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義論語解讀11——先進篇第十一
【題解】 本篇取「先進於禮樂」句中「先進」兩字為篇名。 上篇談孔子飲食起居祭祀之禮儀,本篇接續《雍也篇》《泰伯篇》孔子進一步對弟子們的評價以及鼓勵和教誨。 一、對眾弟子的概括評述。一是四科十哲的綜合評述,二是閔損、子路、冉有、子貢四哲外貌的描繪,三是高柴、曾參、顓孫師、仲由四賢性格的評述。 二、對眾弟子的單項評述。1、對閔損孝道的讚揚。2、對南容「三複白圭」的讚許。3、對冉求為季氏聚斂的批評。4、對仲由冉求「具臣」的批評。5、對子路「事人」不「事鬼」的批評。6、對子張的「踐跡」而「入室」的教誨。
三、對顏回的評述。本篇集中直接評述顏回的有八章,顏回對孔子的學問心領神會,「於吾言無所不說。」勤奮好學,而且有「不遷怒」、「不貳過」、「不伐善」、「不施勞」眾多美德,顏回早於孔子而逝,孔子為之「哭之慟」,儘管孔子不同意越禮厚葬,但弟子們還是厚葬了顏回,眾弟子中,孔子對顏回評價是最高的。 四、對子路和冉有的因材施教。「聞斯行諸」,因人而異的教育。 五、對眾弟子的立志教育及評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 【原文】 11.1子曰:「先進於禮樂①,野人也②;後進於禮樂③,君子也④。如用之,則吾從先進⑤。」 【注釋】 ① 先進於禮樂:指先學習禮樂而後做官的人。關於「先進」、「後進」歷來都有很多解釋,我們採用劉寶楠《論語正義》之說,它符合孔門「學而優則仕」的觀點。 ② 野人:指在野的讀書之人,沒有官爵的人。 ③ 後進於禮樂:與「先進於禮樂」相對而言,指先做官,為了統治的需要,再去學習禮樂的人。 ④ 君子:指享有世襲特權的卿、大夫及其子弟。 ⑤ 從:聽從。這裡作「用」、「選用」講。 【語譯】 孔子說:「先學習禮樂而後做官的人,是普通平民;先做官,後學習禮樂的人,是世襲君子。如果選用人才,那我就要選用先學習禮樂的人。」 【解讀】
本章孔子談「學而優則仕」和「仕而優則學」。 在《孝經》中孔子說:「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為官治國必以禮樂。先習禮樂而後為官者,為布衣之士,系「學而優則仕」;先為官而後習禮樂者,為世襲之君子,系「仕而優則學」。兩類仕進途徑,孔子主張「學而優則仕」,「吾從先進」,舉賢才於「野人」之中。子路推薦讀書習禮不多的子羔去做費縣長官,孔子不同意,子路說:「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孔子罵他狡辯,孔子一向主張「先進於禮樂」。 【原文】 11.2子曰:「從我於陳、蔡者①,皆不及門也②。」 【注釋】 ① 從我於陳、蔡者:指孔子周遊列國,在陳國、蔡國之間受困絕糧時跟隨他的弟子們。公元前489年,孔子和他的弟子,在由陳國去蔡國的途中,被陳國百姓包圍,絕糧七天,許多弟子餓得不能行走,後被楚國搭救。當時跟隨孔子的有子路、子貢、顏淵等弟子。 ② 皆不及門也:都不在我這裡了。門:門下。這裡指受教的場所。 【語譯】 孔子說:「跟隨我從陳國到蔡國途中忍飢挨餓的學生們,現在都不在我身邊了。」 【解讀】 本章大約是孔子晚年懷舊之言。 孔子周遊列國,曾在陳蔡交界之地遭受危難,一度斷絕口糧,後人一般稱之為「陳蔡絕糧」或「陳蔡之厄」。蒼桑暮年,驀然回首,不僅喟然言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同甘苦共患難,如今則各奔東西,不復在門下。懷念之情,溢於言表。 【原文】 11.3德行①: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②:宰我,子貢。政事③:冉有,季路。文學④:子游,子夏。 【注釋】 ① 德行:指能實行孝悌、忠恕等道德。這一章是孔子對十個學生的敘述,由弟子轉述記載了下來。 ② 言語:指長於辭令,能辦理外交。 ③ 政事:指能按周禮的要求從事政事活動。 ④ 文學:指通曉詩、書、禮、樂、文章等。 【語譯】 (孔子認為學生中)德行好的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擅長言辭的有:宰我,子貢。擅長政事的有:冉有,季路。擅長文學的有:子游,子夏。 【解讀】 本章記載孔門十位高材生,後人稱之為孔門「十哲」,並把他們分屬的四個門類稱為「孔門四科」。 本章解讀對孔門十哲,均用三五句話予以概括敘述,具體事迹詳見其它章次。 顏回(公元前521-前481年):姓顏名回,字子淵,亦稱顏淵。春秋末年魯國人。是孔子最得意的門生。小孔子31歲,英年早逝,年僅29歲,性格內向,快樂寧靜,勤思善學,不遷怒﹑不貳過﹑不伐善﹑不施勞。孔子曾讚許他:「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子貢評價他說:「夙興夜寐,諷誦崇禮,行不貳過,稱言不苟。」(《孔子家語?弟子行》)
閔子騫(公元前536-前487年):姓閔名損,字子騫。小孔子15歲,享年50歲,性格沉靜寡言,為人恭謹端正,以修德為終身目標,「不以其仁易秦晉之富。」(《鹽鐵論?地廣篇》)以行孝為修德之用,孔子讚揚他:「孝哉,閔子騫。」以修「禮」為行為規範,言行符合禮儀,孔子贊他「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中」即「中禮」,合禮。 冉伯牛(公元前544-?):姓冉名耕,字伯牛。春秋末年魯國人。小孔子7歲,卒年不詳。性格寬和仁厚,為人謹慎,辦事認真,善於處理日常事務。年輕時略顯躁動而多言,其德行修養受當代及後世的極力推崇,孟子稱讚他對孔子思想的研究「具體而微。」(《孟子?公孫丑上》)不幸的是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患上了不治之「惡疾」,縱使他極富才華,終無法施展,自慚形穢,終日閉門不出,以謝天年。 仲弓(公元前522-?):姓冉,名雍,字仲弓,春秋末年魯國人。小孔子29歲,卒年不詳,冉雍為人仁篤厚道,任勞任怨,氣量寬宏,不善言辭,有南面臨政之才。孔子讚揚他「雍也可使南面」,終身篤行仁德,提出「居敬而行簡」的治國方略,子貢評價他:「在貧如客,使其臣如借,不遷怒,不深怨,不錄舊罪,是冉雍之行也。」(《孔子家語?弟子行》)。 宰我(公元前522-前458年):姓宰,名予,字子我,也稱宰我。春秋末年魯國人。小孔子29歲。宰我天資聰穎,好學善思,以能言善辯著稱。語言平實,鞭僻入里,切中肯綮,口才還在子貢之上。宰我思想開放,大膽思考,不拘禮節,勇於創新,他對儒門守喪三年,大膽革新,主張守喪一年,有理有據。孔子對他批評也較多,有名的批評是,他白天睡覺,孔子大罵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粉刷)也。」 子貢(公元前520-?):複姓端木,名賜,字子貢,也作子贛,亦稱衛賜。春秋末年衛國人。小孔子31歲。子貢天性聰穎,思路敏捷,利口巧辭,善於交際。子貢出身寒微,師從孔子之前即從事商業買賣,家累千金。後多次在魯國從事外交活動,先後出使晉、齊、衛、吳、越等國。孔子多次稱讚他:「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說能與他一起討論詩歌,「告諸往而知來者」,說他能舉一反二,聰明穎悟。子貢自己也說:「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孔子逝世,他守墓達6年之久。 冉有(公元前522年-?):姓冉名求,字子有,亦稱冉有、冉子。春秋末年魯國人。小孔子29歲。冉求性格活潑、樂觀開朗、多才多藝。孔子多次在別人面前盛讚冉求的政治才幹,「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經濟管理才能也十分突出,幫助季康子改革田賦制度,增加稅收,雖然遭到孔子的批評,但卻也充分展示了他的理財才能,冉求的勇武精神和軍事才能在孔門弟子中也是很突出的。 季路(公元前542年-480年):姓仲名由,字子路,又稱季路。春秋末年魯國人。小孔子9歲。子路為人剛勇威猛,耿介正直,率真粗莽,重信守諾,是孔子忠實的保護者。孔子曾評價他:「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又說「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還說「自吾得由,惡言不聞於耳。」 子游(公元前506年-?):姓言名偃,字子游,亦稱言游、叔氏。春秋末年吳國人。小孔子45歲。