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里的植物——美妙詩歌中的風景

《詩經》里的植物——美妙詩歌中的風景

daxiong2000 發表於: 2007-7-13 19:52 來源: 赤誠網---位卑未敢忘憂國!

風吹佩蘭:蘭草    《溱洧》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詩經·國風·鄭風·溱洧 》    註:1、溱(音針)、洧(音偉):河名,在今河南新密境內。   2、渙渙:春水盛貌。   3、秉:執。    4、蕑(音堅):一種蘭草。又名大澤蘭,與山蘭有別。    5、訏(音虛):大。        〈詩經·鄭風〉里,因為男女之間自由無忌情不能禁的對話,《溱洧》成了一首在道德家眼裡備受苛責的詩。現代的詩詞研究大家郭沫若、聞一多、錢鍾書,也在這首詩里看到了古代先民的生殖崇拜對當時民情民風的影響。但我們將擺脫道德家們的視角,以詩的品質和人心自由伸展的愉悅來走文明的變遷和植物世界不動聲色的肌里。    《溱洧》里男女相會的日子,是古代中國民間的傳統節日上巳節。在農曆的三月三,人們隨主神官,祭祀管理婚姻和生育的神靈---高禖(音同媒),同時焚香草,庇除災邪,乞求苦難的日子裡能夠天降吉祥。這種節日里,因為人們對婚姻生育之神的膜拜,也為青年男女們心性溝通,互訴衷腸提供了自由的場所。這種神靈相伴的時刻,由眼睛、肌體所表達的愛情,似乎沒有今天傳自西方的情人節里的花瓣飛舞來得浪漫,但要比這種更多是時尚的飄浮節來的更虔誠,更神秘,更富激情。自從漢朝達官貴族將上巳節當成是炫耀富貴的戲台,這種在貪婪人心裡分泌出來的虛榮中攙雜進來的無知,讓上巳節的民間性,也就是作為文化流水傳承接引的竹節的功用被削弱,並在時間的刻度上逐漸的消失了。    詩中的蕑,即是我們今天植物學上菊科里的蘭草。當我們的先祖祭祀神靈,想要把自己心裡的福願讓異界知道的時候,往往要藉助天地里的某種器物,某種氣味。道具之一,就是焚燒蘭草,在鼓樂絲竹發出的廟堂之音里,和磚瓦木石築起來的外在結構不同,蘭草的熏香形成一種虛擬飄渺的幕幔,在這個幕幔的背後,藏著我們想像里寄託了希望的實體和空間。在古代,蘭草的身上,除了藏有自然清淡久遠的幽香之外,還有殊靈暗藏祝福的未知之力。佩蘭而行的人,是受天降吉祥庇護的人,這是蘭草身上的神性。    蘭草對後世的影響力,則更多的得益於孔子的自嘆和屈原的蘭心。據《猗蘭操》記載:「孔子自衛反魯,隱谷之中,見香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當為王者香草,今之獨茂與眾草為伍」。蘭者,孔夫子自比,香者,蘭草之香乃王者之香。王者之香,清、幽、淡、遠,這幾乎是後世為文者追求嘉許的自性。而屈原〈離騷〉里「紉秋蘭以為佩」,則讓蘭草不僅僅只是遠觀自嘆的自然草木,它還成了形同此身的一個人行世的一種格調和追求。網路間,見過一個名為「風吹佩蘭」的網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竟然很自然的想起這個名字,猜想,這個名字的間隙里飄出來的香氣,應該是〈離騷〉的性情。到唐以後,我們今天熟悉的蘭花,才逐漸進入家園花圃,我們時常所說的國色天香里的這個香,指的已經不是詩經里的蘭草,而是北宋黃庭堅在《書幽芳亭》中所說的:「蘭蕙叢出」的蘭花香了。我們時常說的蘭質慧心,已經是屬於蘭科植物的蘭花的故事了。    讓我們再回到古代那個已經消失於時間叢林中的節日---上巳節上去,在這個可以被看作上古情人節的日子裡,讓我們聽一聽在蘭草的劍葉和它白色的花瓣中間傳出來的愛的聲音。    「節日真熱鬧啊,陪我一起去玩玩吧!」  「我剛剛去過了,很累,不想去了。」  「求求你了,再陪我去一趟,好不好,那裡真是太好玩了!」    請記住,這樣的句子,已經有不止2500年的生命力了,雖然在思維理解的形式上發生了轉移,但只要我們的這個文明不死,我們總能夠微笑著聽到這樣的話,它是我們這個文明青春的聲音。

