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世50周年 | 老舍故居丹柿小院:他在燦爛的秋陽下,挽著袖子給幾盆菊花鬆土

老舍與外孫女王研在丹柿小院中

《國家人文歷史》2013年4月上獨家稿件,原標題《丹柿小院老舍故居,百花深處凡人家》,有刪節,未經授權,嚴禁轉載。歡迎廣大讀者分享到朋友圈。

無論北平還是北京,燈市口西街都是黃金地段核心街區,東邊緊鄰王府井,西邊是紫禁城護城河。豐富衚衕夾在西街正中,可謂大隱隱於市的典範。就像《四世同堂》的小羊圈衚衕,「人們若不留心找,或向郵差打聽,便很容易忽略過去。」

拐進衚衕第一戶,是老舍的家。一切喧囂,穿過小院磚砌門樓便自覺收斂,連三月天的沙塵霧霾,遇到滿園鬱鬱蔥蔥也稍顯退散。參觀者絡繹不絕,腳步都放得很輕,彷彿怕打擾作家的思考、驚落枝頭的露珠。

逢年過節,這裡變得很熱鬧,老舍紀念館工作人員按照北京傳統裝飾小院,組織民俗活動,遊客們不像朝拜文豪故居,更像到一位平凡老者家中做客。這應當是老舍自己也會喜歡的紀念方式。當年,他在院中親手培育了三百盆菊花,上至文人官員,下至送報送奶的工友,都曾被他邀來品茶賞菊。曹禺寫道:「菊,花之隱逸者也。而老舍先生從來不是一個隱士,他是喜歡和朋友們同樂的。」

作家買房第一人

1949年10月,接到文藝界友人發來的邀請信,老舍就匆匆自美國啟程回國。剛做完坐骨神經手術,他是被人用擔架抬上輪船的。漂泊半生,老舍為途經的許多城市寫下文字,加起來也比不上故鄉皇城根兒。從《駱駝祥子》到 《四世同堂》《月牙兒》,他「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北平在他的筆下,在他的血里。費正清勸他再觀望一陣,可是回北京,他等不了。

與許多歸國名人一樣,老舍被暫時安排在北京飯店居住,夫人和四個孩子抗戰期間遷往重慶尚未返京。房間現代化國際范兒,但寫作只能在梳妝台上對著鏡子。對老北京人來說,獨門獨院才有家的味道。「像小的衚衕里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不遠。」1936年在青島,他這樣滿懷憧憬地寫道,「像我這樣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少小離家老大回,揣著在美國積攢的稿費,老舍想買個自己的房。

新中國成立伊始,有產業的人害怕「共產」,紛紛拋售房屋,價格極低,但全北京沒人買。解放區幹部、歸國文藝人士都聽從政府分配,住進宿舍樓或合住大院,「買房置地」似乎不合時勢。老舍問周恩來,能否自己出錢買房?周恩來說,你需要安靜的寫作環境,沒問題,你買吧。老舍成為新中國第一位獲得「特批」可以買房的作家。他趕緊托好友盧松庵和張良辰看房。兩人挑中了東城廼茲府豐盛衚衕的小四合院。廼茲府大街即今天的燈市口西街,老舍對位置滿意,信任朋友眼光,連看都沒有看就定下了。房主開價一百匹布,老舍用500美金稿費買來布匹換了房。

1950年3月,夫人胡絜青攜兒子舒乙、女兒舒濟、舒雨、舒立回京,簡單修葺裝修後,4月一家人搬進新居。北京人愛在四合院種果樹,圖個吉利好看,老舍請人到西山移植來兩棵柿子樹。柿子圓潤火紅,是國畫家青睞的題材。胡絜青年輕時就喜歡畫畫,回北京正式拜師齊白石。三間正房中的東房是胡絜青的畫室兼卧室,胡絜青為這間房取名雙柿齋,整個新家叫作「丹柿小院」。前半生,老舍住過的地方不下幾十處,從1950到1966年,丹柿小院是他一生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

