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蘇童:鄉建是一種信仰
蘇童:我對鄉建的理解是基於鄉村經濟發展,沒有鄉村經濟自身的支撐去搞鄉建只能說是形象工程。
從整個時間軸上看鄉建潮,有兩個背景。一是城市太過飽和,新城、新區、工業園、產業園區層出不窮,過度城市化已造成城市野蠻增長。從這個意義上說,不知道建築師、規劃師算不算是幫凶?二是現在的鄉村衰退嚴重,城鄉差異太大,歸根結底還是鄉村經濟不行。所謂的「宗族關係」「鄉創」「鄉愁」,凡是城裡人覺得好的,村民都未必覺得好,城鄉差異甚至已經達到了極致。
鄉建究竟要建什麼?前段時間在中國建築設計院做《思·鄉》展覽時,我們曾提出過鄉村「七問」,這是鄉村現實存在的問題,也是設計者要對治的問題。
一問「鄉村經濟」。只有把鄉村經濟真正搞起來,村民發自內心的想去改變現狀,鄉村建設才能水到渠成。
二問「鄉村社會」。現今大多數的鄉村社會瓦解,主要原因是村民缺乏自豪感,總覺得城裡好,自己又窮又落後,又臟又差,看不起自己的寶貝、自己的風貌。我們在做鄉建項目時在每個村子想辦法盡量挖掘它的歷史,比如一定要設計一個展室,通過這類小型公建的設置對歷史記憶、宗族關係進行梳理,留住鄉愁,重塑整個村子的自豪感。
三問「鄉村生態」。從土壤、空氣、水,到周邊的河道,鄉村的生態在不斷衰退,這些都需要綜合治理。
大理古城平等路143#民宿改造項目
四問「鄉村風貌」。在政府的主導下,由於希望農房的建設看起來和城裡不一樣,因此提出了「鄉村風貌」的概念。但是在日本,好像沒有人刻意去提農房風貌或城鄉差異化,但是他們的城鄉過渡非常順暢,沒有太大的差別。其實我認為「鄉村風貌」可以不用過度提,比如有的地方外牆貼瓷磚其實沒什麼問題,因為這都代表此時此地的一種審美。所以鄉村風貌的保護和延續,只要將最真實的審美、最真實的風貌呈現就可以。
五問「鄉村居民參與」。居民參與的「合力造屋」也是鄉建的一部分。居民的參與有一些帶有公益成分,比如說垃圾收集、河道治理,這些需要一些環保志願者、公益組織的宣傳和引導;還有一些帶有職業技能培訓性質,這些都需要專業人員的參與。對於建築師來說,鄉村建設的駐場設計服務中,很大的成分是與居民的日常交流和溝通。
六問「鄉村的設計融合」。以前的村莊,往往是看風水的老先生說了算,哪裡放牛、哪裡種樹,老先生們都有自己的見解和理論,所以要與他們多溝通,與村長多交流。我曾作為導師帶領設計師們參加北京市團委以《水峪村傳統村落民居建築及環境改造》為題的「保護傳統村落,激發青年人才」競賽。現在的村莊規模從幾十戶到上百、上千戶不等,當進行大規模鄉建時,即便建築師做出一個示範,設計幾套標準戶型,肯定無法解決所有問題。我們的解決對策是,建築師解決不了上百戶的房屋設計問題,但在傳統技藝傳承方面村裡如果有老師傅,鄉建思路就變成通過傳承建造手藝人去解決問題。我們和這些老師傅合作共同完成建造過程,讓他們學會現代設計的理念和做法,通過他們也能夠解決村裡未來的設計、修繕問題。鄉村建設需要熟悉城市的設計師下鄉,更需要與傳統工匠的設計融合,保護和傳承工匠精神是鄉村建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此我們還利用新媒體在公眾號上發布「尋找鄉村手藝傳承人」的江湖號令,專門設置「村師傅設計獎」,最近將首屆「村師傅設計獎」頒給了天水木匠張銘璽老師傅。
七問「鄉村業態趨同」。鄉村經濟的發展不一定全是農家樂模式,需要創新。我們需要結合村莊特點提出創新模式,不一定全是三產服務業,也可以和一產、二產相結合。甚至策劃創新一些新的產業模式,比如我們在內蒙古折家梁村策划了「養家樂」發展模式,強調人和動物的和諧共處,認領交朋友,吃羊食、聽羊曲、泡羊酒吧、住羊棚等等。
我認為當上述問題都得到很好地解決、大量的社會資本湧入鄉村時,標誌著鄉村建設進入了一個實施階段。
本刊記者:您多年的鄉建經驗與心得是怎樣的?如何做到村民自豪感的重建?
