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二十三回(上):「金玉良緣」的困境
作者:黛襲
【按:黛襲姑娘論起傳統的婚姻來,頗有幾分張愛玲的尖刻和冷峻。雖然金玉良緣未必就是同王夫人賈政的模子,因寶玉寶釵在靈性上遠超其父輩。但這樣來看,也是一個很好的角度。尤其是本回曹公並不刻意從此角度來寫,而黛襲能讀出如許豐富深刻的內涵,更屬難得。】
一
有人說,婚姻怎麼選都是錯的,長久的婚姻就是將錯就錯。深深認同這句話。
即使外人看著再好,一切都很妥帖,婚姻仍然可能是華袍里裹了幾粒虱子,或者鞋子里藏著一個小石子。完美無暇的婚姻,無異于海市蜃樓。
賈政和王夫人,從外人來看,應該算得上金玉良緣。賈府的二公子,英俊儒雅、端方嚴肅、努力上進,王家的二小姐,美麗端莊、待人平和、「著實響快」,兩家聯姻,沒有委屈任何一個。但從實際婚姻來看,且不說兩個人之間有沒有激起哪怕一點愛的火花,單是他們之間註定還要有其他女人,就已經讓我們略微窺見賈政和王夫人平靜婚姻之下的激流了。
賈政要納小老婆,王夫人作為正妻,要考慮自己的風聲雅不雅,所以不能阻止。不過,未出閣時的那個爽快、不拿大、會待人、乾脆利落的姑娘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留給歲月的是不幾日就要進佛堂吃素齋的明顯壓抑著的中年女人形象,又落下平生最恨妖艷之人的病根,平時隱藏著,發作起來會要了別人的命。
好在賈政也懂得適可而止,僅有趙姨娘、周姨娘兩個小妾,周姨娘彷彿是個陪襯、影子,嚴格說,賈政只有趙姨娘一個小妾而已;且年紀大了之後,愛和清客們在一起談天說地,並不像他的哥哥一樣天天想著做新郎。王夫人不趕盡殺絕,還適時照顧小妾之女和兒子,賈政也不貪心,所以,兩個人經過天長地久的磨合竟也達到了一種奇妙的平衡,換一種說法,便是人們常說的「相敬如賓」,這是那個時代婚姻的模板。
二十三回就表現了賈政夫婦的「相敬如賓」。王夫人聽了鳳姐關於小和尚小道士安置的辦法,「便商之於賈政」,凡事和賈政商量,絕無自專之意。 「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對於王夫人的意見(實際是鳳姐出的主意),賈政不僅立即投贊成票,且態度表現的非常隨和,心情也非常明朗。讀者一向看慣了賈政對「不求上進」的寶玉的嚴苛,對家族命運思考的悲愴,真不知此回中他沖著他的夫人笑起來是怎麼個「地老天荒」?
元春怕冷落了美麗的大觀園,讓眾姐妹和寶玉都搬到大觀園裡去。賈政作為父親自然要訓誡一回寶玉,派人叫來了寶玉,這個時候,書中有一段這樣的描寫,賈政「見寶玉站在跟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猥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賈政對寶玉寄予大希望,然寶玉卻偏偏不是仕途經濟的料子,素日嫌惡處分之心十分強烈,這日不那麼討厭嫌惡寶玉了,其中一項原因,就是想到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兒子。
眾多原因當中,最難得的就是這一項,難得賈政可以從王夫人的角度考慮問題。這個其實容易又很難。賈赦可從不從邢夫人的角度去想問題,賈珍也從不從尤氏的角度去想問題,甚至是賈璉也從沒從鳳姐的角度去想問題。能從對方角度想問題,這是賈政和王夫人相敬如賓的基礎,也讓現代讀者多少感受到賈政和王夫人之間還是有一絲溫暖存在的,君不見,現代社會中又有多少人不能從對方角度想問題而導致家庭破裂的?
