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學是象科學的代表
中醫學是象科學的代表
——訪全國著名中醫哲學研究專家劉長林研究員
劉長林,196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2002年退休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哲學與中醫哲學,在中國傳統科學觀、中國傳統思維方式、中醫方法論等學術領域造詣頗深,對中醫學的學科特點、前途與發展方向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主要著作有《內經的哲學和中醫學的方法》、《中國系統思維》、《中國象科學觀—易、道與兵、醫》。
筆者:近百年來,關於中醫科學性與發展走向問題一直困擾著中醫界。從中醫存廢之爭到中醫科學化的努力,從中西醫「結而未合」的困惑到「中醫現代化悖論」的提出,中醫學至今尚未完全走出困境。您長期從事中醫哲學研究,在您看來,中醫學走出困境的關鍵在哪?
劉長林:我一直認為,當前中醫問題的關鍵不是中醫學術本身的問題,而是哲學問題,是我們的科學觀有問題,須要調正,須要突破。自1840年至今,許多中國知識分子認為,鴉片戰爭的失敗是中國文化的失敗,是中國傳統科學落後的結果,甚至根本否認中國有自己的科學,因而力主全盤西化。只承認西醫是科學,不知道中醫學是與西醫和西方科學本質不同而有自己特殊的發展道路的另一類科學。因此,中醫學要走出困境,關鍵要破除對西方科學的迷信,打破科學一元論的束縛,樹立科學多元論的觀點,只有這樣才能劃清中醫與西醫的界限,才能正確理解中醫學的科學價值,中醫也才能真正走出困境。
筆者:在許多人看來,文化是多元的,而科學是一元的。因為科學是為了求得真理,而任何領域,任何問題,真理只有一個。所以,科學無國界。您為什麼說科學是多元的?
劉長林:科學一元論存在一個認識誤區,就是把科學與科學研究方法,科學與科學形態混為一談,並只承認一種或一類科學方法,一種或一類科學形態,然後用他們所承認的科學方法和科學形態來定義「科學」。
什麼是科學?科學是對世界的認識,是獲得正確知識和規律性知識的認識活動,以及經過這樣的認識活動形成的知識體系。科學以及一切文化門類都應當用「做什麼?」,而不可用「怎麼做?」來加以界定。
長時期以來,科學概念被一些西方的科學哲學家弄得極端複雜,甚至玄而又玄。他們按照西方科學走過的道路和現代科學的模式,為怎樣做才算科學提出了很多規定,如必須採用封閉式的實驗方法、推演的邏輯方法並能以數學的方式表述,等等。他們將某種具體的科學方法和路徑作為是不是科學的必要條件,其結果是以崇尚科學的名義給科學套上枷鎖。因為,任何科學方法,無論它們多麼有效,多麼精美,它們永遠是具體的,相對的,有限的。而世界是無限的,認識應當不斷超越。
現實世界具有無限的多樣性、層面性和可能性。人究竟能從認識對象那裡獲取何種信息,與認識主體所應用的工具——概念體系、參照系統和觀察手段密切相關,由此也就規定了所產生的科學—文化體系會有何種形態。由於世界具有無限的豐富性和多樣性,而我們自己是有限的,所以不是它提供什麼,我們就反映什麼,而是我們選擇什麼,它就向我們提供什麼。
世界上不存在萬能的認識方法,一切科學方法都有條件性和局限性,一切認識手段只與世界存在的某個層面、某個特殊領域發生對應關係。用具體的有限的方法只能進入與其對應的世界的某一具體層面或具體領域,而不能進入其他層面或領域。因此,用西方方法把握的世界(知識、藝術、宗教)不可能是全部世界,只能是世界的一個部分,一個層面,而世界有無數的部分,無數的層面。這就決定了西方的方法不可能是唯一的方法,西方的科學與文化不可能是唯一的科學與文化。
認識客體的運動形式的不同,即認識領域(對象)的特殊性,決定了科學學科的分類,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社會科學,等等。同時還要看到,同一認識領域(學科)具有不同的層面,如同一事物的物質實體構成和自然整體關係,就屬於不同的層面。因此,即使在同一學科內,也會產生不同的認知方法和不同的知識體系。中醫、西醫都是以人的生命為研究和調控對象,卻形成了迥然不同的醫學模式,這一無可辯駁的事實就證明了這一點。對同一領域(學科)不同層面的認識,決定了科學的多元。
科學一元論者認為對同一領域(學科)只能產生一種形態的科學知識體系,實際上是否認了事物存在層面的多樣性和認識取向的多種可能性,這與世界具有無限性和複雜性的觀點相悖,也與認識主體對於信息具有選擇性相悖。世界層面的無限性與認識主體選擇的多樣性決定了科學與文化的多元性。
筆者:在您看來,科學和文化與主體的選擇有密切關係,所以是多元的。中西方文化與科學走的是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從主體選擇的角度,您認為二者的根本分野在哪裡?
