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016年《北京文學》優秀小說連載 ∣ 葉廣芩:扶桑館 (二)

街坊們這樣收穫抗戰勝利品的時候,我和小四兒等人大部分還在娘的肚子里,所以我們沒有機會看到漂亮的穿和服的糖盒子和那些白撿白拿的歡樂場面。我記事的時候已經到新中國成立了。

50年代初期的糖盒子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頭上包著格子圍巾,走路低著腦袋,背上背著狸的小妹妹,一個細眉細眼,動輒便咧嘴哭的小丫頭片子。我估計,這小東西長大了也註定是個挨揍的貨色,不會有多大出息。我很想看看穿和服的糖盒子,但是她一回也沒穿過。可不,日本投降好幾年了,哪個日本僑民還敢在北京地面上張揚,他們收斂得比小菜碟兒還小菜碟兒。

原先在崇文門外古玩店上班的老唐兩年前改為走街串巷,專門收購舊貨的「打小鼓兒的」。這個職業在民國和解放初期很普遍,小鼓兒茶盅蓋大小,扁扁的,鯊魚皮蒙面,攥在左手,右手用一根細竹棍,棍頭裹著膠皮,梆梆地敲擊,鼓聲響亮清脆,在幽深的衚衕里能傳得很遠。人們在家裡一聽到鼓聲就知道收古玩舊貨的老唐來了。老唐可以直接進到賣主的家裡,在賣主的桌上、炕上審看物品。有時候老唐不等人招呼也進屋,臉上堆著笑,親切地說,老沒見了,怪想您的,這些日子您一準兒找著了不少好東西,讓我開開眼。

如果主家正想用錢,就會裝作很不經意,順水推舟地從腕子上擼下鐲子,讓老唐估成色,論價錢。

還有級別稍次,屬於收廢品的,敲的是軟鼓,嘭嘭嘭,嘭嘭嘭,三下,用特有的沉悶短促嗓音吆喝,「有舊衣裳、舊傢具——我買!有舊書本、洋瓶子——我買!」這類人可以進入住家院落,但是絕不能登堂入室,賣家買家都恪守著這個規矩。最次一等是收破爛的,多是上了年紀的婦女,她們來自城郊,早出晚歸,跟城裡、跟鄉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白天,以上午居多,背著大筐沿街叫喚「有破爛兒——我買!」聲音拉得很長,像唱歌。婆子們收購的多是破衣裳爛襪子,她們身後的大筐里有洋火,也有雞蛋、綠豆什麼的鄉下土產,若是要現錢,她們給出個兩毛、三毛頂天了,通常是以物換物。有一回,我媽用老三穿剩的一件拾掇不起來的線衣以及亂七八糟的東西,跟孫婆子給我換了一雙農村男孩的[革][及]鞋。鞋當然是新鞋,方口藍布面,鞋頭包著黑土布,用針線密密地緝著,硬邦邦的不跟腳。我說:媽,鞋大著呢,大半個拳頭。

媽說,穿穿就不大了,你的腳還長呢。

我說,鞋幫子太硬,硌腳。

媽說,你看人家這針腳緝得多齊整,多細密,鄉下人實誠,這雙鞋比老三的皮鞋還結實,穿個三五年沒問題!

從媽嘴裡我知道了「緝」這個詞兒,從這雙大[革][及]鞋上我了解了「緝」的作用,就是一針頂著一針縫,硬把布片縫成鐵皮。我穿著這雙用爛線衣換來的新鞋,只半個時辰,後腳跟就磨破了;跳皮筋,一抬腿,鞋就上了房頂。媽讓老三把鞋勾下來,給鞋縫了根帶子,這雙能踢死驢的鞋從此跟定了我,再也無法擺脫。我恨死了收破爛的孫婆子,有時候學孫婆子吆喝「有破爛兒——我買」,學得惟妙惟肖,可以亂真。媽拍著我的屁股說,學什麼不好,將來你還真要當收破爛的!

想想看吧,一個城裡的小丫丫,穿著一雙農村野小子的大[革][及]鞋在衚衕里走來走去,自信心受到了何等挫折。不敢對媽表示不滿,但是只要一看見孫婆子,我就讓小四兒們用綳弓子綳她,把老婆子整得想罵也找不著人,後來乾脆不到這條衚衕來了。不來就不來,誰稀罕!

