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紅樓夢》，兩對金玉緣

07-10

《紅樓夢》耐讀耐品。在許多小細節中藏著大關節，有的需要放大了看，有的需要聯繫起來看。比較其中的兩段「金玉良緣」登場的細節，頗能讀出點心得，讀出些發現。

第八回寶玉到梨香院探望寶釵。此時內屋僅有寶釵、寶玉和丫鬟鶯兒三個人。寶釵提出要細細的鑒賞寶玉戴著的通靈寶玉。當寶釵看過一遍，「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到」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獃作什麼？」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這才引出寶玉央求要寶釵的項圈「也鑒賞鑒賞」。寶釵道：「你別聽她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麼瞧了我的呢。」寶釵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待寶玉託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箴。這八個字乃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哪裡來。

寶釵見到寶玉進屋，理應首先詢問寶玉從何處來，或者當即安排丫鬟倒茶，這才是見客之理，待客之道。可是她沒有這麼做，而是先要「細細的鑒賞」寶玉戴著的通靈寶玉，她粗看一遍後從新翻過正面細看，八個字一連念了兩遍，何意？還不是提示鶯兒，不要再傻呆著不說話了，該你出場說話了。她生怕鶯兒錯過了這個絕好的時機，還「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獃作什麼？」大概想起該扮演的角色，於是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要再說近一點，幾乎要點出姑娘和寶二爺是一對了。她覺得還應該交代一下這八個字的來歷，以增加信息的分量：「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巧了，一人有玉，一人有金，各有八字，內容還恰好一對兒，暗中寓含的豈不是「金玉良緣」？寶釵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她及時打斷了鶯兒的話，該是怕話多有失吧。總之，你該說的話說完了，這裡就沒你什麼事了。

可以肯定地說，打造能給通靈寶玉成「一對兒」的金鎖，應當是薛姨媽他們的傑作；而把這一具有特殊意義的物件端上檯面的「導演」則應該是這個富有心機的薛寶釵。由於有了這鑒玉賞金「不經意」發現的第一次，那麼「金玉良緣」的風就算有了源頭。

無獨有偶，二十九回上演了又一個「金玉良緣」的戲碼。這一次的「金」是和史湘雲所佩戴的相同的金麒麟。和第八回相同的情節是也先賞玉，不同的是，第八回是寶釵、寶玉和鶯兒三人在閨閣內室的動作和對話，這次是在一個公開場合，當日榮府國公的替身張道士，用托盤託了通靈寶玉去給「遠來的道友並徒子徒孫們」看，看後又用托盤托出三五十件各人傳道的法器，作為敬賀之禮。這其中便有一個金麒麟。後來在看戲的樓上，寶玉將自己的玉戴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把張道士帶來的這些物件）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麼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原來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她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還有限，唯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聽說，便回頭裝作沒聽見。

須知，在這之前，張道士曾向賈母、賈珍等眾人為寶玉提過一個十五歲的小姐的親事，被賈母以「上回有和尚說了（注意，也是和尚），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點再定罷」推脫了去。接著還發表了自己在孫媳選擇上的標準，那恐怕也是在否定私下裡暗潮洶湧的議婚輿論。那就是借「金玉良緣」抹殺「木石前盟」。在一個談婚論嫁的大背景下，金麒麟出現的這一幕，不能不耐人尋味。「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麼一個的。」絕不是老太太老糊塗了，真的記不清是誰家的孩子帶過。他是要引出話題，引起大家對「這些人帶的東西」的注意。而恰恰接話的是寶釵，說明他一直在關注著「這些人帶的東西」。這也從側面證明，她家打造的那個金鎖是有用心的。怨不得林黛玉冷笑譏諷：：「她在別的上還有限，唯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此時的賈母的心理也許在說「你薛家有金鎖，我家雲兒也早帶有金麒麟！這金麒麟同樣是金玉姻緣的兆頭！」看來，一定是「金玉良緣」的輿論在大觀園裡廣泛傳播，引起了賈母的反感。金麒麟現身一事，不排除是老謀深算的老太君導演的一場有關寶玉婚姻對象選擇的輿論反擊戰。事先安排張道士把那個金麒麟放進道士們的敬獻托盤裡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就是那個金麒麟，還起到了測出寶玉對湘雲和黛玉的感情深淺的作用。

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一面心裡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見史湘雲有了，他就留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都倒不大理論，唯有林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讚歎之意。寶玉不覺心裡沒好意思起來，又掏了出來，向黛玉笑道：「這個東西倒好頑，我替你留著，到了家穿上你帶。」林黛玉將頭一扭，說道：「我不稀罕。」寶玉笑道：「你果然不稀罕，我少不得就拿著。」說著又揣了起來。

在眾多人中，唯有黛玉注意寶玉面對金麒麟的表現，表明她是最關心寶玉的人，尤其是事關終身大事的選擇。從寶玉的動作神態看，他的內心深處對湘雲是有一定感情的，而從他跟黛玉的對話看，他對黛玉的感情則更勝一籌，更深一層。黛玉說的「我不稀罕」，表明她對所謂「金玉」之說是不屑一顧的。

寶玉得到這個金麒麟，正好跟湘雲帶的一大一小配成一對兒，寶玉就收藏起來，還天天帶在身上，這不能說寶玉就有想跟湘雲成親的願望，但至少說明在寶玉心目中對湘雲還是頗有好感，且這好感也有別於其他的姐妹。在《紅樓夢》三十一回中，章節題目中便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字樣，內中寫道湘雲和翠縷正議論事物的陰陽，忽然發現了寶玉丟掉的那個大的金麒麟。翠縷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哪裡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裡沒見有人有這個。」湘雲道：「拿來我看。」翠縷將手一撒，笑道：「請看。」湘雲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手上，只是默默不語。聯繫剛才她和翠縷關於陰陽的對話，顯然她會想到如果翠縷就這兩個麒麟發問，那一定得回答：這個又大又有文彩的為陽，自己佩的麒麟為陰。當湘雲知是寶玉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麒麟了？」

「你幾時又有麒麟了？」這話意蘊十分豐富。一個「又」字，便聯繫到了寶玉的通靈寶玉，又有了跟自己帶的一樣的金麒麟，這太有意思了。什麼意思呢？答案便是章節標題中的「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有研究者認為，在《紅樓夢》遺失的後幾十回中，寶玉落魄以後，曾經遇到湘雲，二人在一起過了相當長一段艱苦而又相依為命的生活。更有人認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生活原型就是曹雪芹自己，而那個為《紅樓夢》寫了許多批語的脂硯齋，可能就是曹雪芹的紅顏知己，不排除史湘雲就是脂硯齋的藝術形象。若真如此，那一大一小的金麒麟和寶玉的命根子倒也不失為有別於發端於薛家的另一對金玉姻緣的預兆了。這樣說來，史老太君為反擊金玉之說的一番動作和言論，也算得是「無意插柳柳成蔭」了。

【作者簡介】

張宗成, 河南鄧州人, 河南省范仲淹文化研究會理事，鄧州市紅學會會員，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