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帶給我們的多重啟示

《金瓶梅》繹解:一幅中晚明社會的全景式生活畫卷作者:佚名 來源:《文匯讀書周報》

《搖落的風情》,卜鍵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金瓶梅》是一部奇書,又是一部哀書。它描寫了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風情故事。風情是全書的主要內容,也是市井生活的亮色。《搖落的風情:第一奇書〈金瓶梅〉繹解》採用回評的形式,用散文的筆法,結合小說的內容展開解讀,文筆活潑,幽默風趣,見解深刻。同時還從世所罕見的《金瓶梅》繪畫《清宮珍本皕美圖》中,選取了100幅精美的圖畫,配在每篇文字前面,使其圖文相生,大大增強了閱讀的趣味性。宋朝的故事,明代的人物,恆久鮮活的世情《金瓶梅詞話》當產生於明代嘉靖晚期的山東一帶。今天雖不能確定《金瓶梅》誕生的具體年月,不能確知它經歷了一個怎樣的成書過程,但論其主體部分寫作於明嘉靖間應無大錯;同樣,雖不敢肯定作者究竟為何方人氏,不敢肯定書中所記為何地風俗,但論其方言習俗為山東地區也比較可信。作為由「水滸」一枝再生成的森森巨木,《金瓶梅》似乎在續寫著趙宋的故事。其是「武松殺嫂」的放大樣,又是「水滸三殺」的精華版,而時隱時現的梁山好漢、嬉玩國事的大宋皇室、徽欽兩朝的重臣尤其是奸臣、北宋軍隊的不堪一擊和帝國淪亡,也都出入其間,穿插映襯。而細細閱讀,又覺得這個宋朝故事已被賦予了新的時代特徵,覺得那皇帝更像明朝天子,將相亦略如明朝大臣,至於州縣官吏、市井商賈、各色人等,無不被點染上中晚明的色澤。抄撮和蹈襲是不會產生偉大作品的。蘭陵笑笑生在揀用前書時文之際毫無遲疑,正在於他強烈的文學自信,在於他豐厚的藝術積累,在於他必定豐富曲折的人生經歷,敘事中若不經意,解構重構,已將他人之作和他作之人化為寫作元素,化為小說的零部件。於是故事彷彿還是那宋朝舊事,人名也多有「水滸」故人,而聲口腔范、舉手投足已是明代人物所特有。蘭陵笑笑生展示的是一幅中晚明社會的全景式生活畫卷。作為英雄演義的《水滸傳》,敘述了一個接一個好勇鬥狠的故事,其場景常常是血沫遍地,卻也無以避免地要寫到世相和世情。而《金瓶梅》則以主要筆墨摹寫市井,以全部文字凸顯世情民風。西門慶在世之日何等赫赫揚揚,相交與追隨者亦多矣,而一旦長伸腳子去了,立刻就見出樣兒來。第八十回引首詩有「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一聯,引錄的是一句流傳已久的諺語,元人劉塤嘗為之悵然慨嘆:蓋趨時附勢,人情則然,古今所同也,何責於薄俗哉!(元·劉塤《隱居通議·世情》)世情,又稱世風,向有「三十年一變」之說,是所謂移風易俗也;而自有文字記載至於今日,「趨時附勢」為世人所厭憎,更為世人所遵行,又何時何地真能脫出這十字俗諺?《金瓶梅》以種種色色的人物、大大小小的事件、紛紛繁繁的世相,呈現了流淌在市井和廟堂的「冷暖」「高低」,也摹寫出世人的「看」與「逐」,真可稱樂此不疲、興味無窮啊!魯迅論《金瓶梅》:「描寫世情,盡其情偽。」(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明之人情小說》,《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一個「偽」字,穿越世情表層那常見的溫馨熱絡,而點出其最本質的內涵。笑笑生不動聲色地敘寫和嘲諷世人和市井,嘲諷那萬丈紅塵和虛情假意,偽情籠罩,包蘊著熙來攘往的人們,包蘊著那個時代的風物和世相。那是明代人的生活,是他們的悲哀;或有很多很多,也是今人正相沿承的生活,是我們仍不能擺脫的文化和精神痼疾。閱讀《金瓶梅》,當然要唾棄西門慶、潘金蓮等人的惡行和醜事,但若僅僅如此,便降低了該書的整體價值和深長意蘊。獸性、蟲性與人性自打《金瓶梅》流傳問世,便有人將該書主人公西門慶喻為禽獸。他的巧奪豪取,他的貪贓枉法,他對女性的糾纏、佔有與侵凌殘害,尤其是他那毫無節制的性生活,在在都顯現著類乎禽獸的特徵。這種情形又不是一種個例,也不限於男性。