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王書金:一個普通人的救贖與底線
一、
2016年12月2日10時32分,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迴法庭法官胡云騰宣告聶樹斌無罪——此時距聶樹斌被執行死刑已經過去了整整21年。
很多人把這個概括為「正義只會遲到,不會缺席」。
這個姍姍來遲的正義,意味著另一個一直因聶樹斌案被拖著,「多苟活」了10年的人,很快將面臨著人生的終結。
他叫王書金——一個「遲早要死」的死刑犯,在過去11年時間,他一直在為一個從未謀面,且已不在人世間的「殺人犯」洗冤。
二、
沒有王書金這個「惡棍」對做人基本底線的遵守,就絕不會有聶樹斌21年沉冤的昭雪。
在得知聶樹斌被改判無罪的結果後,聶樹斌父親與聶樹斌姐姐放聲大哭。
隨後,河北高院在微博上向聶樹斌家屬致歉,「謹向聶樹斌的父母及其親屬表達誠摯的歉意。」
聶樹斌父親稱自己接受河北高院的道歉——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除了接受,並沒有太多選擇。
但奔走多年的72歲聶母張煥枝態度有明顯的差異:在聽完宣判,終於忍不住趴在桌上號啕大哭後,3次大喊「我那孩子回不來了」,「讓我的孩子回來吧」!
平靜下來的張煥枝第一句話說:「我等的就是這一天,我就是要這個結果。但結果再好,我的兒子回不來了,這個正義來得太遲了!」
遲到的正義,還算不算正義?
三、
飛來橫禍這個詞用在聶樹斌身上再恰當不過。
聶樹斌出生於1974年11月6日,河北省石家莊市鹿泉縣申後鄉下聶庄村人,原鹿泉縣冶金機械廠工人。同村鄉親的評價聶樹斌是一個「靦腆怕羞的男孩」,「殺只雞都不敢」。
(靦腆害羞的聶樹斌)
這個如塵埃一樣普通、卑微,靦腆怕羞的男孩的生命,終結於21歲那一年。
1994年,聶樹斌因被石家莊市公安局郊區分局民警懷疑為「石家莊西郊玉米地姦殺案」的犯罪嫌疑人被逮捕。儘管證據嚴重不足,家人也奔走喊冤,但1995年4月25日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仍作出了終審判決,決定執行死刑,同年4月27日被執行死刑。
如果沒有王書金戲劇性的出現,聶樹斌將同埋葬他的那抔塵土一樣,永遠掩蓋消散在時間的濃重陰影與厚重的塵埃中,無論有多大冤屈,無論心曾有怎樣的夢想或者不甘——生命被剝奪就被剝奪了,塵埃本就過於卑微與渺小,來沒來過這個世間,除了至親,其實真沒有多少人會在意。
四、
無論從那個角度看,王書金都是個壞人,是個十惡不赦的人,用俗語說:他不是人。
但他在過去的十一年裡,顯出了一個人才有的硬氣與堅守。
在聶樹斌被槍斃10年後,2005年1月17日,河南省滎陽市公安局在例行排查中根據群眾反映將形跡可疑的王書金抓獲。王書金落網後,「竹筒倒豆子」般供述了自己所犯下的6起案件:強姦殺人案4起,強姦案2起(其中1起殺人未遂),其中一起在石家莊西郊作案。
王書金早在14歲時就曾因強姦在少管所里呆過3年。但這次懲罰並沒有讓王書金悔過自新,反而讓他此後作案養成了一個殘忍的習慣:不留活口。被捕後王書金不哭也不笑的表情,讓民警都感覺「心像石頭一樣,很冰冷很硬」。
王書金交代的最後一起案件發生在石家莊西郊的一片玉米地。王書金還帶著廣平警方,精確地指認了現場。於是,廣平警方聯繫石家莊當地警方,迫切想把這個破案的消息告訴同行。
但讓時任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鄭成月意外的是,石家莊當地派出所竟然不配合。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早在10年前(1995年),這起案子已經「破」了,「兇手」聶樹斌已經被槍斃。
(河北邯鄲市廣平縣公安局原副局長鄭成月)
「到底是王書金乾的,還是聶樹斌乾的,只要石家莊警方提供一下案發現場的證據資料,啥都清楚了,可對方就是不給『現場』。我們提出,或者把人交給他們處理,也沒收。」更讓鄭成月滿腔悲屈的是,一次性破了多起重大刑事案件,他非但沒有獲得嘉獎,反而受此牽連:當鄭成月把能夠支持王書金是真兇的新證據提交給河北有關方面後,沒過多久,他就被免職了。
「後來才知道,王書金必須儘快死」。
2007年3月12日一審時,王書金意欲主動供述玉米地案,但被法官以「與指控無關」打斷,公訴方以「查無實據」駁回。河北省邯鄲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判處王書金死刑。王書金以「檢方未起訴石家莊西郊女工強姦殺人案」為由上訴。
