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鍾文音VS. 許悔之(四之一)其實我們 不是你想的這個樣子
鍾文音淡江畢,曾赴紐約習畫,旅行多年。現專職寫作。曾獲吳三連等文學大獎,已出版短篇、長篇小說及散文集多部,質量兼具。外表有如貓之神祕,除寫作,還喜歡畫畫,攝影,古琴,製衣,喝茶,讀佛經,品咖啡,在河左岸散步。 圖/鍾文音提供●鍾文音:首先我想我們其實可以稍微談一下彼此對彼此的「刻板」印象。我以為我倆是很容易被塑造刻板印象的人。比如我很不喜歡有人只因為我常旅行,留長頭髮穿異國情調的衣服,就說我是小三毛,波希米亞,浪漫溫柔之類的,很多人誤以為我很好相處,甚且以為我溫柔。其實我是外柔內剛,外柔很難改變,因為我說話的聲調等等都會有這種感覺。我的好相處只是我覺得這是最好的方式,因為在外人面前毋須凸顯喜好與個性,一切淡淡如風行過最好。我的脾氣只有很親近的人才能見到,或者見識到。我不可能親切太久,不然不會多年來一個人旅行,一個人上路。就是因為內我太孤僻,所以一直都喜歡一個人的生活,喜歡一個人的空間。如果有另外一個人和我生活太久,我一定受不了,大概幾天在同一個屋簷下就很難過了,這樣的人不會太好相處,或者也還沒遇對人。其實作家最明顯的作品就是他的文氣腔調,我一直覺得我是一個拗的人。至於波希米亞,我覺得那也是一種誤解,我雖然常旅行上路,但其實我是個貓旅者,我不喜歡一直移動,一旦移動他方,我也會在一個地方待很久,本質上我是喜歡窩居的,但在窩居時又對這個世界好奇。所以說我是安居而不忠誠吧。我很享受一個人的時光,如果這世界上有不怕一個人生活度日的人,我算是其一。這樣的人,一定個性是怪的,怎麼可能是溫柔,好相處。當然基本上我是一個同理心很高的人,或許這樣,也讓人誤以為好相處吧。被歸類是難受的,因為意味著被簡化。但評論者最容易將作家歸類,事實上我一直不希望被歸類,但不幸的是歸類是這個社會的運作模式。我比較想當一個「藝術家」,而非是單一的「小說家」、「散文家」。
許悔之1966年生,台灣桃園人,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及雜誌編輯金鼎獎,現為有鹿文化總經理兼總編輯;著有詩集《肉身》、《我佛莫要,為我流淚》、《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有鹿哀愁》、《亮的天》及散文多部,也喜歡喝茶,讀佛經,品咖啡。 圖/林煜幃攝影,許悔之提供●許悔之:文音,我們喜愛文學的時候,開始接觸文學的時候,是報紙三大張的時代,在副刊發表一首詩,或一篇文章,就會全台皆知,我們看著「盛唐」的文化氛圍,不知道是自主,或不由自主地投身在文化工作中,以為身在「晚唐」了,但更可能是「晚明」或「晚清」了。那為什麼,我們還要寫作?我們還想在「空」中完成什麼?應該是我們想要辨識自己吧,那個變動不居的自己吧。四十歲,或者更準確地說,四十五歲以後,我不太會因別人的話語而過度激動,或執念不忘了,我每次都升起一個自我檢查的過程,這個自我檢查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消融的過程:「有一個許悔之嗎?」「那個在生氣煩惱的許悔之是誰?」透過佛法的薰習,很慚愧,快要到半百的時候,才學會一點點,但我真的比以前自在很多。妳聽過我的八卦,我聽過妳的流言,我們兩個真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久久才會見到一面,卻不覺得彼此遙遠。我很喜歡妳的三部曲,濃豔之中,有一種直面、不閃躲,雖然是「虛構」,但那裡面有性情、有跨越的努力,我是指跨越私己和群體歷史捆綁我們自由意志的努力,那是我在你的這些作品裡面,最被感動的。