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時真亦假:康熙小夥伴李煦、曹寅與《紅樓夢》的故事
文/馬靜
2014年秋拍,一個叫做「李煦」的名字忽然閃耀美術界。《李煦行樂圖》在北京匡時拍出了1863萬的高價。眾多買家參與競投,最終兩位勢在必得的買家,將一件估價200多萬的東西,頂到超出估價5倍。
90多歲的紅學專家馮其庸,在病床上聽到這個消息,很是激動:1800萬不多,多少錢都不算多!
這張畫的作者是周道和上睿,而這張畫讓人激動之處在於畫中的主角:李煦。
周道、上睿 《李煦行樂圖》 絹本手卷 1695年作 本幅46×178cm 跋46×355cm
李煦
康熙的兩個小夥伴:李煦和曹寅
清順治八年,多爾袞去世。結束了攝政王生涯後,被蓋棺定大罪,他所擁有的滿洲正八旗之一正白旗,被順治收為己有。
清朝有種制度,大家都很熟悉,叫做包衣奴才,就是家生奴才的意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一家,當時就是正白旗包衣。多爾袞一死,他們從攝政王王府的包衣,變成了皇宮內務府的包衣。
這是曹雪芹紅樓繁華一大夢的最初起因。
順治生了康熙玄燁,要找奶媽和保母。皇室規定,奶媽和保母必須從內務府正黃、正白、鑲黃三旗中找。後來找到的,保母是曹寅的母親孫氏,奶媽是李煦的母親文氏。
孫氏精心照顧玄燁長大,同時也帶著比他小四歲的曹寅一起生活。曹寅成為了玄燁的幼時玩伴,以及陪讀。因此在曹寅才16歲,就成了御前侍衛。
還記得《紅樓夢》里說賈府寧榮二公是有護主戰功的嗎?御前侍衛就是做這件事的。
再說李煦。玄燁小時候出過一次天花。天花在古代是惡疾,染上就是死,人人避之不及,而文氏侍奉如常,使他度過此劫。幾十年後康熙南巡,見到文氏,異常親密,稱「此吾家老人也」。康熙還娶了文氏的一個侄女兒,也就是李煦的舅表妹王氏,封為密嬪,後加封「順懿密妃」。
一個密字,道出了康熙和李煦的關係。又是奶兄弟,又是表妹夫。李煦16歲入國子監讀書,後被任內閣中書。內閣中書是從七品,但是非常受重視。滿一定年限後,李煦被派遣下基層鍛煉,當了廣東韶州知府。
曹寅和康熙是小夥伴,李煦和康熙是小夥伴,曹寅和李煦,當然也是很好的小夥伴。李煦到了廣東以後,把自己的表妹嫁給了曹寅。曹寅又成為了李煦的妹夫。
87版《紅樓夢》的賈母,其原型便是李煦的妹妹
織造鹽政,喜榮華正好
康熙三十一年,玄燁把他童年的兩個小夥伴分別派去當了江寧織造和蘇州織造。曹寅在南京江寧,李煦在蘇州。
江南三大織造,江寧、蘇州、杭州。曹、李兄弟位居其二。
織造,工作內容是織造各種衣料布帛。但是,康熙真的對自己的衣物質量重視到要派身邊親信親造嗎?要知道,皇帝身邊有個可以信任的人,有多難。
江南織造最重要的任務,是當康熙的耳目,監查江南這個中國最富庶地區的一切情況。從天災人禍、到稻米實驗,從籠絡文人思想傾向、到校刻刊印古籍,當然也包括織造衣料。這也能解釋曹雪芹為何在寫人物穿戴時非常細緻地寫出其花樣質地,並且知道霞影紗這種少見的布料。
織造雖然只有五品,但系欽差官員,可以專摺奏事。然而李煦和曹寅的角色並非明代的東西廠這種特務機構。織造所奏密折,極大部分是關於雨水、收成、米價、疫病、民情、官吏的名聲等等。當時沒有報紙,各級官吏不免有瞞報回護情況,康熙主要從這些密折中得知各地實情。
李煦的工作甚至包括實驗新型水稻。李煦種稻一百畝,是最大的實驗農場。所產的米當時叫做「御苑胭脂米」,色紅味香,煮粥最美。《紅樓夢》里寫庄頭烏進孝進給賈府的,就是這種米。
李煦奏摺 紙本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康熙硃批:「凡爾所奏,不過密摺奏聞之事,比不得地方官。今將爾家人一併寬免了罷。外人聽見,亦不甚好。」
二人出任織造之後,康熙四次南巡。李煦、曹寅精心準備,負責接駕。
《紅樓夢》將這件事安在了江南甄家身上,「獨他家接駕四次,銀子成了土泥」、「世上所有的,沒有不堆山填海的」。