子游對先生竭力倡導的仁禮有特別的領悟,對喪禮有深入的研究,常能提出獨到的看法,如「喪致乎哀而止。」子游酷好文學,並以文學著名當世。孔子死後,儒分為八。子游及其後學獨成一派。他對於禮樂制度的發揮及身體力行,特別是關於「大同」、「小康」理想社會的描述對後世乃至於整個中華文化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子夏(公元前507年-?):姓卜名商,字子夏。後亦稱卜子夏或卜先生。小孔子44歲。子夏刻苦用功,於學問道德多有精僻獨到的見解,為世人所重。子夏一生最大的成就體現在學業方面。在治學上他崇尚「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強調知行結合,「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子夏在文學方面的巨大貢獻還主要表現在傳述《春秋》《詩》《書》《易》等儒家經典上。《韓非子?外儲說右上》早就談到「子夏之說《春秋》。」《史記?孔子世家》繼而指出:「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可見子夏傳《春秋》確有其事。漢以來學者多認為他是大部分儒家經典的傳授者。《後漢書?徐防傳》說:「《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於子夏。」【原文】 11.4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①。」
【注釋】 ① 說(yuè):同「悅」,喜悅。 【語譯】 孔子說:「顏回這個人並不能對我有所幫助,因為(他太過崇拜我,)對於我所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是心悅誠服的。」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對顏回的評價。 孔子主張教學相長,師生互相促進,顏回對孔子的講學,心領神會,言聽計從,如痴如醉,「不違如愚。」也不像子貢、宰我、卜商等弟子,經常與孔子質疑辯難,爭論學問,孔子公開讚揚「啟予者商也」,對我有啟發的是卜商啊!對顏回則認為是「非助我者也」,對我的學問沒有什麼幫助,但對我的講學則是「無所不悅」。 【原文】 11.5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①。」 【注釋】
①間(jiàn),間隙。這裡有挑剔、批評的意思。 【語譯】 孔子說:「真孝順呀,閔子騫!人們從不懷疑父母和他、兄弟有關稱讚他孝悌的話。」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閔子騫孝道的讚揚。 閔子騫,孔門弟子,小孔子15歲,性格內向,沉靜寡言,為人恭謹端莊,以道德追求而名聞天下,孔門德行科高材生。本章記載孔子盛讚其孝行,據《韓詩外傳》載:「子騫早喪母,父娶後妻,生二子,疾惡子騫,以蘆花衣之,父察之,欲逐後母。子騫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父善之而止,母悔改之,遂成慈母。」閔子騫是一個大孝子,因此孔子稱讚他。 【原文】 11.6 南容三複白圭①,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②。 【注釋】 ① 南容三複白圭(gūi):南容反覆誦讀有關白圭的幾句詩。南容:姓南宮,名適,字子容,春秋魯國人,生卒年不詳。孔子的學生。三複:多次反覆。白圭:國君和大臣們行禮時拿在手中的珍貴而瑩潔的玉器。這裡指《詩??大雅?抑》中的四句詩:「白圭之玷(diàn),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意思是:「白圭的污點還可以磨掉,言語中的錯誤,就無法收回了。」南容用此詩告誡自己說話、做事要謹慎小心。 ② 妻(qì)之:嫁給他。妻:名詞活用作動詞。
【語譯】 南容一天到晚把《詩?大雅?抑》中的四句詩:「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反覆誦讀,孔子就把他哥哥的女兒嫁給了南容。 【解讀】 本章記載南容和孔子的行事。 南容崇尚道德,為人謹慎,他能做到「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世清不廢,世濁不污」。口中經常吟誦《詩經?大雅?抑》中的詩句: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表明他言語也很謹慎。因為他處事謹慎,善於保護自己。深得孔子賞識,將其兄之女兒嫁給了他。 【原文】 11.7季康子問①:「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②。」 【注釋】 ① 季康子:姓季孫,名肥,謚號為「康」。魯哀公時為正卿,是當時政治上最有權勢的人。 ② 亡:通「無」,沒有。 【語譯】
季康子問孔子:「你的學生中誰最好學?」孔子回答說:「有個叫顏回的最好學,不幸短命死了,現在再也沒有像他那樣好學的人了。」 【解讀】 本章孔子答季康子「弟子孰為好學」的問話。 「弟子孰為好學?」同樣一個問題,季康子問,哀公亦問。孔子答哀公多出「不遷怒,不貳過」六個字,孔子答季康子,少此六字,孔子回答詳略不同。季康子專橫跋扈,權傾朝野,孔子對季康子的提問不屑答,也不願多答,問什麼答什麼,問一答一,絕不答二。同樣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哀公問「何為則民服」,孔子所答亦不一樣,參見《2?20章》。哀公懦弱,大權旁落,孔子則寄予深切的關注和同情,告訴他處理政務的方式,「不遷怒,不貳過。」表面讚揚顏回,實際上告誡哀公,在三桓那裡受氣了,不必遷怒於他人,相同的錯誤不能犯第二次。 【原文】 11.8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①。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②,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③,不可徒行也。」 【注釋】 ① 顏路:顏回的父親。名無繇(yóu),字路,也是孔子的學生,小孔子六歲。槨(guǒ):古代有地位的人的棺木多是兩層,裡層的叫「棺」,外層的叫「槨」。 ②鯉:孔子的兒子,字伯魚。孔鯉50歲死,當時孔子70歲。 ③從大夫之後:跟隨在大夫行列之後,意即當過大夫。孔子曾在魯國當過司寇,此時雖已不在位,但應屬大夫之列。按禮制,大夫出門必須乘車。 【語譯】 顏淵死了,他的父親顏路請求孔子把車子賣掉給顏回買個外槨。孔子說:「不管有才華還是沒有才華,但都是各人自己的兒子呀。(我的兒子)孔鯉死了,也只有內棺而沒有外槨。我不能(賣掉車子)徒步行走來為他買外槨,因為我也曾做過大夫,是不可以步行的呀。」
【解讀】 本章記載顏路為顏淵請車而孔子拒絕的行事。 顏回29歲去世,英年早逝,孔子悲痛欲絕,顏回家境貧窮,顏回的父親顏路想將葬禮辦得闊氣些,向孔子要求將孔子的馬車賣了給他兒子買外槨,這是一個不情之請。如何拒絕?孔子不愧是聖人,「以直相報」,直言拒絕,不轉彎抹角。撇開雙方兒子的才能不說,理由有二,從親疏關係說,即使我的兒子死了,「有棺而無槨。」我也不能為其賣車買槨。其次,從禮制角度看,「我曾有過大夫之職,不能徒步無車。」孔子對親近人的態度:是則是,非則非,有則有,無則無,直言相告,不掠美市恩,不曲意迎合,這就是孔子對不情之請的拒絕。生活中難免有些拒絕,沒有學會拒絕,在現實生活中則無法生存,孔子對陽貨的拒絕也是高妙絕倫。(參見17.1章)【原文】 11.9顏淵死①。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注釋】 ① 顏淵:姓顏,名回,字子淵,春秋末魯國人(今山東曲阜),小孔子31歲,終年29歲,是孔子最欣賞的學生。 孔子當年70歲,兩年後因悲痛過分而去世。 【語譯】 顏淵死了。孔子說:「啊!蒼天簡直要我的命呀!蒼天簡直要我的命呀!」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對顏淵死的呼告。 這章文字簡單,情感深厚,是一段令人悲痛欲絕的文字。「噫!天喪予!天喪予!」僅僅7個字,是一位哲學家,一位思想家,一位超越時代的思想巨人,一個歷經磨難,滿臉滄桑的老人,淚眼模糊,仰天長嘯,撕心裂肺,捶胸頓足的呼喚:「啊!蒼天滅我啊!