●鍾文音:謝謝悔之,有看到我寫三部曲時刻意用的「野性」潑灑的腔調。我也可以寫非常中文的典雅美文,但就是刻意迴避。文字可以騙人也可以真實,但我幾乎都是把自己滾進寫作的機器裡,有時寫起來血肉奔飛的。人是複雜的,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小奸小惡,人被誤解的部分太多了,誤解的來源多因為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心,寧可聽八卦,聽流言。甚至常常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或者因為作品被自動「對號入座」而延伸種種流言事的產生。解釋是很累人的,如果一個朋友還要解釋才能做朋友,那就缺少了一個「信」字,要一直解釋才能繼續維持友誼的朋友,基本上也失去了朋友的真味了。也有不少負面流言,多因單身而予別人遐想空間。人不可能被一個名詞定義,也不會是單一人格。如是,那我覺得那個人不是修行太好就是太假。比如你,一浮到我的腦海就是你有詩人憂鬱的氣質,長得好看的感性詩人……但除此就是「聽」來的。我想你在文壇裡應該承受很多不實有之名吧,至少我也聽過一些關於你的八卦。你呢?遇到誤解,你會解釋嗎?或者時間就是最好的洗滌劑,任由時間沖刷紅塵恩怨。我基本上是比較不解釋的人,我以為真正的好友是「十年不見,聞流言不信」,可惜這樣的朋友太稀有。別說不信,別來害你就好了。難怪君子之交,淡如水。相濡以沫,還不如相忘於江湖。寫作,表面對付自己,但一旦作品出版,面對的就是所有的局外人與現實了。局外人與現實,對寫作者都是危險的。沙特說:「他人是地獄。」這句話要放在心裡,不然很快就會被外面的眼光折損了自己的寫作熱情與信心。●許悔之:年輕的時候,沙特說的「他人就是地獄」也是我的人生金句,我想,年輕的我會創作是因為感覺到自己和世界格格不入,有時也感覺自己和世界像是一滴水滴在一座油海裡。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時候,我跟四五年級的文青一樣,讀存在主義的書,看台北國際影展,聽搖滾樂,看小劇場,辦詩社、寫詩。我去過韓良露那時候開的「影廬」,在那裡看到柏格曼的電影,很多很多年以後,那是一九九○年代吧,我認識了導演林正盛,談及這件事,他才告訴我,他也曾經在影廬裡面晃蕩過。可能在那個年代,西潮捲來,大家對台灣本土的認同正在萌芽,我們非常想逃逸,逃往哪也並不確切知道。要經過很多很多年以後,才知道最大的監牢是自己的心,心可以是自由的天空,也可以像是無間地獄般的監牢。這時候的我,應該說四十歲以後的我,不再那麼銳利了,不知道是向世界退讓了,還是和世界和解了。從十三歲的時候讀到《金剛經》和《六祖壇經》,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文字震動。當我讀到,佛有一世被歌利王割截身體,他說,在那個時候「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我記得少年的我,全身顫抖。可能是對生命的困惑,可能是對世界的格格不入,文學和藝術應該是我們最好的逃逸路徑了吧,像林正盛從台東鄉下逃到台北來,我則從桃園的鄉下逃到台北來,來念書,來逛書店,來看外國電影,並且開始大量的寫詩,那時候的我,是孤傲的,以為自己的內在精神是一個鬥士,是一個Rocker。我雖然長期在媒體工作,但是並不喜歡被媒體採訪,常常覺得媒體上寫的並不是我,我的意思並非媒體造假,或是美化,或者是標題化,我指的是,中年過後的我,真的慢慢知道了像聖嚴法師所說「本來沒有我」。我們都知道佛法說的「緣起,無常,無我,空」,那「空」中應該有什麼?