劉長林:就我的觀察,主體對客體的選擇最重要的是時空選擇。時空選擇是決定科學和文化形態的原始出發點,中西科學和文化的根本分野正在於時空選擇的不同。發源於古希臘、羅馬的西方文化,具有明顯的以空間為本位的特徵;誕生於黃河、長江流域的中華文化,則具有突出的以時間為本位的特徵。這是對人類生活影響最大的兩類文化。
時間和空間是事物存在的基本方式,空間體現事物存在的廣延性、並立性,時間體現事物存在的過程性、變易性。一方面時空統一不可分割,另一方面時間和空間又是兩個相互分別、各有自己的獨立意義的方面,對於事物的存在起著不同的作用。當人們面對世界的時候,不可能時空並重,同等顧及這兩個方面,而必定有所選擇:或以空間為本位,從空間的角度看待時間和萬物的存在;或以時間為本位,從時間的角度看待空間和萬物的存在。這兩種態度和做法具有不同的意義和價值,對於人類都是必要的,有益的,不可避免的。之所以有這兩種選擇,是因為人的思維和感知在同一時刻只能有一個注意中心。因此,在對待外界事物時,或以空間為主,時間為輔,或以時間為主,空間為輔,這兩種作法只能分別進行,而不可能體現在同一認識過程之中。
正是這兩類時空選擇形成了兩種不同的主體與客體的耦合關係,因而決定認識和實踐朝兩個不同方向發展。於是人類文化分成了兩大源流:中華傳統文化的主流偏向於以時間為本位,秉持天人合一;西方文化的主流則偏向於以空間為本位,實行主客對立。經過幾千年的積澱與發展,就產生了中西兩種性質不同卻優美對稱的文化形態。
筆者:中國傳統科學關注時間,以象為本;西方科學關注空間,以體為本。在您看來,關注空間是否必然導致對現象的忽視?
劉長林:是。西方傳統以空間為本位認識世界。空間可以分割、並立,而且只有分割、並立,才能顯示空間的特性。因此,他們採取主客對立的方式,把對象首先看作是一個空間的存在。作為空間存在,事物整體是由部分組成的,事物的部分決定事物的整體。所以認識事物就會以分解、還原為基本方法,也就必然會主張透過現象,到現象背後去尋找本質。因為現象屬於事物的整體層面,而且是自然的整體層面。所謂透過現象,就是排除和避開現象中紛繁複雜和隨機偶然的聯繫,將瞬時變化的聯繫加以撥離或固定,從中提取出某些穩定和人們關注的要素,在加以控制(非自然狀態)的條件下研究它們之間的因果必然性。對於一般自然科學,所謂現象背後的本質,主要表現為一定性質的物質實體和實體關係,也就是事物的物質構成,事物的物質基礎。
透過現象尋找「本質」,儘管也需要研究現象,但現象只是把握本質的中介。在認識過程中,現象要根據主體的需要接受一定的處置,而尋找現象後面的本質才是目的。因此,現象在認識過程中會遭到破壞,現象本身不被認為有獨立意義。依照這種觀點和做法,現象是不重要的,不過是事物本質的外部呈現,對事物沒有決定作用。
其結果,找到本質卻丟失了現象,也就是丟失了事物的自然整體層面。由於自然整體層面的聯繫具有無限的豐富性、複雜性和瞬時變動性,所以自然整體一旦被切割、被還原,就永遠也不可能再通過綜合而復原。這就是說,以空間為本位看世界,用主客對立的方式,用還原論的方法,現象就會被忽視,被丟失。
筆者:從西方認識觀念看:現象是表面的、變動的、不確定的,而本質是內在的、必然的、確定的。科學研究的任務就是透過現象來認識本質。本質決定現象,現象只是本質的表現,是實體被動的附屬的存在。在您看來,現象與實體是怎樣的關係?現象本身有沒有獨立的研究價值?
劉長林:其實,現象不是消極被動的存在,不是實體的附屬物,遠不完全由實體所決定。現象是事物的自然整體層面,是事物自然整體關係的直接呈現,是自然整體的組成部分,對事物的存在和變化有積極能動的作用。整體大於局部的總和。所以,任何整體關係都具有一定的獨立意義,都會對其局部,對事物本身,發揮某種積極能動的獨立作用。
過去,人們習慣於將現象視為實體的外在表現,實際是很片面的。得出這樣的看法,是因為我們的眼睛只盯住了實體,只局限在實體的範圍之內。從根本上說,任何事物存在於宇宙之中,都與整個宇宙發生聯繫。因此,事物如何運動,如何呈現,並不完全取決於支撐事物的實體,同時還取決於事物與外部廣大領域的聯繫,與其他事物的相互作用。例如人身十二經脈和周身氣血的運行,就不僅由人的形體本身決定,它們同時還受制於日月星辰,晝夜四時。另一方面,支撐事物的實體,尤其是複雜事物的實體,本身也是一個整體,遠遠不能完全由構成整體的部分說明。
事物自身整體關係的表現和事物外部整體關係的表現,這兩個方面整合起來,才構成事物的現象層面,即自然整體層面。可見,事物的自然整體層面,不僅僅是事物自身的整體,它同時還是宇宙整體在事物身上的「折射」。
所以,在現象與支撐現象的實體之間,現象與現象背後的本質之間,原來隔著悠遠的距離。而這也就是現象具有獨立意義的根源。
筆者:科學是研究與揭示規律的。既然現象本身具有獨立意義,是世界和萬物的自然整體層面,那麼,現象本身是不是也存在著規律性?
