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為什麼「想死」?

陳丹青為什麼「想死」?

「每次看到這種中國式的素描,我就想死,我覺得我寧可一輩子不畫。」——陳丹青

有一段時間,陳丹青這句名言刷爆了網路,跟風者甚多,這裡有一個關鍵詞:「中國式素描」,其實陳丹青這句話說的有些太武斷了(原因我在文章末尾會有所提及),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這樣的素描沒有代表性,其實陳丹青所說的「中國式素描」在中國的考前市場上風靡已久,的確是可以代表大部分的「國情」,用更通俗的話說就是一種黑乎乎,髒兮兮的素描,大概長這樣:

其實,中國的繪畫基礎教育到了今天,網上對於這些素描的批判已經屢見不鮮,但是,大多數文章對此大都范范而談,比如:列舉一些大師的作品,然後直接給出判斷:「看,大師的作品是不是更有藝術感?」,對於這些素描到底有什麼不好,到底和大師作品有什麼區別,並沒有細說和論證,在這裡呢,我就嘗試著簡單談一談這些素描和大師的作品到底有什麼區別。

1.不夠寫實

沒錯,即使這類素描被別人詬病的原因之一就是過於描摹對象,但在我看來,大眾認為的長處,恰恰是我認為這種素描的致命缺點,也就是說這種素描其實並不紮實,之所以顯得很生動,逼真,其實是用了許多很業餘的畫法來投機取巧,也正是因為這樣,讓我們對這樣的畫面產生了油膩之感,這類素描的巔峰,即國內被吹上天了的劉斌,依然是因為基本功不足導致了這種素描最終缺乏審美價值,先別急著噴,我們先來看一下劉斌的素描作品:

看上去十分嚇人,貌似有著爆炸一樣的基本功,其實我們把這張圖放大就能看出,其實劉斌用的就是一種考前技法,對物體的再現處於一種中間階段,並不深入:

我們把嘴巴這裡的截圖單獨拿出來看,是不是感覺似曾相識呢?這就是我們熟知的考試畫法,上嘴唇的破綻尤其明顯,嘴球的結構似乎消失了,明暗交界線有些支離破碎,這種畫法在考前界叫做「破形」,實際上是一種很業餘的畫法,這樣做其實會破壞形體的整體感,我們知道,明暗交界線是跟著形體轉折走的,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嘴紋的起伏和整個嘴巴凹凸有致的造型關係相比實際上是很微弱的,我們的明暗交界線更應該去強調更重要的造型關係,而不是用許多支離破碎的細節達到所謂的「破形」,「破形」帶來的「生動」我們完全可以靠畫面的線條組織來體現,這點在後文中會有所提及。

除了造型細節的不考究,在明暗上也依然如此,比如下嘴唇邊緣線處理的不夠微妙,兩條黑黑的邊線顯得沒有過度,導致了下嘴唇前方的形體趨於平面,不夠飽滿。

因此,這樣的素描被某些人冠以超寫實是欠缺火候的。劉斌的素描之所以會顯得比許多考前班范畫要吸引人,我認為有兩個原因,第一,他的素描在大的形狀上沒有誇張,還是很客觀的,因此,客觀準確的外形使得劉斌的素描看上去更加寫實,第二,劉斌在亮部的高光上畫上了許多皮膚的小紋理,這種技法在別的考前作品裡一般不會去畫,但這樣做同樣會破壞高光處的形體完整性,在某種意義上,這幅作品甚至不如第一副圖來的結實。

相比較而言,冷軍的作品顯得更加有藝術性,這種藝術性來自於更加客觀的再現以及更加嚴謹的造型:

在高光上,冷軍並沒有刻意畫出那些無關緊要的肌膚紋理,在嘴巴的形體塑造上,也更加微妙和嚴謹,整幅畫顯得柔和且更加帶有女性特徵,通過兩幅畫嘴巴和鼻子的對比就能看出這種區別,這得益於冷軍紮實的造型能力,這點是值得誇耀的。造型能力是否強大和能否畫出無關緊要的細節是不同的能力。

同樣,在納蘭霍那裡依然如此:

因此,我們可以看見,被動的再現並不意味著沒有藝術性,相反,只要造型能力足夠,可以做到真正的再現自然,那依然是很美妙的一幅作品,怕的是用一些投機取巧的辦法讓畫面「看上去」寫實,這是考前素描里很可怕的一點。

2. 對線條的忽視

目前國內的美術學院,無論是中央美院還是中國美院,在傳統的素描教學中奉行的依然是俄羅斯的契斯恰科夫體系,其實這套教學體系和西方的古典素描相差甚遠,以我們中國美院的雕塑係為例,清一色的蘇派教學大綱,對以往的那些老先生的素描過度宣揚,學生們不去學習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卻對著老先生的習作瘋狂練習,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學生從考前班就接受的繪畫思維,到了美院依然如此,只不過畫幅從4開變成了全開,本質上沒什麼區別。沒有別的繪畫方法和觀察方法。

這種教學模式和傳統的古典素描的主要差別在於對線的忽視,這裡的線條有兩個方面,一個是邊緣線一個是排線,我們只要對比一下這兩種素描就能很容易看出這種區別:

