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傳統為什麼這樣紅——20年目睹之怪現狀
作者:李零 北京
前一陣兒有件事,大家都知道,就是「紅心鴨蛋」事件。鴨蛋為什麼這樣紅?事情比較簡單,質監局一查就查出來了,鴨蛋裡面放了蘇丹紅。但我們要談的事可不一樣,後邊的背景很複雜。
台灣有家報紙,登過篇文章,題目是《孔子為什麼這樣紅》。它是學我們的老
孔子為什麼這樣紅?這是個敏感問題。不了解前因後果,不能理解它。比如,于丹為什麼這樣紅?知識分子的眼睛為什麼這樣紅?不管是高興的紅,生氣的紅,嫉妒的紅——
現在,《論語》走進千家萬戶,民工發,監獄學,領導高興,群眾歡喜,知識分子不能太孤立,自絕於領導和群眾。
有人說,孔子死了,2500年才出了個于丹,太可愛,太可愛;就她把孔子講透了,講活了,了不起,了不起。這是捧。
有人說,此人活像一說書的,講的全是心靈雞湯,心得是她的心得,跟《論語》有什麼關係?夫子之道,全讓她糟蹋了,我們得保衛孔子,保衛他的道。這是罵。
還有人,深得中庸之道,說人民群眾讀《論語》,傳統文化被發揚,畢竟是好事,我支持你,但《論語》也分雅《論語》和俗《論語》,人民群眾歸你管,知識分子的地盤你休想進。我們知識分子講《論語》,那是另一番天地,我才不帶你玩兒。
這三種反應,和我無關。
不錯,我是知識分子,但最不樂意戴這頂帽子。儒這個林大了,什麼鳥沒有。
填表,我是群眾(群眾是集合概念,其實應叫群眾分子,和知識分子一樣)。群眾有什麼了不起?人多勢眾,未必真理在握。我還是群眾一分子呢。一分子就是一分子,他們代表不了我,我也代表不了他們。
一本書,一人讀,想不到鬧出這麼大動靜。我讀《論語》,就是我讀《論語》,自己寫點讀書筆記,講點個人想法,誰也不代表,犯不著綁上一堆人說事。
現在,舉國若狂,復古一邊倒,不正常。我的聲音太小,但我要大聲說給你們聽,請大家認真想一想,傳統為什麼這樣紅。
(二)什麼是傳統?
「傳統」這個詞兒,現在地位很高,高得嚇人,除了過去的「革命」,啥都比不了,誰敢說個不字?
大家記住了,這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神話,將來肯定是笑話。
傳統是什麼?不就是過去,好的壞的,一鍋亂燉,跟現在沒什麼兩樣,用不著拔高,用不著貶低。《蘭亭序》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兒子看我,和我看我
孔子說,「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才叫「孝」。楊伯峻說,「道」是正面的東西,爸爸的合理部分。但父母留下來的東西,合理的,三年不許改,三年以後就可以改了嗎?難道我們要改的,不是爸爸不合理的部分,反而是他的合理部分嗎?