劉長林:現象作為世界和萬物的自然整體層面,當然也存在著規律性。
以空間為本位,到現象背後去尋找本質,這一扇科學的大門已被西方科學打開。但是這不是科學的唯一的大門,至少還有另外一扇大門,那就是以時間為本位,研究世界的自然整體層面,探索現象本身的規律。
現象既然是事物的自然整體層面,是事物整體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那麼就應當也存在規律,也受規律支配。否則,世界將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半,一半有規律,一半無規律。於是就會出現一個問題,即有規律的一半與沒有規律的一半如何發生聯繫?如何銜接?那是不可思議的。應當肯定,世界是統一的,一切運動形式和存在層面皆有規律。
《內經》和中醫學所揭示的眾多規律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世界各民族的早期階段,在日常生活中,通過對自然事物的觀察,都或多或少總結了一些現象層面的規律。在現代科學中,如氣象科學、地震預測、災害學、地質學、生物進化論、金融及其他風險對策等許多領域,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包含著一些現象層面規律的研究,因為在這些領域,不能對認識對象進行完全有效控制。
需要說明的是,要將規律和規律的具體形態這兩個概念區分開來,不可混淆,這個問題與如何理解科學的本質直接相關。那些堅持把科學方法、科學形態與科學概念捆綁在一起的學者,往往也把規律和規律的具體形態鑄為一體,只承認一種形態的規律是規律,不承認其他形態的規律也是規律。
將規律與規律形態分離開來的依據,是世界有無窮多的領域和層面,不同的領域和層面有不同的存在形式和不同的特質,因而其規律具有不同的表現形態。萬不可將某一領域、某一層面的規律形態作為一切規律的標準,去衡量和規範世界,以判定其他領域和層面有沒有規律,應當有什麼樣的規律。如果只承認一種規律形態而否認其他,勢必要把認識限制在某一特定的範圍,實際是束縛了人類自己。
但是,無論是哪一領域、哪一種運動形式的規律,也無論是現象背後還是現象本身的規律,所有的規律,都必須具備一切規律的基本特質,這就是聯繫的重複性、普遍性和必然性。不過僅此而已,不可再附加其他。因為只要是這樣的聯繫,一旦被人們掌握,就可以用來指導實踐,獲得相應的預期效果。
筆者:現象與實體層面的確均存在規律,那麼這兩種規律在形態上有哪些不同的表現呢?
劉長林:現象背後的規律,即實體層面的規律是在嚴格控制或單一條件下,即排除了原始複雜性和隨機、偶然性之後,事物所呈現的規律。故不僅其內涵的規定性嚴格精準,其具體的表現形式也是唯一的。只要滿足它所需要的一定條件,它就會以唯一的形式精準地顯示出來。而要想讓它發生效能,也必須嚴格滿足它所需要的條件。
現象本身的規律,是事物在徹底開放的原始整體狀態下的規律,其內涵的規定性同樣嚴格而毫不模糊,但是它具有極大的包容性,能夠容納一定範圍內的無限多種的隨機變動,以至可以統攝個體的差異性,故其具體的表現形式無窮多樣。然而,其具體顯示無論怎樣多變,卻決不會越出規律所規定的範圍。此種情形系由現象層面的豐富性、複雜性和變易性所決定,也正是現象規律形態特殊性之所在。可見,現象層面的規律仍然具備重複性、普遍性和必然性這些作為規律的基本特徵。
除此之外,現象規律與實體規律還明顯具有如下不同特點:
首先,現象規律不能以控制邊界條件的實驗方法獲得。即使對象能夠被控制,也不得那樣做,因為那樣就失去了自然狀態,不再是象科學所研究的對象。
其次,許多現象規律不能或難於用精確的數學公式表達,因為現象規律要對隨機偶然因素和現象的豐富性、複雜性、個體性作出相應容納和描述,這是數學所不能或暫時不能做到的。
再次,現象規律無疑具有可重複性,但它的重複性多是性質上的重複,而不一定是量的重複。
還有,現象層面的規律既嚴格又靈活,具有「知易行難」的特點,因為每一次應用都面臨著無限多種的可能,都必須創造,需要智慧和悟性。如中醫的八綱辨證:陰陽、表裡、寒熱、虛實。這八種證候的規定是十分明確的,但每一種證候的具體表現卻千差萬別。可見,實體層面的規律是一定領域中有嚴格條件限定的規律,現象層面的規律是一定領域中無任何條件限定的規律。這兩種規律對於人類的實踐都有用,不應只承認一種而否定另一種。中國傳統認識主要是尋找現象層面的規律,我們姑且稱之為「象」科學。
筆者:既然中國傳統主要是尋找現象層面的規律,那麼,中醫學是如何通過象來認識生命與疾病,從而構建中醫理論體系的呢?