兩棵柿樹結出果實。樹下正中是小院正房,自西向東是老舍書房卧室、客廳、胡絜青卧室兼畫室

連房帶院佔地300平方米,在四合院中算是規模很小的。鄭振鐸高君箴夫婦去祝賀喬遷之喜,看到「狹長的房子有點像列車車廂」;客廳新粉的牆壁因為受潮花糊糊一片,老舍指著牆說,「這是多妙的一幅天然山水畫呀」。《四世同堂》里寫祁老人十分喜愛自家的小房:「這是他自己置買的產業,不論格局與建築怎樣不好,也值得自傲。」老舍常得意地說:「我是作家自己掏錢買房的頭一名!後來好多朋友來過之後羨慕得不得了!連共產黨員也跟我學,像趙樹理、丁玲。」

當時,北京有兩條豐盛衚衕。另一條在西四南大街,因明初大將豐城侯李彬府邸在那裡,得名豐城衚衕,清代訛傳為豐盛。而廼茲府原名奶子府,是明代皇子選乳母的地方,後來改名是為了雅緻,這裡的豐盛衚衕得名於天啟皇帝的乳母奉聖夫人。西城豐盛衚衕寬敞整齊,名氣更大,寄給老舍的信件常常錯投到那裡。老捨去世後,東城的豐盛改了名字,叫作豐富衚衕。

以寫作的細膩布置家居

在老舍眼裡,新中國成立後的北京,「象一個古老美麗的雕花漆盒,落在一個勤勉人手裡,盒子上的每一凹處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再沒有一點積垢」。簡樸的小院也在他的手裡變得精緻溫馨,處處體現平凡人家的生活情趣。

正院一進門是一座木影壁,一般漆紅底黑邊,老舍請人漆成了草綠、深綠、黃、紅、黑五彩影壁。時下初春,兩棵柿樹剛發新芽不見果實。以往每到秋冬季節,街坊四鄰、親朋好友都會收到老舍夫婦親自登門送上的「有機柿子」,這是老北京的傳統:「送樹熟兒」。臧克家記得,那些柿子有方的有尖的,活枝鮮葉,收到後他捨不得吃,擺在宜興泥茶盤上,當作藝術品鑒賞。

正院進門五彩影壁。上貼福字為胡絜青手書

在倫敦、青島住小洋樓的時候,老舍最懷念的就是北平「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在丹柿小院,他的願望終於實現。每一個到過老舍家的人,描述他家的樣子,必從滿園鮮花說起。1961年,法國漢學家貝熱隆到老舍家做客。談文學時他們通過翻譯人員,有一種公事公辦的色彩,談到花時,老舍興奮地直接用英語聊起來。十幾年後,貝熱隆半調侃地回憶道:「單憑這種對鮮花的愛好,在某個時期就可以被戴上資產階級的帽子」。

就像普通的北京老爺子一樣,老舍頗為他的花得意,總想秀給別人看。曇花一現定叫朋友秉燭夜遊;金秋時節,菊花開了,更是丹柿小院的盛事,必邀大批朋友輪番飲酒賞菊。老舍夫婦在院中養了多達三百盆菊花,品種近百,恐怕植物園也不過如此。培植方法是老舍跟他哥哥舒子祥學來的。舒子祥拉過洋車、當過巡警,駱駝祥子的原型就是他。

老舍自言,他對花像好朋友似的關切。「趕上狂風暴雨或天氣突變,就得全家動員,搶救花草,十分緊張。幾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搶到屋裡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第二天,天氣好了,又得把花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熱汗直流。」夏天暴雨,鄰家的牆倒了,砸死一百多棵菊,「全家幾天都沒有笑容」。

正房中間是客廳,面積不大,但幾個沙發、一張小圓茶几,也夠三兩知己舒適暢談。當年貝熱隆做客,瓷器,扇子,掛畫叉竿,老舍收集的各式手杖、鍍金的球形時鐘,無不讓他感嘆。「這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偶然。這位作家把他的生活環境整理得有條不紊,以他寫作的那種細膩來布置一切。」