蒼天滅我啊!」呼喚者,困扼陳、蔡之地,七日不食,而弦歌不絕,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寧靜快樂,不憂不懼不惑之仁者,何以如此悲痛。被呼喚者,困扼陳、蔡之地,七日不食而無怨尤之言,簞食瓢飲居陋巷而不改其樂,追隨夫子歷盡艱難,矢志不逾,竟然英年早逝。呼喚者,失其股肱,豈不痛哉。他倆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弟子。一個是良師,一個是益友;一個口授心傳,誨人不倦;一個不違如愚,學而不厭。一個仁以為己任,推行仁道;一個三月不違仁,身體力行。一個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一個是剛近而立的青年。一個蒼顏白髮,一個勃勃生機。夫子與弟子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休戚與共,生死攸關。夫子呼喚,夫子感嘆。呼喚:仁者不壽,仁道不復,天道不公。感嘆:道無傳人,痛失良友,白髮送黑髮。「噫」之一字,《論語》全書僅三例,系唇齒音,此一「噫」字,聲音從牙縫中擠壓而出,表現出孔子悲憤之極,壓抑已久的悲愴,吐出了發憤忘食奮鬥終身而鬱郁不得志的怨氣。「天喪予」是對天道不公的指責,對痛失賢弟的惋惜。這一章是孔子一生感情的高潮,歲月的頂端,事業的低谷。孔子三歲喪父,不知其哭,十八歲喪母,不見其哭,七十失弟子,悲慟欲絕,可以想見,其弟子在他心目中的作用和地位。 【原文】 11.10顏淵死,子哭之慟①。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②?」 【注釋】 ① 慟(tòng):極度悲痛,傷心。 ② 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我不為這樣的人悲痛,還為誰悲痛呢?夫人:這個人。「夫人」是介詞「為」的前置賓語。誰為:為誰。誰,疑問代詞作介詞「為」的前置賓語。 【語譯】 顏淵死了,孔子哭得十分悲痛。跟隨孔子的人說:「先生悲痛過分了。」孔子說:「悲痛嗎?我不為這個人悲痛,還為誰悲痛呢?」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為顏淵之死而痛哭。 「天喪」章可能是噩耗傳來,孔子指天而呼。「慟哭」章可能是靈堂告別,孔子哭得渾身顫抖抽搐,哭得老淚縱橫,呼天搶地。弟子們勸他,夫子您哭得太過傷心,他則反問一句,「有慟乎?」你看,他完全進入一種忘情忘我的境界,連自己哭得悲痛欲絕的狀態都不知道,可見其忘情而達至情的狀態。 【原文】 11.11顏淵死,門人慾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①,夫二三子也。」 【注釋】 ① 非我也,夫二三子也:(這種違背禮制的厚葬)不是我的主張,是你那幫同學乾的呀。按顏淵的身份、地位及家庭的經濟狀況,本不該厚葬。孔子的感嘆,實是責備那些主持厚葬的學生。二三子:一幫人,一伙人。 【語譯】 顏淵死了,孔子的學生們打算隆重地安葬他。孔子說:「不能這樣做。」但學生們還是隆重地安葬了顏淵。孔子說;「顏回呀!你把我當父親一樣看待,但我卻不能把你當兒子一樣看待。(這種違背禮制的埋葬)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幫同學乾的呀。」 【解讀】 本章記載顏淵之葬。 顏淵死,共四章,順序應該是第一「天喪」,第二「慟哭」,第三「請車」,第四「厚葬」。「天喪」章和「慟哭」章是孔子個人情感的宣洩,「請車」和「厚葬」是孔子理性的約束。個體情感宣洩可以不受群體理性的約束,至於「請車」,「厚葬」,孔子則認為應該與個人情感區分開來,按禮制規定辦事,「素其位而行,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富貴行乎富貴。」不得越禮越位而行,不能徇私情而破壞禮制規則。 【原文】 11.12季路問事鬼神①。子曰:「未能事人②,焉能事鬼③?」曰:「敢問死④。」曰:「未知生,焉知死?」 【注釋】 ① 季路:即仲由。字子路,又名季路。 ② 事人:指侍奉君父。 ③ 焉:怎麼,疑問代詞。孔子認為在君父活著的時候,如果不能盡忠、盡孝,君父死後,也就談不上侍奉鬼神。 ④敢:大膽地,斗膽地,表敬副詞。 【語譯】 子路問孔子怎麼樣侍奉鬼神。孔子說;「活人都還沒有侍奉好,哪裡談得上侍奉鬼神呢?」子路又問:「我大膽地問老師,死是怎麼回事?」孔子說:「還不懂得活的道理,怎麼能夠懂得死呢?」 【解讀】 本章孔子回答「知生」「事鬼」的問題。 孔子對「鬼神」一向採取的是存而不論的態度。據《說苑?辨物篇》有一段子貢關於「死人有知無知」的提問,即靈魂有無的問題,劉向編纂的《說苑》不一定可靠,但確能說明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原因以及對鬼神存而不論的苦衷。原文抄錄如下: 子貢問孔子:「死人有知無知也?」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不孝子孫棄不葬也。賜欲知死人有知將無知也,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原文】 11.13閔子侍側①,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②;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③。」 【注釋】 ① 閔子:即閔子騫。 ② 行行(hàng)如:剛強的樣子。 ③ 不得其死然:只怕不得好死吧。 【語譯】 閔子騫在孔子身旁侍奉,溫和而正直;子路,剛強威猛;冉有、子貢,安詳從容。孔子很高興。(但又嘆道:)「像仲由這樣,只怕不能得善終啊!」 【解讀】 這是一幅師生隨行圖。 閔子騫,德行科高材生。子路冉有,政事科高材生。子貢,言語科高材生。四大高徒伴隨夫子。閔子溫文爾雅,溫和正直;子路威猛剛強,英武瀟洒;冉有、子貢從容安詳,端莊大方。老師見弟子各展風采,各具異姿,才貌雙全,十分高興。美中不足,擔心子路剛勇有餘,智謀不足,「不得其死然」,難得善終,果不其然,被孔子料中,子路63歲時在衛國一場內亂中不幸戰死。 【原文】 11.14魯人為長府①。閔子騫曰:「仍舊貫②,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③。」 【注釋】 ① 魯人:指魯國的執政大臣。 長府:魯國儲藏財貨的國庫名。 ② 仍舊貫:沿襲舊規則。 ③ 言必有中(zhòng):指言不妄發,發必中肯、合理。 【語譯】 魯國翻修叫長府的金庫。閔子騫說:「依照原樣——怎麼樣?何必一定要改造呢?」孔子說:「這個人平日不大開口,一開口一定中肯。」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對閔子騫之行事以及對他的評價。 修建金庫如若改制加大,一是違背禮制,有僭越之嫌。二是加重賦稅,增加百姓負擔。朝廷大臣徵求閔子騫的意見,閔子騫雖然不同意,但如何回答卻大有講究。閔子騫是孔門德行科高材生,平素沉靜寡言,溫和善良,卻也擅長言辭,先是一個肯定句「仍舊貫」,意即按照舊制。接著巧妙地緩和一下語氣,改為無疑而問的討論式問句,「如之何?」意即怎麼樣,或者說:「你看如何?」對方一定尚未回答,或者說還未來得及回答,他馬上補充一個語氣更堅決的反問句,「何必改作?」先是肯定,緊接著宕開一筆,以示尊敬,給予緩衝。接著一句更強硬的肯定句。語言跌宕多姿,語氣舒緩自如,恰到好處。所以孔子給他極高的肯定:「夫子不言,言必有中。」這「言必有中」,除了符合禮制有利百姓外,更重要的是他的言論得以順利採納,再高明的建議不被採信,也是白說。 【原文】 11.15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①?」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②。」 【注釋】 ① 瑟,古代樂器,與古琴相似。這裡指彈瑟。名詞活用作動詞。奚為:為什麼。疑問代詞「奚」作介詞「為」的前置賓語。 ② 堂:是正廳,室:是內室。入門後先升堂,最後到內室。用此表示做學問的幾個階段。 【語譯】 孔子說:「仲由所談之瑟,為什麼要在我的門下呢?」學生們因此而輕慢子路。於是孔子又說:「仲由的學問也已經達到了升堂的程度,只是還沒有入室罷了。」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對子路的批評以及後來的評價。 