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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的本分就是扯謊

科幻小說家: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

明晚新一夜的一千零一夜,將是《黑暗的左手》這本科幻小說的完結篇。今晚我們分享之前節目中道長提到的那篇遺漏的序言。

「大陸簡體版裡面少掉了原來厄休拉·勒古恩為她原著寫的序言。不曉得為什麼沒有譯出來。在那個序言裡面,厄休拉談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兒,她談科幻小說到底是什麼,小說家又要乾的是什麼?」

——梁文道

《黑暗的左手》作者序言

用盡我的墨水與打字機卷條,為的就是要告知我,還有你,以非常嚴肅的形式來表達這句話:真實攸關想像。

科幻小說常常被描述,甚或定義為外推式。科幻小說家應當攫住此時此地的某種現象或趨勢,將之強化、純化以製造戲劇效果,然後推展到未來。「倘若這樣持續下去,便會發生這樣的事。」預言於焉形成。這樣的方法與結果非常類似科學家的方式:大量餵食實驗鼠某種純化濃縮食物,致其上癮,為的是想要預測人類若長期食用少量此類添加物,會有何等後果。結果幾乎無可避免會導向癌症。同樣,外推的結果也是如此。嚴格的外推式科幻小說通常與羅馬俱樂部[1]結論一致:介於全人類自由的逐漸滅絕與地球生物全體滅絕之間。

這或許能解釋為何許多不讀科幻小說的人會說科幻小說是「逃避現實」;但是進一步詢問時,他們會承認自己不讀科幻小說是因為「太灰暗了」。

幾乎所有事物推向邏輯的極端,若不是致癌,也會令人沮喪。

幸運的是,儘管外推是科幻小說的要素之一,卻絕非其基本。它實在過於理性主義,也過於簡化,無法滿足任何想像力豐沛的心智,無論那是作者還是讀者。多變乃生命之調味料。

本書並不推測未來,倘若你樂意,可以把此書(與許多別的科幻小說)讀成某種思想實驗。讓我們假設(瑪麗.雪萊說),某個年輕醫生在實驗室里製造出人類;假設(菲力普.狄克接著說)同盟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輸了;讓我們姑且假設這個那個,然後看看會發生啥事……在如此構想出來的小說當中,符合當代小說所需的道德複雜性無須遭到犧牲,也不會有任何預設的死巷。在實驗條件所設的界限內,思維與直覺可以自由來去,因為範圍可能相當廣闊。

思想實驗是薛定諤(Schrodinger)與某些物理學家使用的辭彙,目的並非在預測未來(薛定諤最著名的思想實驗其實就證實,在量子層次上,「未來」不可預測),而是在描述現實,即現在的世界。

量子力學史上著名的理想實驗:薛定諤的貓

科幻小說不在預言,而在敘述。

預言有先知(無須收費)、透視靈媒(通常要收費,於是比起先知,靈媒在其世代更受尊敬),和未來學家(支薪)負責。預測未來是先知、靈媒與未來學家的事,與小說家無關。小說家的本分是要說謊。

氣象局會告訴你下周二天氣如何;蘭德公司[2]會告訴你二十一世紀會是何等模樣。我可不推薦你向小說家諮詢諸如此類的訊息,這完全不干他們的事。小說家能告訴你的只是他們是什麼樣子,你是什麼樣子——這是怎麼一回事——今日此時天氣如何,或晴或雨,看哪!打開你的雙眼,專註傾聽。這就是小說家者言。然而,小說家並不會告訴你,你將看到或聽到什麼;他們所能告知你的,僅限於他們活在世上的所見所聞(活著的三分之一光陰花費在睡眠與夢境,另外三分之一則用來扯謊)。

「與此世間對立的真實!」毋庸置疑,當然如此!小說作者確實嚮往真實——至少在這些人較為勇敢的時刻:小說家渴望知曉它、說出它,侍奉它。然而,小說家以某種特定且奇異的方式來從事此舉,像是發明些在這世間應該從未可能存在或發生的人地事物等等,巨細靡遺、感情豐富地敘述這些虛構事物。直到小說家寫完這堆謊言之後,便說:就是啦,這就是真實!

小說家可能運用一切事實來支持這一整套謊言,如描繪瑪夏沙(Marchalsea)監獄這個真實地點,或確實發生過的博羅季諾會戰[3],或在實驗室中確實進行過的複製生命過程,甚或實存的心理學教科書中描述的性格崩解等等。這些可資印證的地點、事件、現象、行為,讓讀者忘記自己閱讀的純屬創作,是在無可定位的地域(也就是作者的心靈)外從未發生的歷史。事實上呢,讀小說時,我們精神錯亂──就是瘋了。我們在那些時刻會深信不疑,那些從未存在於現實的人物,我們聆聽到其聲音,我們與這些人物一起觀看博羅季諾會戰,我們甚至可能變成拿破崙。通常(大部分的情況)而言,我們讀完一本小說,就會恢復清楚的神智。

所以說,任何一個值得尊敬的社會從未信任過它的藝術家,難道有什麼好驚異的嗎?