衚衕的孩子沒有上幼兒園一說,用現在的話說是:放野羊一樣地散養著。家家都好幾個孩子,大的帶小的,不寵不慣,我們成長得都很自覺,也很自由。一幫孩子,拽包、跳間、彈球、拍洋畫,沒有滑梯,沒有蹺蹺板,當然也沒有鞦韆和沙坑,我們只能在衚衕大院里玩,跟門口的大槐樹較勁,自己跟自己作(zuō),欺負雜種狸就成了我們的主要樂趣。

狸會唱歌,他有音樂天賦,唱得很動聽,他唱得最好的是《麻雀教算術》:「七八、七八、七八八,小麻雀要當先生啦,一個一個數過來,七八八,七八八……」歌是他媽教的,用日語演唱。我們聽不懂,只能明白「七八八」,一聽到「七八八」就過去揍他。

打小鼓兒的老唐生意不錯。新中國提倡「勞動光榮」,但是一些過去的顯貴們放不下架兒,宅門的哥兒也不想出門掙錢,便典當家私,維持著場面。礙於臉皮和身份,這些人不便經常出入寄賣商店(解放後典當行業改成寄賣商店),走街串巷的老唐就成了受他們歡迎的人物。家裡有什麼古玩玉器,書畫法帖,細軟皮貨的,都喜歡賣給老唐。老唐出身古玩鋪,懂行,不會走眼,給價也公道,又住在附近,做買賣不會太離譜。

打小鼓兒的雖然也屬收舊行業,但是視野寬闊,精於鑒定,跟三六九等的人都能搭上話。打小鼓兒的老唐穿著長衫,腋下夾著包袱皮,細高的身材,儒雅模樣,很是招人待見。老唐收舊物的包袱皮來自日本,綠地白萱草的圖案,顏色鮮亮,跟老唐的灰大褂相搭,很是和諧,這怕也是老唐區別於其他打小鼓兒之處。老唐衣著齊整,戴著呢子禮帽,腳上是鋥亮的皮鞋,不像是收舊貨的,倒像是學校教書的先生。老唐收舊貨有自己的區域,南至東四頭條,北至北小街炮局,三天串一個來回,不胡走,不過界,摸著老唐的規律就能逮著他的行蹤。舊官宦府邸,殷實宅門是老唐的重點對象。有時候不為收東西,就為進去串串門,聊聊天,聯絡一下感情,很多意想不到的好東西就是在他聯絡之中到手的。

他到我們家來,多是在爸下了班,吃完晚飯以後,那時候的爸閑適而輕鬆,心情一般也很好,想找件什麼事兒解解悶兒,這時候老唐來了。老唐進門先打千兒問候,禮數十分周到,像個世家子弟,謙恭得像是後輩對學長的仰慕和尊敬,讓爸的心裡十分舒坦。爸說,看唐先生這麼高興,一定是發了財了。老唐說,發多大的財在四爺眼裡也是個小手指頭,四爺祖上進出紫禁城,什麼好東西家裡沒有,什麼寶貝沒見過啊。

爸讓老唐坐,老唐偏著半個屁股坐在茶几旁邊的椅子上,不往八仙桌旁邊的太師椅上坐。老唐是個挺懂規矩的人。

衚衕的街坊包括我在內,大家都是老唐、老唐地叫,一個沿街打小鼓兒的,值不得另眼相看。但是只有我爸,嘴裡一直叫他「唐先生」,當面是唐先生,背後還是唐先生,從來沒改過口。爸問老唐最近生意如何,老唐說:干這行不容易,前幾年在磚塔衚衕有個打鼓兒的被歹人搶了,剛收的吳昌碩四條屏血本無歸。現在是沒人搶了,但是人們把好東西都抬(藏)起來了,不願露富。現今這是普遍心態。

爸說,你們這行,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逮著真貨就大賺了。

老唐說,四爺說得沒錯,比起四爺旱澇保收的教員生涯,我這兒還是擔著風險。宅門裡都是熟人,只能實打實地做買賣,不敢虧人。

媽要去沏茶,老唐從大褂里摸出一個小包來,讓媽沏他帶來的,說是日本靜岡煎茶,這茶四爺可能有日子沒嘗了。

煎茶沏上來,黃綠顏色,滿屋飄香,濃厚的茶味兒之外夾雜著海藻的青氣。媽嘗了一口,說味道太怪,綠得也不正經。

爸說,這就是玉露了,日本第一茶。

媽說,煎茶怎是這股青澀味兒?爸說,是日本茶特有的味道,他們的茶葉和海帶、乾魚在一塊兒賣。

媽搖搖頭,不能理解。我也不能想像吳裕泰茶莊帶賣海帶、黃花魚的荒唐。

爸和老唐喝著煎茶,臉上顯出相知極深的表情和以心傳心的會意。他們說了許多東京帝大的舊事,說到了帝大校園裡的那棵巨大檜樹和對門賣串燒的小鋪。到最後竟然換了頻道,說開了日語,瑪斯、瑪斯的,讓人聽著怪誕又好笑。我後來才知道,那些「瑪斯」是敬語,爸和老唐兩人彼此都敬著呢。

媽說,都是煎茶鬧的!