我的看法,祖宗留下的
傳統,誰都有。比如美國,立國不過200年,家家藏槍,就是傳統,所以老有校園槍擊案。當然了,溜門撬鎖的也要小心,私闖民宅,人家會開槍。
孩子是自己的好,但別人的孩子未必比你差。你排斥人家,人家不排斥你,吃虧的是自己。西方人,開口閉口,言必稱
(三)西化有什麼可怕
全盤西化是個不爭的事實,但大家最愛爭。我講全盤西化,不是價值判斷,而是事實判斷。不管好不好,愛不愛,這是大局已定的事情。你只要睜眼看一看,周圍的一切,幾乎全是西方文化,哪怕是國產自己造。
我們中國人,特別自豪的一件事,就是歷史上,我們特別能化人。古書上講的「柔遠能邇」、「遠人來服」、「歸義」、「歸化」,都是講這類事。就連最不濟的宋以來,漢族兩次被異族統治,我們還是把他們給化了。還有,抗戰時,我們講四大發明,國人稱為文化饋贈,很自豪。但結果怎麼樣?人家學了,卻拿船堅炮利來還禮,我們又學他們。
可見,
中國人的心態很簡單,我化別人,我愛聽;別人化我,絕不行。近代中國,明明已經被人化了,有人還在幻想,說蒙元怎麼樣,滿清怎麼樣,那麼大的塊頭兒,不也叫咱們漢族給化了?多少年後,還會大翻盤。鳳凰衛視,文化大觀園,文懷沙說,王魯湘,你的唐裝是滿服,我穿和服,才是唐裝,
現在的日本,現在的美國,你給我化化看,別做夢了。想不到這種明擺著的事,照樣有人犯糊塗。
誰化誰,表面是爭誰的文化更優越,其實是爭支配權。我佔有這個勢,怎麼化都行,什麼你的我的,全都是我的。沒有,才分彼此,才爭高下。想不通的事,換位思考,道理很簡單。
中國近代史是部挨打的歷史。中國人挨打,中國文化也挨打,打得失魂落魄。一是揍出一個國學來,我叫「國將不國之學」。二是剩下一堆國粹,其實是全盤西化還來不及化,或化而不動,最後剩下來的東西。好像熬藥,葯被人喝了,留在砂鍋里的,全是藥渣。原汁原味,本來是葯,沒有葯,只好拿藥渣說事。所謂國粹,其實很多是國渣。前一陣兒,各地申遺,什麼都申,很多就是這類東西。其實不少是這兩年剛造出來的東西。
還有一樣,令人自豪,則是我們的國寶。這是真正的寶貝,西化化不動的東西,只能毀而不能造。造出來的都不是國寶。我們中國,歷史悠久,文明輝煌,當然很自豪。古迹、古物和古書,儘管使勁糟蹋,留下的東西還是不少。物質文化遺產,實實在在;非物質文化遺產,虛虛假假。
古董,很多本來也是普通玩意兒,日用的東西,家家都有。毀的毀,棄的棄,最後剩下來,全是寶貝。保古和西化,如影隨形。西化的破壞,反而抬高了古董的身價。
文物,擺進博物館的展櫃,都是稀罕玩意兒,無所謂(四)國學是國將不國之學
前一陣兒,國學網選國學大師。尹小林問我,哪些人算國學大師。我跟他說,舉國若狂談國學,大師不大師,暫且擱一邊兒,咱們先得問一下,什麼叫國學?
國學是個混亂概念。
什麼叫國學?研究中國的學問就叫國學嗎?不是。第一,沒有西學,無所謂國學,國學是對西學而言,鄭玄不是國學家,戴震也不是。第二,人家外國有漢學,同樣研究中國。比如20世紀上半葉,法國漢學很牛。漢學不能叫國學。他們從周邊國家講中國邊疆,從中國邊疆講中國內陸,比世界眼光誰大,比精通語言誰多,我們的大師(如陳寅恪),毫無優勢可言。當時,五大發現,全和外國人有染,真讓國人氣短。陳寅恪、傅斯年,他們到外國幹什麼?就是出去偷藝。他們心裡,全都憋著口氣:人家看不起,暫時不說話,三十年後,再與他們爭勝。
我的看法,國學雖刻意區別於西學,但實質上是「國將不國之學」。它跟西學爭勝,越爭氣越短。新學,就連國學家也學,即使最最保守者也學——明著不學偷著學。大家要找原汁原味,幾乎沒有,其實都是不中不西之學,不新不舊之學。所謂大師也很簡單,全是推倒重來,白手起家,創建各門新學術的人。
現在,一般人的印象,讀古書就是國學。比如章太炎、黃侃,楊樹達、余嘉錫,還有錢穆,這樣的人才算國學大師。如果這才叫國學大師,很多人都不能算,國學的陣容很可憐。
我的意見,近代學術,有些太新,不算國學,最好歸入西學;有些太舊,也不算,最好歸入清代學術。比如考古學(archaeology),就是地地道道的外國學問,絕不是宋人講的考古學;還有歷史比較語言學(philology),也是地地道道的外國學問,絕不是清代的小學和考據學。李濟、夏鼐,不算國學家;李方桂、趙元任,也不算國學家。
大家說的國學,很多都是不新不舊之學,什麼算,什麼不算?