通過對比兩幅畫,明顯可以看到在荷爾拜因的畫中,他十分注意邊緣線的連續和嚴謹,這是古典素描里很重要的一點,而在底下這幅畫中,邊緣線被明顯地虛化了,尤其是我們這個角度的右邊臉,邊緣線幾乎被隱沒了,這樣做會使得作品看上去更加生動,但嚴謹的程度就不如荷爾拜因,而幾乎同時代的拉斐爾也有著對邊緣線的偏好:

通過這幅畫,我們大概可以看出大師用線的幾個方法:

首先,是對於邊緣線的關注,我們看一下拉斐爾的這幅肖像的邊緣線,從額頭到下巴的關係經歷了強→弱→強→弱的變化,但這條從額頭到下巴的外輪廓一直十分清楚,直到下顎角才逐漸消失,與之相對的帽子也同樣如此,由近到遠地形成了一條明晰的邊緣線,因此,這兩個地方的邊緣線指出了這幅畫面的一個主要區域(用橙色筆標出),當我們眯起眼睛看的時候,就會感受到拉斐爾對於邊緣線的重視。

其次,是邊緣線和明暗的關係,通過觀察這幅畫我們可以看到,幾乎所有的明暗都被限定於邊緣線之內,比如,上文我們提到了臉側邊緣線的變化,在下顎角那裡逐漸消失,這是因為下顎角那裡屬於頭巾和臉側邊緣線所形成區域的內部,古典大師們一般很少用明暗來替代邊緣線的作用,因此,古典素描的陰影一般集中在邊緣線之內,而且內部的陰影深淺一般會被控制到不會搶走邊緣線的程度,這點在沃爾夫林的《藝術風格史》中有所提及,他的意思是,古典素描是在給定的區域內進行明暗繪製。此外,如果臉側的線條一直延伸到下顎角,就會和頭髮的線條相交(橙色筆標出),整個臉部就不會和脖子連成一個自然的整體,會被框死(用藍色筆標出),因此,避免某一個區域被線條框死也是拉斐爾的一個用線技巧,比如在脖子那裡,遠處的線條和臉側是斷開的,沒有相交,這使得整個畫面顯得透氣生動,在這裡,拉斐爾沒有依靠「破形」,而是使用嚴謹的造型語言來讓畫面顯得自然放鬆的

最後,就是主次關係,古典大師們一般很重視畫面的主次,在拉斐爾這裡體現的已經很清楚了,不需要細說。

以上這些對線條的運用,在人體那裡也是如此,足以看出古典素描的線性傳統:

而蘇派的人體素描里,對邊緣線的重視程度就沒有那麼高了:

這是一張5分的作業,我們可以輕易看出兩者對於邊緣線的重視程度是有所不同的,後者的邊緣線幾乎被明暗所隱沒,邊緣線的組成是靠明暗變化而不是線條本身。

除了邊緣線的區別,在排線上,蘇派素描的排線一般只解決明暗,然後用明暗關係來體現形體,但在十六世紀的古典大師那裡,他們的排線不僅需要表現明暗,也要同時解決結構走向和空間,也就是所謂的「觸摸式素描」,這點在銅版畫家那裡更加明顯,比如丟勒:

丟勒的線條十分明晰,除了用網狀交織的線條體現明暗變化,線條的方向也表現了形體的走向,凹凸和空間,同時,這些線條長短不一,粗細不一,顯得極具裝飾性。

綜上所述,古典素描在線條上需要顧及如此繁多的因素,它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這絕不是依靠單純的描摹產生的,因為單純的描摹使得我們只會去抄襲明暗,我們自然而然就會忽略線條的作用,但古典素描不是,他除了造型準確以外,更多的是需要對抽象形式—線條的強大想像力和組織能力,在這層意義上來說,我們如今的素描的確是太局限於抄襲了,對於畫面本身的認識十分有限。

但為什麼我說陳丹青的話有些武斷呢?因為評價一副素描到底好不好並不是依據它是否是長期作業,是否使用明暗,或者是否是描摹來決定的。

首先是第一點,認真臨摹過古典大師手稿的都知道,那些看上去簡單的畫絕不是一兩天可以完成的,所以,速寫壓倒素描的言論是片面和荒謬的(假設這兩者分家),甚至,有許多大師都畫過很充分的素描,比如達芬奇和安格爾:

你恐怕很難說這是速寫。

其次是後面兩點,對「中國式素描」批判的出發點,不應該來自於描摹和明暗本身,更多的是我上文談到的兩點,首先是造型功力不足,再來就是學院教學體制的僵化導致了造型手法的單一(不會用線條去組織),雖然使用明暗的素描在難度上不及古典的線性素描,它容錯率較高也更符合常識和直覺,但正如沃爾夫林所言,使用明暗的塗繪風格和使用線條的古典風格是相反的線路,而且也不能說這是中國獨有,只是在中國繪製「中國式素描」的人里的大多數,他們本身的技術和眼界並不到家罷了,這張使用明暗造型的優秀人體習作可以證明這點:

ps: 本來想在知乎里寫一些自己關於畫畫的心得體會,但由於本人的言論經常被人舉報,所以知乎遲遲不給開專欄,有興趣的朋友歡迎關注我新開的公眾號:迪亞諾藝術工作室,我會不定期更新一些繪畫實踐方面的小知識,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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