子路小孔子9歲,孔門弟子中屬年長者,性格剛強威猛。琴聲中我們猜想,可能透出亢厲殺伐之音,沒有平和中正溫柔之氣,對聖德深奧之門不利,所以孔子批評他。其批評也僅限於鼓瑟之音,並未涉及其他。誰知對子路卻帶來負面效應,同門師弟都不尊敬他。孔子於是又予以糾正,其糾正方式也必須恰當,糾正若不到位,則否定了以前的批評;糾正多了,又言過其實,令人不服。孔子到底是聖人,你看他說:「由也升堂矣,未入室也。」意思是仲由已進入「正大高明之域,未深入精微之奧」罷了,肯定了一部分,否定了一部分,肯定「升堂」,否定「入室」。不作全面肯定或全面否定。肯定今天,不否定昨天,肯定此,不否定彼,這就是語言的藝術,也是分析事物思考問題的方法之一。 【原文】 11.16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①?」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②?」子曰:「過猶不及。」 【注釋】 ① 師:姓顓孫,名師,字子張。春秋末陳國陽城(今河南淮陽)人,小孔子48歲。 商:姓卜,名商,字子夏。春秋末衛國人,小孔子44歲。 ② 愈:勝過,更好。 【語譯】 子貢問:「子張和子夏,哪一個的品性好一些?」孔子說:「子張有些偏激過分,子夏有些消極不足。」子貢說:「那麼說子張要好一些了?」孔子說:「辦事情偏激過分和消極不足同樣不好。」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和子貢討論「過猶不及」。 這一章涉及4個人,子貢、子張、子夏、孔子。子貢言辭犀利,伶牙利齒。有知人之智,也有知人之欲,好琢磨人,對10多位同門兄弟都有評價。子張,才高藝廣,性格偏激,好勝不隨和,「堂堂乎張,難與並為仁也。」子夏,為人厚道,篤信謹重,但過於迂訥,其器局略顯狹隘。孔子一向主張中正平和,推行中庸之道。 有一天。子貢又琢磨開了,問孔子:「師與商孰賢」,意思是子張和子夏哪一個更賢明一些。孔子回答:「子張偏頗了一些,子夏顯得不夠」。子貢好問,但他對孔子的話卻未聽明白,總是想在他們二人之間較出勝負,認為子張更強一些,孔子則說:「過猶不及」,意即超過了和達不到差不多,不相上下,無優劣可辨,「有時過勝不及,有時不及亦勝過」,當「依時而中」。「過猶不及」4個字是對中庸之道極為具體的闡釋。 【原文】 11.17季氏富於周公①,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②。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③,可也。」 【注釋】 ① 周公:泛指在周天子左右任職的周王室同族公侯。 ② 聚:積聚,收集。斂:聚集。特指聚集財物。附:增益。益:本義水漫出來,引申為「增加」。 ③ 小子:老師稱學生為「小子」。鳴鼓:敲鼓。 【語譯】 季孫氏比周公還富有。而作為季孫氏家宰的冉求還要幫助他搜刮,使他的財富更增益。孔子說:「冉求這種人已不再是我的門徒了,弟子們,你們可以大張旗鼓地去聲討他。」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冉求的批評。 孔子一生有許多有趣的言行事迹:表揚最多的是顏回,批評最多的是子路,最氣憤的是八佾舞於庭,最傷心的是顏回死,最快樂的是眾弟子侍坐聽學,最大的磨難是阨陳蔡七日不食,批評最刻薄的是宰我:「朽木不可雕也。」批評最重的莫過於冉求。冉求是孔門政事科高材生,在季氏任內務總管,他幫助季氏:一是擴大領土,謀伐顓臾;二是幫助季氏增加田賦。孔子主張「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應該是「損上益下」,「損有餘而補不助。」減輕民眾負擔。結果冉求利用在孔門學到的執政技巧,進一步幫助富可敵國的季氏搜刮民脂,增加賦稅,聚斂財富,擴大領土。因此孔子十分氣憤,要將他趕出孔門,取消學籍,並號召眾弟子擊鼓討伐。可見孔子氣憤之極,言辭之厲,批評之重。 冉求食季氏的俸祿,應忠於職守,站在冉求角度看,擴大領土,增加田賦,無可厚非,孔子卻指責他,理由何在,以道事君,無道則止,陳力就列,不能則止。 另外,從冉求角度看,他進入一個兩難狀態,面對季氏,應忠於職守,忠於季氏,面對孔子,「斂從其薄」,師命難違,薄賦斂,有利於民,厚賦斂,有利於君(季氏),薄賦則忠道忠義,厚賦則忠君忠事,「忠」乃孔門四教的重要內容,同樣一個「忠」在冉求身上卻出現了內部矛盾,作何選擇,頗令冉求犯難,這也是讀這一章應該思索的問題。【原文】 11.18柴也愚①,參也魯②,師也辟③,由也喭④。 【注釋】 ① 柴:姓高,名柴,字子羔。孔子的學生。 ② 魯:遲鈍,鈍拙。 ③ 辟:偏,偏激。 ④ 喭(yàn):魯莽,莽撞。 【語譯】 高柴愚笨,曾參遲鈍,顓孫偏激,仲由魯莽。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四弟子的評述。 柴:姓高,名柴,字子羔,亦稱子高,小孔子30歲,身材矮小,相貌醜陋,他愚直而不知通變。 參:姓曾,名參,字子輿,小孔子46歲,他性格內向,處事謹慎,顯得遲鈍。 師: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小孔子48歲,他性格活潑,才高意廣,處事偏激。 由:姓仲,名由,字子路,小孔子9歲,他生性耿直,威猛剛強,豪爽慷慨。 梁?皇侃《論語義疏》引王弼云:「愚,好仁過也。魯,質勝文也。僻,飾過差也。喭,剛猛也。」《四書詮義》說:「有其病則有其善,愚者必厚重,魯者必誠樸,辟者才必高,喭者性必直,此皆聖門氣質有偏而未為習染所壞者。愚者充以學問,魯者勵以敏求,辟者斂以忠信,喭者文以禮樂,只因其好處,克去其偏處,便可至於中庸,故語之使知自勵也。」 【原文】 11.19子曰:「回也其庶乎①,屢空②。賜不受命③,而貨殖焉④,億則屢中⑤。」 【注釋】 ①庶:庶幾,差不多。 ②屢空:經常空匱。指缺衣短食非常貧窮。 ③賜:即端木賜。「賜」為子貢的名。不受命:不能安受天命。即不聽命運安排。這裡指沒有得到公家准許就去做生意(古代經商需由公家決定)。貨殖:囤積貨財以謀利。即經商,做買賣。 ④億:通「臆」。猜測,估計。 【語譯】 孔子說:「顏回算還可以吧,可是他經常短衣缺食。端木賜卻不信天命,去做生意,可他猜測行情,每每都能猜中。」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顏回和子貢的評價。 這一章多有人說「賢顏回而譏子貢」。其實不對,本章所記兩人,一個是顏回,「素貧賤行乎貧賤。」一個是子貢「素富貴行乎富貴。」均是「素其位而行」,各自依道而行。孔子在《里仁篇》中又說:「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子貢是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去之,不去也。」顏回是也。各自依道確定取捨,不存在賢此譏彼。一個安貧樂道,一個熱衷經商。再則孔子並不排斥經商,他說:「邦有道,貧且賤,恥;邦無道,富且貴,恥。」在天下太平,國家清明的時候,有道之財,何樂而不取呢?孔子自嘲似的也說:「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孔子不僅沒有貶斥子貢,而且大加讚揚:「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賜不受命。」子貢不接受天命的安排,而運籌帷幄,利用智謀去經商,將貨物由甲地販運到乙地,使其增值,對商業行情料事如神,「億則屢中。」用實際行動打破天命的安排,在「道」的規範下越位而求其富貴,而後「行乎富貴」。 孔子不曾「賢顏回而譏子貢」。 【原文】 11.20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①,亦不入於室。」 【注釋】 ① 不踐跡:不踩著古人的腳印走。踐:踐踏,踩。跡:足跡,腳印。 【語譯】 子張問做善人的方法。孔子說:「(如果)不踩著古人的腳印走,學問和道德修養到不了家。」 【解讀】 本章子張問善人之道,孔子以傳承和創新為答。 孔子認為「善人」的境界很高,僅次於聖人。孔子在《述而篇》中說:「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聖人、善人,孔子不曾看見,其境界可想而知。孔子曾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生而知之者。」當屬於聖人,「學而知之者。」當屬善人。孔子認為自己「非生而知之者」,也當屬善人,屬「學而知之者」。