大家都知道,史語所的「史」,是用考古學改造傳統的經史之學;「語」是用歷史比較語言學改造傳統的小學和考據學。這樣的學問,都是不新不舊。還有清華國學研究院,所謂國學也是不新不舊,有些還是嚴格意義上的新學。
現在,最奇怪的是,連季羨林都成了國學大師。人家自己都說不是,好事之徒,還要把這頂帽子扣在他的頭上。這也反映了國學概念的混亂。
(五)國粹多是國渣
國粹是個可笑的概念。
中國古代,兩河文明,黃河流域比長江流域要發達一點。從前的中國,頭在北方,屁股在南方。近代,情況反過來,「鬼子」從海上來,現代化從東南往西北推,屁股變成頭。最先進的跟最落後的湊一塊兒,反而成了歡喜冤家。西化越凶,才越講國粹。
古人說,楚地多巫風,江南多淫祀。明清時期的閩越還是如此,拜拜的風氣最濃。我們的
中國的國粹是什麼?很可憐。全是西化剩下來的東西,有些城裡化了,鄉下沒化,沿海化了,內地沒化。
我們,身上穿的,屋裡用的,衣食住行,一切拿眼睛能瞅見的,幾乎全是洋的。我們的辭彙,留下了一堆「洋」:點燈用洋油,燒飯用洋火(或洋曲燈),穿衣用洋布,就連梳頭洗臉,也是洋瓷臉盆洋胰子。
衣,中國傳統,特重髮式和衣冠,披髮束髮,左衽右衽,所以別蠻夷。滿人入關,為爭這口氣,死了很多人。衣服的進化,全世界差不多。早期,裁剪技術不高,全是拿片布,往身上一裹;第二步,才寬袍大袖。緊身衣,類似
食,我們以為特國粹。其實,打新石器時代就粹不起來。烹調方法不說,材料是五花八門。五穀之中,只有小米、糜子是北方原產,水稻是南方原產。歷史上,多少動植物,都是引進。比如各種瓜,除了香瓜,多半都是外來。現在的東半球,據說1/4的食物,全是來自西半球。比如辣椒從哪來?煙草從哪兒來?西紅柿從哪兒來?紅薯從哪兒來?都是來自美洲。沒有辣椒,還有什麼川菜?
住,古城,秦始皇銘功刻石,自詡墮壞六國城郭,我們比他還厲害,拆;城裡的衚衕四合院,拆;這些年,農村的老房子,也都扒了。我回老家,就連北方的土炕(從新石器時代就使用)也都扒了,年輕人要睡席夢思。
行,也是
祖宗留下的,還有什麼?我是說,生活層面的東西。抓耳撓腮,大家想到了語言。中國文學,總得用中國話寫中國人,汪增祺如是說。但就連這事,也要打折扣。研究外來語的都知道,我們的漢語,很不國粹,哲學術語、科學術語、軍階官銜、制度名稱,幾乎全是外來語(很多都是日本傳來的假漢語),甚至語法也大受影響。
唉,就連最最國粹的漢字,也被簡化了。港台的同胞想不開。
(六)國寶要保不要造
中國歷史太悠久,地上地下
古迹古物,和我們的萬里河山分不開。保護自然生態,保護文化生態,是我們肩上的重任。
我們的地面遺迹,長城、大運河,很宏偉。長城斷斷續續,運河斷斷續續,保護起來最費勁。後者的現狀非常慘,我親眼目睹,不是排污渠道,就是垃圾坑。利用南水北調,古的變新的,不像話;不利用南水北調,又沒有錢。
中國的考古發掘,年年大豐收,但盜掘也十分猖獗。
傳世品和出土品,書畫、陶瓷、青銅器,博物館的收藏很豐富。近兩年,全國都在蓋新館。但很多文物流入私人手中,流入海外市場。
地面遺迹,《封禪書》、《郊祀志》、《水經注》等書所載,如甘泉宮、后土祠、八主祠等等,都是了不起的古代遺迹。岳鎮瀆海的廟,也有存留。古建,山西最多,主要是元大德癸卯年地震後的劫後餘存。
這些都是真古物、真古迹,一定要保。