但王熙鳳問了:「他家怎麼那麼有錢呢?」
趙嬤嬤說:「這不過是拿皇帝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有錢買那個虛熱鬧去」。
四次南巡之後,李煦虧空五十萬兩,曹寅三十七萬兩。這些錢,都是皇帝的錢,花在了皇帝身上。但曹李二人,卻擔了挪用巨額公款之罪。
兩江總督噶禮上奏彈劾曹寅,康熙從中回護:「朕知其中情由」。康熙將曹寅和李煦看做親人,不忍處罰,但巨額公款虧空也必須補齊。康熙讓曹寅與李煦奉旨十年輪管兩淮鹽課。淮鹽是天下最肥的缺。康熙的意思,是讓他們在這個位置上,補完織造的虧空。
康熙五十一年,曹寅54歲。二月,攜長子曹顒進京述職。六月,奉康熙之命自江寧赴揚州主持開刻《佩文韻府》。七月,患風寒之病,繼而轉成瘧疾。
李煦向康熙上奏曹寅病情。康熙對曹寅的病情非常重視,立即批複:「你奏得很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葯,恐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詳細寫了服藥方法,文末,寫了四個帶感嘆號的「萬囑!」
李煦奏摺
康熙硃批:「爾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葯,恐遲延,所以賺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濟(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蔘,今得此病,亦是人蔘中來的。金雞拿(即奎寧,原文用滿文)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葯送到前,曹寅卻已病逝於揚州。
康熙甚為難過,但還有更棘手的事情。李煦上奏康熙:彌留之際,核算出虧空庫銀二十三萬兩,而且曹寅已經沒有資產可以補上,「身雖死而目未暝」。
李煦帶曹寅之子曹顒進京,奏請曹顒繼任江寧織造。康熙准。兩年後,曹顒病逝。李煦與康熙一起,主持將曹寅的四侄曹頫過繼給曹寅一支,繼續擔任江寧織造。
《紅樓夢》里,賈璉夫婦作為榮府的侄子,卻在榮府里管事,這個情節也在現實故事中有了對應。
87版《紅樓夢》中賈璉、王熙鳳夫婦
康熙五十六年,李煦終於把曹寅的虧空還完了。康熙去了一塊心病,加升李煦戶部右侍郎銜。
政治站錯,恨無常又到
雍正元年正月初十,胤禛剛剛上台兩個月。因「李煦奏請欲替王修德等挖參」,廢李煦官、革織造之職,重查李煦虧空一案,查抄李煦家產。
該年七月,隆科多轉陳查弼納奏摺稱:「查出李煦虧空銀內,商人少給擔賠銀額及短秤銀共三十七萬八千八百四十兩,應由商人頭目等追賠。」依照這個數,李煦實際上只「虧空」一千一百六十兩。
想要挖個名貴中藥材,不是錯,欠朝廷一千兩銀子,也不是錯。真正的錯,是站錯隊。李煦和曹寅,在康熙一朝,都站在了八爺那邊,並且與八爺一黨有姻親關係,因而成為了四爺的政敵。
在《紅樓夢》中,曹家也與王府有交往。有交好的王府,即北靜王府,也有素無來往、後來產生矛盾的忠順王府。
八爺的下場在清宮戲裡演了無數遍,奪嫡失敗,被下獄,還被改名叫「阿其那」,意為俎上之魚。
政治鬥爭,經濟解決,這是中國歷史悠久的手段。李煦以虧空罪名被抄家,宅邸被罰沒,賞給了另一個包衣出身的人物,年羹堯。李煦全家子女家僕二百餘口,被送至人肉市場標賣,無人敢買。
雍正五年,曹家也因經濟虧空、騷擾驛站等罪名被抄家。「騷擾驛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曹家子孫遷回北京老宅,家族敗落,四下流散。其中最偉大的曹雪芹,流散到了北京的西山。
同年,李煦又被查出曾送5名秀女給八爺胤禩,成為徹底的「政治犯」。雍正判其斬監候。後「法外施恩」改為流放打牲烏拉,今吉林。李煦七十老人,流放苦寒之地,與死無異。兩年後,李煦凍餓而死。
