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鄉土題材小說創作的獨特追求

07-10

周大新鄉土題材小說創作的獨特追求

白城師範學院中文系滿蛟

周大新是八十年代中後期崛起於中國文壇的河南南陽籍作家，他最初以軍旅題材小說為人所知，而近年來因其創作了大量鄉土題材小說而蜚聲文壇。周大新的鄉土小說以伏牛山、桐柏山包圍的豫西南陽盆地的地理區域為敘事內容，以故鄉的歷史和現實為寫作藍本，表現出濃重的鄉土情結。他的文字關注平民生活，又因為他個人沉穩、謙和、樸實的性格，故得到了「平民作家」的稱號。作為鄉土題材小說作家，他的小說不拘泥於陳規而獨闢蹊徑，富有特殊性，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家鄉風物的地域書寫

作家們都常把養育自己的一方水土作為描寫對象，周大新也把家鄉文化作為寫作的精神譜系，因而他的作品具有極強的地域特徵。在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銀具銀飾的加工製作、南陽漢畫像磚、香油坊、南陽牛、南陽絲織業、訓猴耍猴技藝等令人稱異的風物。作家曾說：「秦楚文化的粗獷和浪漫構成了南陽的地域文化」。他將歷史文化與民俗很恰切地糅在一起，從某種角度說，他用秦楚文化使家鄉風俗具有醇厚凝重的歷史文化積澱，他也用南陽的風土人情細緻地解讀了家鄉文化，為鄉土題材小說帶來不一樣的泥土芳香，建構了屬於他自己的南陽世界。

在《伏牛》中，作家用奇順爺口述有關牛的各種傳說貫穿始終，講述了遠古南陽人祖先與牛的淵源。不僅如此，作家還將南陽牛寫的富有人性，甚至神性。如主人公周照進因燒掉木刻牛神而最終受到懲罰，小說以奇順爺的話結尾：「牛懂人！牛對人間的什麼事都看的懂。」這使得小說帶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原始神話色彩。在《小診所》中，作家將說書人的唱詞放入故事，這不僅使簡單的短篇小說充滿厚重的歷史感，而且說書人的每一段唱詞都具有象徵暗示作用，給小說帶來獨特的審美意蘊。

作家除了描寫小盆地的地域風情和文化底蘊外，還表現了盆地小人物獨特的生存境遇和心理特徵。因為生活在被山環繞的閉塞的盆地中，南陽人具有保守、狹隘、僵化、愚昧等小農意識，如《小盆地》中的人們因為堅持「均溫」的祖訓不改，而使得走改革致富路的山才遭遇失敗。《步出密林》中的沙高用耍猴來賺錢，致使父親和兒子的耳朵都被猴子抓掉一部分，幫他抓猴的鄉鄰振平也被摔成重傷，他自己也因猴癲而被抓傷。即使付出這樣慘痛的代價，他依然堅持靠耍猴生存而堅決不走一條輕鬆的致富新路。

作為逃離土地的接受現代意識的知識分子，周大新反思家鄉的寫作模式很容易使人想到三十年代以魯迅為代表的鄉土小說創作潮流，不過他給鄉土題材小說賦予了新的內涵，不再是單純批判故鄉腐陋的傳統觀念和習俗、揭示國民的劣根性，而是充滿了對家鄉的熱愛，「用詩意的溫情守望鄉土」。在周大新的作品裡，故鄉的自然景緻和歷史文化是他創作不竭的源泉，他一方面歌頌家鄉的自然風物並引以為豪，一方面他又指出要剔除家鄉人陳腐落後的思想觀念。

二、農村變革的理性思考

在商品經濟的浪潮之下，作家大力歌頌了一批富有改革創新意識不向命運屈服的農民形象，但作家的視野閎闊，他用一種理性眼光來審視家鄉，更加關注農民在新時期的痛苦與煩惱、辛酸與無奈、失意與迷茫，關注新時代農民思想和價值觀念以及文化心態的轉變、關注某些農民道德文明素質的墮落，進而表現出農民內心的真實訴求。

小說《瓦解》講述了一個老實淳樸但思想陳舊的老頭萬正德對新觀念的反抗。老萬二十五歲的兒子和一個三十七歲離過婚的女人走在一起，他毅然與兒子斷絕關係。老萬的女兒萬芹也要自由戀愛，她與同村的古峪大膽戀愛，甚至未婚先孕。但懷孕之後的萬芹又發現古峪有點精神疾病，便執意離開古峪，但她卻堅持把孩子生下來，看著女兒沒有結婚就生下孩子，老萬被同村人指指點點，他把孩子看成恥辱的根源，因而萌生了「謀殺」「外孫女」的想法，雖然在實施想法的開始就馬上改變了主意，但小女孩還是受到了傷害，最終所有家庭成員都離他而去。在小說結尾，與新思想鬥爭的老萬輸了，只能獨自承受眾叛親離的孤獨。在《伏牛》中，主人公周照進憑藉養牛經驗和經濟思維逐步發家，創建了「宛南牛資源綜合開發公司」，開創了一系列與牛相關的產業，村民們都改變了陳腐觀念，幾乎全村人都去他家當了幫工，甚至很多田地也改種了喂牛的苜蓿。