蘇童:設計師做鄉建時,往往通過村委會召集村民代表開會,根據政府提供的基礎數據進行走訪調研。但這一過程中有個邏輯上的問題,由於出資方是政府,但具體的業主其實是村民,不花錢的村民「甲方」往往會提出諸多改動要求,其中也包括不合理的。如果不滿意就要求停工,這也是很多鄉建設計師會遇到的情況。有的地方,一棟百十來平米的房子往往蓋七八個月還蓋不完,時間和精力往往消耗在同村民的對接和磨合上。因此,鄉建工作要想推進得好,一方面需要設計師做好與村民利益間的博弈;另一方面,與政府的執行力也有很大關係。記得做內蒙古鄂爾多斯東勝區折家梁村規劃時,村委書記同時兼萬古風農業合作社社長,在村中威望很高。於是設計工作與合作社結合,從規划到產業,實際上是與黨的執行力結合在一起,這也是一種解題的思路。
中國的農村現狀其實很混亂,文化過渡斷層帶來鄉村社會治理觀念的衝突,使得新老代之間很難凝成一股力量。像鄉村建設的社會學者孫君、李昌平等提到的「鄉紳文化」,但在近年的實踐中我沒有遇到過像電影《白鹿原》里那樣的宗族長老。而且鄉紳的範疇已經擴大,有錢有能力的人往往都流向了大城市。人才流失之後,他跟村莊的關係便脫離了,甚至變得極其疏離,村莊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一個逐漸沒落的過程。
因此需要文化層面自豪感的重建,需要把人才留住。「自豪感的重建」,我認為可以從村中的村史譜系入手。中國的很多村落,同村中同姓的族人這個體系非常龐大,每個村落都能梳理出不少村史和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政府任務書的設計範疇往往是修繕或重建民宅、村委會、活動室等,但在我看來,鄉建有時是在做鄉村公益,為村民們設計出類似展室的小公建,將村裡的老照片、標誌年代的老物件都變成展覽內容,這對提升原住民的自豪感是非常有益的。
設計的融合與傳承——首屆村師傅獎
我們在調研中還發現,老百姓往往會對神廟特別關注。有一次把村民召集在一起做常規的問卷調查,因為沒有辦法讓他們放鬆,基本上聊不出什麼話題。但是如果問他們,你們村裡有廟嗎?這一下就炸了鍋,七嘴八舌地全說開來。「廟」對於他們就是精神的核心、整個村子的魂,這是自古以來最直接的文化傳承。
同時,宣傳和包裝村裡的傳統手工藝品,也是產業拓展和文化傳承的一種方式,設計師也可以對此做出嘗試。我們還特別關注勞動力返鄉,特別是壯勞力返鄉,這就需要有鄉創、鄉村種植養殖、鄉村旅遊等。
總之,不論是加大一產還是發展三產,最終都要想辦法找回凝聚鄉村精神、重振鄉村經濟的途徑和辦法。
說到精神層面,不得不提「鄉愁」。「鄉愁」是在鄉創特別火的狀態下衍生的辭彙,似乎很有情調和情懷。但我認為鄉愁無解,因為人的慾望是無限的,進了城裡就想鄉下,到了鄉下又想城裡,形成的城鄉壓力差是城鄉流動的動力。情懷是人們的一種心理訴求和慾望,但大多數人過不了平淡的生活,所以只有無慾望、特別容易滿足的人才不會有愁;天天都在琢磨怎麼做事,想法多的人永遠會愁。
本刊記者:「鄉建」和「歷史街區改造」在哪些方面可以彼此借鑒?作為建築師,在設計和改造過程中怎樣把新舊融合在一起?蘇童:談鄉建策略,首先在態度上應分為規劃層面和建築層面。從規劃角度來說,我是比較排斥新村建設的。老村莊都廢棄,遷到一起,文脈盡失。所以儘可能建議政府別搞新農村建設,少開發,多保護,這方面我覺得設計師是有建議權的。從建築層面,鄉村設計師應儘可能地找機會做一些保留和示範的村屋,為什麼這麼說?鄉建相對較容易的是用村裡的公產做出新鮮的、可植入的精神產業,比如兒童閱覽室、書院、活動中心、展室等,這些都是非常有積極意義的,但它們可能不是鄉建的本質,鄉建難度最大的是人還要繼續居住和使用。所以讓老百姓能夠行動起來,去接受一些外人覺得挺學術、在他們看起來難度很大的東西是非常有必要的。