劉長林:中醫學是依「以時為正」、「道法自然」和「立象盡意」的原則來構建理論體系的。中醫學無論在生理病理還是在臨床治療上,著重把人身看作一個自然之象的流程,這也就決定了中醫學必定以自然生活著的人為認識對象。
氣是中醫學本原,中醫學以氣為基礎建立藏象經絡學說,其主要途徑就是通過「象」。中醫之象主要是指人作為自然生命的整體顯露於外和所感受到的功能動態過程,是人身上下表裡內外相互作用關係的整體表現。象的實質是氣,是氣妙化萬物的呈現。北宋張載:「凡可狀,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氣也」(《正蒙.乾稱》)。可見,象是介乎氣和形體之間的存在,是天地萬物運動變化的自然整體顯現。
陰陽五行作為中醫學的理論框架,規定與制導著中醫學的走向。《內經》以陰陽為天地之道,萬物之本。其《素問》第五篇名為「陰陽應象大論」,此篇之篇名及其論述告訴我們,陰陽直接與現象相對應,是對現象本身的概括。就是說,陰陽表達的是象,它作為最高的概括,不是抽象的概括,而是不離開象的概括。《尚書·洪範》說:「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可見,五行也是象而不是體。中醫學所探索的是關於人身生命之「象」的規律。陰陽五行應用於中醫學,其內容正是關於人身自然整體功能關係的規律,即象的規律。中醫所謂「治病必求於本,本於陰陽」,就是說必須在人身自然整體功能關係上找到根據,而這些關係又都是通過「象」表現出來。醫家正是要根據人身所呈現的「象」,來作陰陽狀態即人身自然整體關係的判斷。
辨證論治是中醫學主要特徵。中醫之「證」屬於「象」的範疇,作為整體機能反應,主要指的是人之生命系統不能正常運行時的自然整體關係狀態。它是人身病理變化不同階段的整體表現,而不具有或僅局部具有空間定位(解剖學)的性質。它所要把握的主要不在於機體的器官實體,而在於人身作為活的自然整體的功能結構關係。另外,它還強調精神對生命的特殊意義和關鍵作用。
筆者:作為象科學,中醫在認識論、方法論上與西醫的根本區別在哪裡?有哪些優越性?
劉長林:西醫學作為西方科學的一個分支,同樣以空間為本位,主要採用抽象方法和分析還原方法,注重對人體物質構成的研究。因此,在認識過程中,不得不把生命的豐富性、生動性、整體性捨棄,將複雜奇妙、充滿個性的生命整體簡化為實體單元和枯固的一般。西醫學像整個西方科學一樣,長於把握靜態的類別,難於把握動態的個別。它可能精確診斷某一類病,指明其有形的病原體和病灶,但不能確切了解患者個體的特殊性,不能說明其生命整體運化的不適和損傷。
作為象科學,中醫以時間為本位,重視對「象」的研究,主要採用意象思維方法。何為意象思維?簡要地說,在徹底開放而不破壞事物之自然整體的前提下,對事物進行不離開現象的概括,探索其現象層面,即自然整體層面規律的思維,即為意象思維。意象思維與抽象思維的根本區別在於,它不對現象做定格、分割和抽取,而是要盡量保持現象的本始性、豐富性和流動性。它不是要到現象的背後去尋找穩定性和規律,而是要在現象本身之中找到穩定性和規律。它也對事物進行概括,發現事物的普遍性,但始終不離開現象層面。概括的結果,仍以「象」的形式出現。
意象思維的方法,不做現象與本質、個別與一般的對切,在認識過程中能夠以簡馭繁,保存現象的豐富性、完整性,不做任何破壞,使經過辨析而被確認之「象」,囊括關乎患者疾病的全部要素、變數和參數。「象」的這種能夠反映全部相關要素的功能,是由人的生命機體自己作出的。因此,中醫辨證(「象」)論治能夠把類別和個別、共性和個性、常時和瞬時很好地結合起來,做到全面把握,有可能將原本的複雜性當作原本的複雜性來處理。這就是中醫的整體性治療,就是辨證論治能夠因人制宜並使副作用減少到最低限度的重要原因。
這一點具有哲學認識論和一般科學方法論的巨大意義。其優點在於:
首先,「象」要比「體」敏感。疾病的形成一般具有一個過程。病邪剛客於身,尚未成病即可見於象。故辨證論治可提前發現不適,做到早期診斷和治療,能夠體現中醫治未病的巨大優勢。而形體性的診斷治療,一般只看重物質構成方面的變化,可是物質構成發生異常時,則病已成,患已深。
其次,「象」要比「體」豐富。人是生物機體、心靈道德和審美求真的統一,是形和神的融會。以形體為本位的醫學,既放棄了生命的起著統攝作用的整體關係,更難於包容人的社會道德和心理精神層面。而辨證論治,察看人的氣象,自然地把形與神,把人之生命的整體關係以及精神心理世界納入其中。所以,中醫學有利於實現從治病到治人的轉變。
更為重要的是,本質上,象是氣,是行為過程,是生命自然整體的功能,是時間的自然突現,是活生生的,直接與生命本身相通。因此,通過「象」所把握的人身規律,更接近生命的本質。而人之形體,是生命的載體。載體固然是生命的必要條件,不可或缺,不可損傷,但相比而言,整體的生命功能永遠是主導的,統攝的,原動的,形體則是從屬的,被動的,後生的,是生命過程的結果。事實上,對形體的解析越是精細,距離生命的本質也就越遠。那種認為生命是蛋白體的存在方式的說法,是還原論的觀點。不否認還原論對科學,包括醫學有不可忽視的積極意義,但還原論無疑與生命相悖。
筆者:許多年來,我們一直把整體觀看成是中醫理論的特色與優勢。現在有人對此觀點提出了質疑,認為現代醫學也強調整體觀。您認為這兩種整體觀有區別嗎?