他表示:「我不能讓別人背黑鍋,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
此後十餘年,王書金案歷經兩審,他始終堅稱石家莊西郊玉米地一案是他所為,但從未被法院認定。
聶樹斌案「一案兩凶」首次曝光後,當時的河北省政法委組成工作組,重新調查聶樹斌案,承諾爭取一個月後召開新聞發布會,向全國媒體報告。但在2007年底,張越由公安部調任河北後,聶樹斌案從此沒了下文。
隨著聶案真相大白於天下,幕後的層層阻力也浮出水面:早年間有省領導批示快殺;省政法委書記親自坐鎮三天,指揮「真兇」王書金翻供,還在開庭前進行「模擬審判」。而這一切事實都指向了一個人——河北省委原常委、政法委原書記張越。據媒體報道張越在政法系統一手遮天。身為河北省政法系統一把手的他,甚至被同僚稱為「河北王」。
從2007年王書金主動供述玉米地案,河北也接受了聶母張煥枝的申訴,一直到2014年12月,七年間,河北高院對聶案的複查,紋絲未動,聶母張煥枝曾經一個月跑幾十次法院,卻得不到任何消息。
但背後的權利的魅影與肆無忌憚的「安排」,從未停止。
二審前,張越曾親自坐鎮邯鄲三天,場外「指導」王書金翻供,開庭前,看守所內還曾對王書金進行「模擬審判」,教他以新供詞串詞。二審期間,河北政法委的一個工作組介入該案核查,勸王書金「別蹚聶樹斌案的渾水」,並許諾如果王不承認石家莊市西郊玉米地強姦殺人案是他所為,就給王書金的同居女友和孩子辦低保。遭到拒絕後,工作組人員竟對王書金進行了刑訊逼供。
王書金也因此吃盡苦頭。其中一點便是頻繁更換看守所,輾轉邢台、石家莊等多個看守所,最後被羈押於磁縣看守所,「犯人最害怕的就是換看守所,換一個看守所,犯人也得揍你。」
他曾告訴律師朱愛民,2013年二審前夕自己曾遭受河北方面的刑訊逼供:用竹劈打王的臉、拿寬木頭板子猛打他的腳心,並讓王在訊問室的鐵椅子上坐了半個月之久,用王書金的話說,「照死里打」。最後他撐不住了,「你們叫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聶樹斌案最初的報道者馬雲龍曾在一篇博文中寫道:「據來源可靠的內部消息說,王書金將在24日的二審法庭上按照官方的要求,全面推翻八年來的供述,不再承認他是當年石家莊西郊姦殺案的兇手。這樣一來,聶樹斌案就失去了翻案的充分理由了。這個即將出現的局面是河北省政法機構精心策劃和實施的陰謀的結果。」
很明顯,張越下決心把聶樹斌最重要的證人王書金儘快殺掉。
但令掌握慣了生殺予奪大權的張越驚愕的是:被打得「撐不住」,在張越看來已經鐵定屈服和「搞定」的,塵埃一樣卑微的王書金,在二審中竟然繼續堅稱石家莊西郊玉米地強姦殺人是自己所為。
於是,在2013年6月25日的二審中,出現了中國司法史上「絕無僅有」的控辯雙方「角色大互換」:控方拚命辯稱當事人並非真兇,而被告律師極力證明自己的當事人就是真兇。
「王書金罪不可赦。但在聶樹斌這件案子上,王書金夠爺們兒。」馬雲龍表示,「張越在這件事上打了敗仗。」
2013年9月,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裁定維持原判,並對王書金供述的石家莊西郊強姦殺人事實不予認定。
到2014年12月最高法指令山東高院對聶案異地再審。此後複查四度延期,2015年9月16日,山東省高院宣布再次延長聶樹斌案複查期限3個月。當時河北省政法系統個別人在配合複查時依然態度強硬,稱「這個案子就別想翻」。
其間令人印象深刻的,是2015年4月30日央視《焦點訪談》節目聚焦聶案聽證會。在馬雲龍看來,節目傾向性非常明顯,「替河北說話」,否認聶樹斌被冤判。節目中,中國政法大學的法學教授洪道德表示,聶案關於犯罪工具、犯罪過程和現場發現的情況高度吻合。
這個節目當時給聶家、給律師、給關注聶案的人,帶來了極大的壓力。當晚,聶母張煥枝和老伴在家中看了節目。她說:「當時最後說,這個案子,河北做得沒有錯。當時我特彆氣憤,我跟老頭說,我要告他(洪道德)。我老頭說,它(央視)有什麼資格做決定啊?應該是山東高院做決定啊!」張煥枝還擔心,「上面的風是不是變了?央視都這麼說了,這個案子是不是沒希望了?」
而之所以案子最後有了轉機與希望,是因為一個很巧合的因素:河北省委書記周本順、河北政法委書記張越落馬。
2016年4月16日,中央紀委宣布河北省政法委書記張越落馬。6月上旬,最高法院的法官就把再審決定書送到了聶樹斌母親的手裡。
一個令人後怕的猜測是:如果周本順和張越不落馬呢?