假古迹,也不少,用《紅樓夢》上的話說,很多都是「從敬愛上穿鑿出來的」東西。比如陝西的黃帝陵,湖南的炎帝陵和舜廟,河南的二帝陵和太昊陵,山東的少昊陵,紹興的大禹陵,江蘇的泰伯祠,還有各地的關廟,等等。這些古迹,歷代翻修,本身也是古迹。但各地公祭,燒香磕頭,十分滑稽。不僅如此,為了尋根問祖,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各地還拆了不少真古迹,造了不少假古迹,十分荒誕的假古迹。保護真的沒錢,造假倒有錢。
現在的中國,文物古迹大破壞,超過歷史上的任何時期,不能怪五四,不能賴文革。中國的地方官、
中國的幹部隊伍,底色是農民。文物古迹被破壞,主要是管不住農民和地方官。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我們把博物館交農民辦,會辦成什麼樣。肯定不是女屍,就是長著五條腿的驢。
中國傳統再偉大,也不能靠毀真造假來發揚。推而廣之,就是古代思想,也是同樣的問題。真孔子,沒人愛。大家更愛假孔子。(七)五四
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打倒的只是店,不是孔子。孔子安然,孔子無恙。當時的非聖疑古,表面上是傳統中斷,其實是傳統重建。它對中國新學術,有不可估量的貢獻。不僅西方科學的引入,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軍事學,是全面佔領。人文學術,也革舊鼎新。從舊經史之學到新史學,從舊子學到中國哲學史或思想史,從舊集部之學到新文學,革新是全面的。
中國的新學術,不光是靠點滴積累,一磚一瓦往起壘,更重要的,是文化立場的突破。
我們要感謝我們的前輩,感謝魯迅,也感謝胡適。五四的遺產是多方面。明年是五四運動90周年,很多問題,要全面總結。
五四有兩個遺產,和胡適有關。
第一,是以顧頡剛為代表的疑古運動。這個運動,很多人都認為是中國史學現代化的
第二,是中國哲學史的建立。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舍上古聖人不談,直接講諸子,直接講老、孔,當時人以為學問不足,但他的路是對的。這書是真正的開山之作。胡適之後,馮友蘭是大家,書比他多也比他厚。胡不講六家,馮講;胡否認王官,馮加限制而肯定;胡以老在孔前,馮以老在孔後。這些分歧,現在也還是爭論的話題。一般認為,這門學問,馮氏才是真泰斗。我的看法不一樣。我認為,胡適的考證誠多可商,但文化立場,佔位卻比馮氏高。第一,他強調,中國哲學史,不能用西方哲學史的概念和框架來剪裁,馮氏反之;第二,他是把孔子從聖人的位子上請下來,和諸子平起平坐,馮氏卻是尊孔派。胡適指出,馮氏爭孔、老先後是信仰問題,看得很准。即使今天,胡適的看法也是解毒劑。
五四代表的新文化,後來分為兩叉。1949年後,更被海峽隔絕,判若兩個世界。
1998年,台灣中研院史語所編過《新史學之路》。什麼是新史學?不光梁啟超,不光傅斯年,派別很多。他們說的新史學,只是新史學的一支(現在去蔣,還講什麼傅斯年)。史語所的最大成就是考古發掘。這個隊伍,海峽兩岸各一半,不能只算一邊。我呆過的社科院考古所和歷史所,很多
新史學的各派,成敗是非,可以慢慢討論,來源是什麼,很清楚,根本沒法按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分疆劃界。它們的共同來源,都是五四。
