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俄羅斯文學知音
文| 章海陵
俄語文學研究者、上海翻譯家協會會員
嘔心瀝血把托爾斯泰、肖洛霍夫等俄國作家介紹到中國來的,是一輩子專攻文學翻譯﹑現已與世長辭的翻譯家草嬰。長期以來,中國民眾對俄羅斯文學懷有特殊的親切感,除了兩國人民對封建專制懷有共同的反抗心態,以草嬰為代表的俄語翻譯家的辛勤勞動也是重要原因。
草嬰那一代文學愛好者都知道,托爾斯泰是有名的「矛盾作家」,他的寫作技巧高超,世界觀卻「反動」。創作長篇史詩《靜靜的頓河》的肖洛霍夫,則把一個在紅軍白軍之間來回「站隊」的動搖哥薩克當作主人公,並寄於深切同情。早在「文革」前,面對托爾斯泰與肖洛霍夫的才華,不少中國人只敢暗中拍掌欣賞,卻沒有勇氣公開仰慕。事實上,草嬰也做好了思想準備,他曾說過,真要是受到哪方面的問罪,他將申辯,「我只是照著原著、原文翻譯,作品是好、是不好,你們自己去看,自己下結論。」
肖洛霍夫確實是蘇聯文壇的一個異數。這位時代寵兒,1932年中斷《靜靜的頓河》的創作,趕寫反映農業集體化的「急就章」——《新墾地》。他在讚歌的幌子下大膽而巧妙地揭露斯大林當局掠奪、迫害蘇聯農民的殘忍、荒謬與可怕。可以說,《新墾地》是一部控訴「左禍」的血淚史,只是作者講述得格外曲折、委婉、動人罷了,而中文譯者草嬰聽懂了人道主義者、義憤者肖洛霍夫的偉大心聲。
草嬰譯著中,尤值一提的是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1954年9月,草嬰在蘇聯文學期刊《旗》發現了這篇小說。譯成中文後,很快被當時團中央書記胡耀邦讀到,號召團員和青年向書中的女農藝師娜斯嘉學習。這部譯作在中國多個期刊上與讀者見面,爾後推出單行本,印數達300多萬冊。娜斯嘉是蘇聯新時期「正面人物」,是剛出校門的農藝師、建設年代的改革者。她絕不容忍平庸、混日子,由此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個文學形象,在中國引發了頗見聲勢的讀書運動,繼而是更見聲勢的改革文學的登場。受娜斯嘉的感召,作家王蒙等推出了《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註:後改名為《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等作品。平心而論,王蒙等作家比尼古拉耶娃更有文學才情,筆下的男女主人公性格更鮮明,思想更有深度,與中國的現實血肉相連;而精神世界的共同點,即光芒萬丈的改革價值觀卻有更多一致。「文革」後,中國文壇一再奏響改革主旋律,「喬廠長」「新星書記李向南」等牽動人心,引發轟動,甚至產生「尋找改革者」的社會波動。這些都是尼古拉耶娃和草嬰沒想到的。
人們普遍好奇的是,草嬰究竟怎樣用方塊漢字,將俄語字母中的情懷與氣場,傳導至中國讀者的心中?草嬰是一個十分體諒同胞的文字工作者,這一點也是他仰慕的前輩魯迅的自我要求。他有許多碼字的原則:首先,在表述上打散歐化長句式,做到中國式口語化。其次,遣詞用字儘可能明了、簡潔和通順。第三,要有洋味,不要洋腔。比如,草嬰把流行多年、約定俗成的《被開墾的處女地》改為《新墾地》,贏得同行紛紛叫好。第四,人名前後統一,如果對話中出現對談者的父姓,草嬰一定會略去,而加上「尊敬的」定語,以免有的讀者誤以為是另一主人公。第五,把一些轉折詞、語氣詞、虛詞譯得更精準,更切合上下文。第六,善用「四字聯句」。《新墾地》第一部的首句,其俄語原著或英語譯文這樣描述:「一月底的頓河,冰雪剛剛開始融化,開裂的櫻桃樹皮釋放出一股股微腐的淡淡香甜味,充滿了果園」;草嬰譯文是,「一月底,冰雪初融,櫻桃園清香四溢」。讀來朗朗上口,給人印象深刻。
回望草嬰的治學及翻譯之路,他對俄羅斯文學的鐘情及孜孜不倦,也是時代精神的一種反照。草嬰出生於1923年,浙江寧波人,原名盛峻峰,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隨家人避難上海。青少年時他目睹法西斯鐵蹄踐踏上海的慘狀,心中的屈辱難消。他認為,要讓窮苦大眾的日子過得好些,就要先了解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的情況,因此他決定學習俄語,以便進一步了解蘇聯。後來走上翻譯之路,草嬰就抱定認真做事、惜時如金的信念:每天譯完、譯好1000字。就這樣,作為文學鍛冶坊的工匠,在叮叮噹噹的文字錘打聲中,草嬰最終捧出總計600多萬字的精緻譯文,包括《托爾斯泰小說全集》12卷、《肖洛霍夫全集》中的4卷等。這是一種堅實的存在,憑藉一人之力,譯出了托爾斯泰全部小說,世上無人可比。
2015年10月24日,草嬰在上海華東醫院去世,終年93歲。世上再無草嬰,俄羅斯文學知音成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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