如潘金蓮的亂倫和群奸,她以及春梅那過於亢進無法抑制的性慾;如遍及整個社會、跨越僧俗兩界的貪婪,那對大小財富無恥無畏的追逐;如冷酷與嗜殺,追歡與狎妓,忘恩負義與無情反噬,都能見出禽獸的影子。《金瓶梅》展示的應是一種末世景象,而末世和亂世最容易見到獸性的泛濫:劫財殺人的艄子陳三翁八,謀害恩公的家奴苗青,構訐舊主遺孀的吳典恩,拐財背主的夥計韓道國、湯來保、楊光彥……他們的行徑,又哪一種不粘連著獸性呢?文龍評曰「但睹一群鳥獸孳尾而已」,亦別有一種精闢。古典小說戲曲中常有一些禽獸的化身:白猿、黑豬、鵬鳥、燕子,甚而至木魅花妖,皆可有人間幻相,亦多不離禽獸本性。吳月娘曾多次用「九尾狐」指斥潘金蓮,大約出典於傳衍已久的商紂故事,那奉命禍亂天下的千年狐精,一登場便令人印象深刻,從此便成了惡毒婦的代稱。而第十九回拿了老西的錢去打蔣竹山的兩個搗子———草里蛇魯華和過街鼠張勝,其行止心性,也是更像獸類的。與獸性相伴從的還有蟲性。連百獸之王老虎都可以稱為大蟲,則上面所列一蛇一鼠,應在蟲獸之間,更多的是蟲性了。像武大郎活著如蟲蟻般忍辱偷生,死亦如蟲蟻般飛滅,若非有一個勇武的二弟,又有誰為他報仇呢?而其女迎兒,親父被害不去聲冤,父親死後屈身侍奉仇人,雖有一個勇武的叔叔,也絕不敢說出真相,的確是一「蠅兒」也(迎兒,源出《水滸傳》第四十五回,為潘巧雲之使女,與主母同時以姦情敗露被殺。詞話本中多處將「迎兒」寫作「蠅兒」,或亦有意為之)。《金瓶梅》以一個小縣城為主要場景,而市井中人最多蟲性十足之輩,如老西會中兄弟常時節和白來創,如遊走於妓館間的架兒光棍,如當街廝罵的楊姑娘和孫歪頭,如哭哭咧咧的李瓶兒前夫蔣太醫,或也有風光得意的時候,從其生命整體上論定,怕也是更像一條蟲兒。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承認,蟲性也是人性的基本內容之一。有意思的是《大戴禮記·易本命》曾以「蟲」概指宇宙間一切生靈,曰:有羽之蟲三百六十,而鳳凰為之長;有毛之蟲三百六十,而麒麟為之長;有甲之蟲三百六十,而神龜為之長;有麟之蟲三百六十,而蛟龍為之長;倮之蟲三百六十,而聖人為之長。倮之蟲,即是指人,緣此便有了「蟲人」一詞,「蟲人萬千……相互而前」(清·惲敬《前光祿寺卿伊公祠堂碑銘》:「聖貫天地,宙合百家,蟲人萬千,內外精粗,如左右腓,相互而前。」),寫出了人類在大自然中的抗爭與微末存在。唐玄宗將愛女壽安公主呼為蟲娘,溺愛與珍惜固在焉,而後世詩文中多以之代稱歌姬舞女,謔而虐也。「蟲娘舉措皆淹潤,每到婆娑偏恃俊」(宋·柳永《木蘭花》其三,見於《增訂注釋全宋詞》第一卷,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版),柳永詞句,不正似為《金瓶梅》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之輩賦形寫意么?從達爾文進化論的觀念來看,則蟲性、獸性都應是人性嬗變蟬蛻之蛹,其在人性中的殘留亦在在有之。三者固大不同,然又常常糾結纏繞,與時消長,統一於人的生命過程中。《金瓶梅》卷首「酒、色、財、氣」《四貪詞》,哪一項不牽連著獸性或蟲性?又哪一條不彌散著人性的共同弱點呢?許多事情是很難清晰界畫的。「一雙玉腕綰復綰,兩隻金蓮顛倒顛」,究竟寫的是情還是欲?是獸性還是人性?對於獸來講,獸性當然是無罪的;而對於人而言,人性與獸性常又相互轉換包容。世情如斯,民風如斯,夫復何言!這就是《金瓶梅》的價值所在。作者肯定是痛絕西門慶、潘金蓮之類的,摹畫時卻非全用冷色。通讀該書,我們仍能從一派淫靡中發見人性之善:老西對官哥兒的慈父情懷,他對李瓶兒之死的由衷痛殤,讀來令人動容;而潘六兒以小米醬瓜贈磨鏡叟,她在母親死後的傷心流淚,當也出於人之常情。作為一部世情書,蘭陵笑笑生寫了大量的惡官、惡民、惡念和惡行,也寫了惡人偶然或曰自然的善舉,以及普通人的麻木與作惡。喪盡天良之事,書中觸目可見;而喪盡天良之人,書中卻一個未寫。不是嗎?市井中的愛欲與風情蘭陵笑笑生顯然是一個精擅戲曲的人,尤能見出他喜歡《西廂記》,在書中大量引用劇中曲文和意境,用以渲染西門慶和陳經濟的密約私會,以至於令人產生疑問:作為古典愛情典範的《西廂記》,究竟是一個愛情故事?還是一個風情故事?《金瓶梅詞話》開篇即聲稱要「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說的是老西與潘金蓮的那檔子事。