「踐跡,如言循途守轍。」(程頤語)也是指「學而知之者 」,「踐跡」,具體一些說也是「敏古以求之」,多識前言往事,發憤忘食,努力學習。其結果是入「善人之室」。室,當指善人之室,聖大光明之殿。善人為學「踐跡」之後,亦可以治國,孔子說:「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意思是善人治國百年,即可以克服惡行,去除刑戮,達到仁德昌盛的境界。 另外,「踐跡」系「溫故」,「入室」為「創新」,如若不「循途守轍」,踐古人之跡,亦難創新而入善人之室。 【原文】 11.21子曰:「論篤是與①?君子者乎?色庄者乎②?」 【注釋】 ① 論篤是與:讚許言論篤實的人。「論篤」是動詞「與」的賓語,由於強調而前置。「是」是標誌賓語前置的助詞。篤:篤實,樸實。 ② 色庄:外表莊重。這裡指偽裝出的莊重。 【語譯】 孔子說:「只憑言論樸實就肯定他嗎?是真正的君子呢?還是外表偽裝莊重的人呢。」 【解讀】 本章是孔子告訴我們由表及裡,由外及內,由言及人的觀察方法。 孔子說:「不知言,無以知人。」了解一個人需要從言論開始。比如《易傳?繫辭下》說:「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無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屈。」這裡談的都是由外而推內,由言辭的不同特點推知不同的人,言辭愧怍不安者,其人慾叛未叛,內存反叛之心;言辭枝蔓遮掩者,其心中猶豫多疑;沉靜寡言者屬吉祥之人;口無遮攔,喋喋不休者屬於浮躁之人;言辭浮泛,漂游不定者屬於無善兇險之人;言辭迂曲,轉彎抹角者,屬於失其操守貞節之人。由「知言」以「知人」,由知其「枝」「慚」「寡」「多」「游」「屈」之言,以推究其人,這類人辨別比較容易。還有一種頗有難度,即本章的「論篤是與」,意即言論篤實謹厚,滿臉誠懇,這一類人則需要更進一步謹慎小心,仔細觀察。他們內心世界的諸多隱秘詭詐,掩藏殆盡,對錶面篤厚之人,不僅要觀言,還要察色;觀察他是真君子,還是偽君子,其顏色端莊,是否屬於偽裝。孔子告訴我們應辨偽存真,如此真偽難辨別,則應進一步像孔子對待宰我一樣「聽其言而觀其行」。觀其行尚有三步曲:「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意即「觀察他的行為,考察他的歷史,了解他的志趣。」 言語觀察法概而言之:由知言到知人,接著觀言到察色,然後聽言到觀行,觀行又有三步曲。如此迂徐曲折,方能做到觀人察物,可見「知人之難」。【原文】 11.22子路問:「聞斯行諸①?」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②,敢問。」子曰:「求也退③,故進之;由也兼人④,故退之。」 【注釋】 ① 聞斯行諸: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斯:就,副詞。諸:「之乎」的合音兼詞。 ②赤:公面華名「赤」。 ③求也退:冉求遇事畏縮不前。 ③ 由也兼人:仲由好勇過人。兼人:指一個人的膽量兼有兩個人的大。 【語譯】 子路問:「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孔子說:「有父兄健在,怎麼能夠聽到了(不向他們請示),就行動起來呢?」冉有也問:「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孔子說:「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公西華聽後說:「仲由問,『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老師說:『有父兄在(不能這麼做)。』;冉求問,『聽到了,就行動起來嗎?』老師卻說,『聽到了,就行動起來。』(您的回答)使我迷惑不解,我斗膽問這是怎麼回事?」孔子說:「冉求做事退縮,所以我就鼓勵他大膽干。仲由膽子大,敢作敢為,所以我要約束他。」 【解讀】 本章是孔子「因材施教」最集中最典型的範例。 子路因性格剛強粗暴急躁,他問孔子「聞斯行諸」,這個「斯」是個泛指代詞,或者叫無定代詞,可以代「道」「令」「事」「風」,即「聞道而行」,「聞令而行」,「聞事而行」,「聞風而動」,等等不一而足。孔子回答說:「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意思是你必須向你父親請教,三思而後行,不能急躁。同樣的問題「聞斯行諸?」冉求請教孔子。因冉求性格內向,沉靜寡言,膽小退縮,孔子則告訴他,「聞斯行之。」即馬上行動,不必多慮,「再思可也。」兩個弟子同樣的問題,孔子回答完全相反,公西華有疑問,便向孔子請教。孔子告訴他,因其二人性格不同,所以我的教育方法則不同,「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這就是典型的因材施教的案例。這類教育案例在《論語》一書頗多,比如諸弟子問仁、問孝、問政、問學、問德,各自回答均不相同,各因其性格背景不同而回答迥異。我們另舉兩例,以資說明: 葉公子高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哀公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選賢。」齊景公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節財」。三公出,子貢問曰:「三公問夫子政一也,夫子對之不同,何也?」仲尼曰:「葉都大而國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悅近而來遠。魯哀公有大臣三人,外障距諸侯四鄰之士,內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廟不掃除,社稷不血食者,必是三臣也」。故曰:「政在選賢。齊景公築雍門,為路寢,一朝而以三百乘之家賜者三。故曰政在節財。」(《韓非子?難三篇》)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子貢入,子曰:「賜,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子曰:「可謂士君子矣。」顏淵入,子曰:「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子曰:「可謂明君子矣。」(《荀子?子道》) 換一個角度講,目前語文教學「標準答案」大行其道,扼殺學生創造靈氣,或曰創造靈性,研究一下孔子的教育方法,教育思想,真該深思。 【原文】 11.23子畏於匡①,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注釋】 ① 子畏於匡:孔子被匡地群眾圍困。指公元前496年,孔子自衛去陳時,經過匡地,因為他長相極像掠奪、殘殺過匡人的魯國人陽虎,所以被匡人圍困拘禁了五天。畏:受到威脅的意思。 【語譯】 孔子在匡地受到一群人的圍困,顏淵是最後逃出來的。孔子說:「我以為你被他們打死了呢。」顏淵說:「老師還活著,我怎麼敢死呢?」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和弟子之間的樂觀幽默。 孔子從匡地鼓琴而釋圍後,逃出來,顏淵奔跑在後,孔子跟他開一個玩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呢?」師生之間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感情深厚,關係密切,心有靈犀一點通,你幽默他也幽默。顏淵也跟他幽默一番,「先生還在,弟子哪敢先死呢!」這一章並無深意,只表現師徒二人樂觀﹑豁達﹑坦蕩的襟懷,以及風趣﹑幽默的語言風格。另外,對幽默的理解,必須心靈相通,背景熟悉,其間包括文化背景﹑心理背景,否則顏回對孔子的幽默則會理解為對他的詛咒。 【原文】 11.24季子然問①:「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②。」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③,亦不從也。」 【注釋】 ① 季子然:魯國大夫季氏的同族人。 ② 具臣:備位充數的臣子。 ③ 弒(shì):臣殺君,子殺父亦叫「弒」。 【語譯】 季子然問孔子:「仲由和冉求可以算是大臣嗎?」孔子說:「我以為你問誰呢,原來是問仲由和冉求啊。