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西域 帝國刀鋒 張騫:開啟漢帝國的地理大發現

一、

公元前138年,一支100多人的使團走出長安城,徑直往西而去。他們的目標,是一個據說在遙遠西方名叫月氏的國家。

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是一名手持漢節的年輕官員。他,就是「以郎應募,使月氏」的張騫。

郎,是皇帝的侍從官,沒有固定職務,又隨時可能被授以重任,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等待提拔的後備幹部。

首次代表漢帝國出使的張騫絕對不會想到,他的這趟外交之旅將是歷經艱難險阻,九死一生,十三年之後才得以回到長安;更不會想到,他將成為改變漢帝國的地理版圖,中國走向世界的第一人。

在長安城巍峨的皇宮殿樓上,年僅18歲的漢武帝劉徹滿眼期望地目送使團一步一步地消失在視線之外。這是他即位的第三年,真正把持漢帝國命脈的是自己的奶奶,太皇太后竇氏。

就在這年初,一群來降的匈奴人帶來了一條讓他很興趣的情報:祁連山下有一個部落被匈奴擊敗,國王的頭顱被匈奴單于割下來做成酒杯,國破家亡的月氏被迫背井離鄉,去了更遠的西方。月氏人一直想報仇雪恨,重返故里,只是勢單力薄,無人援助。

這個消息,讓劉徹異常興奮。一個大膽的戰略構想開始在腦海出現:如果能夠聯手大月氏,豈不可以東西夾擊匈奴,一雪前辱?

從整個形勢來看,聯合大月氏,溝通西域,在蔥嶺東西打破匈奴的控制局面,建立起漢朝的威信和影響,確實是孤立和削弱匈奴,配合軍事行動,最後徹底戰勝匈奴的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重大步驟。

西漢建國時,北方即面臨一個強大的游牧民族的威脅。這個民族,就是匈奴,其首領被稱作「單于」。

游牧在北方蒙古高原上的匈奴,曾經是亞洲大陸上最強大、幅員最遼闊的游牧部落,成為橫亘在東西方之間的可怕力量,他們控制的地域東起遼東,橫跨蒙古草原,西與羌、氐相接,北達貝加爾湖,南抵河套及今山西、陝西北部。

雄踞在高原大漠上,俯瞰著東亞腹地的的匈奴,不僅是漢帝國的一個麻煩製造者,更是東亞大陸諸國的夢魘。

漢高祖七年(前200年)冬,冒頓單于率騎兵圍攻晉陽(今山西太原)。歷經楚漢爭霸的劉邦親領三十二萬大軍迎戰,企圖一舉擊潰匈奴主力。結果,劉邦反被冒頓圍困於白登山(今山西大同東),七日不得食,只得採用陳平的「奇計」,暗中遣人納賄於冒頓的閼氏夫人,始得解圍。從此,劉邦再不敢用兵於北方。

劉邦死後,冒頓單于甚至寫信調戲呂后:「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願以所有,易其所無。」

翻譯過來就是一句黃段子:你我都是單身,不如在一起樂一樂。

受此侮辱的呂后看到信後也只能忍氣吞聲。

後來的文景二帝,對匈奴也都只好採取和親、饋贈及消極防禦的政策,但匈奴軍隊仍寇邊不已。文帝時代,匈奴騎兵一度進逼長安,嚴重威脅著西漢王朝的安全。

美國人類學家巴菲爾德算過一筆賬,漢朝每年貢奉給匈奴最多不超過5000斛穀米、1萬石酒以及1萬匹絲緞。絲綢和酒這些游牧社會自身無法生產的奢侈品由單于分配給匈奴貴族以獲取他們的效忠。而5000斛穀米只夠700個匈奴牧民一年之需。對於曾出動14萬騎兵入侵漢朝的匈奴而言,這點東西顯然是不夠分的。那就只有一個字「搶」!

這對生存在極為嚴酷的自然環境中的游牧民族而言毫無道德壓力,搶劫幾千年來就是游牧人用以補充生計不足的副業。

劉徹即位後,漢王朝已建立六十餘年,歷經漢初幾代皇帝,奉行輕徭薄賦和「與民休息」的政策,特別是文景之治,社會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並進入了繁榮時代,國力已相當充沛。「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腐敗不可食」。

血氣方剛的劉徹渴望一場對匈奴人的戰爭來洗刷高祖以來的屈辱。

遺憾的是漢帝國內,不論大臣將軍,還是普通百姓,都對遙遠的西方世界一無所知。自秦始皇北卻戎狄築長城以護中原以來,其西界不過臨洮,玉門之外的廣闊的西域,尚為中原王朝所不知。何況,通往西方的河西走廊尚在匈奴右賢王部的渾邪王和休屠王的控制之下,西遷之後的月氏部落的下落也無人知曉。

劉徹於是下詔公開招募願意冒險出使的人,穿過河西走廊,前往西方去尋找月氏部落,說服他們和漢帝國結盟,東西夾擊,趕走匈奴。

這是一個風險很大,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在皇帝的詔令無人敢應的時候,27歲的漢中城固人張騫站了出來。

