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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我

聽媽媽說,我長到了3歲才見到爸爸。那時爸爸在青島海軍當軍官,媽媽在上海生下我,一家人分在兩地。

每次爸爸回上海探親,是我最開心的時候。記憶中,有一次爸爸和一位戰友帶我去公園划船,我稱那位叔叔叫划船叔叔,他們被小孩子的天真逗的大笑。聽爸爸說,我小時在上海當時最高的24層國際飯店門口,要把鑲在地面的銅塊挖起來去「大鍊鋼鐵」。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在上海滬太路上襪一廠的職工宿舍里,爸爸回來探親。突然,家裡跑進一隻大花貓,我想抓住它,結果貓沒抓到卻把桌子下面一隻新臉盆碰壞了。媽媽一個勁地責怪我,爸爸卻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從那時我就知道,當小孩知錯時,大人不去責怪,那是比批評更深刻的教育。

我和媽媽到青島部隊探親時,都是乘大輪船。輪船啟航時,汽笛長鳴,船上、船下的人揮手告別,爾後就是海上航行的生活,波浪濤濤,一望無際,船在顛簸中前進,透過船舷的圓孔,經常可見海鷗在浪花上飛翔。我每次乘船都暈船,只記得船上小賣部的鴨肫胗干挺好吃。最驚險的一次乘船不是發生在海上,而是爸爸帶我從上海乘船去青島,中午在小姨娘家吃飯,小姨夫陪爸爸喝酒,勸酒很熱鬧,結果喝到快開船的時候,看看時間很緊,找了二輛三輪車,從外白渡橋

附近的漢陽路拚命趕到船碼頭,船快要離岸了,連船的跳板也撤掉了,爸爸抱著我跳上船去……船上、岸上許多人都為這驚險的一幕而驚叫。

有一次爸爸帶我乘火車回上海,半夜中才在車上等到卧鋪票,車廂里擠得水泄不通,爸爸背著我下車,深一腳淺一腳在黑暗中奔到卧鋪車廂上了車。我還時常被爸爸的戰友從上海和青島之間帶來帶去,有一次,我在回上海的列車上打壞一隻茶杯,列車員領著我找到帶我的那個軍官說,要我"爸爸"賠償,其實那是位「託運」我的叔叔,所以我對那個列車員一直耿耿於懷。

後來,我和媽媽搬到青島當了隨軍家屬。從上海出發時,許多小夥伴圍著我乘的三輪車好奇地問,青島是不是長滿了青草?

到了青島,媽媽調到國棉二廠上班。爸爸為我找幼兒園,我上小班年齡還不夠,先是找到一個離部隊很遠的幼兒園,還乘坐過電影上那種外國人坐的馬車,那個幼兒園條件很差,沒多久我就回來了。後來,部隊在第一海水浴場附近的山上辦了一所高專幼兒園,星期日放假,星期六下午最熱鬧,家長們都來接孩子。有一次,星期一早上回幼兒園,爸爸用吉普車送我,我說要遲到了,非要乘車庫裡的黑色轎車(現在想來,那應是海軍將軍的車),不懂事的兒子可為難爸爸了,他一邊哄我上吉普車,一邊要開車的叔叔加快速度,說是比黑轎車還快。後來,有一年的時間裡爸爸到外地的部隊工作,每到周末我看著小朋友一個個被家長接走,我總是留在幼兒園過孤獨的星期天。有一天,爸爸路過幼兒園,把我接到附近水族館的海邊,並帶給我一塊巧克力糖,還鄭重地告訴我:「媽媽生了個弟弟」。那是1960年的6月初。

在幼兒園上中班時,正逢三年自然災害。平時很好的伙食,變成了一鍋鍋稀飯,小朋友們的飯量越喝越大,其實是肚子里油水少了。上小學後,餓肚子的事更經常了。小學一年級時,我在四方區水清溝附近的海軍通訊學校旁的一所小學讀書,吃飯就在部隊招待所搭夥,每天放學要走很長的路,上一個高坡,又走一段低凹的公路,才能回到小陽一路的國棉二廠宿舍。有一次放學後,天黑沉沉地下起了大暴雨,雨水似從天下往下倒,地面到處是洪水,爸爸冒雨搶在低凹公路前接到我,那次很險。後來,爸爸想辦法把我轉到離家近的小陽一路小學。