遠古紅色的母親---茜草    《出其東門》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詩經·國風·鄭風·出其東門》    《紅樓夢》第七十回里,「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的詩,是黛玉做的《桃花行》。讀石頭本記,知道木石之緣,便總把黛玉使的小性子,感念萬物的玻璃心,不言自傷的淚千行,看成是一種還債,而不是單純把自己的感覺融入閱讀中,讓自己的心裡也悲,也灰暗。和小說不同,活著的我們,處在命運的內部,所以無法知道我們活過的一生里,以愛作為交換的,我們是誰的債權人,誰又是我們的債主。    《桃花行》里有一句: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詩中的茜裙,也就是紅裝,圍攏著的不是閨閣里的佳女,而是一顆飄零無依憂傷悲苦的心,這讓人無語。讀過紅樓一夢,有兩個字,是天下人共有的---嘆息。在這樣的一聲嘆息里,《紅樓夢》里千頭萬頭的俗世線條,就如同一個個桑樹上的蠶繭。當我們感同自身時,時常會有自己似乎成了大觀圓里一條蟲子的錯覺。    在《詩經·鄭風·出其東門》里,流露出來的,是一種歡快的傾訴,在這樣的傾訴里,白衣飄飄,烏髮紅巾,就好象是跳動的音符。說《出其東門》是思慕詩,不如說它更象是一首大聲唱出來的情歌。一般來說,膽怯的愛,總是失落的愛,而站在東門口上的這個男子,應該算的上是個勇敢的求愛者。他說,世上弱水三千,你就是我唯一的那一瓢。這樣的詩里,藏著一種嬉戲的歡快氣息,這股氣息引導了愛,並滋養了愛。有時候想,最初的愛,應該是需要挑逗的吧。    《詩經〉里所謂的茹藘,便是植物學上,茜草科里的茜草。茜草四五月發新芽,之後,長綠葉,九十月間,在叢林坡地上,開不起眼的小黃花,子實之後,霜秋時節,在寒土凍地里,挖出根須,凈土,晾乾,研磨成粉,發酵,然後便可以將巧婦手織成的白色絲綿布,浸入茜草的染缸,染成自然界里最強悍的一種顏色---紅色。〈詩經〉里的另一種植物蓼藍,是遠古藍色的來源。藍色安靜、謙和、內斂,是一種讓人安守的母性的色彩。而紅色正好相反,激越、熱烈、狂放的性情里,讓人想到火焰、熱血和生死的瞬間。將這種不死的印記印在旌旗上、衣妝上的,既是茜草的精魂,也是人心流遍全身的脈動。    西漢張褰開通絲綢之路,將被譽為「真紅」的紅花染料自西域傳入我國之前,茜草是紅色染料里的居首者。這讓茜草在歷史的河床上有了它曾經不可缺少的地位。很多時候,眼望一片碧野的時候,我們無法想到在這無窮盡的自然表層之下,還有神秘的隱含色彩。而當繁花開盡,萬顏凋零的時候,我們是否會想到,茜草這樣一種山草里,有著人類最初的不怕生死的雄心壯志?在寫這篇文章之前,自然和歷史上的茜草對我是模糊的,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看著眼前圖片上長在山陰地里的茜草,卻讓我微笑---為知道它心性里含著的熱情,為懂得它決絕的不顧生死的酷烈里的那點悲。