劉徹喜出望外。他不僅親自為張騫挑選了隨行的勇士,還讓一個歸順的匈奴人堂邑父給張騫做嚮導和翻譯。事後證明,堂邑父的確是個靠譜的小夥伴。

此時的匈奴,老單于冒頓早已死掉,新單于是他的孫子,叫做軍臣單于。

此時的軍臣單于還在草原上逍遙快活,他沒想到,年輕的漢朝皇帝已經在長安城裡緊鑼密鼓地籌劃,一支肩負尋找盟友和收集情報雙重任務的小分隊已經上路。

二、

當張騫使團翻越祁連山進入河西走廊,一個迥異於關中平原的新世界開始考驗著他們,雪峰草場,綠洲谷地,人煙罕見,朔風呼嘯,黃沙漫漫。

更可怕的是隨時會出現的匈奴騎兵。

不知走了多久,當人困馬乏的張騫一覺醒來,一隊剽悍的匈奴騎兵呼嘯而至。偷渡沒成功,使團成了俘虜。

恐懼,籠罩著張騫一行。

得知這是一支偷渡越境的漢朝使團,匈奴人不敢怠慢,立即把張騫等人押送到匈奴王庭(今內蒙古呼和浩特附近)去見單于。

軍臣單于得知張騫欲出使月氏後,調侃道:「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月氏在我們北面,你們漢人怎麼可以擅自從我們領土上過去呢?要是我們穿過你們國家去南越,你們會同意嗎?

這話很打臉,的確理虧。

看得出來,軍臣單于對張騫一行的目的似乎很清楚,但沒當一回事。或許對這位草原之王來說,漢人已經被匈奴鐵騎打怕了,不足為慮。

張騫一行被扣留和軟禁起來。

善解人意的軍臣單于為了打消張騫出使月氏的念頭,還體貼地給張騫娶了個匈奴女子為妻。

十年的時光,足以磨滅一個人的雄心壯志。貌似聽天由命的張騫始終沒有忘記漢武帝所交給自己的任務,他在等待離開的機會。

至元光六年(前129年),正當匈奴人以為張騫已經習慣了游牧生活而對他放鬆了看管的時候,張騫決絕地離開妻兒,帶上堂邑父逃出了匈奴王庭。

在匈奴的十年留居,使張騫詳細了解了通往西域的道路,並學會了匈奴人的語言。他們穿上胡服,很難被匈奴人查獲。因而他們較順利地穿過了匈奴人的控制區。

十年間,西域的形勢已發生了變化。剛落腳在伊犁河畔的月氏,被宿敵烏孫在匈奴的支持和唆使下戰敗,被迫又從伊犁河繼續西遷。直到進入鹹海附近的媯水地區,征服希臘後裔建立的大夏後,才停歇下來。

逃跑中越過車師的張騫了解到這一情況後,沒有向西北伊犁河流域進發,而是折向西南,進入焉耆,再溯塔里木河西行,過庫車、疏勒等地,翻越蔥嶺(帕米爾高原),到達一個叫做大宛(今中亞費爾干納盆地)的國家。

大宛王早就風聞東方漢朝的富庶,漢使的意外到來,使他非常高興。

熱情款待後,大宛王派了嚮導和譯員,將張騫等人送到康居(今烏茲別克和塔吉克境內)。康居王又遣人將他們送至大月氏。

這時的大月氏人在阿姆河定居下來後,逐漸恢復了元氣。月氏國王正是當年頭顱被匈奴人砍下的老國王的孫子,見到這個來自遙遠中原的漢使時,格外的驚奇和欽佩,隆重地接待了張騫。

當張騫向他提出結盟出兵匈奴的建議,月氏王婉言謝絕了。

他告訴張騫,這裡土地肥沃,物產豐富,適合安居樂業,已無意東返再向匈奴復仇。或許在這位年輕國王的內心,匈奴人的鐵騎彎刀蓋過了國讎家恨,可怕的戰爭陰影。

後來顯赫一時的貴霜帝國即為月氏國五部之一的貴霜部所建。

樂不思蜀,張騫和漢武帝的算盤落空了。

但,廣袤西域的山川地理、部族邦國、物產風俗,已經深深刻印在張騫的腦海中。

三、

張騫在月氏滯留了一年多,但始終未能說服月氏王與漢朝聯盟。元朔元年(前128年),張騫動身返國。

歸途中,張騫為避開匈奴控制區,改變了回國路線,計劃通過青海羌人地區。於是翻越蔥嶺後,他們沒有走來時沿塔里木盆地北部的北道,而是改行沿塔里木盆地南部,循昆崙山北麓的南道,從莎車,經于闐(今和田)、鄯善(今若羌),進入羌人地區。

但出乎意料,羌人也已淪為匈奴的附庸。張騫再次被匈奴騎兵所俘,這一次,張騫也覺得自己夠悲催的了,在劫難逃。

沒想到,軍臣單于再一次寬恕了張騫,還把他送回了匈奴妻子身邊。軍臣單于簡直就是一副好脾氣,儘管張騫的目的是要找人斷自己的後路,很不厚道,但軍臣單于最終還是沒有要了張騫的小命。或許是張騫的人格魅力很強大,司馬遷在《史記》中描述,張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呵呵。

