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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寵物的1600次道別丨人間

《為你取名的那一天》劇照

她不僅僅是作為設計師而存在,也是一個傾聽者和講故事的人。

那些為愛寵挑選骨灰盒的客人們,也不單是在購買一件商品,而是將對寵物的愛與思念都傳遞到骨灰盒與墓碑上。

北京女子生活考丨連載04

1

出門前,吳彤在卧室裡面對鏡子坐下,鏡子中的她穿著軍綠色大衣,黑色短髮斜斜地掃在額頭,眼角和臉頰輕微地耷拉著。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的愛犬小Q和她之間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向下的眼角和臉頰,讓12歲的小Q看上去仍有種幼犬懵懂的天真。

小Q從出生就在吳彤身邊,是只雌性可卡犬,身形滾圓,吳彤常常叫它「胖胖」。它的兩隻大耳朵垂到肩頭,像兩束馬尾,毛髮帶著旋渦,泛出灰白色——那是漸入老年的象徵。

和其他寵物狗不同的是,小Q很宅,這一點隨了主人。但吳彤和小Q今天不得不出門了——自從小Q被查出乳腺瘤,吳彤便一直惴惴不安等待著手術這天的到來,現在這個時刻就在眼前。

上一次吳彤帶著小Q去動物醫院還是兩年前,小Q去做絕育。那回手術只用了半小時就順利完成,可吳彤在醫院裡還是始終提著一顆心。這次她心裡越發地沒譜兒,候診時,看見排在她身後的一對夫婦的狗狗腿上長的瘤子,她差點想哭,又忍住了。

大夫告訴吳彤接下來的流程:先輸液、接著進手術室打麻醉、然後再開刀。對於一隻12歲高齡的狗來說,打麻醉對心肺功能是一重考驗。有時候主人得像個狠心的母親,將孩子送進手術室,然後在醫院的長廊上漫長等待。

△吳彤和小Q 作者供圖

別的主人喜歡為狗做的事情,吳彤一樣都不喜歡,她從不給狗穿衣服,也不做美容。從小Q六七歲起,吳彤就目睹著它開始衰老:毛髮發白,下巴松垮,這些細節總在提醒著她,總有一天會失去小Q,所以小Q一生病,吳彤就會加倍緊張。

也是因為小Q,才讓她開始了現在這份在別人眼中很另類的職業:4年前,她開始為寵物定製骨灰盒與墓碑,細緻地為每一個售出的骨灰盒與小墓碑編號,從001開始,如今,編號已經跳轉到1600。這是個略帶悲傷的數字,意味著有差不多同樣數量的寵物離開了主人,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加。

小Q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時候,吳彤已經知道一切順利了。兩個小時的手術並不輕鬆,它躺在手術台上,像個睡著的小孩。右胸處那黃豆大小的瘤子連同三個乳區一起被切除,大夫用一塊褐色的布料將縫合的傷口綁住,又順手打了一個蝴蝶結。還在麻醉中未蘇醒的小Q像穿了件新衣服,看不出病號的跡象。

大夫端來一個盤子,裡面是剛切除下來的三個乳區,照例問吳彤要不要帶走,如果不要,這一塊皮膚就會被當作醫療垃圾處理掉。兩年前做絕育時,吳彤就將小Q摘除的子宮帶回了家,用福爾馬林泡在一個宜家的深色玻璃瓶里。

是必須帶回家嗎?也不是。吳彤只是無法想像小Q身體的一部分變成醫療垃圾。

2

吳彤的家在一個頗有年頭的政府家屬院,她家正對面是一座空置的教堂,高高的尖頂在枯樹的掩護下伸向奶油色的天空。

吳彤就出生在這裡,已經住了34年,一切都再熟悉不過:電梯只能容下三、四個人,過道上擺滿了各家各戶騰出來又捨不得扔的舊傢具,空間的促狹讓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更顯親近,儘管對於這裡的老鄰居,吳彤並不很熟。

不善交際,這是大家對吳彤的印象。平日里她保持著表情冷漠,「但熟了之後你就會知道,她其實是太單純。」了解她的朋友說。

吳彤和父母住在這個老式的兩居室中,還有小Q以及父親養的金魚和龜。客廳有種90年代的氛圍,沙發上方掛著一幅世界地圖,棕色掛鐘下是一架鋼琴,鋪著白色蕾絲桌布,地上鋪著墊子,那便是小Q的窩,它趴在那兒,即使有人進門也不叫喚。