若僅僅如此,又怎麼能成就一部大書?主人公還有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風情故事,與李瓶兒的隔牆密約,與宋惠蓮的雪洞私語,與王六兒初試胡僧葯,與林太太的兩番鏖戰……其他還有春梅、迎春、如意兒、賁四家的、來爵媳婦等,或長或短,皆有過春風一度或數度,亦皆有一段情事或性事。書中也有人不解風情,如吳月娘是也,否則碧霞宮與殷太歲一番遇合,清風寨當幾天壓寨夫人,則入於風情之中;有人不擅風情,孟玉樓是也,三次嫁人豈能說不解風情,卻不稱擅也,否則也不會有嚴州府與前女婿一段故事,搞得灰頭土臉,有口難辯。書中有一些男女情事亦不宜稱風情,如老西狎妓多多,故事亦多,在他是花錢買歡,桂姐和愛月兒等則是謀生手段,去風情亦隔一塵;而孫雪娥先與舊仆來旺兒攜財私奔,後為虞候張勝情婦,又蠢又倔,殊少意趣,更兼運氣奇差,應也當不起「風情」二字。風情是市井的亮色,是一道生命的異彩。風情多屬於承平時日,然在走向末世的路上常愈演愈烈。「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李隆基與楊玉環的帝妃之戀,正是因為離亂和悲情傳揚千古。《金瓶梅》中,幾乎所有的風情故事都通向死亡:李瓶兒、宋惠蓮、西門慶、潘金蓮、陳經濟、春梅、周義……一個個正值青春,一個個死於非命。哦,紅塵無邊,風情萬種,其底色卻是無可避匿的宿命與漫無際涯的悲涼。陷溺於愛欲之中的人多是無所畏忌的,死亡常又意味著一個新的風情故事正式登場。武大其死也,靈牌後西門慶與潘金蓮「如顛狂鷂子相似」;子虛其死也,李瓶兒一身輕鬆,「送奸赴會」;老西其死也,金蓮與小女婿嘲戲,「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金蓮其死也,陳經濟一百兩銀子買了馮金寶,「載得武陵春,陪作鸞鳳友」;經濟其死也,春梅勾搭上了家生子周義;春梅其死也,周義盜財而逃,被捉回亂棍打死。此時「大勢番兵已殺到山東地界,民間夫逃妻散」,梅者「沒」也,春梅,也就成了全書最後一回的風情絕唱。風情常是纏綿和華麗的,常也是飄忽無定、轉瞬即逝的。我們讀《金瓶梅》,真該手執一柄「風月寶鑒」,一面是男歡女愛的恣縱,另一面則望見死神撲棱著黑翅膀的降臨。永遠的喧囂,必然的寂寥,顯性的歡快,底里的悲愴。世情涵括著風情,風情也映照傳衍著世情;世情是風情的大地土壤,風情則常常呈現為這土地上的花朵,儘管有時是惡之花。正因為此,所有的風情故事都有過一種美艷,又都通向凋零寥落,通向一個悲慘的大結局。《金瓶梅》的啟示蘭陵笑笑生寫的是五百年前的風物世情,然那個時代離我們並不遙遠。《金瓶梅》帶給我們的啟示是多重的——其一,情色、情慾常常是難以分割的。世界上有沒有純粹的情?有沒有簡單直接的獸慾?有,但應是少量的。大量的則是情與欲一體化,難以切割地交纏雜糅在一起。在這個意義上來講,肯定情,否定欲,便有些矯情,有些荒唐。其二,情和欲都要有度,都要有節制,都不可以放縱。不光是不可以縱慾,也不可以縱情。因為情一放縱便成了欲。情分七色,色色迷人。過分的情,就是濫情,也就是淫縱。其三,末世中的芸芸眾生,情天慾海中的男男女女,其常態是歡樂的,其命運是悲涼的,是讓人悲憫的。書中西門慶等人生活的背景是一個末世,它是以北宋的末期展開故事,而以北宋之覆滅收束全書。《金瓶梅》作者也生於一個末世即將來臨的時代,腐敗朽敝的明王朝正一步步走向淪亡,他以耳聞目睹的人和事遙祭北宋,也以這些人和這些事為大明設讖,為數十年後的明清易代一哭。作者以一部大書證明:所有的末世都不僅僅是當政者和國家機器的罪過,而呈現出一種全社會的陷溺與沉迷,呈現為一種物慾和情慾的恣肆流淌。其四,古典小說和戲曲中常用的復仇模式,那種濺血五步、快意恩仇的解決方式,比較起來,遠不如生命自身的規律更為深刻。《水滸傳》中,作惡與報應相連,西門慶死在武松拳頭之下;而在《金瓶梅》中,西門慶則是一種自然死亡,他已經燈干油盡了啊!哪一種描寫更為深刻?當然是後者。讀者自能悟出,西門慶的死更是一種暴亡,於是便產生了敘事的複雜,產生了審美的錯綜與間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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