兩個鐘鳴鼎食,詩禮簪纓的望族,轟轟烈烈近百載,一朝生變,忽喇喇似大廈傾,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雪真乾淨。
上圖:徐元文 《感蝗賦》(局部) 紙本手卷 本幅25.5×133.5cm 題跋25.5×362.5cm;25.5×80.5cm
下圖:《感蝗賦》曹寅、李煦題跋
李煦與《紅樓夢》
雍正大概沒有想到,在四爺胤禛和八爺胤禩的奪嫡之爭中,輕輕一筆硃批就犧牲掉的兩個家族裡,有那麼多鮮活的女子,凄婉的故事。而這些歷史字縫裡不會保留的細節,因為一個曹雪芹,譜成千古名篇。
研究完曹寅和李煦的生平之後,我們發現,在《紅樓夢》中,李煦的影子無處不在。
首先是神秘的「江南甄家」。
《紅樓夢》里,開篇處據冷子興敘述,江南甄家是賈家的世交。金陵賈史王薛四家,也是世交。但金陵這四大家族,都出現了有名有姓的具體人物,而甄家除了兩個女人來請安說了一段甄寶玉的事之外,再無其他人物形象。因此,一般認為,甄府對應著賈府,是一個藝術化的虛擬角色,旨在點出「假作真時真亦假」。
甄府第一次出場,就是王熙鳳和趙嬤嬤議論甄府曾四次接駕。一般認為,這是曹公將自己家的事情,安在了甄家頭上。而從李煦的生平中看到,康熙四次南巡接駕,是曹寅和李煦一起辦的。
那麼,有沒有可能,曹公為了避人耳目,將自己家摘了出去,卻留了李家的一個隱筆?
再看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進京,遣人送禮請安。禮單上是: 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官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
這若不是江南織造,怎會得來這樣多的皇室和官府專用布料?曹府已是江寧織造,另一個江南的織造,不是李煦,又能是誰?
再看後文,甄家兩個女人的閑話說,這次上京,是奉旨面聖,但卻只有「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老太太、其他太太、小姐、哥兒都沒來。
太太帶著一個三姑娘進京面聖,各位大約能猜出七八分意思了。而史載李煦家中,亦曾送過一個秀女進宮。
其次,小說中多次提到,江南甄家和賈家常有禮物往來,老太太生日、寶玉生日、逢年過節,總有禮來,且多是上等之物。但曹公的筆法卻非常有趣,常在敘述正事時,夾一句即止。譬如鳳姐晚上卸了妝,來回王夫人:「江南甄家送來的禮,我已收了。」譬如寶玉正在榆蔭堂做生日,下人來回「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
除了禮節,兩府還有密切的經濟往來。元妃省親時,要採買小戲子。賈璉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賴爺爺說,不用從京裡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並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
曹家並無入宮的皇妃,曹寅有一長女做了郡王妃,次女嫁蒙古王子為妃。因此曹雪芹的生活中不大會有省親的經驗。
甲戌本十六回,有一條回前批:「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省親與接駕,在程序上是非常類似的事情。可以設想,曹雪芹將自己聽來的南巡接駕故事,變換成了省親,而在接駕事里,曹李兩府的經濟往來是非常密切的。轉換到小說中,則是賈府和甄府之間的銀錢往來。
在紅樓夢第七十五回,甄家被抄,賈母聽了,很不自在。賈府被抄的趨向,在抄檢大觀園時借探春之口說出來,「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
真實歷史上,雍正元年,李煦家被抄。雍正五年,曹家被抄。
江南甄家,難道真的是一個不存在的王府嗎?