劉長林:說整體觀是中醫學的一大特點沒錯,但僅說到這裡並不夠。西醫也有其整體觀,要區別開來就要對整體觀、對不同的整體概念做分析。
經典西醫曾把人看作器官的組合,看作細胞的聯合體,其人體模型是簡單和機械的整體。現代西醫提出神經體液調節,並從分子水平觀察遺傳基因對人體健康的影響,甚至注意到自然和社會生態環境對人體健康的重要意義。儘管西醫整體觀的水平不斷上升,但至今基本上仍是以生物物理和生物化學為基礎來理解人的整體,沒有從根本上擺脫還原論的影響。因此,西醫學的人體模型本質上是物理(廣義)的整體、實體的整體,是以空間為本位、經過分解後的合成整體。
中醫理論從一開始就以自然生活著的整體的人為對象,主張形神合一,神主形從,因而它所把握的是人之生命的自然整體層面上的規律。就藏象經絡和辨證論治的內容看,中醫學的人身模型是生命的整體、氣的整體,是以時間為本位、本始的自然整體。
可見,中醫的整體觀與西醫的整體觀有著本質的不同。它們所把握的是兩種性質的整體,各有自己的特殊視角和高低長短,不可混淆。
筆者:中西醫研究的是同一領域不同層面的規律,那麼中西醫學理論能否走向統一呢?您是如何看待中西醫結合的?
劉長林:中醫學主要研究的是現象層面的規律,在認識過程中,嚴格保持認識對象的自然整體狀態,偏重整體決定和產生部分,部分受整體統攝,因而要從整體看部分,而不是從部分看整體。西醫學主要研究的是現象背後的實體層面,把對象看作是合成的整體,偏重部分決定整體,整體可以用部分來說明,故主要採用還原的方法。在現實的存在過程中,部分決定整體和整體決定部分,這兩個反向的關係和過程同時存在。但是,觀測前者時就看不清後者,觀測後者時又看不清前者。
中醫和西醫各自遵循的認識取向,方向相反,相互排斥,都以阻擋(破壞)對方的實現為自己得以進行的必要條件。所以,我們可以肯定人之生命的「象」與「體」這兩個層面,「整體決定部分」和「部分決定整體」這兩種關係,客觀上必定相互銜接,暢然聯通,但作為認識主體的我們,卻永遠不能弄清其如何銜接,怎樣聯通。這是認識的盲區,是認識不可逾越的局限。
前面我們已經談到,中國傳統科學以時間為本位看事物,突出自然的、氣化的、流蕩的、個性的;西方科學以空間為本位看事物,強調合成的、實體的、穩定的、共性的。從本質上說,中醫是時間醫學,西醫屬於空間醫學。因此,中西醫的關係在深層意義上是時間與空間的關係。而時間與空間的關係是共存關係,不是因果關係。無論依靠何種手段都不可能將時空兩個方面同時準確測定,也不可能從其中的一個方面過渡到(推導出)另一個方面。所以「建立統一的新醫學」,目前只能是一種浪漫的幻想。
筆者:既然中西醫學在理論上無法溝通與結合,這是否意味著,現代中醫可以不用學習西醫呢?
劉長林:儘管中醫與西醫從理論上難以結合,並不意味著二者之間不能相互學習、啟發與借鑒。因為,人的生命,其形體層面和現象層面存在著一定的匹配性。研究表明,人的自然的整體與合成的整體,這兩個層面之間儘管不是因果關係,卻有著某種程度的概率性的對應關係。尋找這種對應關係,有利於臨床。
從臨床角度,我贊成中西醫相互支持,相互配合,有條件地互用。一切以有利於病人的康復為目的。但我反對沒有受過西醫專門訓練的中醫給病人開西藥,同樣也反對沒有受過中醫專門訓練的西醫給病人開中藥。
我認為,西醫的某些學術成果可以、也應當拿來為中醫學發展研究所用。我們知道,古代先進的人體解剖學是藏象經絡理論不可缺少的支撐。奧妙在於中醫學充分利用了古代先進的解剖學成果,卻沒有走西醫人體解剖生理學之路,升華出來的是藏象經絡和辨證論治理論,深入走進的是人之生命的現象-自然整體層面。歷史行進到今天,如果解開這個奧妙,為什麼我們不能藉助現代人體解剖學、分子基因學等,建立起更為高級的藏象經絡和辨證論治理論呢?依我看,未來更為高級的人之生命現象-自然整體層面的理論,同樣需要更為高級的人體物質科學做相應支撐。
筆者:中西醫結合之路難以走通,那麼,中醫現代研究是完全遵循傳統研究思路還是需要藉助現代科技手段?