接下來,一家人說起日常,談到吃藥的問題,寶玉無意中提到了襲人的名字,這當然又觸動了賈政緊繃的神經,忍不住又發作,王夫人先是掩飾,然後是勸解,且說,老爺也不必為此生氣。此時的王夫人疼愛兒子,勸慰丈夫,兩面調和,怎麼看都是一個賢妻良母。王夫人不像邢夫人、尤氏那樣一味順從,也沒有鳳姐對賈璉的那種跋扈,她把自己放到比賈政略微偏下的位置,給了賈政面子,保住了自己的修養,也不給人腹誹饒舌的機會。
有時,覺得紅樓文字真的有著強悍的力量,不像現在。未渲染賈政和王夫人一團和氣之前,作者見縫插針,先寫了這樣一個場景:寶玉來見,「趙姨娘打起帘子」,短短七個字,給人卻是一驚的感覺。兒女赫然在座,姨娘竟然和眾丫頭一樣站在門外,要主動為前來的少爺打帘子,儘管早有預料,趙姨娘在賈府是個「苦瓠子」,這裡還是有讓人抑制不住的悲傷。這或許便是王夫人打壓又容忍、賈政努力搞平衡的印證。
他們兩個人彼此犧牲各自的一部分天性,努力維持著傳說中的金玉良緣,竟然也享受到了兒孫繞膝、看上去一派祥和的天倫之樂。只是不知趙、周姨娘在賈政的心中分量幾何,拿她們當什麼,又總是因為他同時擁有兩三個女人,而這兩三個女人,王夫人因努力壓抑而變的殘忍、趙姨娘因扭曲變態而無比瘋狂、周姨娘沉默寡言是個活死人,就覺得讓世間的金玉良緣蒙上了塵垢,走進了困境。
二
然後是鳳姐和賈璉。鳳姐和賈璉是賈王兩家二次聯姻。翩翩佳公子,艷麗辣美人,怎麼看怎麼是現世的金玉良緣。且這一對不同於上一對,我一直相信璉鳳之間婚前是有一定感情基礎的,賈珍曾說鳳姐,「大妹妹是從小玩笑著就殺伐決斷的」,鳳姐又自幼充男兒教養,小時跟著姑姑到賈府來玩,和賈珍、賈璉混在一起,然後又有了和賈璉的約定不是沒有可能。
婚後的鳳姐天性喜歡奉承,早有人比如靜虛,此回中是周氏,看準了這一點。周氏平日不「拿班做勢」,其實就是做個樣子,養出那樣的兒子,自己的品行又能好到哪裡去?鳳姐卻不管這些,或者看不見,有人求了自己,自己又答應了,這事就成了自己的面子,辦不了,豈不被人看低,以後還怎麼混?有了這個思想包袱,就容易被人套住。想辦法倒也不費力氣,此回中,如何安置小和尚小道士,好讓賈芹有個事干,隨便找點說辭就唬住了王夫人,王夫人想的是家大業大,不在乎這幾兩銀子。只是,這裡一泯子,那裡一泯子,加起來,就不是小數目了,賈政也一樣,夫妻倆在維護賈府體面上倒是門當戶對的厲害。
賈璉和鳳姐是少年當家,只圖好看,不願落人褒貶,自然怎麼掙臉面怎麼來,又想著拿官中的銀子來充實自己的腰包,滿足自己的私慾,所以,真正管家賈政夫婦一味圖體面,執行管家賈璉夫婦卻又貪婪,冷子興說,賈府運籌帷幄者少,倒也不是白說。
這且不說,回到鳳姐的奉承上,看鳳姐的一生,大約是浸泡在奉承與被奉承里,奉承賈母以邀寵,簡直用盡了她所有的聰明,然後,她自己也喜歡被人奉承著,為了奉承,為了面子,不惜要和賈璉翻臉。
鳳姐聽說賈政傳喚賈璉,料著應是小和尚小道士的事有了著落,要賈璉按自己的意思行事,「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鳳姐聽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非笑的瞅著賈璉道,『你當真的,還是玩話?』」,鳳姐有點急了,賈璉只好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笑」,說明賈璉不想把事情鬧僵,也有點求饒的意思在裡面,且含蓄表明自己要放手了;「奪」,說明在賈璉潛意識中,風姐是個不好惹不溫柔的女子,這不是他喜歡的,只不過,這個判斷還沒有上升到叫他討厭的地步。
鳳姐允諾說以後種樹的事情出來後,一定叫賈芸做,賈璉道,「果這樣也罷了,只是昨兒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你就扭手扭腳的」。對此句話蒙側批說,粗蠢情景可笑,後將有一段大觀園奇情韻,不得不先為此等醜語一造(勢),以作未火先煙現象。批書人總是先將賈璉設為俗人,然後才有此等話,覺得是為韻人做鋪墊。可是,反過來想,世界一片大雅,又怎麼顯出俗人的那點溫暖呢?