情愛的果子,美味的果子---栗子    《東門之墠》    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    註:墠,音善。郊外平坦的地方。古代,壇,墠,都是祭祀的場所。    ---《詩經·鄭風·東門之鄲》    山西作家李國濤先生寫過一篇關於栗子的文章,讀過之後,文字里的歷史感和簡樸的家常味很是喜歡。糖炒栗子的濃香在他的文字里說到很多。而我的「栗子」是在《詩經》里開始的。    《詩經》一首一首的讀過來,發現裡頭表述情愛的果子很多,有些果子是信物。自然用神奇之力結出的精華,同一時同一刻里,由期盼之手送入愛戀男女的肌體當中,轉化成表達羞澀、歡喜、慾望的能量,外在的自然就將兩個原本獨立的男女粘合成一個想要結了盟約的整體。有些果子則是一種愛的隱喻,它的自然形態引導了愛戀生成的路徑,在一種嬌憨嗔怪的引逗里,有著愛的熾熱岩漿奔向出口的欲張還弛的顫抖之力。《東門之墠》里的栗子正是這樣的情愛之果。《東門之墠》被看成是一首並不完整的對唱情歌,但為什麼儒家的經典子集里只保留了女子嗔怪男子愚鈍的部分,或許,從詩歌的寫作方式上猜測,這是詩意留白想要產生的余情效果。    古代獸多人少,我們祖先的一支---有巢氏,為躲猛獸的傷害,「晝食橡栗,暮棲木上」。可以想像我們腰弓曲背的祖先,在到處充滿了血腥攫取目光的陰濕潮悶的叢林枝幹上,拿著石頭砸開栗子帶刺的堅硬外殼,用牙齒撕開栗子毛茸茸的外皮,把一瓣瓣鮮嫩的栗子肉分給飢腸轆轆的部族子民。到《詩經》里,我們已經可以看到栗子樹灑落在村莊屋舍周圍的陰涼,在這樣的陰涼里,單純物質的慾念已經被身心愉悅的男歡女愛所代替。不需要經過怎樣艱難的尋找,栗子就在我們的飯桌上,內心裡,留下溫暖的痕迹。    很小的時候,北方鄉村的家裡,吃過的是栗子中的一種---茅栗子,指頭肚般大小的個,用新出箱的麵包皮一樣金黃的油亮亮的外皮包著。小手剝開時,是一層薄薄的褐色毛衣,揭了毛絨衣,就能看到一個鴿蛋黃般的小物件,丟到饞嘴裡,舌頭上酥甜的味道,便有要一遍接一遍的重複下去的慾望。遺憾的是,父親每次只買一小包,差不多半斤的樣子,分到我的,只有十幾顆。大學時,同宿舍有個安徽的同學,假期結束,從家裡帶來比核桃還要大的板栗。「還有這麼大的茅栗子啊!」於是被大家嘲笑世上有這麼無知的人。他讓我生吃,我撇著嘴嘗了嘗,覺得有小時候在地里偷吃過的生豌豆的味道,於是對板栗敬而遠之。    到南方的城市開始工作,生活。才開始和板栗親近,並對它喜歡起來。剛到深圳,住在蛇口沃爾瑪背後的紫竹園裡,工作經常加班到晚上8點。下班後,拖著疲憊的身子,和同事到超市裡拿兩瓶嘉士伯,買一包糖炒栗子,坐在百事遮陽傘下面的座位上,吃吃喝喝的扯些閑事,在啤酒花和栗子香里,把一日里穿在身上的蕪雜和渾濁在不知不覺中脫掉。後來到二哥那裡,看小侄女時,時常能吃上二嫂做的栗子燉香雞,雞酥栗子綿香,是自己很喜歡的一個菜。    作為乾果之中的王者,栗子可以磨成栗子面,做成栗子窩窩頭,在豐衣足食的現代,這是時尚吃法,在皇天厚土的時代,則是王公貴族日常的一類小點心。切成小丁,或和其它的甜漿攪拌了,是一些酥啊包啊面點的精緻內臟,一口下去,滿口流香。圓鼓鼓的栗子呆坐在肉山油湯中間,是衣食無憂志得意滿的一種形象,而且肉酥而不膩,栗子反而入口油酥酥香噴噴的。吃過栗子做伴的這些食品,見到栗子時,總有口舌大動的慾望。作為情愛之果的栗子,《詩經》里雖然有,卻是霧起時形成的一幅朦朧圖畫,要真正爭得情愛之名,栗子似乎還應該有一個悲情人寰,或者溫暖千古人心的絕唱故事,關於這樣的故事是否在時間的變化里存在過,還需要在歷史上細加尋覓,才能知曉。