厚誣五四,是數典忘祖。
近年,余英時說,郭沫若抄錢穆,引起軒然大波。錢穆和郭沫若,分屬不同的營壘,分屬海峽兩岸各一邊。他們的政治立場和為人怎麼樣,可以另外評價。政治觀點不同,當然不一樣。但他們倆,學術成就怎麼樣?自有公論。錢穆,學問太舊,格局太小,根本無法和郭沫若比。中央研究院選第一屆院士,他們對郭沫若的政治立場很不滿,但學問沒商量,還是承認,照樣提名。傅斯年說了,只要不是漢奸。
其實,學術就是學術,即使羅振玉的書,我們也要讀。他有學問,還是有學問。
這才是公允的看法。
(八)文化斷裂和復古風
現在的中國,復古成風,動言斷裂。斷裂和復古是自古有之。
張光直先生有個說法,西方文明是斷裂的文明,中國文明是連續的文明。最近,法國的沙義德(John Scheid)教授來北大講羅馬的皇帝崇拜,他說,他不同意這一說法,歐洲歷史也有連續性。
西洋史,斷裂多,不然不會有他們的階段說、形態說。但羅馬推崇亞歷山大,很多方面繼承希臘;蠻族入侵,滅羅馬,只是西羅馬亡了,東羅馬還在。東羅馬一直有希臘之風。亞歷山大滅波斯,也接受波斯文化,不光女人和地盤。
歷史,都有斷裂,也有連續,就像《三國演義》上說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們就算連續性強,也還是有很多斷裂。他們有斷裂,更不用說,否則還有什麼文藝復興。
現在,時興講文化斷裂,好像只是中國大陸斷了,香港、台灣沒有,日本沒有,歐美更沒有。斷裂的罪魁禍首,據說是五四運動。這是危言聳聽。
斷裂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根本原因是現代化。這不是哪個國家、哪個地方、哪個時段偶然發生的問題,而是幾百年來,帶有全球性的普遍問題。比如,歐洲的文藝復興,是斷中世紀的傳統,接希臘、羅馬的傳統;日本的脫亞入歐,也是斷中國傳統,接歐洲傳統。誰都是
還有,古典教育衰落,也很普遍。歐洲,是20世紀衰落,二次大戰後,徹底衰落。拉丁文唱詩,如法國的天主教堂,1960年代後,也徹底不行了。
傳統為現代化騰地方,哪兒都如此。就連事後諸葛亮的保古,也是由現代化來買單,由現代化來挽救——儘管摧毀它們的也正是現代化。
我說過,保古的前提是舒緩現代化的壓力。這個壓力不減,全是空話。歐美日本比我們做的好,主要原因是,他們先下手為強,沒有這麼大的壓力,敗家和瘋狂致富的衝動沒我們強。
中國的敗家,是和現代化拴在一起,是和現代化引起的各種政治衝突和社會災難拴在一起,參與其中的所有政治派別都有份,就連滿清王朝也有份。比如五大發現,為什麼都在世紀之交,就是中國敗家敗出來的。西域漢簡、敦煌文書,被「絲綢之路上的洋鬼子」搞到外國去了,那是清朝的事。內閣大庫檔案造了還魂紙,那是民國的事。這些都不是現在的事。
大家把氣撒在五四身上,五四和魯迅成了眾矢之的。眾怨所集,才有目前的各種
(九)說經典閱讀
說起讀古書,我們會想起魯迅。
今人厚誣魯迅,主要因為他是左翼,是延安樹起的文化革命旗手,1949年後,在思想文化界一直處於獨尊的地位。但我國知識分子,真奇怪,居然和美國的大老粗一般見識,以為只要沾個右字就好。毛澤東不是說,魯迅活著,不是右派,就是在監獄裡。他要活著,算什麼派?有人說,匕首亂飛、皮帶亂飛,都是魯禍引起,恨不得掘墓鞭屍,這話公允嗎?