● ● ●

小Q在兩個月大時來到吳彤家,因為吳彤喜歡的電影《導盲犬小Q》而得此名。

到如今,吳彤有些後悔沒徵求狗的同意,就信手拈來取了這個名字,「朝夕相處十幾年親密如家人,但有些事情確實沒法商量。」

剛來時,它還只是一團小肉球,無名無姓只有未來。就像養孩子一般,吳彤看著它一點點長大,第一聲歡呼、第一次走路、試探著撒嬌、練習一隻狗所需的生活技能,磨練著和主人之間的默契和感情。隨著相處的時間變長,小Q在吳彤心中的位置也越發不可替代。

從養狗開始,吳彤就已經開始擔心狗狗的離開。那時她想的是,把狗火化後一定要把骨灰帶回家,或者是將骨灰撒入海里。她曾在網上搜索過「寵物骨灰盒」,得到的都是一長串舊式的紅木骨灰盒圖片,看著壓抑、沉重、冷冰冰。

「我不願意把小Q裝到那盒子裡面去。那盒子忒丑了,看著很嚇人的。」 吳彤直截了當地說,這件事從此成為了她的心結。

2013年,吳彤辭去了雜誌社的工作,在旅行修整了一年後,開始思索接下來要做些什麼。她讀到一本名為《Rework(重來)》的書,書中作者寫道:「解決你實際遇到的問題,會讓你愛上你做的事情,你所真正關心的就是最好的。」

這句話讓吳彤突然意識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也許就是直面自己的恐懼。死亡不可迴避,「學會道別,是我們每個人的必修課」。

於是2014年秋天,在這個靜謐的大院中,她將大學時學的建築設計派上了用場,親手造了一個骨灰盒。她設想能為小動物設計一款溫暖的骨灰盒,讓它們體面地離去,而主人也可以將它們的骨灰留在家中,留在他們一直生活的地方,帶來一點安慰。

為了給死去的小動物營造一種「家」的感覺,吳彤將第一個盒子設計成了房子的樣式——畢業後從未做過建築的她,卻在辭職後造了一所房子,而對象居然是貓貓狗狗的骨灰——每當想到這些,她就有些想笑。

又花了半年時間設計、修改、聯絡工廠打樣,最終吳彤帶回來第一批骨灰盒成品。原木色的小房子擺放在窗台上,看上去像個精巧的裝飾品,內里可以裝骨灰,「煙囪」可以插上鮮花,即使家中有客人造訪,也不會讓別人察覺而感到不適。

這些別緻的「小房子」很快引起了一些寵物主人們的注意,接下來的兩年,吳彤又嘗試了其他設計,照樣選用原木來製作。她麻利地從家門口過道的柜子里翻出一個大盒子擺在客廳方桌上,盒子是用楓木和黑胡桃木拼配而成,木材的紋路細膩,摸上去手感光滑,散發著淡淡的木料香氣。盒子正面雕刻有一個立體的咖啡色蝴蝶結,看上去就像盛滿了禮物。打開盒蓋,裡面還有一層內蓋,蓋子上用激光雕刻著一張小Q的照片,照片上的小Q吐著舌頭,滿臉了無心事,照片底下標註著一排數字:2005.11.06-∞(無限)。

△吳彤做的寵物骨灰盒 作者供圖

小Q的照片總是被拿去打樣。「沒經它允許就把照片印骨灰盒上,覺得有點不尊重,像是咒她似的,有點對不起它。」吳彤說,「但我希望它跟我的態度一樣,就是根本不忌諱這些。」

3

「論及生死,願我們從容」。這是吳彤在自己的公眾號上寫下的slogan。她覺得這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就挺扯淡的,反正我是做不到,我覺得沒誰能做到。」