完成什麼?年近半百,覺得還在寫作,經營一家小而美的出版社有鹿文化,我覺得非常幸福,每天起床我都充滿了「這是有意義一天」的念頭,這樣就夠了,我很忙,生命可貴,愛說這、愛說那的人,我真的沒有時間回應或理會。從佛法來說,這也是業力的顯現,有的是從過去生而來,有的是我此生的身口意不夠清淨而召感,有時,我在微微的情緒波動之後,也會懺悔,希望自己的往後,可以多與眾生結好緣。悔之、悔之。時間迅猛,沒有太多時間後悔。【2015-07-06聯合副刊】文學相對論/鍾文音VS. 許悔之(四之二)生死簿與懺情錄2015-07-13 報 鍾文音、許悔之
圖/鍾文音提供鍾文音:近來朋友相繼離開人世,我的小說日文譯者上田哲二、畫家朋友於彭、《人間福報》主編周慧珠、作家韓良露,以及藝術家老友陳順築等人的離開,使我特別感傷,時間是無常的示現,是一場無常的盛宴。午夜憶往,雖感嘆息,但心裡也同時慶幸自己在佛法中心學習十多年,面對生死與無常一樣神傷,但對放下執著已能步步學習。我心中最放不下的曾是對母親的感情,母親生病已久,眼睛也幾乎不太能視物,曾經一旦思及若有朝一日要和母親天上人間時,我就會淚流滿面。我才發現我竟然這麼割捨不下她,因為我和她生活最久。沒有結婚的我,最後成了母親晚年最大的聊天伴侶,我們常約在便利商店附設的咖啡座喝咖啡,她喜歡聽「歡迎光臨」「謝謝光臨」,她會知道來了多少人又走了多少人。就在便利商店裡,她說了很多驚人的往事,沾染血淚的故事,我才發現我的小說所寫的不過是那幾代人的一小部分而已。近來有一回感冒,我媽媽為我熬煮了中藥,我想像她在黑暗裡,用她的鼻子聞著藥材,那種歷久不衰的愛,是我最難割捨的,現在也在鍛鍊自己這一塊,要放下。以前我最畏懼我媽,年輕時總是逃她遠遠的,沒想到我現在發現,我最愛的人是她。我在世界旅行談了不少戀愛,但我從沒有為任何人留下,我後來發現我只為我母親留下,留在島嶼。
圖/李曙辛攝影,許悔之提供許悔之:如你所言,太多生死離別。去年於彭去世了,今年周慧珠女士去世了,三月三日韓良露去世等等,都在我內心喚起一種很深刻的感覺,會創作的人真好!真的好好!在終歸於「空」的一生中,留下了美的學習和心的痕跡。還是會捨不得,還是會感覺到終將到來的死亡惘惘的威脅,我們的悼亡,恐怕也包含著悼念自己終將一死的必然性,而我們與他們曾經如是緣會,一期一會。我青年時,覺得和父親比較親近,母親則因愛叮嚀這、叮嚀那的,我覺得比較不親,但直到我父親1998年捨報以後,這麼多年來,我都維持著每天至少打一通電話的習慣,和我媽媽說說話,我才發現我對他們兩人的愛,並無分別,而且年紀愈老,我居然還會和我媽媽說一些「親愛的媽媽」諸如此類的話,好珍惜此生的緣會。有緣眾生,此生我們名為母子,當是甚深因緣,時間一直推著我們,好像在一條路上,雖說人在生死之中,總是獨生獨死、獨來獨往,但在這條路上,能夠執手攜勉,不管是什麼緣分,真是好難得啊!前幾年的時候,我的外婆捨報了,接著下一年,我母親的姊姊捨報了,事情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我媽媽突然在我面前掉下眼淚,我摟著她的肩跟她說,「媽媽,不要難過,我們生生世世都死過,也都生過,這輩子我們是來上一個功課的,讓我們變得更好的功課。」●鍾文音:你我都佛緣甚深,我也很幸運地在佛法中心當學生多年,佛法最大的訓練就是要有「出離心」,沒有出離心,不可能談放下。談捨談得,都還是有得失心,有相對就有分別心,有分別心就難談無緣慈悲。人因情種而生,故情關難過,這也是我最大的功課。從我的書寫,很多讀者很能引起共鳴的正是我對於情慾與懺情錄之類的作品。我的一生就是在「煙花」與「佛家」兩岸徘徊的人。我記得我有一年去印度朝聖,走佛陀從出生到入滅之旅。還去印度的靈鷲山朝聖,一路一拜一跪地往山上拜去,懺去。