客廳按照原樣布置,不同的是老舍在世時廳中擺滿鮮花。牆上掛的是李可染的《耕牛圖》

老北京人,尤其是旗人,無論貧富,講究個體面乾淨。傢具陳設,老舍每天至少親自擦拭一遍。紅木的舊式多寶格和條案上,擺著他淘來的古玩和工藝品。老舍紀念館副館長王紅英說,老舍先生在「文革」剛開始就去世了,大規模抄家還未開始,這些藏品也就因此大部分保存下來了。可惜的是老舍精心收藏的一百多把名伶手繪扇面,都被抄走低價出售了。

老舍搞收藏,標準只有一個:他喜歡。至於是真是假,完整還是殘破,值多少錢,他都不管。鄭振鐸是海內聞名的大收藏家,與老舍相熟多年不見外,進客廳四處看看瓶瓶罐罐,輕輕說了聲:「全該扔」。老舍一笑:「我看著舒服」。

大圓桌上每日必擺插著鮮花的花瓶,和盛滿時令水果的果盤。每天,老舍把水果一個個拿出來擦好,把果盤也擦乾淨,再把水果擺回去。二十齣頭時老舍單身在英國,幾年沒按時吃飯,得了胃下垂和神經性腸炎,不能吃生冷食物,水果擺出來只為好看,聞著清香。

牆上的「天然山水畫」早已被名家畫作取代。老舍第一張藏畫是1933年托許地山向齊白石求來的《雛雞》,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客廳西牆是老舍「私家美術展」,十天半月換一輪。現在,牆上掛的是李可染的《耕牛圖》,這是抗戰期間,老舍在李可染重慶畫展上購得的。畫作右首題字為老舍所擬,齊白石書寫:「當時政治教人民置農器,未教人民讀農器譜。可染以耕牛為農人之首,真善教人也」。一畫薈萃三名家,可謂老舍紀念館鎮館之寶。副館長王紅英告訴筆者,這是老捨去世前最後一幅親手掛上的畫。丹青寂寞,迎來許多觀賞過客,卻再沒等到主人歸來,將它摘下收起。

飲酒賞菊誰與共

在各項運動中,老舍的朋友們陸續被批判,被劃為右派。老舍像以前一樣,請他們吃飯。在當時的環境下,這不是誰都有勇氣做的事。

石揮導演並主演過《我這一輩子》,老舍很看重他。石揮被劃為右派後,心情低落,來北京辦事,躲在小旅館裡不出來。老舍讓秘書再三去請,告訴他是在家裡見面,石揮這才赴約。丹柿小院一番暢聊後,兩人同去萃華樓。老舍拄著拐杖,石揮在大街上模仿起他走路的樣子,引得路人圍觀。這是石揮難得的一次情緒放鬆。回上海不久,一代「話劇皇帝」投了黃浦江。

1958年,吳祖光下放北大荒勞改。吳祖光和新鳳霞的婚姻是老舍做的媒。老舍叫新鳳霞到丹柿小院吃元宵,臨走時送她一大摞信紙,一對永生牌鋼筆,囑咐她「給祖光多寫信,一天寫一封,信里別發牢騷」。吳祖光成了北大荒家信最多的人。

1960年底,吳祖光回北京,發現新鳳霞因生活困難將他收藏的齊白石字畫都賣了,他雖深為惋惜,但如此境遇也顧不上許多。臨近1961年春節,夫婦倆在王府井大街散步,迎面遇見手持拐杖的老舍,老舍一把抓牢了吳祖光說:「我知道你回來了,正要找你,我有一樣東西要拿給你看,現在就到我家來吧!」老舍走進裡屋拿出一幅畫卷,展開竟是齊白石的玉蘭花。他在畫店發現畫軸籤條上寫著吳祖光的名字,便替他買了回來。吳祖光問花了多少錢,老舍不告訴他,只應他的要求,在上面寫了幾個字作紀念:「還贈祖光,物歸原主矣。」

