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鼓應:莊子論人性的真與美(三)
三、由「道之真」及「法天貴真」論人性之真
《莊子》的性真說與《老子》一脈相承,在文獻上可得到充分的印證。《老子》言「真」僅有三處,從道體之真(第二十一章)、本性之真(第四十一章)到行為修養之真(第五十四章)。《莊子》言「真」多達四十五見,與人的本性有關者,可分為這樣幾個不同的層次,即從道體之真(「道之真」)到本性之真;再從德行修養之真(如「緣而葆真」)到審美心境之真(「采真之游」)。下面從「道之真」及「法天貴真」以論人性之真為說,依次闡述如下:
(一)「道之真」——作為人的本性之真的存在根據
1.「道之真以治身」——道的精華用以修心養性
如前所論,莊子人性論乃放置在形上道論的根基上進行論述,如人性尚真說正是如此。莊子學派將人性之真和「道之真」作了緊密的聯繫。《讓王》篇中庄子學派提出一句醒目又發人深省的話:「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作者目睹上流社會群起「危身棄生以殉物」有感而發,用「隋珠彈雀」的典故譬喻生命比外物更為重要,強調生命重於一切。
從道的立場強調生命重於一切,是先秦道家各派的基本觀點。從《老子》開始就強調道德的創生和畜養功能(第五十一章:「道生之,德畜之」),《列子》論及道的作用時說:「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列子·天瑞》),因而《莊子》稱道為「生生者」(《大宗師》);稷下道家也說「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管子·心術上》)。「道」生生不息之意涵是南北道家的共同主張。
「道之真以治身」,莊子學派以提升個人的生命境界為首要,這一思想觀念遍見於《莊子》全書。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說:「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百家學說雖異,但都在於治理天下。這個見解可用在孔、墨、孟、荀諸子,也可用在老聃思想上,但卻不合莊子的基本主張。莊子學說以內聖為首要,外王次之,思路十分明確。《讓王》即辭讓王位,篇中多藉辭讓名位、利祿表達生命的可貴。該篇雖然是莊周後學之作,但也合乎內聖重於外王的思路。莊周的內聖之學,要在開拓生命的內涵、提升精神的境界,並在天人關係中保持本真的生活型態。
2.「無以人滅天,是為反其真」——在天人關係中持守本真的生命
《秋水》和《大宗師》中,一再提出「反其真」的呼聲:如《大宗師》在討論死生關係時,提出「反其真」的觀點,意指個體生命回歸到宇宙生命;《秋水》在論及天人關係時,再度提出「反其真」的主張,強調人們要持守天真的本性。《秋水》篇海神與河神對話的寓言,共七問七答,七次對話疊進式地打開人們的思想視野。第七次對話推進到天人關係,其文曰:
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僅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在此處的語境意義中,「天」指的是生命自然的樣態,如「牛馬四足」,而所謂「人」則有其特殊的意涵,乃在指陳人類自我中心主義造成了對其他生命的毀傷(「落馬首,穿牛鼻」)。此段在天人關係中提出「無以人滅天」,其原意就是不要以人類自我中心的想法去框架萬物或天地,這樣只會破壞天地萬物自然本真的天性。⑥
《天道》篇所說體道至人「極物之真,能守其本」一段,論及道德與仁義、禮樂的關係為體用本末的關係;以道、德的自然真朴為本,以仁義、禮樂的人為造設為末,而持守道物之本真為最後關鍵。《達生》篇中,莊子再度呼籲人們持守本真的生活:「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這裡莊子要人們尊重天的本然性,同時要大家不忽視人為的重要。天人之間,應尋求一個可以和諧共生的方法,這個方法的答案就是「民以其真」——人們依其自然真性去生活。
(二)「真性」、「法天貴真」——性真論的重要觀點
1.「真性」——至德之世的「天放生活」
道家人性論議題始於《莊子》外篇。《駢姆》列外篇之首,有學者指出這是一篇道家的人性論(參見曹礎基,第119頁)。從《駢姆》、《馬蹄》到《在宥》,常被學界視為內容相連的一組文章,其主題在於闡揚任情率性與安情適性(參見陳鼓應,2008年,第269頁)。本文此處以《駢姆》、《馬蹄》兩者合而觀之,論述其「真性」、「任情」的主旨,進而倡導本真自我以及個體生命殊異性的特點。《駢姆》、《馬蹄》在論述時,正反兩面交互並行,一般讀者都只注意它們對現實批判性的一面而忽略其正面的意涵。故此處側重從正面角度闡述其要點如下:
(1)《駢姆》首章便提出「道德之正」而「仁義之用」的觀點,這裡蘊含著以老莊的「道德」為體、儒家的「仁義」為用之體用關係,同時也隱含著「道德」為「仁義」之存在根據的觀點。