千古的黃葉    《萚兮》    萚兮萚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註:萚,音拓,為草木落下的皮和葉,多指黃葉。    ---《詩經·鄭風·萚兮》    一個小學生,在他寫自然變化的作文里,說:「媽媽告訴我,黃葉是悲傷的葉子,但我在葉子落盡的樹上,看到的卻是綠意昂然的春天。」這句話讓我驚喜,覺得說這句話的懵懂孩子就象是我的一個小老師,他真實的文字表述里,藏著一個可以讓我看到的,生命和自然之間建立起來的相互折射光線的鏡像。這句話也就成了我寫這篇文章的緣起,它讓我看到,自然世界的精靈,在不同階段的人心裡,如何跳著完全不同的舞蹈。不管是將自己的歡喜傷悲如何依託於自然,不管人自己毀滅自然的步伐聽起來或者看上去怎樣的讓人毛骨悚然,人和自然之間總是存在著一種和諧相融的期望。    詩經里的《萚兮》,是在風吹黃葉舞鞦韆的季節里的某個午後,女子邀情郎對唱山歌時唱出的邀請之詞,《詩經》的研究者們認為,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首詩的內容只是女子唱出的聲部,或許還有男子相合的另一部分存在著,隨著歲月山河的變遷,曾經的古音,現在的我們已經無法聽到,就連愛的和聲,也只留有半部的歡喜。對古人如何發聲來唱這些詩意和情意和諧相融的句子,到有些好奇。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古詩詞研究的大家葉嘉瑩,在鏡頭前,神色祥和淡定的,用讓現代人新奇的古音,繚繞曲轉的唱著古詞(似乎當時唱的並不是《詩經》里的句子),結合她以前所說的,儒家藏有弱德之美的生命象徵。這些古音和這些說辭加深了我對《詩經》的認識,覺得,自由真情的抒發,並不僅僅連接人們因生老病死而流露出來的性情,它還可以引導我們進入世界變化的深處,來對抗內在人心的貪慾和自然災變阻隔我們往永無止境的高峰前進的步伐。    我內心的黃葉是這樣的,它的背景是明凈的藍天,這方藍天是經歷無數渾濁白晝的過濾才獲得的內心的明澈,而在這樣的藍天之下,疏散零落的枯枝中間,殘痕鏤傷的破碎黃葉,則把傷感無常的河流,在風意流轉的沙沙聲響當中,流過我抬頭望向它們的視線里的河床上。如果黃葉僅止於這樣唯美的形象,這樣的黃葉僅僅只是死的黃葉,正是一片黃葉度過了四季的劫難,它的柔和色調里才包藏有一種安然平靜的感傷氣質,而這種感傷,落到無常空苦的時間之輪里,地層沙土裡伸向流水的根須,綠芽頂裂皮質時,那聲沉悶的我們的耳朵永遠無法清晰聽到的神秘脆響,才讓凋零和復生組成黃葉的某種命運的交響。於是,在靜的世界裡,一柄黃葉隨一聲輕響,離了相伴一生的枝頭,輕輕渺渺的,向我抬頭望著它的眼睛輕輕落下來。    閉上眼睛,想像這樣一幅意識里的畫面,我在網上找了一個下午的圖片,也沒有見到我夢中的圖形。記得一句詩說:寧可抱香枝上老 不隨黃葉舞秋風 。秋風舞里的黃葉卻正是我要找的畫面。日常生活中,沒有人不想抱香,沒有人不愛抱香,我曾夢想,在「蕭蕭黃葉閉疏窗」之後,能夠有幸獲得那種安然的和諧相融的留香,這樣,枯萎的世界,就被一種希望和期盼所扭轉,黃葉之傷所帶來的,反而是一種不動聲色的黃葉之喜了。    「媽媽告訴我,黃葉是悲傷的葉子,但我在葉子落盡的樹上,看到的卻是綠意昂然的春天。」我的小老師的話,清澈,天真,任何文字的雕琢都比不上它。這話是因黃葉而寫,但它卻通過黃葉進入了另一個童真夢幻的天堂。我的黃葉要紛雜一些,生命給予我的渾濁還沒有停止,黃葉於我是凌亂的,破碎的,我的小老師卻告訴我,凋零和枯萎當中,還有綠不能盡的春天,這讓我意識到了千古的黃葉,我應該好好感謝他。