關於讀古書,魯迅說過逆耳的話,那是忠言。有人說,他自己讀了很多古書,卻反對讀古書;不讓別人讀,自個兒躲起來悄悄讀。我讀過魯迅的書,他的想法沒這麼簡單。
第一,他說,要少看或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主要是為了樹立新學的地位。他並沒有說,絕對不許讀古書,而只是說,新書和舊書,還是以新書為主,舊書最好擱一邊兒,當務之急,還是讀新書。今天的中國,也是這個格局,我看不能反過來。就像
第二,他說,讀經不能救國,這也是對的,今天我也這麼看。
第三,他說,與其讀經,不如讀史,與其讀正史,不如讀野史,看看中國的歷史有多麼爛,我看也很有深義。世界歷史學的趨勢,日益重視生活史。野史正是生活史。其實,子學的地位比從前高,也是順理成章。
第四,他說,要治國學,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治,而是像王國維那樣治。很多古書的研究變成專家之學,也是勢所必然。它不再走進千家萬戶,我看沒什麼不好(西方早就如此)。
古書是一種文化結構。五四以來,這個結構被顛覆,非常合理,非常正常。
六經是孔子時代的經典。漢以來,儒生是以孔子的經典為經典,五種不同的東西湊一塊兒,沒什麼道理。現在,經典的概念早已變化,文史哲各系,分別去讀,沒什麼不好。
漢代有五經,唐代有九經,宋代有四書五經。《論語》本來不是經。漢代,《論語》是四大傳記之一,所謂傳記,多是儒家的子書。四書五經,《論語》也是四書之一,不算經。只有十三經,才把《論語》列為經,這是後起的概念。我們拿《論語》、《孟子》當子書,和《老子》、《墨子》擱一塊兒,是恢復諸子的本來面貌。
宋代樹道統,孔子傳曾子,曾子傳子思,子思傳孟子,一脈單傳。這個道統是虛構。五四以後,《論語》降為子書,道統被打散。孔、孟重歸諸子,跟《荀子》等書擱一塊兒,這也是儒家的本來面目。沒有這種調整,只有經學史,沒有中國哲學史,更沒有中國思想史。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絕不是一個儒字所能概括。中國典籍,經史子集,也絕不是一個經字所能概括。
現在,很多自己都讀不懂經書的大人,卻瘋狂鼓吹讀經,甚至鼓吹少兒讀經,我是不以為然的。少兒讀經,不是讀《詩》、《書》一類經。《詩》、《書》,連教授也啃不動。他們所謂經,是《三字經》這樣的經,其實是蒙學課本,可笑。
我在
第一,這四本書最有思想性,最有代表性。《論語》是儒家的代表,《老子》是道家的代表,講人文,這兩本最有代表性。《孫子兵法》講行為哲學,《周易》經傳講自然哲學,講技術,這兩本最有代表性。
第二,它們的篇幅
(十)我們的信心建在哪裡
我們的信心該建在哪裡?是真傳統,還是假傳統?這個問題,和大國崛起有關。
我一直說,中國人的心底,埋著個夢,就是重新當大國。不當大國,堵得慌。
歷史上,大國崛起,往往有小國
亞述,號稱世界第一帝國,本來是處於四戰之地的小國。因為怕挨打,才窮兵黷武,以血腥殺戮和野蠻征服著稱於世。亞述宮殿的畫像石,為我們留下了恐怖的印象。歷史上的大國,往往都有這種背景。
中國曾經是大國,歷史上了不起的大帝國。然而世事滄桑,近百年來,我們衰落了。就像歷史上的很多大國一樣。
近代,從前的文明古國,全都災難深重。伊拉克是亞述、巴比倫,伊朗是波斯,全是挨打或準備挨打的對象(看看美國樣板戲《亞歷山大》和《三百勇士》的暗示吧)。早期探險家初到這些地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聖經》和古典作家筆下,天堂般的奇蹟,怎麼會是這等荒涼破敗。
歐洲,所謂大國崛起,原來都是小國。希臘、羅馬是小國,即使成為大國,內部也很鬆散,還保持城市自治。羅馬帝國崩潰後,歐洲也一直是小國林立,書不同文,車不同歸,沒有政治
西方傳統,是小國傳統,比如民主制,就和小國有關,和他們保持的原始特點有關。希臘、羅馬的民主制,是建立在對外征服和奴隸制之上(柏拉圖的《理想國》,原型是斯巴達的軍事共產主義)。對內特別仁慈,對外特別殘酷;上層特別優雅,下層特別野蠻。今天的大國,古風猶存。我們面對的還是古老的現實。
基督教統治下的歐洲,他們的統一是宗教大一統,不是政治大一統。普世性的宗教,和政治大一統有類似
對比他們,我們該作何感想?