(2)《馬蹄》明確提出「性情不離」的重要命題。如前文所述,《莊子》「性情不離」說和王安石「性情一體」說,在思想發展上具有一脈相承的關係,而與漢儒董仲舒、宋儒程朱之「尊性黜情」學說形成鮮明的對比。
(3)《駢姆》在關注人類共通天性的同時,也凸顯萬物各具獨特屬性的觀點,以「鳧短鶴長」的著名比喻闡述物性各殊的主張;並強調率性任情,提出「任其性命之情」的主張。
(4)《駢姆》提出「仁義其非人情」這一呼聲,強調人倫關係需建立在真情至性的基礎上,認為仁義道德的實踐必須合於人性和人情的內在需求。
(5)《馬蹄》深感人間權力的濫用、規範主義的強人就範已經嚴重地戕害生靈、扭曲人性,因而以「性」(常性)的天放生活為主題,憧憬人性最純真時代的生活情境。《馬蹄》篇對理想國「至德之世」的描繪的重點在於:人民行為質重,樸拙無心(「其行填填,其視顛顛」)。在那個時代,人們過著自然適意的生活(「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闕」),莊子學派提倡不用智巧、不貪慾(「無知」、「無欲」),以消解現實社會中的矛盾對立,泯除階級之別,進而以人與萬物共生並存的大同世界來描繪理想國度,這可說是「齊物」精神的極致表現。《胠篋》復以老子對「小國寡民」的描繪來寄望於「至德之世」的生活情景:「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這種桃花源式的理想情境⑦,在《列子·湯問》中也有相似的描述:在一個不知名的國度里,四境都很平淡,國土中央有一座山,泉水從山口湧出,流遍全國。人民性情和婉,不愛爭鬥,人我之間沒有上下貴賤的分別,人們整日開心地歌唱著(「其俗好聲,相攜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餓了就飲用泉水度日,呈現出一派寧靜祥和的氣氛。《列子》和《莊子》以簡單自足的物質生活,具體描繪理想國度的和樂景象,以人性的純真質樸為基礎,營造出理想的樂園。這種解消人我對立、返樸歸真的生活形態,可說是陶淵明《桃花園記》的濫觴。
《馬蹄》開篇就以馬之「真性」喻人的性真,描繪人群過著自足的生活,人民的行為淳厚、樸拙自在⑧。老子崇尚「見素抱樸」(第十九章),莊子學派繼而主張「素樸而民性得」(《馬蹄》),以樸質為真,以樸質為美(《天道》:「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這就是道家所倡導的真情至性的人生寫照。
2.「法天貴真」——真情源於天而內在於人之本性
莊子「性真」說由性情的真偽之分,進而倡言情性真切足以感人的道理。《漁夫》篇中有一段精闢的論述:
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
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上引「貴真」思想,為古代文獻中首見。後人以未受禮俗習染的本性為「天真」的觀點本於此;以心地真淳出於自然為「天真爛漫」,亦源於此。故這兩段的「貴真」說具有開創性的意義。
(1)首則闡言真性感人、真情動人之精闢言論,在後代文學領域中獲得了巨大的迴響:如《文心雕龍·情采》繼之而提出「文質附乎性情」、「情者文之經」、「為情而造文」、「依情待實」、「情重於采」等重要主張;陶淵明的詩被譽為「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的文字風格⑨;乃至李贄的「童心」說⑩,皆與老莊真性思想具有一脈相承的聯繫。《莊子》「貴真」說所強調的真情的動人力量,文學上引向真情實感在創作中的重要性。
(2)引文第二小段「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有兩層重要的意涵:其一,指出了外在的禮和內在的真的區別,這區別代表了儒道兩家各自側重的內涵。戰國中後期,儒者在維護禮制文化的呼聲中,逐漸離開原始儒家正心誠意而趨於世俗之禮形成繁文縟節,這與莊子後學對於情真意切的內在追尋有著顯著的區別。後代文學上的「童心」說、「性靈」說以及「真趣」說(11),都與《莊子》情真意切的觀點有深刻的關聯。其二,「法天貴真」之說,再度體現了庄學在天人關係中「以其真」、「反(返)其真」的主張,「真」為人的實質之性,它源於天而內在於人。(參見楊國榮,第26-29、48-52頁)
《漁夫》篇中由人的本性談真情之可貴,同時論及「修身守真」。在漁夫和孔子的寓言中,提出「處靜息影」的方法(12),處靜是修身守真修持的基本方法。這個方法在《天地》、《庚桑楚》為人性下界說時,已有所論及,下面進一步闡述之。
推薦閱讀:
※自己養的寵物和別人家的孩子掉水裡了,你會怎麼選擇?
※一個自私的表哥,傷害父母,親人還利用我母親的身份信息貸款,該怎麼應對這種人?
※細思極恐的周芷若--金庸亂彈錄(十一)
※女工被狗咬後又被辭退,這樣的老闆還有人性嗎? - 新華博客 - News Blog
※經典語錄:我要建一座希臘小廟,裡面供奉的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