大概也是因為糧食緊缺的原因,爸爸又調到山西的部隊農場去了。媽媽要上班,她把弟弟托給一個工友的母親,帶到新海連(連雲港附近)的鄉下去,說是農村有東西吃。誰知農村更苦,弟弟差點餓死,嚴重的營養不良,餓出了雞胸肚臍也凸出身體,一身皮包骨。那個夏季,全家回上海探望我的奶奶。媽媽去鄉下接弟弟再回上海,才發現弟弟奄奄一息。我和爸爸直接從青島回上海前一夜,因天氣熱晚上開窗睡覺,結果被幾個小偷用竹竿挑走衣服,錢和糧票包括回上海的船票都被偷光了,等到報案抓到小偷,所剩的錢只夠買一頓早點了。那一次,我們全家回上海是最艱難的一次,很象「難民」。

1964年初,我上小學三年級時,跟爸爸轉業回上海。因為奶奶在上海,大姑媽和大姑父為爸爸回上海幫了忙。我和爸爸先回上海,分到武寧路200弄9號105室一間房。媽媽辦工作調動,帶著弟弟第二批回上海,那時,爸爸為我買雞蛋做的乾麵條(相當於如今的速食麵),我中午放學回家用煤爐煮著吃。媽媽和弟弟來上海前,我家換到二樓的二間房。其間,房管所還讓我們到5號樓的兩間大房子去挑選,奶奶看了房子嫌三樓太高沒有要。那時候,分房子一分錢不要,每月只繳6塊多錢房租,這是一去不復返的歷史了。

媽媽回滬分配到國棉二十五廠工作,早、中、夜班三班倒。媽媽上中班時,晚飯後爸爸用自行車一前一後載著弟弟和我去武寧路、中山北路口看火車(現在變成了輕軌)。有一次,爸爸參加獻血,用獻血補助的錢買了許多菜,我和弟弟都跟著吃,弟弟那時年幼,不太懂事放開量吃,我卻感到心裡不是滋味。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爸爸變成「走資派」離開了領導崗位。他和工人師傅們一起勞動,他本來就是木工、電工、板金工樣樣喜歡,家中工具配套齊全。在下放勞動中,他又學會了燒電焊。在夏季高溫時,燒電焊穿的工作服整天都是濕透的,爸爸以苦為樂,回家吃晚飯時,常常說今天燒了多少公斤的電焊條,引以為豪。如今中山北路武寧路口的上海市舊機動車交易市場的大樓,就是爸爸當年參加建造的。爸爸喜歡喝白酒。他平時都是喝散裝酒,一般是七寶大麴,好一點的是安徽的睢溪大麴,拿酒瓶去小店買酒都是我跑的腿。我下鄉後,由弟弟接著跑腿,弟弟至今還記得七寶大麴1. 40元1斤,睢溪大麴1. 60元1斤。

「文革」中,學校里都在「鬧革命」不大上課。小孩子們有一個時候都養小雞,我一下子養了5隻。爸爸為我在陽台上做了一隻大雞籠。後來又興起養金魚、熱帶魚,爸爸又為我做了一隻漂亮的魚缸。魚缸的「三角鐵」也是爸爸自己加工的,有稜有角,手工很精細。後來,我下鄉時,許多知青都買煤油爐帶下鄉燒點心吃,爸爸為我做了一隻煤油滬,油箱是用一隻水果罐頭的大口玻璃瓶代替,瓶口上的油芯和鐵架也都是爸爸的手藝。

爸爸是位經歷過戰爭生死考驗的革命軍人,他很堅強。但1971年10月21日我下鄉離開上海的那天,爸爸落淚了。爸爸、班主任陳緒娟老師、述果大哥和弟弟到火車站送我,我上火車後,他們沒有到車窗下,而是站在站台上遠遠地看著我。火車鳴笛、車廂猛然間一震,離別的時候終於到了,車上車下的人都哭成一片。我強忍住淚,向站台上的爸爸、述果大哥和弟弟揮手告別。後來聽弟弟說,爸爸當場落淚了……。我下鄉後生了一場病,爸爸專程到鄉下來看我。他回憶說,當年渡江戰役就是在我下鄉的這個地方的江邊登岸,然後隨部隊長途急行軍衝鋒陷陣解放上海。

從我下鄉、參軍直到1984年轉業回上海期間,十多年裡,爸爸每月都寫信給我,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給予我不斷地鼓勵。

爸爸是棵大樹,是我生長的那座家園的參天大樹,為並不富有的那座家園遮風擋雨:爸爸是一座精神支柱,我從小到大、到老,這座精神支柱與我相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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