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胡適:兩面旗幟的「陌路」與「同途」

90年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催生了胡適與魯迅兩位代表人物。胡適倡導「文學革命」,以白話詩、白話文叱吒學界。魯迅則以短篇小說《狂人日記》、《阿Q正傳》享譽文壇。然而,隨著新文化運動的分化,兩人漸行漸遠,昔日同一戰壕的戰友漸成形同陌路的論敵。

先看魯迅眼中的胡適。對於《新青年》時期的胡適,魯迅持肯定、讚美態度。他說:「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我佩服陳胡」。(《且介亭雜文?憶劉半農君》)他們一起討論問題,商定稿件,又書信往來,互借圖書資料,關係頗為親密。魯迅在《無聲的中國》、《怎麼寫》等雜文中,稱胡適是文學革新的最先「嘗試」者,胡適的日記「一定該好得多」。讀了胡適關於白話文的論著後,魯迅贊其「警辟之至,大快人心!我很希望早日印成,因為這種歷史的提示,勝於許多空理論」。(1922年8月21日致胡適信)但後來因為胡適主張青年學生埋頭讀書,少參與政治,加之與新月派文人陳源、梁實秋等的爭執,以及胡適宣揚「好政府」主義,又受到遜位的皇帝溥儀、國民政府首腦蔣介石的「垂詢」,魯迅遂與胡適分道揚鑣。可以說,從1920年代中後期到1930年代中期,魯迅對胡適成見日深,寫了不少諷刺、批評胡的文章。左翼革命文學家魯迅與右翼文化泰斗胡適,當然是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的。魯迅對胡適由褒而貶,由揚而抑,由讚譽而至諷刺、排斥,連原先捧作「警辟之至」的《白話文學史》,後來都指為「也不見得好」了。

無疑,胡適的政治傾向偏右,他不贊同魯迅的激進主義,而主張漸進的改良主義。但胡適其實並不熱衷於政治,五四時期提倡的啟蒙思想、自由主義並沒有因他受當局器重而放棄,相反,胡適堅守終生。就在魯迅與新月派的筆仗打得不可開交時,《新月》雜誌曾被國民黨政府查禁,胡適寫了《我們要我們的自由》、《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等長文,駁斥國民黨中宣部部長葉楚傖,批判國民黨政府扼殺新聞、言論自由的文化專制。為此,胡適一度被當局「封殺」,不準其公開發表文章。

即便是在1950年代的台灣,胡適也沒有完全依附於蔣介石。1954年,蔣提名胡適當「總統」候選人,胡公開聲明否認:「如果當選,我宣布無效。我是個自由主義者,我當然有不當『總統』的自由。」1958年4月10日,胡適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蔣介石、陳誠到場祝賀。蔣在致詞中吹捧胡適「品德高尚」,號召發揚「『明禮義,知廉恥』之道德力量」,胡適於致答辭時當面反駁,說蔣的話「有點錯誤,至少,『總統』誇獎我的話是錯誤的」,現在的任務不是「講公德私德」,研究院、學術界「應做的工作,還是在學術上」。這番話氣得蔣介石臉色鐵青。在專制者面前,胡適表現出與魯迅一樣的硬骨頭精神。

胡適又是怎樣看待、評價魯迅的呢?

在《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中,胡適總結五四白話文學的成績,稱「成績最大的卻是一位託名『魯迅』的。他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狂人日記》到最近的《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1922年時的胡適對魯迅推崇備至,幾乎把短篇小說的創作成績,完全歸於魯迅一人。對於包括魯迅在內的左翼作家的抨擊以至謾罵,胡適非常大度,以「老僧不見不聞」的淡定,不生氣,不著急,不理會。所以,我們迄今未見胡適回罵魯迅的文字。尤為難得的是,當魯迅遭到無端謾罵、人身攻擊時,胡適反而出來為魯迅辯誣、主持公道。1936年11月,蘇雪林致信蔡元培、胡適,對魯迅大肆攻擊。她說魯迅「心理完全病態」,「人格卑污」,「簡直連起碼的『人』的資格還夠不著」……胡適於是年12月14日複信,告誡蘇雪林「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批評她用「衣冠敗類」、「奸惡小人」等字句「尤不成話」,「是舊文字的惡腔調,我們應該深戒」。胡適還告訴她,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鹽谷溫,真是萬分的冤枉。鹽谷溫一案,我們應該為魯迅洗刷明白」。胡適在信中又提出如何正確評價人物的問題:「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的早年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

魯迅在胡適心中永遠是有成就、有價值的思想家、文學家。比起一些左翼作家的「黨同伐異」,摒棄了黨派的、政治的、情感的偏見的胡適,其見解不是公允、高明得多嗎?

值得一提的是,關於假如魯迅活到新中國,他會有怎樣的命運的問題,胡適與魯迅的看法竟不謀而合。1936年春,馮雪峰受中共中央委派,由延安回上海做統戰工作,時受四面圍剿的魯迅曾以玩笑的口吻對馮雪峰說,「你們來時,首先要殺我吧!」馮連連搖頭說,「那弗會,那弗會!」20年後的1956年,「清算胡風」的運動把一大批文化人打成「反革命」,投入大牢,或下放勞動改造。身在海外的胡適得知此情後說,「魯迅若不死,也會砍頭的」。

與魯迅1936年的盛大葬禮相比,1962年胡適的葬禮有過之而無不及:棺木上覆蓋北大校旗,百餘團體公祭,自發送葬者達30萬人,不少工廠停工,學校停課,商鋪停業,從離墓地兩公里外始,沿途居民家家焚香,戶戶路祭,創下魯迅逝世後任何文化人未能企及的哀榮大觀。但恰如半副挽胡適聯語云:「共黨既罵之,國人又罵之,容身無片土,天乎痛哉!」生前運交華蓋,死後哀榮亦枉然。

胡適與魯迅,一個激進的革命文學家與一個漸進的自由思想家,生前死後的際遇如此相似。他們從「五四」出發,走向殊途,最後又同歸「五四」,成為偶像。這是五四新文化的幸事,還是它的悲哀?

謹以此文紀念「五四」,並紀念胡適與魯迅——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兩面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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