又扣留了一年多。

元朔三年(前126年)初,軍臣單于死了,其弟左谷蠡王自立為單于,進攻軍臣單于的太子於單。於單失敗逃漢。張騫便趁匈奴內亂之機,帶上自己的匈奴妻子和堂邑父,逃回長安。

當張騫再次望見巍峨的長安城時,即便十三年的時間把自己磨礪成一個飽經風霜,悲喜不驚的中年人時,肯定還是熱淚沾襟。

看見神奇歸來的張騫,已經對使團不抱希望的漢武帝和他的帝國沸騰了。

從公元前138年出發,至公元前126年歸漢,共歷十三年。出發時是一百多人,回來時僅剩下張騫、匈奴妻子和堂邑父三人。

十三年跌宕起伏的出使經歷和域外見聞,讓地處亞州東部黃河流域的漢帝國視野大開,從河西走廊到西域,從蔥嶺以西到安息帝國,從中亞草原到遙遠的羅馬帝國,一個令人新奇而神往的地理大發現撲面而來,一一被司馬遷收錄在《史記·大宛列傳》中,這是中國和世界上對於這些地區第一次最翔實可靠的記載,至今仍是世界上研究上述地區和國家的古地理和歷史的最珍貴的資料。

漢武帝封張騫為太中大夫,授堂邑父為奉使君。

一年後,張騫的妻子病故。史書中沒有留下名字的這個匈奴女子,在張騫孤獨煎熬的日子裡給了他溫柔的慰藉,並隨他一起亡命東歸,或許是漢地生活的陌生,令這位善良的女子格外思念草原上愜意、自由的生活,鬱鬱而終。

張騫這次出使,並沒有達到同大月氏建立聯盟夾攻匈奴的目的,但對已經出兵匈奴並取得「龍城大捷」的劉徹來說,漢帝國已經擁有了一名熟知西域事務的一流情報人員——張騫,足夠了。

三年後,張騫以校尉軍銜隨大將軍衛青出擊漠北,因「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確保了衛青大軍一路凱歌。

戰後,張騫被封為「博望侯」,意為「廣博瞻望」。其領地在今河南方城,《三國演義》「孔明火燒博望坡」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裡。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張騫第二次奉派出使西域。

此時,天才戰神霍去病已連續策動三次河西戰役,匈奴人遠遁,河西走廊併入中原版圖,漢帝國通往西方世界的大門打開了。

四、

與月氏結盟沒成功,張騫一直心有不甘。

幾年來,張騫向漢武帝介紹了烏孫到伊犁河畔後與匈奴發生矛盾的具體情況,建議與烏孫結盟,共擊匈奴。

這就是著名的「斷匈奴右臂」戰略。

張騫率領300人組成的使團,每人備兩匹馬,帶牛羊萬頭,金帛貨物價值「數千巨萬」,到了烏孫,向烏孫王表達了結盟的意願。還分遣副使持節到了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國。此後,漢朝派出的使者還到過安息(波斯)、身毒(印度)、奄蔡(在鹹海與裏海間)、條支(安息屬國)、犁軒(附屬羅馬帝國的埃及亞歷山大城)。

踏上熟悉的西域大地,升騰在張騫內心深處的是一句話:我回來了!

I will be back,王者歸來。

西漢版圖

強勢崛起的安息帝國聽說有漢使來,專門派出兩萬騎兵邊境迎接,以示尊崇。漢使回國時,安息國也派出使者回訪。

安息國王送給漢武帝的是兩件有趣的禮物:一件是大鳥卵,即鴕鳥蛋,另一件是犁軒善眩人,就是埃及國的魔術師。

穿越安息帝國,渡過地中海,強大的羅馬帝國與東方的漢帝國遙相屹立。當出自遙遠東方的薄如蟬翼、華麗炫目的絲綢出現在貴族宴會上,舉座驚艷,一片歡呼:賽里斯!

羅馬人口中的賽里斯,就是東方的漢帝國。

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張騫回到漢朝後,拜為大行令。

第二年,一代偉大的探險家張騫故去。

三年之後,漢帝國在河西走廊設立四郡完畢:武威、張掖、酒泉、敦煌;

四年之後,烏孫主動提出與漢朝和親,細君公主遠嫁烏孫,張騫提出的漢烏聯盟終於實現。

細君和親

一段波瀾壯闊的歲月落下帷幕,一段流傳千年的傳奇才剛剛開始。

兩千年後,1877年,一名叫李希霍芬的德國地理學家在考察中國西北地理後,在其所著的《中國》一書中,第一次將這條由張騫開啟的橫貫亞歐大陸的古代通道命名為——絲綢之路。

遙望西域,歷史的大河奔流不息,多偉大的人物也終將逝去。

張騫,用自己的經歷,向我們演繹了一個關於忠誠與勇氣,苦難與輝煌,堅持與榮耀的故事,這即是2000多年前的青春中國之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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