蓮子心,芙蓉色,水芸香里的---荷花    《山有扶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詩經·鄭風·山有扶蘇》    《詩經·鄭風·山有扶蘇》里藏著這樣一幅朦朦朧朧的圖畫:一個雖有點遺憾,但也心滿意足的女子在想:念想,是一種無用之物吧,走過綠茸茸的灌木叢,穿過俊秀挺拔的松林間,夢裡曾經遇到的那個人物始終沒有見到,卻在無意間遇到了這個象風搖荷花水擺游龍(指葒草)般的狂且狡諧的愛人,然而,終歸還是遇到了這個讓我心生喜歡的人,我且來在這花香碎草間,用男人的虛榮來調笑刺激一下這個約會總是遲到的人吧!    道德家在《山有扶蘇》里看到的是對人心上善惡不辨的諷喻,性學研究者則說這首詩是古代同性之間非常態的戲詞,但更多走在歷史台階上的人,則在《山有扶蘇》里看到的是一個情竇已開的濃情女子戲謔情人的欣悅歡喜的情態。也正是在這份歡喜里,我才更多的去注意,長在兩千多年前窪地池沼里的荷花,是如何通過時間的波動紋理,把說不盡的美,和道不透的智慧,在芙蓉色和蓮子心裡讓我感覺到。    作為荷花故鄉的中國,有著讓中國人感到驕傲的獨特的荷文化。荷花的身份,在自然、社會、藝術各個領域裡,都有它獨特的標識含義。    對入世的君子,長於污淖而獨清於天時的荷花,可以映照一顆清虛正直,光明磊落,蕭雅高潔的心。儒家那些治世的賢者,無不在思慮天下人心利益交變的時候,依然保持一顆淡泊寧靜出於世外的蓮子之心。    至於說到女子,讓我們先來混淆荷花和蓮花的說辭,其實,荷花和蓮花指的都是一種植物,只有葉貼水面而生的睡蓮和葉出水面而生的荷花之間,才有科屬上的區別。古時有芙蓉貌、金蓮足、水蓮步的食之可化,手握成水的女子,和我們今天意義上標識了更多性符號的時尚美女的概念,有著不同時代里相似的時代意義。但在質上,「蓮妹」和「美女」並不是同一層次的兩個概念。前者是一個人儀容和心性的融合,而「美女」概念里濃厚的物質背景,則少了憐惜,並懂得自性的深層滋味,還需要進一步藉助其它概念,才能表述現代女性美的整體內涵。說一個女子有芙蓉之貌,另外的一層意思,則是說她身具中國女性的傳統之美---幽香、解語、內斂、執情、冰清玉潔。我們現在的女子,已經把「芙蓉」二字糟蹋的不成樣子了。    丹青大師們筆下的荷花,多潑墨朦朧。獨枝俏立的,如青春少女,斜枝承物的,則是靜景中,動態自然走入畫里,開始形成情景交融畫面的一種暗示了。某種意義上,那些在歷史上流傳至今的水墨荷花圖裡,藏的不是自然一物,而是做畫者為畫為人的一顆執著不休探幽入微的心。    食文化里,我在深圳吃過舊不能忘的荷包飯,用筷子撥開荷葉,酥軟米粒的清香就會在眼前飄渺升起,雅趣和胃口便一起洞開了。藕片,酸甜苦辣的吃過很多種,都是北方南方的家常菜。聽朋友提起過蓮花羹,我沒有吃過,想像里,蓮花在這樣的精緻菜式里,應該只是一個連接美和清雅的配飾吧。從整理出來的資料中知道,和荷有關的名菜數不勝數。關於荷花,除了它內里的美,口舌上的舒暢感,對我來說,是個新發現了。    在公園裡看風搖荷花,如果不做任何聯想,很自然的覺得,它的美是那麼普通自然,給每一個在風雨的傘下,暖陽的光里隔攔相忘懷的人,歡歡喜喜地送來一瞥的清澈,和一望的快樂,這份清澈和這份歡喜,就在這麼不著痕迹的相遇里,從我們心裡被帶到了無數和我們生命相連的事物中。    「蓮花生」,說的是佛祖的降世。佛的一字凈,也就是「空」,正是蓮花所含的清凈無塵中「無」的意思。佛教高僧的心在佛教典籍里被說成是蓮花心,修行越高,則蓮花覆蓋的空的世界越廣闊,蓮花心一失,所謂的高僧也就和六根不凈的常人沒有多少區別。佛祖、菩薩腳下祥瑞之氣繚繞的蓮台,對一個宗教教義的宣傳來說,只是一個浮在外表的象徵性的道具而已。如果能夠從蓮台的空無里看到穿透事物本象,來去無礙的那隻斷執破惑的手,〈金剛經〉里「金剛」二字的含義,也就能夠理解一部分了吧。這段話算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認識的女孩子里,只有一個進入過記憶里的「蓮」字。這個「蓮」字,在水波浮蕩的生活里,水打浪打,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剩下的,只是一個連回憶都變得模糊的影子。《詩經·鄭風·山有扶蘇》里歡喜愛戀的影子,和我的記憶里模糊不見的一點點幾乎沒有存在過的影子,連成生活浮波上的兩片荷花的水瓣,文章寫完的時候,它們也隨波潛入夜,相見了無痕了。  