在吳彤宣布自己開始做寵物骨灰盒的那個晚上,第一位客人就找上門來,是原來吳彤工作單位的設計總監。早在盒子打樣階段,這位前同事就知道「小房子」的存在。等到盒子做好了,他才告訴吳彤,想買一個用來裝父親的遺物。想到這原本是為寵物而設計,吳彤本來覺得不太好:「雖然這盒子你裝什麼都行,但我覺得可能不夠嚴肅吧……」而對方的堅決和利落則打消了她的不適:「我就喜歡你這盒子,別的盒子都看著事兒事兒的,我覺得不好。」

△吳彤用剩餘的木料做的小鈴鐺 作者供圖

本來吳彤打算給買木盒子的人附送一些贈品——那是用剩餘的木料做成的祭品,比如木頭小魚送給貓咪,而木頭小骨頭則準備給狗狗——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送給朋友這些可愛的小物件時,朋友主動開口了:「你別送我爸小骨頭啊」。

原本有些沉重的氛圍一時放鬆了下來。由此,這個編號001的故事其實為她此後的記錄奠定了基調:「我特別喜歡他這種態度,本來是一個難過的事兒,但是會讓你一點都不覺得沉重。」

吳彤發現,做寵物骨灰盒,自己不僅僅是作為設計師而存在,同時也是一個傾聽者和講故事的人。每天她都會在客人的諮詢中,聽到很多與寵物有關的悲歡瞬間,那些為愛寵挑選骨灰盒的客人們,也並不單單是在購買一件商品,而是將對寵物的愛與思念,都傳遞到骨灰盒與墓碑上,也不介意和她分享自己的脆弱與無助——本質上他們和吳彤是一群人,只有擁有過寵物也失去過的人,才能拿到這裡的通行證。

吳彤說話少有修飾,不拖泥帶水,有時臉上會浮著些不在乎的神情。欣賞她的客人稱她為「北京颯妞兒」,陌生人則感到她難以親近。在決定做這個職業時,她給了自己另一個極佳的理由:「市場小眾,沒有競爭,也就不用打敗誰。」對這個工作,她交付了全部的細膩與溫柔。

2016年秋天,吳彤接受了一個客人的委託,為他家的狗「七喜」定製一個小墓碑。「七喜」死於2015年的塘沽大爆炸,那個夏日夜晚開始得如此尋常,當時全家人都在熟睡中,在第一聲轟鳴時,只有機警的「七喜」聽到了動靜,並跑去客廳查看。

「它離開了,我們全家一點事都沒有,它是我們全家的hero。」客人對吳彤說,他曾設想過種種與寵物告別的方式,但沒有能預料到這樣一場意外,「意外到你根本來不及告別。」最後在編號408的墓碑上,吳彤留下了「七喜」咧嘴歡笑的一瞬。那場大爆炸已經漸漸淡出人們記憶,而「七喜」的生卒年信息則定格在這裡:2011.9-2015.8.12,偶爾提醒著大家不要忘記。

一開始,朋友們擔心吳彤接觸太多悲傷的人和事,會陷如其中情緒受到影響。

後來,吳彤卻慢慢發現,死亡的盡頭並非只是悲傷,悲傷里也包裹著更為濃稠的思念,寵物的身影因此而長存。她的公號上陸續出現了很多飽含深情又從容的故事,這是她所理解的一種「酷」。她偏愛記錄人和動物之間那些瑣碎又真摯的情感,以及這份情感中最為有趣而無厘頭的一面。

編號1273的故事裡,一隻名叫大Z的狗,壽終正寢於15歲。就在大Z離開後不久,寵物主人關關的父親老關,一位60歲的北京老炮兒,居然去了文身店將大Z的模樣文在了自己的右臂上——在大Z才七天大時,老爺子就將這小小的一團捧回家,15年來看著大Z成長、老去、離開——老爺子回來後,老伴兒看著他身上的文身直發牢騷:「哪有老頭去文這個的?」而老爺子則安慰她:「你要是嫉妒,這麼著,這半拉肩膀留給你,你挑一張年輕時候照片,我給你文上!」

編號244的故事則充滿了童真。7歲女孩西西失去了她的寵物狗東東,在西西的整個童年裡,大她5歲的東東都是像哥哥一樣的存在:陪伴著她在院子里奔跑,在書房裡寫作業,還有和媽媽一起鬥智斗勇。