當年二十齣頭的王蒙被劃為右派,他和老舍並不熟,只在幾次大會聽過老舍發言。王蒙在報紙上看到老舍和外國友人飲酒賞花的報道,「這雖然是文人的一種情調,但在當時的確是政治上的特權」。王蒙又強調,「特權」這個詞一點沒有批評的意思。「一個文人大模大樣飲酒賞菊待客都成了特權,是社會的不正常。」對於老舍本人而言,這與其說是權利,不如說是任務,向外國客人「證明中國作家生活得很瀟洒,很有個性」。

吳組緗與老舍知交數十年,20世紀60年代,他來老舍家喝酒,聽老舍在酒後發過很多牢騷,具體說了些什麼,吳組緗不肯多透露。晚年,林斤瀾曾幾次勸吳組緗寫出來,吳說,實話不能寫,不寫實話沒意思,還不如不寫。

1966年8月21日,老舍在家中和兒子舒乙、女兒舒雨進行了一番談話。舒雨說起離家不遠的王府井大街上,老字號店匾都被砸了,接著說:「爸,您還不把您的小玩藝兒先收起來。」她指的是客廳多寶閣里擺的那些古董。老舍斬釘截鐵說了五個字:「不,我絕不收!」那是他和子女的最後一次長談。

兩天後,1966年8月23日,在孔廟大成門前,在北京文聯大院,老舍遭到毒打。半夜,胡絜青接老舍回家,換下血跡斑斑的衣服,用棉花擦洗他臉上、身上的傷口。老舍躺下休息,一言不發。胡絜青問不出什麼,只好回東屋睡覺,睡前把剪刀、皮帶全都收起來,以防不測。

老舍有他自己的方式。8月24日,他走出鮮花盛開的丹柿小院,拉著小孫女的手,拖著長音說:「跟爺爺說,再——見——」然後直奔太平湖。冰心說過,她早有預感,老舍要自殺,一定選擇投水。就像《四世同堂》里祁天佑投河前的獨白:「想到河,海,他反倒痛快一點,他看見了空曠,自由,無憂無慮,比這麼揪心扒肝的活著要好的多……他只看見了護城河,與那可愛的水……他的世界已經滅亡,他須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另一世界裡,他的恥辱才可以洗凈。」

老舍、胡絜青與菊合影

1978年6月,在遲來的追悼會上,如同許多在「文革」中沒能保留骨灰的人士一樣,老舍的骨灰盒裡,放的是他的鋼筆、眼鏡等常用遺物,以及血衣殘片。特別的是,家人在其中放了幾朵茉莉花。老舍喜歡茉莉的味道,茉莉花茶是他每天不能缺少的飲品。

20世紀90年代中期,胡絜青搬出丹柿小院,將故居和老舍的遺物、收藏品捐獻給國家,成立老舍紀念館。1999年,紀念館正式對外開放。書房桌上的枱曆定格在1966年8月24日,一切按照老捨生前的樣子布置,跨進小院,彷彿進入另一個時空。只是這時空中,沒有蒙族作家瑪拉沁夫筆下的場景:

老舍先生在燦爛的秋陽下,挽著袖子給幾盆菊花鬆土。他穿著一件肥大的中式便服,像個老園丁。他見我們進來,放下手裡的活兒,拍打了兩下手掌,說:「臟,就甭握手了。」然後他迎你走進掛滿水墨畫的客廳,抱起沙發上的老貓,笑了一聲:「來客人了,讓開座吧。」

參考資料:王紅英、郝亞鍾《老舍紀念館》,舒乙《老舍的平民生活》,舒濟編《老舍和朋友們》,傅光明、鄭實《老舍之死口述實錄》,陳徒手《老舍:花開花落有幾回》,李犁耘《老舍在北京的足跡》,胡青、舒乙《散記老舍》等

【國家人文歷史】系頭條號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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