哪怕王書金「骨頭」再硬,還會有遲到的正義嗎?
換句話說:聶樹斌的沉冤昭雪,到底是我們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確實在進步,是中國司法的糾錯意願和能力在提高,中國司法乃至執政者的倫理底線在提升,還是一個很偶然的撞大運?
五、
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一度非常恨王書金,王書金也很在意這一點,並讓律師朱愛民帶話聶樹斌母親,「我招供在先,她申訴在後,這不怨我。還是辦案單位造成的後果,這不應該與我有責任。」
而隨著王書金堅持上訴、欲為聶樹斌洗冤,本來對其恨之入骨的聶樹斌鄉親們,也覺著王書金「良心發現」了。而曾在庭審現場見過王書金的聶母張煥枝也覺著,「畢竟他良心發現了,要不是他堅持認罪,樹斌的冤屈更難洗白。」
律師朱愛民回憶,王書金曾明確表示,自己這條命是保不住的,「他知道這個結果,也多次說過『槍斃我一點也不冤』的話」。
2013年死刑判決後的一次會見,王書金對律師彭思源說,「死就死了,但案子弄不明白,就是去了那邊,冤死的人肯定會找我算賬,兩個鬼會打起來。」
律師朱愛民上一次會見他是今年4月,「我還是那句話,是我做的。走到哪兒,都是這話。」王書金重複著這句話,他也向朱愛民多次表達過他的不解:「我自己有罪,為何要讓聶樹斌來背?」
2015年2月初的一次會見,律師朱愛民問他,正常案子審個一兩年,就會被槍斃。會覺得這10年是賺到了嗎?王書金早已自知時日無多,他表示他想要的,只是償還「多活的這20年生命之債」,「能安穩地合上眼離開」。
朱愛民最近一次去看守所看望王書金,王書金說,他最想見哥哥。問為什麼,王書金頓了頓,「這十年我在裡面懂了不少道理,最近也想了很多事,就是想跟我哥嘮嘮,我為什麼會走上錯路,一些心裡話,只想跟他講。」
但哥哥王書銀拒絕跟這個弟弟有任何聯繫。通過律師,這個木訥的河北農民告訴外界,自己想過安寧的生活。
(王書金在河北的房子已經破敗不堪)
王書金是家族的恥辱。10年里,沒有一個親人來看過他,包括開庭,家人也沒有出現。
但每次會見,王書金都會念叨,說想見女兒、姐姐和侄子。
在他的「第二故鄉」河南滎陽,逃亡中結識的女子馬玉華,在他被抓後不久就帶兩個孩子改嫁了。
他經常會有懺悔,說對不起所有傷害過的人,希望能有機會贖罪。他跟律師彭思源說,自己到了河南安定下來後,靠自己的力氣掙到錢,有了馬玉華和孩子,「再沒犯過事兒」。
他也關心內蒙古呼格吉勒圖的案子,他說起有次看電視里播呼格吉勒圖母親的採訪,他看到呼格的母親哭得直哆嗦,「自己也跟著抹眼淚。」
2013年7月,王書金案審理期間,彭思源在看守所同王書金有過一次長談。當時彭思源問,這些年他最常想起的場景是什麼?
王書金說,在河南滎陽,女兒會走路以後,他牽著女兒的手,沿著住處的鐵路橋往北看黃河大橋——大橋另一面,是故鄉河北的方向。
只是,那裡再也回不去了。
尾聲
聶樹斌沉冤昭雪披露的信號是:我們這個社會,確確實實在往前走,在進步。
這種進步,體現為一種對底線的遵守和尊重。
只是期待,這種進步,不再以普通個體生命的掙扎為代價。
王書金只是一粒塵埃,聶樹斌也是。人人都會死去,無論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都希望能死得優雅,且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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