我談論諸神,然而我是個無神論者。但我也是藝術家,是以我是個騙子。可別相信我說的任何話;我說的話句句屬實。

然而,我們這個深受困擾且彷徨迷惑的社會,執迷於尋求指引。有時候,社會難免把所有誤置的信任放在藝術家身上,使其化身為預言師或未來學家。

我不是在說藝術家不會得到靈感的激發,成為先知:並非神靈不會降附在藝術家身上,神諭不會透過其口舌彰顯。倘若不吃這一套,這些人到底怎麼會是藝術家?要是這些人不知道神跡發生,神就置身於內,使役其舌頭與雙手,那些人還算什麼藝術家?或許,這樣的神跡只會在一生彰顯一次。但是一次就無比足夠。

我也不會說,唯有藝術家才具有如此負擔與特權。科學家是另一種類似的族類——竭力準備、悉心張羅,日夜不舍地工作,時睡時醒,為的就是求取靈感。畢達哥拉斯知道,神會在幾何陣式當中彰顯自身,也會呈現於夢境之中;神會現身於思惟的和諧性,也可能會現身聲音的協調性;神會彰顯於數字或文字之中。

然而,正是字句掀起煩擾與困惑。如今,我們被要求只在某個層次考慮字句的用處,也就是符號的層次。我們的哲學家們(至少某些哲學家)會迫使我們同意,唯獨當某個字詞(句子、陳述)具有唯一單獨的意義時——唯獨當它指向某個單一事實、足以讓理智所理解、聽來合乎邏輯,而且具備可被量化的理想屬性——才是有價值的存在。

阿波羅——光與理性、比例與均衡之神,會將那些在崇拜禮讚時靠得過近的人們弄瞎。可別直視太陽,有時就回到某個黑暗角落歇息,與酒神戴奧尼索斯喝杯啤酒吧。

我談論諸神,然而我是個無神論者。但我也是藝術家,是以我是個騙子。可別相信我說的任何話;我說的話句句屬實。

以邏輯來定義,我唯一能夠理解或表達的真實,是個謊言。以心理學來定義,則是某個象徵。若是以美學來定義,那是暗喻。

喔,若是能夠獲邀參與某個盛大的未來學研討會,讓系統科學展演它能呈現的壯觀末世圖表,讓報章媒體詢問,到底美國在西元二○○一年究竟會是什麼德性、諸如此類,那可真是太美妙了!然而,這是個要命的謬誤。我書寫科幻小說,但是科幻小說並非攸關未來。關於未來這檔子事,我知道的絕對不比你來得多,很可能更少。

《黑暗的左手》 英文版,封面:Jack Gaughan

這本書當然也不是關於所謂的未來。沒錯,它起頭於所謂的「伊庫紀元一四九○-九七年」,但是你應該不會徹底信仰這一套吧?

沒錯,書中的人物是雙性同體的人類,但並不意味我正在預言,過了一百萬年左右,我們就會邁入雙性同體的境界,或是宣告,我們最好應該都變成這樣的生命體。對我而言,我僅僅是在觀察——以某種特定、歧異,並且適用於科幻小說的思考實驗模式來觀察——倘若你在某些特定時節的特定時刻,仔細審視我們自己,我們早已經是雙性同體的存在。我並非在預告,或是診斷,我只是在描述。以小說家之道,我描述的是心理真實的某些特定切面,這可是要借著發明精心設計的情境式謊言來假以成立。

我們在閱讀小說——任何一本小說時,得同時知曉,那從頭到尾都是漫天胡扯,但也得在閱讀中深信它每一個字。終於,直到我們讀完,要是它是本夠棒的小說,我們會知道自己與閱讀之前的那個自己稍有差異,我們改變了些許,彷彿像是認識了個新面孔,橫越之前並未涉足的某一條街道。然而,很難說出我們自己到底學到了些啥,有了什麼改變。

藝術家處理的是無法以文字述說的議題。

至於以小說為創作媒介的藝術家,正是以文字本身來處理這些議題。小說家用文字呈現無法以文字敘述的事物。

於是,文字可以讓你以弔詭之道來使馭;正因為除了符號學的用途之外,它還具有象徵性或暗喻性的層次。(文字還有聲音——這是那些語言實證派的學者不感興趣、忽略掉的層次。一個句子就如同一道和弦,或是某部彼此諧和的音樂篇章。即使默讀,比起戰戰兢兢的智力,凝神傾聽的耳朵可能更得以了解它的意義。)

所有的小說都是暗喻,科幻小說自然也是暗喻。讓科幻小說與較為古老的小說類型區分開來的原因,似乎是由於它使用的是新穎的暗喻,取材自我們當前世代的某些優勢,諸如科學、所有科學,科技,某些相對與歷史觀點。星際旅行是其中一道暗喻,另類社會與另類生物學也是暗喻,未來自然也是。呈現於小說創作的未來,是某種暗喻。那麼,究竟這個故事是為了什麼而書寫的暗喻呢?

要是我可以使用非暗喻的形式表陳出來,我就不會寫出接下來的每一個字,寫出這本小說了;真力.艾也就從來不會坐在我的書桌前,用盡我的墨水與打字機卷條,為的就是要告知我,還有你,以非常嚴肅的形式來表達這句話:真實攸關想像。

[編注]:

1、羅馬俱樂部(Club of Rome),因總部位於羅馬而得名,是一所研究全球發展問題,預測未來趨勢的民間機構,成立於1968年。

2、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原道格拉斯飛機公司一組利用剩餘軍事預算工作的物理學家和技術專家,在1945年設立「蘭德計劃」,投入「未來學」研究。1948年他們獲得福特基金會協助,成立蘭德公司,成為一家非盈利的獨立機構。

3、博羅基諾會戰(Battle of Borodino),是拿破崙侵入俄國時期的一次會戰,俄法兩軍在1812年9月7號在莫斯科以西124公里的博羅季諾村附近展開的一次重大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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