我永遠記得天未亮時,我身穿黑衣,一路拜著,為自己曾做過的一切事,不論對錯地承擔著,懺悔著。後來經過阿難尊者修行的山洞,有人告訴我在阿難尊者山洞外撿一粒石頭,人背對著山洞,往其中一處丟去,丟進洞裡就是有出家的際遇,丟不進去就在紅塵。結果我往後一丟的石頭卻在那處旋轉,一直旋轉,像要掉進洞裡,卻旋轉了半天又落到洞外。旁人見到為我鬆了口氣,好像不用出家似的為我高興。只有我清楚知道,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既想要煙花繁華世界又企盼歸返佛家。直到這幾年在佛法中心的學習,又深深欽佩維摩詰居士的瀟灑,加上又寫小說(小說畢竟是社會大觀園的再現),從而發現「心」就是壇城,心即是繁華世界的對境。心不在內也不在外,萬法唯心,故也無出家或在家了。把心延展成一座海,心如大海,那麼一點世間的鹽就影響不了心,如果心只有一杯水大,一點點鹽就可以把自己鹹死了,苦死了。我很感激自己能夠和佛門結下這好幾輩子的緣分,雖然我每每和別人分享佛法時,很多人都不以為意,我也知道佛門雖大,卻難渡無緣人。但我內心卻非常喜悅,甚至常竊喜,心想我怎麼有如此好的造化,竟然可以千里遇明師,萬里求口訣。我太幸運了,這也讓我減少了很多恐懼,與無常為友,對人生八苦的體驗更深。早在還沒有學習佛法時,我從小就對佛經非常喜歡,喜歡到會珍藏各種版本。在2000年我寫的長篇小說《愛別離》就是以愛別離苦來書寫,還有小說《慈悲情人》也暗藏一些無常的感思。你的詩集《我佛莫為我流淚》等等,也是濃厚的佛味,你的佛學經驗是怎麼開啟的?我相信緣分都是累劫修習帶來這一世的。●許悔之:在《維摩詰經》裡,有一句話:「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即是出家。」我想出家指的是出離於煩惱的家、煩惱的房子,如同經上所說的,「三界無安,猶如火宅。」我這半生也想過幾次出家,不過是很沒有志氣的,都是因為覺得面對世界很累,面對人事很累,年輕的時候以為若是出家就可以沒有煩惱。文音,妳在描述擲石頭會不會出家的故事,讓我非常撼動,我都不知道妳也動過出家的念頭,人生難得,佛法難聞,我們確實是幸運的,佛法的練習其實是在日常生活裡,如同妳在許多書寫中觸及的妳和母親的張力和感情,包括辨識血緣的情感和關聯,當然都很動人。前幾年,祖母捨報的時候,我正在高雄辦活動,趕回北部,為祖母助念。我在祖母的旁邊誦了很多卷經,祖母得壽九十,我是因為這樣而比較不遺憾嗎?還是因為她也臥床有年了?所以我覺得離去對她是解脫?那個晚上到天將亮,我都在誦經,坐在祖母身旁祝福她,在誦《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時,讀到佛陀伸出他尊貴的手臂,摸著阿難的頭,說:人身難得,聽見藥師琉璃光如來的名號,更難啊!我突然完全無法自制地一直掉淚,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諸佛菩薩在我們的生與死當中,皆慈悲。於彭五十九歲,韓良露五十七歲,就結束了這一期的生命,有些太早了,我父親是五十九歲捨報的,為什麼我們要有人應該活多久才比較不遺憾的想法呢?真的,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學會、或證得涅槃寂靜,或許還要好久、好久。但我知道,不管多久,我終究會習得,我也在面對別人的死亡時,心中生起祝福。祝福他們終得解脫。【2015-07-13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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