所謂大臣,應該用正道侍奉君主,如果行不通,寧可辭職不幹。現在仲由和冉求,只能算是備位充數的臣子罷了。」季子然說:「如此說來,他們不都聽從季氏的嗎?」孔子說:「殺父、殺君的事,他們也不會跟著乾的。」 【解讀】 本章孔子談「大臣」和「具臣」的區別。 子路冉求當時擔任季氏家臣,為季氏擴大領土,增加田賦,對季氏頗有功勞。季子然問子路冉求是否是大臣,孔子回答十分有趣,在回答正題前加了一句「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意思是「我以為你要問一個什麼了不起的大問題,原來是問仲由與冉求呀!」孔子這一句話,表面看來,似乎一句廢話,檢遍《論語》全書,孔子與弟子或其他人的問答,均是一問一答,問者簡捷明了,答者直奔主題。這次轉彎抹角加了一句與正題毫不相干的話。從字面上看季子然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存在是「異之問」還是「由與求之問」而孔子聽不明白的問話,孔子聽話的能力和理解的能力,也不至於弱智到如此程度。我們來看季子然的提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若孔子回答是大臣;那麼則說明季孫氏是賢大夫,良臣輔賢主。若孔子回答不是大臣;那麼則說明孔門弟子無能,孔子顏面無光。這個問題問得刁鑽,問得古怪,頗令孔子尷尬,是一個兩難提問。所以孔子裝糊塗來這麼一句表面離題萬里的話,孔子實際上是參透了季子然問話的意圖,「異之問」實際上明褒暗貶,「吾以為」三字透露其輕蔑之語氣。在心理暗示上先挫敗對方。孔子繞了一個大彎後,進入主題,「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大臣賢佐,當以匡弼君主,救其弊陋,弘揚仁道。「道合則服從,不可則去。」(《禮記?內則》)「陳力就列,不能則止。」(《季氏篇》)「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泰伯篇》)現在的子路、冉求頂多算得上一個備位充數的具臣,季氏八佾舞於庭,泰山違禮祭祀,增加田賦,謀攻顓臾,冉求均不能勸諫阻止。不能勸阻,也不離開,這就是具臣。季氏以大臣為問,孔子以具臣為答,巧妙之至,明貶冉求子路,暗抑季氏專權,其問頗怪,其答頗巧。最後一句,越是暴露其季氏野心無遺。《四書通》引胡泳曰:「應答之頃,可以存宗國衰微之緒,沮季氏強僭之心,脫由、求不得其死之禍。」【原文】 11.25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①。」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②,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③。」 【注釋】 ① 夫人:那個人,夫:代詞。 ② 社稷(jì):社,土神。稷,穀神。後「社稷」成為國家政權的像征。這裡指季氏封邑的政權機構。 ③ 佞(nìng):花言巧語,狡辯。 【語譯】 子路推薦子羔去做費地的長官。孔子說:「這簡直是害人子弟。」子路說:「那個地方有百姓可以管理有社稷可以祭祀,何必一定要讀書才能學習做官呢?」孔子說:「所以呀,我討厭巧語強辯的人。」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對子路巧言以辯的批評。 子路擔任季氏家臣,向季氏推薦子羔任費邑的行政長官,因子羔比子路還要小21歲,孔子認為他學業不精通,處事不靈活,有些不善權變,且「愚直」,不具備出任的條件,所以孔子說子路這樣做是「誤人子弟」。子路不僅不認錯,還強詞奪理,尤其令孔子惱火的是,他強詞所奪之理並非完全錯誤,只是以偏概全,這裡涉及孔門「為學」概念的內涵,孔子認為「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子夏說:「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等等,不一而足。孔門「為學」的重要內容即是「修德」,生活儉樸,尊敬賢者,孝順父母,侍奉君王,言而有信,均是「為學」的內容。孔子的「為學」觀包含兩個內容,一是修德,一是修文,二者有先後,但不可偏廢。子路正是用孔子「為學」觀的一部分回敬孔子,以偏概全,似是而非,所以令孔子十分惱火,罵他利口巧辯。 同樣的故事,在《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中亦有記載,鄭國的子皮想讓年輕無知的尹何擔任邑宰,鄭大夫子產及時給予了制止,為方便閱讀,抄錄如下: 子皮欲使尹何為邑,子產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願,吾愛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子產曰:「不可。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今吾子有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子有美錦,不使人學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學者制焉,其為美錦,不亦多乎?僑聞:學而後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獵,射御貫則能獲禽;若未嘗登車射御,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思獲。」子皮曰:「善哉!微子之言,吾不知也。」 【原文】 11.26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①。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曰②:「千乘之國③,攝乎大國之間④,加之以師旅⑤,因之以饑饉⑥,由也為之,比及三年⑦,可使有勇,且知方也⑧。」夫子哂之⑨。 「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⑩,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11,如會同12,端章甫13,願為小相焉。」 「點!爾何如?」鼓瑟希14,鏗爾15,舍瑟而作,對曰 :「異乎三子者之撰16。」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17,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18,童子六七人19,浴乎沂20,風乎舞雩21,詠而歸。」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 「唯求則非邦也與22?」「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注釋】 ① 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小孔子9歲。曾皙:姓曾,名點,字子皙,曾參的父親,約小孔子20多歲。冉有:姓冉,名求,字子有,小孔子29歲。公西華:姓公西,名赤,字子華,小孔子42歲。以上四人都是孔子的學生。侍坐:卑者在尊者身旁陪伴叫「侍」。單用「侍」是陪伴者站著。「侍坐」指雙方都坐著。「侍側」指雙方都站著。 ② 率爾:輕率地、毫不思索地樣子。 ③千乘(shèng)之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古時一車四馬為「一乘」。能出車千乘的國家,在當時是一個中等諸侯國。 ④ 攝:迫近。進而作「夾」講。 ⑤ 師旅:古時軍隊的編製。五百人為一「旅」,五旅為一「師」。後以「師旅」為軍隊的通稱。 ⑥ 饑饉:谷的不熟為「飢」,果蔬不熟為「饉」。 ⑦ 比(bì)及:等到。 ⑧ 方:方向。這裡指辨別是非的道理。 ⑨哂(shěn):微笑。這裡略含譏諷的意思。 ⑩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一個方圓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國家。方:見方,方圓。⑾ 宗廟之事:指諸侯的祭祀活動。其中以祭祀祖宗為代表。祭祖必在宗廟(祖廟),故以「宗廟之事」泛指。 ⑿如會同:或者在諸侯的盟會典禮中。