劉長林:我完全贊成利用現代科學技術做中醫研究,或者說,適當採用現代科學技術發展中醫學術。但要有個前提,就是保持人之生命的自然整體狀態。在此前提下,可以充分利用和創造各種現代化手段,對人的生命現象進行觀察、測量和辨析,發現新現象,總結新規律。這樣獲得的成果,都屬於中醫學的範疇。不破壞人之生命作為自然的整體,這是堅守中醫學的底線。綜觀中醫現代化研究,許多成果已經不屬於中醫學的範疇了。前面提到要利用現代人體生命物質科學的知識,是有條件的,條件就是那些知識必須接受自然整體的統攝,經過自然整體的消化轉型,才能為中醫學所吸收,最終成為中醫學的組成部分。
人作為認識主體是億萬年進化的產物,是任何人造儀器不能替代的。因此,現代中醫要像傳統中醫那樣,注意研究和開發人自身的感知能力和認識潛能,充分發揮意象思維的認識作用,不斷努力發現現象之間的規律性聯繫。
筆者:前面您對意象思維的特點已經談得比較清楚了,您是否能夠再談一談什麼是現象之間的感應關係,感應關係是否有規律可尋呢?
劉長林:感應關係是現象層面存在的一種具有一定普遍性的聯繫方式,因而形成感應式的規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物「各從其類」,是意象思維揭示的一條天地萬象的普遍法則。由於天地萬象「各從其類」,即現象層面的同類事物會發生相應、相動、相招的關係,因而在宇宙間,顯示出一定的規律性。此即感應式規律。
中國古人發現,天地萬物是一個整體。它們之間,無論有識無識,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存在著普遍性聯繫。其中有一類聯繫,具有相互招引、相互發動的特徵,聯繫雙方無論那一方先「動」,都會引發對方回「報」,此種聯繫稱「感應」。
感應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有一定時空距離的,相對獨立的事物之間的關係。發生感應關係的各方,存在著某種共同性、相關性,前感而後應,其行為方向、功能性質相一致,因而按照一定的規範、規律發生作用。這種感應關係具有確定性、重複性,只要條件具備,就一定會出現。感應關係有時表現為相關性或共時性,孰前孰後,孰感孰應,很難區分。
《周易》和中國古代學術認為,在天地萬物中,感應關係是普遍存在的。說感應關係具有普遍性,當然不是指任何事物之間都會發生感應關係,而是說,每一種事物都有同類,同類之間則會發生感應關係。正是由於感應是特異的,有選擇的,因而才有事事物物的「類聚」和「群分」,於是形成宇宙萬象的一定秩序。也就是說,宇宙中有一類秩序,其根源在於感應,系感應性秩序。一當發現了事物間的這種感應關係,人們就可相應地利用它們預測事物的變化,支配事物的運動。陰陽五行關係及其大系統的建立,就以感應關係為基礎。中醫藏象經絡和辨證論治理論,在很大程度上與感應關係有關。
筆者:尋找關係的實體根據與發現事物之間的感應(類從)關係,是中西醫學認識生命的兩種方式。那麼,中醫學發現的感應關係能否找到實體根據呢?
劉長林:眾所周知,某些感應聯繫可以用現代的物質科學作出解釋,如可用聲波共振解釋所謂「彈宮而宮應,彈角而角動」,等等。但是,也有很多感應聯繫並不能,至少暫時不能用物質科學解釋。然而問題並不在於能不能用物質實體科學解釋,問題在於要分清並承認有兩種不同的認識世界的方式,這兩種不同的認識方式,各有自己不可替代的意義和價值。
「體」科學是要找出產生聯繫的有形物質原因;「象」科學則要在現象層面確認聯繫的方式、特徵和狀態性規律。須要明確的是,找到產生聯繫的有形物質原因,並不能完全說明和把握現象層面該種聯繫的種種變化、作用和特徵,更不能由此推出該種聯繫在現象層面所呈現的規律。將這兩種認識分別付諸實踐,所取得的效果也不會完全相同。而且,我們相信,現象層面有很多聯繫,包括感應聯繫,根本不可能找到直接的有形的物質原因。這是因為整體與部分的總和存在差異,因為世界上還有無形的存在和由無形存在引發的聯繫。經絡就是實例。
筆者:看來,中醫的問題的確首先是科學觀問題,是哲學問題。上個世紀70年代您開始關注中醫哲學,後來出版了《內經的哲學和中醫學的方法》,最近又出版了《中國象科學觀—易、道與兵、醫》,積極倡導中醫哲學研究。您認為,中醫哲學研究還有什麼別的重要意義嗎?