1980年代,怨天尤人罵祖宗,大家還記得嗎?當時罵什麼?主要是罵專制主義、罵封閉停滯,罵小農經濟、罵吃糧食,不吃肉,心理自卑,達到憤懣的地步。大家恨傳統,簡直恨到了根兒上。《河殤》的播出是高潮,就是表達這種悲情。當時,我寫過三篇文章(一篇登在《中國文化報》上,一篇登在《東方紀事》上,一篇登在《知識分子》上),力陳傳統並非如此:其弊固多,不如是之甚也,何必眾惡歸之,集為怨府,把明明屬於中國現代化的不良反應,全都怪在傳統的頭上。但這種聲音,並未引起大家的注意,國人幾乎一邊倒。
現在的中國,正好相反,從罵祖宗變賣祖宗,急轉之下。我們的自信心彷彿一夜之間就提高了,高到令人驚訝的地步。舉國若狂,一片復古之聲。然而,只要耐心傾聽,在《狼圖騰》中,在最近播出的《大國崛起》中,我們還是可以聽見《河殤》的聲音,忽而哀怨忽而亢奮的聲音。
一句話:大國
現在的人,迷托古改制,常拿歐洲說事。他們的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是迫於宗教傳統的巨大壓力,不託古,不能求新。大家樂道的闡釋學,不過是這類玩意兒。說是復興中國文化,其實是步歐洲後塵。現在,西方史家有反省。大家猛回頭,才發現,很多傳統都是假傳統。假希臘,假羅馬,對傳統和現代都是破壞。
中國的復古,是因為意識形態真空,就像俄國,乞靈於傳統。
但我們的傳統,精英文化,不語怪力亂神。下層見神就拜,也沒有宗教大一統。
中國的傳統很實在。沒有教,不必造。現在,很多
現在的復古,是真復古,還是假復古?孔子教導我們說,他的目標是奔西周,你會照他說的辦嗎?王莽倒是打這個旗號,你能學得來嗎?說復古的,往哪兒復,怎麼復?哪朝哪代哪個皇帝?你的復古方案是什麼?請給大家說說看。你要迷這帝那帝,曾胡左李,就別講什麼「走向共和」。
上個世紀初,國人驚呼,神州陸沉,亡國滅種。然而現在怎麼樣?國未亡,種未滅,中國人還在,中國的萬里河山還在,以往的歷史,可以平心靜氣看。
我的看法是:
研究傳統,我們應該有充分的自信。中國的歷史遺產,雖遭破壞,還是相當豐富。古書也好,古物也好,古迹也好,還是集中在中國大陸。特別是尚未開發的地下資源,更幾乎百分之百在中國大陸。
特別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有人。中國人還在,不信邪的精神還在。我們的一切,已經納入現代化的視野,古今中外已經擺上了同一桌面。
台灣有點東西,都是大陸帶走的,集中在史語所和台北
香港太小,沒有祖國的萬里河山,完全脫離中國文化的主流,眼中沒有真正的中國人和中國生活(只能從旅遊和
歐美和日本的漢學家,是另一個天地,他山之石吧。我們不要以為,只有幾個美籍華人就是
對中國傳統,我們要有清醒的認識,我們的天是中國的天,地是中國的地,人是中國的人,根本用不著氣短。
我們的文化資源,世界任何地方都比不了。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對著有血有肉的中國生活,用中國人的語言、中國人的
我們為什麼要自卑?我們有這麼多真東西,幹嗎還要拿假的壯膽,拆了真的造假的,跟著別人起鬨。
托古改制,自欺欺人的闡釋,全是無聊把戲,對中國的形象,有百弊而無一利。不是愛中國,而是害中國。
傳統不必這樣紅。
(2007年4月18日寫於北京藍旗營寓所,4月19日在中國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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