多年來,我們團隊一直在推的是「系統性鄉村建設」「鄉土再造」,即通過鄉建設計中「系統調研、特色策劃、彈性線路、多規合一、三級建築」的策略,帶動村鎮自我復興。而系統性建造則是從產業、規劃布局,一直到建築、景觀,甚至小公建的室內進行整體性打造,已經不僅僅是風貌建設了。
甘肅省天水市街亭43#改造前
甘肅省天水市街亭43#改造後
歷史街區的改造策略,如果按建築層級分,我認為可以分為三級,即焦點、重點和背景。第一層級「焦點」,是指結合功能、住戶的實際使用情況,做沿街立面的整體性改造,直至深入到院落內部。第二層級「重點」,指在重要的節點位置,例如十字街的街角、重點建築區域做文化建築的設計。第三層級「背景」,指所剩的大部分是背景建築,這時候可以用風貌導則來控制。
做舊建築改造時重點強調的是與原有建築的緊密融合,盡量不去改變原有建築的外觀,即使要改也是有層次、有尺度、有分寸地去改,讓新生的元素能夠很謙虛地和原有建築形成對話關係。這種方法不論對歷史街區還是傳統村落都是適用的。
「鄉建」和「歷史街區改造」相較而言,後者的活力更大些,但從文化留存的角度來說,我個人更喜歡「微介入」的鄉建,因為鄉建的整個過程中文脈尚能保留和延續。歷史街區一旦改造,打包或策劃成某個項目時,往往會有一定程度的「毀滅」,它並非微介入或微更新,而是大刀闊斧的斬斷,很多歷史文化的東西就此消失。
本刊記者:不同的地域,鄉建的內容和意識形態是不同的,如何把握不同村落的核心問題,在設計中如何做到變通?蘇童:首先需要摸清和協調三個層次的心理訴求:政府的需求、規劃的限制、村民的訴求。政府要出政績和業績回報,規劃局對指標和規模提出限制要求,村民最關心的則是村莊的面積、花多少錢和誰花錢等實際的問題。
其次鄉建過程中需要變通,比如現在城市裡最理想的是外保溫用岩棉材料,但是村裡用鋼絲網加岩棉做外保溫很難實施,因為造價和工藝方面的原因。所以設計中需要做到各種變通,如內、外保溫同時用,沒條件的地區,則採用材料厚一些的內保溫。材料上也會做相應求變,比如保溫砂漿等。而在有些地區,可以通過增加牆厚的辦法來提升節能效果。
作為城市設計師,做鄉建其實是引領村民接受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多數還是能夠接受設計師的一些好建議的,但是村民的認知也會出現反覆的現象。
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折家梁村民公共服務中心
本刊記者:作為職業建築師多年,城市型高大上的項目做了很多,為什麼在鄉建板塊上蘇童團隊會有這麼大的凝聚力?最感動自己和讓團隊覺得收穫滿滿的是什麼?蘇童:收穫滿滿的時候就是拍建成照片的時候。記得做甘肅天水街子村示範項目時,一開始村委會劉書記不太接受我們提出的延續傳統木結構建造模式的做法,因為村民們喜歡磚混結構。直到快竣工的那天,書記的一句話給我感動了,他說還是木結構好,以後咱們村就全是這種了。我想,這可能是對設計者和建造者最大的認可。
我們的團隊也很令人感動,現在做的事一切都在摸索中,注重建築本身的內在邏輯,同時兼顧業主的訴求。沒有參考模式,沒有模板,有時需要駐場好幾個月,時間成本很高,做鄉建的同時還要完成設計產值任務,大家齊心做事,很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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