劉長林:近年來,對中醫哲學感興趣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一位青年友人說,中醫哲學很快就會成為「顯學」。我起初有些吃驚,可認真一想又感覺不無道理。因為中醫哲學不僅關乎當今中醫學如何健康發展,而且中醫哲學的突破將會引發一場認識論和科學觀的革命。
中醫學的現代危機,實際上是一場巨大的科學危機。因為,西方科學發展到今天,完全不能解讀中醫學理論,完全不能解釋中醫有效的臨床效果。這就充分顯示了西方和現代科學的局限性。這就要求我們必須重新審視科學,重新審視人類的認識。關於中西兩條認識路線和科學多元的論點,正是由此而誕生的。
毋庸置疑,發源於西方的現代科學取得了輝煌成就,同時也產生了其自身難以克服的巨大負面效應。究其根源,則在於它以「主客對立」為認識的出發點和一切行為的基礎。由主客對立產生了物質科學,同時也使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自己的關係遭受無情的破壞。
中國式認識論從主客相融一體出發,所把握的是事物自然整體層面的規律。運用這些規律可以避免上述西方科技的缺失,有望實現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和諧發展,有利於人性的全面提升。中醫學有屬於自己的特殊領域,有自己的優勢和廣闊遠景。中醫學可謂象科學的代表,其意義決不限於醫學。它的突破和躍升,定將推動整個象科學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當今,人類認識的重點,正在從靜態本體轉向自然狀態過程,從空間轉向時間,從簡單性上升為複雜性。人與自然的協調、可持續發展以及生命科學、心理學、教育學、生物進化論、經濟學、廣義社會學、預測學、風險對策等等,在這些迫切需要重新建樹的領域,封閉式實驗方法、抽象還原方法、完全性重複等理念,已顯露出巨大的局限性,而採用象科學的方法則有可能奏效。
中醫哲學昭示我們:文化是多元的,科學也是多元的。不同元的文化與科學,各有其特殊價值,不能相互取代。人類歷史和當今實踐證明,包括中醫學及中醫哲學在內的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傳統科學,依然具有無窮的生命力。
(本文發表於《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第1期)
哲學使中醫藥富有特色——訪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文化研究中心張宗明教授
(<</SPAN>中國中醫藥報>2005-11-7)
章茂森
近日,教育部公布了第五屆高等教育國家級教學成果獲獎名單,南京中醫藥大學張宗明教授主持的教學成果「醫哲結合,構建自然辯證法教學新模式」榜上有名,榮獲二等獎。張宗明教授長期從事研究生自然辯證法教學及醫學哲學、中醫文化的研究工作,在教學實踐中,他創造性地將醫學哲學與中醫文化研究成果與自然辯證法相關內容有機結合起來,構建了一個適用於中醫院校自然辯證法教學的創新教學模式,取得了優良的教學效果。為此,筆者就中醫學與哲學、文化等相關問題專訪了張宗明教授。
問:最近您主持的教學成果「醫哲結合,構建自然辯證法教學新模式」獲得了國家級教學成果二等獎,公共政治理論課教學成果能夠獲得如此高的獎項在省內也不多見。您一直主張,中醫院校的自然辯證法教學應該與中醫藥學相結合,能否請您談談,在教學過程中如何做到醫哲結合的?
張教授:我們的教學成果能夠獲獎,一方面反映了評獎專家們對我們所做工作的認同,另一方面也是對公共理論課教學的支持與鼓勵。自然辯證法是理工農醫類研究生必修的政治理論課,其主要教學目標就是培養研究生樹立正確的自然觀、科技觀,形成科學的思維方式。顯然,那種內容上脫離研究生專業實際、方法上單一的教學方法已經不能適應研究生公共理論課教學的需要。在近幾年的教學改革實踐中,我們緊密結合中醫學實際,以問題為中心、以研討為主要方式,通過創新教材建設、課堂討論、網路課件、論文寫作、專題研究,多渠道提高研究生的醫學理論思維和創新素質。中醫學與哲學的結合,是貫穿於我們教學過程始終的一條主線,也是我們教學成果的一大特色。實踐表明,哲學與中醫學的結合,不僅可以提高研究生對自然辯證法課程學習的興趣,也能夠啟發他們站在科學認識論和方法論的高度對中醫學發展中的一些重大理論問題進行一些理性思考。近幾年來,在《醫學哲學》等學術期刊上就發表了數十篇我校研究生撰寫的課程論文,其中不乏一些高質量、影響大的論文。
問:張老師,最近拜讀了您寫的著作《奇蹟、問題與反思——中醫方法論研究》,有一段文字給我印象很深:「中醫學是一門生命之學,哲學是一門智慧之學,我願做二者的橋樑和紐帶,讓生命充滿智慧,讓智慧煥發生命。」您是從事科技哲學研究的,如今已經發表了數十篇有關中醫哲學方面的論文,主編了多部教材,最近又推出了這部中醫哲學專著。能否請您談談,從哲學視角研究中醫的意義究竟何在?