87版《紅樓夢》元春省親
其次是林如海。
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父親,在蘇州當巡鹽御史。林如海娶了賈府的女兒賈敏,是賈政的妹丈。
李煦和曹寅為了補虧空,曾在十年內奉旨輪流管理兩淮鹽課,多次擔任兩淮鹽政院巡鹽御史。李煦本身,又是蘇州織造,家眷亦常年在蘇州。
李煦和曹寅之間也有親戚關係,只是反過來,曹寅是李煦的妹夫。李煦寫信給曹寅,稱呼是「老妹丈」。
小說中的人物和現實原型自然不是一一對應關係,但很難說沒有現實蛛絲馬跡的影子。
虛白齋 尺牘 李煦撰,成達可抄 線裝紙本 1705-1716年
最後是史家。
《紅樓夢》里的賈母,是金陵四家中史家的小姐,嫁給了賈家。而在現實中,李煦的表妹嫁給了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老祖母。
小說中,史家除了一個史湘雲活靈活現,其餘人都未曾落有一筆。現在紅學研究中有一種說法,脂硯齋就是湘雲的原型。而我們查李煦的家譜,李煦的兒子李鼎生有一女,名叫湘雲,與曹雪芹同輩。
這些猜測不知是否能夠證實,但可以知道的是,李煦對於《紅樓夢》的成書,絕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李煦四季行樂圖(局部) 佚名 絹本手卷 61×659cm 山東省青州市博物館
包衣和文人,夾縫中的痛苦
曹寅是內務府包衣,卻又是漢族人。他是皇帝的發小,卻又是朝廷的密探。漢人認為他是滿人,滿人當他是漢人。他在寫給豐潤兄長曹鋡的詩中言到:「棗梨歡罄頭將雪,身世悲深麥亦秋。人群往往避僚友,就中唯感賦登樓。」
「人群往往避僚友,」是曹寅的真實心態。他坐轎出門總是低頭看書,從不抬頭,他活得風光又凄苦,體面又卑微,在歷史的夾縫中歌吟,他的詩也帶著這種欲說還休的悲涼。
曹寅的生活方式是偏文人的,喜歡和文人詩酒唱和。也許,在詩歌和文學藝術中,他才能得到一種精神上的暫時逃避。被賈母稱「像他爺爺」的寶玉,也是喜歡在詩歌中找尋安慰的人。曹寅的思想到了中晚期偏向於禪宗。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的也是一個「無常」。
李煦和曹寅兩個人的出身、經歷、官職都一致,幾乎是對方的鏡子。李煦也有這樣的痛苦,但他所採取的派遣方式,則是寄情山水。
這就是為什麼會有文首的《李煦行樂圖》。除了這幅匡時秋拍的《李煦行樂圖》,還有青州博物館藏的《李煦四季行樂圖》,以及《李煦涉獵圖》、《李煦春遊晚歸圖》,都是描述李煦與自然相處行樂的場景。李煦的思想偏向道家,以散淡、自然的方式與人世相處。
《李煦行樂圖》局部
《李煦行樂圖》曹寅題跋
在《李煦行樂圖》中,李煦斜坐岸邊山石旁,一冊書,一杯茶,體態微豐,神情安詳。在這山溪旁的片刻寧靜,才是李煦半生辛勞中能夠做回自己的時刻。
曹寅在這張畫後題了長跋。其中有一句耐人尋味:
流泉聲在斯人耳,似證因塵果味身。
國家不幸詩家幸。兩個家族的覆滅,成就了一段文學高峰。家族裡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譜寫了一曲無常的悲歌。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這首甄士隱的解詞,多像是寫給李煦的啊。
李煦四季行樂圖(局部) 佚名 絹本手卷 61×659cm 山東省青州市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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