改革給農村帶來了巨大變化，給農民帶了切實的實惠，一部分人敏銳地捕捉到良好機遇而率先發家致富，然而這些人也面臨著精神品格危機。《老轍》中的費丙和作為在舊社會中因其母被地主凌辱而生下的「野種」，嘗盡恥辱，然而後來他憑藉自己的智慧而成為「全鎮有名的富戶」，然而他用金錢等各種卑瑣手段逼迫曾經離他而去的女人為他生下「野種」，當代的車輪又駛入歷史的老轍。作者曾寫道：「就是一些在舊社會受地主欺負的農民，採取地主欺負他們的方法欺負今日的還沒富起來的鄉鄰。」短篇小說《怪火》描寫的是生活在城裡的二兒子回農村老家的所見所聞。自己的家已經十分富裕，然而仗著自己有錢，大哥和嫂子卻對傭工們極其苛刻甚至拳打腳踢，開車撞死了人卻若無其事地用錢消災，不重視個體生命的價值；弟弟尚未結婚卻有了不少「候選人」，讓別人懷孕卻從不負責任。這些灰色的陰翳讓人不敢相信其可能發生。

此外，鄉村權勢也壓迫普通百姓，如《握筆者》中的葛炭永，《湖光山色》中的詹石磴，他們集權力與金錢於一人之手，百般阻礙具有時代精神的青年人發家致富改變家鄉。

金錢和權勢使得一些人為所欲為，抑制不住物慾、權欲、貪慾、色慾，一次次地突破人的道德底線，而普通農民卻在鄉村權勢的壓迫蹂躪中處境艱辛。那些湧入城市的農民，雖然也品嘗到了金錢的甜味，可同時也嘗到了無奈與苦澀。周大新不是從高空俯視鄉村，而是在作品中結合自己真實的人生體驗，並融入了大量對農村的理性思考，在反映了一系列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表現了當下鄉村的真實現狀的同時，他思考並試圖回答在複雜的現實面前如何解決城市化問題、農民的出路、如何最好地利用和開服土地、人的道德素養如何與經濟增長保持一致等，不過作者在小說的結尾也常表現出憂慮與無奈。

三、人情人性的本色描摹

周大新小說的最大特點就是他不單純描寫鄉村表層故事，而是把筆觸深入到人性，開掘人性的奧秘，剖析人性。他尤其擅長表現鄉村女性身上的人情人性美，《漢家女》是其中的代表。漢家女是一位性格直爽的戰地女護士，突擊隊員七班長曾偷看她洗澡，她憤怒地打了他的耳光，後來她發現七班長第二天就要投身前線，「長到19歲，臨死還沒見過女的身子是啥樣。」漢家女突破道德藩籬，逾越心理阻礙，在隊伍開拔前與七班長擁抱、親吻。作家不僅反映了軍人真實的人性訴求，更凸顯了漢家女平凡中的偉大。我們在漢家女為人妻的社會角色之外，更看到了她作為人作為女人的美好人性。

周大新在表現人性美的同時，也展現人性惡，這主要表現為被財富侵蝕的淳樸善良、被權力異化的美好人性。在《伏牛》中，富裕後的周照進粗暴地對待自己不喜歡卻給了自己再生機會和一切財富的啞女蕎蕎，當深愛著照進的善良的蕎蕎被虐待時，竟使一頭牛也看不下去了，人性的醜惡使牛瘋狂地沖他牴去。在《步出密林》中，耍猴藝人沙高為了招徠顧客，賺更多的錢，竟忍心讓為他失去了一隻胳膊和一條腿的振平在表演中被猴子打得鮮血淋漓也不停止擊鼓，懷了崽的母猴體力不支也必須要爬上十米多高的竿上表演，致使母猴黑妮從竿上墜落身亡。當妻子放猴歸山後，沙高徹底喪失人性，不顧一切地毆打妻子，各種方法都制止不了他，最終老父親用對付「猴癲」時才使用的鞭子技法把他打暈，人性沉淪的沙高和動物站在了同一高度。

此外，周大新還注意表現人性的多面性和複雜性。《小診所》中的杏兒哥為了賺錢工於心計，鄙俗取巧，不顧人情，這讓岑子頗以為不堪，甚至產生離開小診所的念頭。但是在五爺家失火時，杏兒哥奮力搶救，結果身負重傷。作家由此告訴人們，任何人都不能簡單地以「善」或「惡」一字定論，人性的複雜性可見一般。

周大新在小說中描寫了小盆地的獨特性，構建了自己的「南陽世界」。而這塊土地上人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狀態，也很好地折射出中國人的生存狀態。作家試圖將富於地域色彩的文學創作和民族傳統文化接續、與現實社會緊密相連，使歷史與當代氣息交融。正像他小說中的人物走出盆地、走出貧窮，「找到盆地內外相溝通的東西」一樣，他的作品也要努力走出南陽盆地，走向更廣闊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