浸入神秘色澤里的---檀木    《將仲子》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詩經·鄭風·將仲子》    古人鄭樵在《詩辨妄》中所說的「淫奔之詩」---《將仲子》,在男女權利日漸趨向均衡的今天(雖然這種權利的變化永遠都不可能達到物理學上的那種絕對均衡)讀來,倒是一個心地溫善,性情柔和,兼愛父母,恭順兄長的乖乖女寫給情郎的想愛又不能放開身心去愛的內心矛盾的勸戒詩。而那個爬牆、折樹,為見到心裡致愛之人,不管不顧,在愛戀中頭腦變的昏昏然的讓人覺得可愛莽撞的男子形象,卻在這個乖乖女的充滿了規勸的愛戀文字後面活靈活現的讓我們的意識感覺到。    好詩總會讓有所懂得的讀者心裡自動生出「情中幻景」、「景中生情」的冶情效果來。《將仲子》可以看做是「情中幻景」的別樣情詩里的佳作,在這樣的詩的性情里,能夠讓我們看到,愛里,除了烈焰,還有推拒還迎的柔火,這些不同愛的色彩,都是經歷時間磨礪,也不會消去痕迹的人心上的不同透明鏡面。    《將仲子》也可以看成是成語「人言可畏」的一個源頭,封建時代,「人言可畏」是對藏著殺人不見血的閑言碎語刀鋒的透徹解說。為何閑言碎語能夠殺人,則是因為儒家治世的道德繩索影響於日常生活的結果。但在《將仲子》的西周時代,經世的道德倫理還沒有以統一的面目行世,不管民間還是宮菀之中,自由的戀歌、奔放的情話都是連接著自然天時的性靈,而不是僅僅藏在深閨後廳之內的怨詞愁歌。但影響後世的「三綱五常」的倫理雛形已經在民間的土壤里滋生。《將仲子》中呈現的歷史畫面正向我們清楚的描繪出這樣一種倫理觀念正在變化中的生動畫面。到秦王做出讓讀書人千年詬病的,用制度化的外力讓炎黃文化凝結成核的文化歸一的事,至漢武董家讓百家之術偏廢,獨尊一儒,從而讓「人言可畏」四個字不單對男子,更多的是讓中國歷史中社會地位沉降下陷的婦女們遭遇到更為悲慘的人生命運。到婚姻完全自主的現代中國,「人言可畏」的分量,因舊道德的拆解,新道德還在重建的路上,而變得不怎麼讓人畏懼可怕了,這是或許是世界變化的一點幸事。    詩中被莽撞男子壓折了枝椏的檀木,在《毛詩序》中被認為是屬於榆科的青檀。作為「堅韌之木」的青檀,除了做古代戰車車輪的輻軸之外,它還是書法作品的承載物---宣紙的原始製作材料。當我們站在一幅紙質柔和均展,墨痕琉璃變換,人心意趣深藏其間的書法佳作前心意歡欣喜悅的時候,若還能細品檀木的纖維之絲在奔馬狂風般的墨痕中用默然的自然之力支撐起人心的藝術意趣,會對欣賞書藝,更多一層說不出的歡喜了。    世界上現存的檀木,有青檀、檀香、綠檀、紫檀、黑檀、紅檀、黃檀等。檀在印度的梵語中,有「布施」的意思。這或許是檀木進入佛教儀式的緣起。在佛事生成的殿堂里,煙馨繚繞的檀香在佛經中和定心、安神、醒腦、鎮邪、通竅連接在一起。大梵谷僧,除了口裡念念有詞的佛字真言外,手裡總有一掛烏黑髮亮的紫檀念珠,配合「一念生而萬念生」,「一念去而萬念不存」的空空佛字真言,紫檀念珠代表了百毒不侵、萬古不朽、邪不沾身的對入定誦經者的一種全方位的衛護。佛經里有專門的《佛說旃檀經》,經里用「此樹香潔,世所稀有……利除百病」,給這種自然之中本就罕有的樹木攏上更厚實的神秘面紗。    