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傳習錄三(下)
【282】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283】先生曰:「『惟天下之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284】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亘今,無有終始。天理郥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真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慾,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285】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聖賢只是為己之學,重功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286】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云:『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虛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斫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清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只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瞭然。」
【287】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郥真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288】「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289】「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裡,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因學功夫,亦只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290】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台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諝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台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纔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力是簡易透徹功夫。」
【291】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真知落實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只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真知盡孝已:至於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慾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292】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293】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贊《易》,同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只要同此忮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只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芛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294】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柴鳴治人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間大慈的父。」鳴冶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虛,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復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
【295】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嘗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瞭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失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掛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296】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於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徵庸後,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只是自進於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惡。凡文過揜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歷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297】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未達,請問。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只是做些詞調,於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於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復矣。」曰:「洪要求元聲不可得,恐於古樂亦難復。」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對曰:「古人制管侯氣,恐是求元聲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如何可得?元聲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為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聽者自然悅懌興起,只此便是元聲之始。《書》云:『詩言志』,志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只要和聲,和聲便是制律的本:何嘗求之於外?」曰:「古人制侯氣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須定至曰:然至日子時恐又不準,又何處取得准來?」
【298】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299】「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只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300】「人有過,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
【301】「今人於吃飯時,雖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沒役不寧,只緣此心忙憒了,所以收攝不住。」
【302】「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303】先生嘆曰:「世間知學的人,只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崇一曰:「這病痛只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304】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
【305】「『所惡於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306】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只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307】或問未發已發。先生曰:「只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只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問曰:「未發未嘗不和。已發未嘗不中。譬如鐘聲,未扣不付謂無,即扣不付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即扣時也只是寂天默地」。
【308】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悾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只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嘗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嘗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溉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先生曰:「然。」
【309】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310】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311】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怍,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岩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312】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嘆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志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繞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313】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游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 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塗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拏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314】癸末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宜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315】丁亥年九月,先生起複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 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貝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
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詩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湍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夫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禮,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錢德洪序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游者日進:癸末年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 屋,如天妃、光相諸剎,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卧處,更相就帟,歌聲徹昏旦。 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剎,徒足所列,無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 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曰: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 每臨別,先生常嘆日;「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 聽講出門,未嘗不跳躍稱快。嘗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游者雖眾。末有如在 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力,亦自有不 同也。」此後門人黃以方錄
【316】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 文』,其說似不相合。」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 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余 力學文」,亦只「博學於文』中事。」或問「學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 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恩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 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宜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 病。其穴思只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317】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 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 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 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 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 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愷,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 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 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 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援動處纔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 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 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 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斫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 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真知便不去做,則這個真知便遮 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 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孫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 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 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慾蔽了,得 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挌物也。若如此格 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318】先生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 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挌 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 足,某因自去箬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的他大 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 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裡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319】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儷掃、應對之說。先生曰:「儷 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儷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頁知了。又如童 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了。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 以致敬師長之頁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挌物致知。」又曰:「我這裡言挌物,自童子以至聖 人,皆是此等工夬: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 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320】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為問。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 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321】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 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先生曰:「博學只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只是學之不已之 意。」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 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矢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 無私慾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 守之」,知行卻是兩個了。」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慾 間斷,便是「仁不能守」。」又問:「心郥理之說,程子云『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 理?」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 在事君則為忠之類。」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 何,只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掇夷狄,弅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使 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 不相干。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 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英義於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問「聖賢言語許 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日「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 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322】「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 知覺便是心也。」
【323】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 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擉,即戒懼;至於『集義』 『博約』,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324】以方問「咠德性」一條。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 言子靜以『尊德性』晦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氣道問學』 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只 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只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 習討論者,更學何事!」問「致廣大」二句。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 中庸」郥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慾所 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 處,如何廣大不致?」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事理之精微?」曰:「念慮之精微, 即事理之精微也。」
【325】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也。見性者無異同之 可言矣。」
【326】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 功,卻須掃除蕩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只在聲、色、 貨、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髮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 矣。」
【327】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只怍一場話說,雖聽之一同 用。」
【328】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應不是 先,已應不是後。」
【329】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復以手指 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先生曰:「手指 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 盡不睹不聞,實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功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 其所不聞,功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亦。豈 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330】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先生曰:「亦 是。天地閑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 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331】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 一摑一拳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 症,恐終不濟事,回家只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332】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功,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纔下得些功,便說效 驗,何足為恃!」
【333】一友自嘆:「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 「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334】「夫子說「性相近』,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 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則為剛 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便日相遠了。」
【335】先生嘗語學者曰:「心禮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 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 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336】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 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你只在感應之几上看;豈但 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請問。先生曰:「你看 這個天、地中間,甚麼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麼叫 做心?」對曰:「只是一個靈明。」「可妯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問 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苨、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地高?地沒有我的 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 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亞明,離卻天、地、鬼、神、萬 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 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游散 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
【337】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汝中舉佛家寅相幻相之說。先生 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穴,無 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寅,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說本體。」先生然其言。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 處,不必藉此立言耳。」
【338】嘗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於中軒,若有憂色。德洪趨進請問。先生 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員鑿方柄。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 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 也。」
【339】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 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 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致介染著,只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 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只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
【340】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且 人於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 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離捉摸。」先生曰,二 真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 要,惟變所適。』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341】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先生 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 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胸中瞭然,如何得問難: 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日非助。」
【342】鄒謙之嘗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恫梓』一章。 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 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錢德洪跋
嘉靖戊子冬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後同門各以所記 遺。洪擇其於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干條。居吳時,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憂去,未遂當 是時也,方講學日眾,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於贅刻者,故不復縈念。去年,同門曾子漢得 洪手抄復傍為采輯,名曰遺言,以刻行於荊。洪誑之,覺當時採錄精,力為刪其重,削去蕪 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傳習續錄》,復刻於寧國之水西精舍。今年夏,洪來游蘄,沈君思 長曰:「師門之教久行於四方,而獨未及於蘄。蘄之士得讀遺言若親,夫子之教,指見良 知,若重靚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複之為繁也,請哀其所逸者增刻之。若 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 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蓋指示專一,則皚悟日精, 幾迎於言前,神發於言外,感遇之誠也。今吾師之沒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 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復取逸稿,采其 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餘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幷易中卷為問答語,以付黃 梅尹張君增刻之。庶幾誑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於是錄矣。各靖丙辰夏四月, 門人錢德洪拜古於斬之崇正書院。(完)
推薦閱讀:
※王陽明|石棺中悟出的心法
※王陽明龍場悟道,其實也不足為道!
※關於王陽明心學的再理解和再感悟
※王陽明與佛道二教
※王陽明傳習錄三(中)
TAG:王陽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