張教授:儘管我是從事科技哲學教學與研究工作的,但中醫學本身與哲學的水乳交融以及當下中醫遭遇的困境,為我們從事中醫哲學的研究提供了有利的基礎與環境。一般而言,從哲學角度研究中醫可以從兩個層面上進行。一是中醫學的哲學基礎研究。中醫學與中國哲學之間存在著非常密切的關係,可以說是血肉相連。中醫學的特色主要體現在它的思維方式上,而中醫學思維方式的特點、優勢與不足均可以從中國哲學中找到思想根源。因此,通過中醫學的哲學基礎研究,對於闡明中醫學的思維特徵、文化淵源和學術內涵,理清中國哲學與中醫學的體用關係,探討中國哲學的現代價值均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新世紀全國高等中醫藥院校七年制規劃教材就把《中醫哲學基礎》列入其中,反映了中醫藥教育管理者的遠見卓識,這也是廣大中醫藥師生的共同心聲。另一層面的研究,就是對中醫學本體及其發展規律的哲學反思。中醫學在世界科技史上創造過歷史的奇蹟,但近百年來卻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與困境。關於中醫學的本質及其發展取向等關係到中醫學前途與命運的重大問題,不僅僅是個科學技術問題,更是一個哲學與文化問題。站在現代科技哲學和文化的角度來思考這些問題,可以從更高的層面上來認識和評價中醫學的學科特性、科學價值、學術地位和發展趨勢,以利於中醫學決策層、管理者、學術界對中醫學的發展有一個更新的、更深層次的認識。由中國中醫藥報社主辦的「2004年中醫藥科學論壇」,邀請了全國著名的哲學家、科學家和中醫藥專家來共同探討中醫學的科學性問題,並結集出版了《哲眼看中醫》一書,非常值得一讀。從近幾年來出版和熱銷的《思考中醫》、《中醫存亡論》、《中醫沉思錄》、《中醫復興論》等著作,反映出當前中醫所處的危機狀態和有識之士對危機的深刻認識及哲學反思。拙著《奇蹟、問題與反思——中醫方法論研究》從方法論層面上對中醫學的思維特徵及其發展模式進行了一些哲學思考。在博大精深的中醫面前,我還是個門外漢,書中許多觀點尚不成熟,難免有隔靴搔癢之弊,希望能得到廣大中醫專家的批評指正。
問:南京中醫藥大學的中醫文化研究在國內具有一定的影響,學報的社會科學版是目前全國高等中醫院校學報中惟一的社會科學版,而且將中醫文化列為重點及特色欄目。在您看來,中醫哲學與中醫文化是一種什麼關係?中醫藥文化教育與普及對中醫大學生來說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張教授:中醫文化博大精深,包羅萬象。其中,中醫哲學是全部中醫文化的理論基礎,在中醫文化中處於核心地位。在我個人看來,中醫文化教育的重點應放在中醫哲學上。以中醫哲學為核心的中醫文化教育對中醫大學生來說非常必要,概而言之,我認為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的意義。首先,有助於增強大學生民族自豪感和愛國熱情。中醫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結晶,凝聚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通過中醫文化的學習,讓大學生們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不僅僅創造過歷史的輝煌,而且當今依然以其特有的東方智慧對現代科學文化的發展具有重要啟發價值和借鑒意義。其次,有助培養中醫大學生的科學精神與人文情懷。「醫乃仁術」是中醫文化的內核,也是醫學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高度概括和集中體現。在醫學走向人學,醫學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走向融合的今天,加強中醫文化教育,是培養高素質與全面發展的高等中醫人才的重要環節。最後,有助於中醫大學生正確認識中醫,鞏固專業思想,增強中醫信心。中西醫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醫學範式,這種差異很大程度是東西方兩種不同文化傳統模塑的結果。現代中醫大學生,進大學前接受的主要是以現代科技文化為主的教育,對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中國傳統哲學知之甚少。一旦接觸到精氣、陰陽五行這些傳統理論,自然就會與自身的知識結構和思維方式發生衝突,容易導致認識上的困惑、理解上的偏離,甚至對所學專業失去信心。中醫文化是中醫學的基礎,補上中醫文化這一課,能夠幫助中醫大學生正確理解中醫究竟是什麼,中醫為什麼會用這些概念、理論和方法來認識人體、診治疾病。
問:關於中醫藥學的學科屬性問題、一直是中醫理論界和哲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有人認為中醫學屬於自然科學,也有人認為它屬人文科學範疇,甚至現在還有人懷疑中醫學的科學性。《中國中醫藥報》曾將您的《要從多元性上認識中醫》一文作為視點文章刊出,能否請您具體談談這個問題?
張教授:中醫學的學科定位問題不是一個純粹形而上的思辨,這個問題對中醫學的發展至關重要。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近幾十年來,中醫教育與科研的種種困惑、中醫發展方向的搖擺不定與中醫學的學科定位模糊不清是分不開的。我個人認為,中醫學是一門早熟的中國傳統科學技術。由於受歷史條件的局限和傳統文化的熏陶,中醫學在積累了豐富臨床經驗基礎上,藉助於當時比較成熟的哲學等人文概念、理論和方法構建了獨特醫學理論體系,從而導致中醫學帶上了濃厚的人文色彩和傳統文化的烙印。但不能據此就將中醫學定位於人文科學。畢竟,中醫學的研究對象是人,探討的是人的生、長、壯、老、已的生命現象,揭示的是人體的形態結構、生理功能和疾病發生髮展規律,目的是為了增進人體健康,預防與治療疾病,提高生命質量。中醫學的人文概念、理論和方法是形式,而不是內容,人文屬性是中醫學的重要屬性,但不是本質屬性。從這層意義上,我們可以將中醫學定位於具有人文色彩和社會科學屬性的傳統科學技術,本質上應屬於自然科學範疇。另外,對於中醫科學性問題這一敏感話題,我們既不能一味迴避,也不可簡單地套用現代西方科學的標準,畢竟中醫學是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性的傳統科學技術體系。由於受科學主義思潮的衝擊,近百年來中醫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懷疑、改造與肢解。我個人以為,應從多元文化立場出發,既要承認中醫學的科學定位,也要用其文化定位來加以豐富與補充;既要從客觀性、實用性方面去評判,也要從歷史性、人文性方面去理解。只有把中醫學放到其發生髮展的文化背景與歷史條件中去考察與理解,還原其本來面目,這樣才能真正搞清中醫學的本質與特色,也才能從根本上繼承與發展中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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