲羈旅春愁的吟唱,在讀者眼前展現出霏霏細雨在春風中飄飄洒洒、迷迷濛蒙的景象,這正抓住了春雨的特點。末句的「遙指」者牧童,在讀者面前展現了一幅雨中牧牛圖,使全詩增添了許多情趣。第二、三句中的「路上」和「借問」看似多餘,但和全詩配合起來,通俗易懂,條理曉暢,音韻和諧,琅琅上口,從而增強了全詩的表達效果。 所以,下筆修改文章的時候要把握好,做到恰到好處就行了。過分的修辭也會傷害詩歌的意境。「詩聖」杜甫的修改詩歌對我們也是有啟示的。他在京城長安時,有一年暮春時節,他獨自去城東南的曲江頭遊覽。面對大好的春光美景,自斟自酌,心曠神怡,詩興油然而生。他當即寫了一首七律《曲江對酒》詩,詩中第三、第四句是「桃花欲共楊花語,黃鳥時兼白鳥飛」,還較滿意。然而在回去的路上經反覆掂量,就覺第三句有些不妥,桃花和柳絮,怎能「欲語」?其形態又為何?邊走邊想,最後改定三個字,即「桃花細逐楊花落」,心裡才踏實下來。正如俄國作家契訶夫說的:「寫作的技巧其實不是寫作的技巧,而是改掉寫得不好的地方的技巧。」 「詩文斟酌推敲,恰到好處,不知止而企更好,反致好事壞而前功拋。錦上添花,適成畫蛇添足」(錢鍾書《談藝錄補遺》)。戒之,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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