如,或者,連詞,表示選擇關係。會同:諸侯會盟。 ⒀端章甫:穿著禮服,戴著禮帽。端,禮服。章甫:禮帽。在這裡都是名詞活用作動詞。 ⒁ 希:通「稀」。指彈瑟的速度放慢,節奏逐漸稀疏。 ⒂ 鏗(kēng)爾:鏗的一聲,琴瑟聲止住了。鏗:像聲詞,指彈瑟完畢時最後一聲高音。爾:「鏗」的詞尾。 ⒃ 撰:此處指想法、內容。 ⒄莫(mù)春:指夏曆三月,天氣已轉暖的時節。莫:「暮」的本字。 ⒅ 冠者:古代男子二十歲時要舉行冠禮,束髮、加帽,表示成人。「冠者」指成年人。 ⒆ 童子:未加冠以前的少年。⒇ 浴乎沂(yí):到沂河裡去洗澡。乎:介詞,用法同「於」。沂,水名,在今山東曲阜縣南。此水因有溫泉流入,故暮春時即可入浴。 (21) 風乎舞雩(yú):到舞雩台上吹吹風。風:吹風,乘涼。舞雩,魯國祭天求雨的地方,設有壇,在今山東曲阜縣南。「雩」是古代為求雨而舉行的祭祀。古人行雩時要伴以音樂和舞蹈,故稱「舞雩」。 (22) 與:讚許,同意。【語譯】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四個弟子陪孔子閑坐著。孔子說:「雖然我的年歲稍長些,但你們不要受拘束。你們平時常說:『沒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們(任用你們),你們打算怎麼做呢?」 子路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假設有一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夾在幾個大國之間,外有大國軍隊的侵犯,而國內又遭受饑荒,如果讓我去治理的話,只需三年,就可以使這個國家人人勇敢善戰,而且明白義理法度。」 孔子笑了一下。(又問):「冉求!你怎麼樣?」 冉求回答說:「一個方圓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地方,如果讓我去治理,不止三年,就可以使百姓衣食豐足。至於禮樂教化,那就有待賢人君子了。」 (孔子又問:)「公西赤!你呢?」 公西華回答說:「我不敢說自己能夠做到,只是願意學著做,比如在宗廟祭祀活動中,或者在諸侯的盟會典禮上,我願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小的贊禮的賓相。」 (孔子又問:)「曾點!你怎麼樣?」 但是曾皙將彈瑟的速度放慢,隨即「鏗」的一聲,戛然而止。曾皙站了起來說:「我的想法和他們三位所講的不同。」孔子說;「那有什麼關係呢?也不過是各人說說自己的志向啊。」曾皙便說:「暮春三月,裝也都有了,不妨邀約五六位成年人,帶上六七位少年,去沂河裡洗浴一番,再到舞雩台上吹吹風,然後一路泳而歸。」 孔子深有感觸的感嘆說:「我贊成曾點的想法呀!」 子路、冉有、公西華三人都出去了。曾皙留在後面。他問孔子說:「他們三位的話怎麼樣?」 孔子說:「也不過是各人說說自己的志向罷了。」 曾皙又問:「您為什麼笑仲由呢?」 孔子說:「治理國家應該講求禮貌謙讓,他的話卻一點也不謙讓,所以我笑他。」 (曾皙又問:)「難道冉求所講的就不是治理國家的大事嗎?」 (孔子說:)「哪裡有方圓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見方的地方還不算一個國家呢?」 (曾皙又問:)「公西赤所講的就不是國家嗎?」 (孔子說:)「有國家的宗廟祭祀,又有同別的諸侯國的盟會,這不是諸侯國是什麼呢?如果公西赤只是做一個小贊禮人,那麼又有誰能做大讚禮人呢?」 【解讀】 本章記載孔門弟子述志的內容。 全文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問志。第二部分,述志。第三部分,評志。分述如下。 第一部分:問志。 四弟子侍坐,年齡不同,性格各異,形象迥別,齊聚一堂。孔子問志,最大的特點是「循循然善誘人」,「善誘」表現在:打破年齡拘束。眾弟子年齡不等,其時,孔子年齡據推測當在60多歲,孔子大子路9歲,大曾皙約20多歲,大冉有29歲,大公西華42歲,弟子之間年齡相差也很大,孔子說:「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意思是「雖然我的年齡比你們大,但你們不要受拘束。」打破年齡界線,實施和諧教育,去掉弟子心理障礙,善誘之一,誘之於外。 其二,誘之於內。「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意思是「平常閑居時,總愛說別人不了解我們啊,如果有人了解並重用你們,你們打算怎麼辦?」這句話從心理上去掉障礙,喚醒弟子潛意識,誘導他們說出積久的願望,因為夫子平時總是告誡他們「莫患人之不己知,患己之不能也。」「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也。」今天則是一反常規,要求弟子暢所欲言,述大志於師生之間。聽其言,觀其人,藹然長者之風,如春風化雨,如冬日暖陽,和風吹拂,拂卻弟子心中沉霾;春陽暖身,掃卻心中冰凌。 第二部分 :述志。可分四層。 第一層:子路述志。夫子問志,話音剛落,子路率而開對,一個「率」字,子路剛勇急躁坦率的性格躍然紙上。他說: 「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千乘之國,一乘馬車,配步兵72人,共7萬2千士兵的部隊,泛指中等諸侯國,周旋於大國之間,「攝乎大國之間。」外有強兵壓境,內有饑荒相困,「因之以饑饉。」我管理三年,可以使國民有勇氣,無所畏懼,並且懂道理。孔子也曾直接稱讚子路「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賦」,兵賦,綜理軍務。子路是孔門政事科高材生,頗有為政才幹,孔子讚揚他「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意思是子路辦事果斷幹練,從政沒有什麼困難。子路有為政治兵韜略非常的才能,管理一個中等諸侯國的軍隊,不成問題,他的治理方略,則是以力治國,以力經營天下,孔子不主張以力服人,號召以德服人。「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以力服人,為霸道;以德服人,為王道。孔門主張內修聖功,外行王道。子路言之鑿鑿,咄咄逼人。口口聲聲「大國」「師旅」「有勇」「知方」。一派睥睨群雄,傲視天下,摩拳擦掌,意存天下的神情躍然於眼前,「行行如也。」活靈活現。 第二層:冉求述志。子路言志,「可使有勇。」目的是勘定禍亂,安邦定國;冉求述志,目的是經世濟民,富民足民。前者「足兵」,後者「足食」,前者斗勇,後者鬥智。孔子評價冉求說:「千乘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子路可率兵打仗,可治兵賦,冉求則是為國之首的宰君之才。其為政才能自在子路之上,勘定禍亂需憑勇力,全面治理一個國家,尚需智慧。足食,抓農業,則是冉求智慧的表現。農業是為政的根本,是社會穩定的基礎,「民以食為天。」豐衣足食,百姓方可安居樂業。「如其禮樂,以俟君子。」乃是冉求從容謙和態度的表現,也是孔子「哂之」後的結果。 第三層:公西華述志。公西華年齡最小,小孔子42歲,為人謙和恭敬,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孔子讚揚他有外交才能,是一個出色的外交大臣。「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子貢也評價他「志通而好禮,擯相兩君之事,篤雅其有禮節也」。是讚揚他在大國之間周旋,篤雅有節。他開口述志,首先表現出來的是謙和的外交語言。不像子路,胸有成竹,信心十足,率然開對。而是「非曰能之,願學焉。」意思是我並非有才能,而是我願意學習,這句話既符合公西華年齡特點:年輕;又符合他性格特點:謙虛;還符合他外交特點:禮讓。未曾入正題,其儒雅外交風範即呈現眼前。「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公西華任兩件事:國之祭祀,國之會盟。一身裝束:身穿玄端禮服,頭戴章甫禮帽,彬彬有禮,忙碌於祭壇,周旋於諸侯,充當一位小司儀。為國君主持祭祀,「擯相兩君之事。」兢兢業業,恭謹從事。第四層:曾皙述志。曾皙與子路、冉求、公西華所述之志不同,「異乎三子者之撰。」前者談邦國君侯,經世事功,曾皙用散文的筆調給我們勾勒描繪了一幅「盛世春遊圖」,「莫春者。」春之盛時,萬物復甦,百花齊放,百鳥爭鳴,「木欣欣而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游。」