東東走了,西西隔一會兒就會問媽媽,「人能去汪星么?人不能去,咱們以後怎麼找東東啊?」「媽媽,那我想等我長大了,讓東東來我的肚子里,我給他生出來!」

● ● ●

在北京、上海,大概只有1%到2%的寵物主人會將死去的寵物選擇火化。而在二三線城市,這個比例則更低,能為小動物實施火化的場所也更少。許多人選擇將寵物埋在小區,為的是每天遛彎時還能跟它打個招呼。但在吳彤看來,土葬雖然最為便利,但問題也不少:「土葬如果你想環保的話,就要挖到1米以上的坑,然後撒上生石灰,但這一般人很難實現,你都沒有專業的工具。」

寵物喪葬在國內作為一個小眾行業,大家對此也知之甚少。北京的幾個寵物火化場,吳彤也曾去過,克隆火葬場的流程總是讓她哭笑不得,「通常會先將小動物送火化爐,然後再將骨灰裝入盒子,在主人的陪伴下舉行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伴隨著聽不懂的佛教經文」。

在做寵物骨灰盒的幾年裡,吳彤覺得,比起人類的喪葬,寵物的後事可以設計得更有想像力,並且兼具美感。「只要你足夠了解你家的動物,就能找到一個適合它的紀念方式」。

在她的客人當中,有一個女孩曾經養了一頭名叫「二郎」的寵物豬。在「二郎」忌日時,姑娘用粉色的紙疊了上百隻小豬,在家擺了一個「陣」,當中是一隻自己用黏土捏成的小豬,旁邊擺放有木盒子、墓碑和生日蛋糕,而那百隻疊紙小豬則團團圍在「二郎」身旁像是給他拜壽。

前一陣,一個客人找吳彤做小墓碑,並沒有像別人那樣選自己狗狗最美的照片,而是選了一張狗狗拉屎的背影:「我們家狗一輩子都是一逗B,以後別人再看到,哪怕是一個墓碑,也會笑出來。」

另一隻名叫糖糖的狗狗則在去世後陪著主人去了趟電影院,在自己的盒子里陪主人一起看了場《火鍋英雄》。主人說,這些公共場合,狗狗生前都無法進入,沒想到在它離開後,終於能一起做件浪漫的事。

4

小Q在一天天恢復中,依舊穿著那件褐色的帶蝴蝶結的「病號服」,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生活在這座城市12年,它的活動範圍主要集中在西二環這處院子里。院子不對外開放,只有此處居民刷卡才能進入,周遭一切它都熟得很。

小Q深知自己安分的本性,這個院子足夠它散步玩耍。院子南面的幽深處有一個墓園,四周豎起一人多高的雕花磚牆,小鐵門上落了鎖。這是17世紀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的墓地,在他墓地的東側是南懷仁,西側則是湯若望,都有幾百歲了。雖然是市級文物,這裡鮮有人至,正好,落得清凈。

每天早晚,吳彤都會帶著它下樓來到小徑上溜達兩圈。參天的樹木投下濃蔭,時代的變遷在西二環這片區域彷彿發生得很慢。哪怕是懶散地一瞥,小Q也覺得這裡還和12年前相似。

與每年都要遠行兩三次的吳彤相比,小Q更喜歡宅在窩裡。在它溫柔而平靜的一生中,最遠只去到過天津塘沽。那會兒它才兩三歲,正是活力四射的年紀,在吳彤的連拐帶騙下,它才同意出門看一看大海。那是一個早春,一人一狗從北京出發,車子行進在漫天的沙塵暴中,一路顛簸了幾個小時,沒有什麼浪漫,倒是暈車讓小Q滿頭漿糊。

吳彤認定小Q喜歡大海的,雖然壓根沒有什麼依據,但見見世面總不算壞事。有次吳彤聊起小Q名字的由來,說,「人家好歹是導盲犬,我家這個屁也不會」,小Q吠了兩聲,表示不服氣。

或許大海有多美,小Q至今也無從理解。當吳彤和它終於抵達塘沽的海邊,看著那一片灰濛濛的海,她們的背影像是嵌進了海天之中。吳彤當然沒有告訴小Q,她那曾閃現而過的海葬念頭。而小Q和主人一起吹著風,打定了主意,這是它第一次去海邊,毫無疑問也是最後一次。

編輯: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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