賈璉不太注意周邊環境怎樣,不擠壓的厲害,是可以忍受的,因為本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他只願意喝個小酒,看個小戲,然後和志同道合的女人們玩一玩,對賈璉來說,什麼都可以沒有,沒有女人是萬萬不可的,一個大家公子,這點追求,或許也不算什麼,如果他的妻子是李紈、尤氏,或者可卿,寶釵,都不至於發生什麼難堪之事,但偏偏是鳳姐,鳳姐在這一點上就一定要阻止到底,保護自己地位的想法固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種慾望,對權力慾望的追逐。放到現在來說,鳳姐的這點追求也不算什麼,盡可以放開手腳去干,但她生活的那個時代沒有這麼開放,所以,大家會覺得鳳姐的不是更多一點。
賈璉的「肉慾」,鳳姐的「權欲」,兩「欲」相爭,必有一傷。但在此回中,賈璉還願意照顧她,幾次都笑著說話,對鳳姐話中帶有的一點點威脅的味道,賈璉顯然嗅到了,可是怕麻煩,於是避開,退讓,轉而提到他們昨晚的私密之事,「我不過要改個樣,你就扭手扭腳」,細讀這句話,感覺賈璉雖是俗人,卻也粗蠢,可這話里有一點點小寵溺,也有一點點不滿足,還有一點點宣示男人主權的意思,這麼幾個意思都有了,雖是政治聯姻,賈璉對鳳姐是有感情的,至少是一個喜歡追逐女人的男人對漂亮女人天然的喜歡。
鳳姐聽了,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吃飯。鳳姐也有女人嬌羞的一面。只可惜鳳姐來不及捕捉賈璉的意思,那些話就都消失了。鳳姐在家庭的經營上,最大的錯誤就是,總把家庭當做戰場,我贏了,我厲害了,我就會得到更多,所以說,鳳姐只是聰明,而沒有智慧,其實你所有的獲得都是建立在家庭穩定的基礎上的,以為可以一味侵略,殊不知,動了丈夫的底線,家庭就會有崩塌的可能,那些建立在家庭穩定上來的東西也會瞬間失去。
有人說,是賈府的潰敗,導致了鳳姐人生的崩盤,我覺得壓垮鳳姐的最後一根稻草,應該不是入獄,而是賈璉對她的無情拋棄。凡事以自我為中心,總是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慾,卻不知自己的快意,加劇了另一方的疼痛。賈璉和鳳姐都應該好好的體味這層意思。
三
婚姻的困境在於如何在維護家庭穩定和放任一己私慾之間找到平衡。傳統的社會策略是要求犧牲個性以維持穩定,賈政和王夫人便是這樣做的,可是幸福何在?年輕一代試圖打破這種策略,鳳姐和賈璉縱容各自的的慾望,最終卻把雙方弄得傷痕纍纍,彼此的靈魂支離破碎。有沒有一種婚姻模式可以兼顧這兩者,寶黛的木石前盟可以戰勝現世的金玉良緣嗎?
推薦閱讀:
※半路夫妻的困境
※美國主流媒體的困境
※從囚徒困境到博弈論
※曾國藩:當你面對困境之時,熟記這三句話,受益匪淺!
※官商關係的邏輯困境
TAG: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