目騁懷,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春光融融,春日明媚,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片寧靜祥和之景象。在滿目的春光中,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單衣寬頻,從容優裕,悠然自得,徜徉流連于山光水色之中。「浴於沂。」嬉戲於沂水之畔,沐浴於自然之中。「風乎舞雩。」清風徐來,臨風而立,颯然春風拂面,「暖風薰得遊人醉。」興之所致,或引吭高歌,或淺吟低唱,或擊節應和,「詠而歸。」踏春而去,詠春而歸,其樂融融,其喜洋洋。一派天人合一氣象,富庶祥和之景觀。「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老少咸宜,舒泰快樂的理想境界。「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 子路以力治國,冉求以智治國,公西華以禮治國,曾皙以樂治國。子路勘定禍亂,安邦定國;冉求富民足民,經世濟民;公西華化民成俗,禮樂教化;曾皙天人合一,與民同樂。為邦四步曲:第一步定國,第二步富民,第三步教民,第四步樂民。孔門四弟子所談四個志向,實乃治國的四個步驟。 曾皙一番春遊春浴春風春詠春歸結束後,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這裡有一個問題,孔子為何感嘆?曾皙在孔門弟子中論才能、地位、學識、修養,均不在子路、冉求、公西華之上,而且曾皙是一個疏淡狂放之士,「細密工夫卻多欠缺。」性格古怪,棒打曾參,使其倒地昏迷。魯國執政者季武子死,他卻倚門而歌,狂放古怪,孟子稱他為「狂士」。尤其是論年齡,子路發言第一,他應排在第二,冉求第三,公西華第四,他不僅發言在後面,而且一邊聽講,一邊彈琴,簡直有些狂傲不羈。他平時的表現,孔子不會不知道,現場的表現孔子不可能沒看見。前三位弟子,子路他「哂之」,其他二位一言不發,獨獨曾皙講了一番話後,又是感嘆,又是讚揚,為什麼呢? 關於這一點,前人討論頗多,褒之者如程頤:說他有「堯舜氣象」,朱熹早年說:「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視三子之規規於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輕三子重曾皙。貶之者如程樹德:「曾皙在孔門中不過一狂士,孔子不應輕許引為同志……夫子之意,完全感慨身世,自傷不遇。所謂與點者,不過與汝偕隱之意。而以為人慾凈盡,天理流行,已屬隔膜之談。況又以為其具備堯舜氣象,豈非痴人說夢哉!」褒者見其堯舜氣象,不見其為人之狂放。貶者見其為人之偏陋,不見其堯舜氣象。均失之偏頗。 筆者以為,曾皙是一個狂者,同時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曾皙所描繪的盛世藍圖,運用了形像思維,符合狂者思維的模式,它是立體的,多維的。藍圖中有祥和寧靜快樂的生活情景。是曾皙的理想藍圖,也是孔子的理想藍圖。有趣的是,這幅藍圖既是孔子所憧憬的理想的社會,也是他潛意識歸隱棲身的理想之地,也就是說歸隱者必須歸入自己的理想社會之中去,而不是混濁淆亂之世,猶如陶淵明之「桃花源」,既是他理想社會的描繪,也是他憧憬的歸隱之地。一幅藍圖,兩樣寄託。孔子其時的心理,矛盾而又複雜,既有憧憬理想並實現理想的願望、志向,又有屢屢遭敗,連連受挫的無奈。盛世藍圖與矛盾心境的正相疊合,其景觀直入孔子的心靈深處,撥動了內心深深的憂鬱或痛苦,喚起了他浮海夷居的隱衷,也叩響了他曲肱飲水的快樂,多種情感集於一身,於是他感嘆,他贊同。 說曾皙描繪的盛世藍圖,有堯舜氣象並不足為怪。朱熹早年讚揚,晚年「悔不改其節注,留後學病根。」也是思維反覆而不周全所致。程樹德等人的批評,是揚三子,貶曾皙,也是因其為狂士,境界本身不高,何來「堯舜氣象」。 筆者認為,狂士因其狂,雖無身體力行的治國之才,但他思維活躍,想像豐富,構思奇瑰,猶如楚國之屈原,唐代之李白,雖乏與同僚周旋應對的治世之才,但其想像宏偉博大,超凡脫俗,常能切中肯綮,「堯舜氣象」正符合曾皙其狂士特點,「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通流。」正是狂者思維。我們不能因為其是狂者,器局不高而否定其言,「因言而廢人」不對,「因人而廢言」更不對,孔子一向不贊成「因人廢言」,孔子讚揚他所描繪的「盛世藍圖」,也知道他僅僅能說而未必能做,孔子做得堯舜事業,「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能做卻不願去說。曾皙說而不做,是狂者特點。孔子做而不說,是聖人風範。孔子讚揚曾皙遠引高蹈的言論,而並未讚揚曾皙疏淡狂放的行為,也未因其人而廢其言。也未因其人而論其文。 第三部分:評志。 孔子評志,應有四方面的內容:子路率然開對,孔子「哂之」;曾皙舍瑟而答,孔子喟然而嘆;冉求「方六七十」之志,孔子「非邦也者」之評;公西華「宗廟」「會同」之禮,孔子「非邦而何」之評。先看孔子「哂之」的「哂」,「哂」之一字,神來之筆,惟妙惟肖。「哂」,微微一笑,似笑非笑。其「哂」中既有對子路的嘉許,許其爽快、直率,許其「可使有勇」治國的才能。也有批評,批評其直率中表現出粗魯,言語中表現出不謙虛,「可使有勇」中缺乏禮度。所以孔子評其「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孔子「哂」子路之言,而未「哂」其行。孔子對子路評其粗率魯莽,言辭顯得太直白,對冉求和公西華的批評則認為他二人是禮貌有餘,剛勇不足,言辭顯得太含蓄。「方六七十非邦也者?」「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不論是冉求從面積角度講,還是公西華從事功角度講,都是諸侯之事,只是他二人講得太含蓄太隱晦,「非邦也者」與「非諸侯而何」兩辭含意基本相同,均是對他們過分謙退的一種婉轉的批評。「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這也是孔子因材施教,「叩兩端而執中」的範例,「過猶不及。」要求他們「允執其中」,「言必有中。」孔子讚許冉求和公西華的謙讓有禮的品德,但不贊成禮數過分。實際上,子路容易走向「勇而無禮則亂」的極端,冉求和公西華容易走向「恭而無禮則葸」的退縮境地,「葸」即過分膽小畏縮, 「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學而篇》)知道和諧、和睦以及謙和的重要,一味的謙和,謙和過分,謙和得連狂放不羈的曾皙都聽得似懂非懂,「不以禮節之」怎麼能行呢?「禮者,制中之器也。」冉求、公西華雖然講「禮」,但講禮過分,不合中,容易走向另一個極端,講禮也需不違禮。孔子的批評意在糾偏,孔子對冉求、公西華嘉許其憂世濟民之行,卻不同意過分謙虛的言語,有趣的是冉求和公西華兩人的謙虛程度有輕重之別,公西華顯得更謙虛,孔子對他二人的批評也輕重有別,「非邦也者」和「非諸侯而何」兩個問句,含意大體相同,但其同中有異,「非邦也者」是含否定詞而又帶有肯定語氣的反問句,「非諸侯而何」是含否定詞卻帶有詰問語氣的反問句,前者語氣相對緩和,後者語氣相對強烈。孔子糾偏的程度也表現出輕重的區別。 曾皙後出,向孔子問了四句話:「夫三子之言何如?」「夫子何哂由也。」「唯求則非邦也與?」「唯赤則非邦也與?」第一句總問,後三句分問,曾皙為人靈活,思維敏捷,想像豐富,狂者進取,放曠為樂,有狂士之風,但其對身體力行,具體事務,繁瑣碎事卻粗略不經意,「細密工夫卻多欠闕。」因此他對孔子的微笑不明白究里,對三子的談話也不甚瞭然。從他的4句問話中,他的性格特徵的雙重性也顯現無遺。因此,我們進一步說,孔子對曾皙盛世藍圖的讚許,是對他所描繪的理想境界的讚揚,其境界切合了孔子當時矛盾複雜的心境。讚許他,但並不是對他平素為人的讚揚。我們從孔子對三子的讚許和評價中,從孔子所用句式的語氣中,也可看出孔子對曾皙放曠不羈行為的暗示或批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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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力解讀易經:履卦3
※身為佛陀,他到底是從什麼角度來解讀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