老唐來也不是光喝茶,在適當的時候他打開包袱皮,亮出裡邊兩本磨了邊的舊書,對爸說,是日本永井荷風的《江戶藝術論》,想必其中的「浮世繪之鑒賞」對教美術的爸有用。爸大概是不便拂逆老唐的美意,人家從收購的舊書里翻出這個特意給你送來,足見心裡還想著你,朋友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也就夠可以了,還能怎麼著呢?爸的幾個兒子倒是親生,可誰也沒想起給爸淘換一本什麼荷風、江戶來。

爸給了老唐6塊錢,直說書的珍貴和難得,老唐推讓了一下把錢收了。老唐走後,媽說,這麼兩本發黃的書,6塊!夠半個月的嚼穀了。這樣的書,收報紙洋瓶子的論斤約,兩分錢一斤。

爸說,心意是不能用錢稱的。

話是這麼說,那本「江戶」被爸撂在書櫃頂上,到死也沒動過。

我認為,這是老唐做生意的精明之處。

有一天,老唐領著糖盒子上我們家來了。糖盒子破例穿了和服,還擦了薄薄的粉。藏藍的帶小碎花的衣服,散發著樟木箱子的味道。攔腰的鐵鏽紅衣帶樸素典雅,配以白布棉襪和木屐,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的遙遠。我追著糖盒子看,很沒規矩地跟著他們走進堂屋,站在爸的身後,不顧媽的幾次暗示,不想離開。我想看看他們要幹什麼,如此鄭重其事。

糖盒子將一個紫包袱交給媽,說是中元節到了,做了些點心讓媽嘗嘗。依著北京人的習俗,客人送了禮,主家客套一番後會放在一邊,表現出不是那麼「迫不及待的小家子氣」,免得讓人看著好像沒見過什麼似的。媽接過包袱,順手就要往茶几上放,爸接過來說,咱們得看看都是些什麼好東西,唐家「歐枯桑」(夫人)的手藝應該是不錯的。

爸當著老唐和他媳婦的面,把包袱皮打開,是一個精緻的木頭盒子,打開盒蓋,裡面蒙著一層柔軟的綿紙,掀開綿紙看見盒子里站著五個櫻花形狀的點心,黃蕊粉瓣,嬌嫩無比,爸稱讚道,真精緻!

爸拿了一個,遞到我手裡,我高興極了,張嘴要咬,媽說,先別往嘴裡填,看夠了再吃!

只好把那「櫻花」在手裡托著。

日本人每年中元和歲暮要給至親好友送節禮,這些年跟唐家街里街坊地住著,也沒見糖盒子做什麼「櫻花」送過來,這回不知是怎麼了,竟然正式隆重,送禮來了。爸是照著日本人習慣,凡是送禮,必得立即開包,當著人面大讚特贊一番,表現出驚喜和稀罕,讓送禮者心情舒暢,得到極大滿足。

我托著點心出了房門,小狗瑪麗立即撲上來,搖著尾巴示好,黃貓也在屋瓦上探著身子喵喵叫喚。我把手舉得高高的,瑪麗蹦了好幾回沒夠著,我跑進自己屋裡,用腳勾上門,一口把「櫻花」塞進嘴裡。原來就是糖,除了甜,什麼味道也沒有,能把人甜齁死。

糖盒子的娘家不愧是做糖的。

我後來知道,那天糖盒子是來告別的,她要回到日本去了,那邊有她年邁的父母,她是獨女,要回去盡孝。女兒她帶走,兒子給老唐留下。她來,是拜託我父母多關照老唐,說新中國成立了,將來兩國之間來來往往會很方便的。

糖盒子是在一個早晨走的,時間很早,太陽還沒照到西屋的屋脊,喇叭花還閉著嘴沒有張開。糖盒子走的時候,我的父母特意早起,到門口去送。大院的街坊們都還沒開街門,衚衕里靜悄悄的,泛著一股涼意。分手的時候,爸沒有說「撒呦那拉」,「撒呦那拉」我懂,是再見的意思。爸對糖盒子說的是「依待依拉下依」,這是日本人對出門親人的叮嚀,是「等著您回來」的意思。糖盒子不停地鞠躬,淚流滿面。

糖盒子用布帶兜著小丫頭片子,拴在胸前,臂彎挎著包袱走出了大院。老唐提著皮箱子跟在後面,狸大概知道媽媽要走了,緊緊抓著糖盒子的衣襟,一步不落地跟著媽小跑。

老唐要把媳婦送到天津,在塘沽送上到日本橫濱的輪船,再自己帶著狸回來。

我說,糖盒子到底是走了,這個日本鬼子。我還想說「非我族類必有異心」這樣很有水平的話。這句話是從趙大爺那兒才躉來的,想了想,終是沒說,在爸跟前說這樣文縐縐的話是班門弄斧,費力不討好。跟媽說可以,能嚇唬她,跟爸不行。

爸拍拍我的腦袋說,唐和子的父親是日本有名的人物,吉田先生在橫濱,為中國捐了不少錢,支持辛亥革命。唐先生抗戰一爆發就毅然回了中國,不與侵略者共處,是好人哪。

我說,您不是也回來了么?

爸說,我怎能跟唐先生比,我回來是孫中山革了皇上的命,朝廷倒了,旗人的俸祿沒了,我不回來一家大小吃什麼?充其量我是為了一個家。人家唐先生是反對日本侵略中國,民族的氣節在,1938年坐「皇后」號輪船回了中國,當時那條船上還有郭沫若,一大船的中國留學生都回來了。唐先生帶著老婆孩子,把自個兒從日本連根拔了,相當不錯的人哪!

我抬頭再看,唐家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衚衕拐彎處。

看不見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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