檀木的稀有,按照自然的特性,以檀木里質地最硬,密度最高(比重達1.13克/厘米)的黑檀為例,直徑年平均生長量僅0.6厘米,樹高生長量每年約0.4米。這種樹,需要經過至少400年,才能進入選材者的眼中。在漫長生長的幾百年里,還要經受風雨的鏤空和蟲害的侵擾,到製成精美絕倫的器物,在質地堅韌的自然屬性里,又藏了經歷過百年千年的時間智慧,和色澤沉穩內斂的華貴氣度。這些潛藏品質正迎合了弱小生命祈求異靈福祉衛護和人心自強的心理趨向。    檀木自身的獨特秉性,在人所存在的歷史上,被拉入不同文化和宗教的體系中,這讓一種原本只是自然里的普通植物,變成了身披神秘外衣的,沒有口,卻又總是似乎可以說話的神秘物件。    中國的神話里,檀木常被稱做青龍木,沒有人知道這樣稱呼的因果,但見著此物,不要說人,就是鬼神,在心裡也會生出敬畏和肅穆,這應該算是時間累加中的通靈效應在起作用的緣故了。而我們日常生活中,富貴之家裡隔開廳堂後室的檀香屏風,淑女雅士手裡輕搖的檀香扇,在檀木的家庭里,只算得上是中下品的材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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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xiong2000 at 2007-7-13 19:53:22
不言之果---李子    《丘中有麻》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將其來施施。    丘中有麥,彼留子國。彼留子國,將其來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貽我佩玖。    ---《詩經·王風·丘中有麻》    《抑》    辟爾為德,俾臧俾嘉。淑慎爾止,不愆於儀。不僭不賊,鮮不為則。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彼童而角,實虹小子。    ---《詩經·大雅·抑》    上古,李樹長在山林里,逢春色開花,夏暑時掛青果,秋上,密密匝匝,紅的嬌人的李子懸在枝頭,是很容易吸引採集山果的部落婦女們的注意力的。臆測里,最先敢於取食這種誘人山果的,是獸皮圍腰,藤枝束髮的李氏女子。這讓我想到桃,想到桑,這些今天能夠遍植大江南北山地上的農家樹,該都是那些幾千幾萬年前的氏族部落里,專門負責採集野菜、野果子的勤勞女子們馴化自然生靈的功勞。    到《詩經》里所說的商、周時代,李樹已經種於巷陌,是詩人筆下,附記人的性情和陳述道德意趣的借言物了。    如果說人的性靈有腳步聲的話,那麼,沉默不言的自然,進入我們傷懷心悅的雙眼的時候,一些飛揚而起的激蕩人心的文字,正是使人和自然物我同化的最佳因子。    《詩經》的精美篇章里多處說到李。這個時候,李不是自然,而是人心上長了翅膀的飛馬,它托著人的瞬間變換卻又萬古長存的情緒波動,讓相隔千年的此時和彼時的人心,在詩辭韻律的集合中,有懷想古人,嘆謂當下此身的共鳴。    《王風·丘中有麻》中有:「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貽我佩玖。」的詩句。如果這首詩是一部舞台劇的話,那麼,此處的李子樹下,便是第三幕中的一個空間背景。對《丘中有麻》的解讀,老儒生以德政教化的說辭解釋為,國人思念遭放逐賢人的期盼之作。但我更願意把它看做是一首情詩,一首女子抒懷的激情詩。愛戀深沉的女子,想到麻叢中,麥浪里,李子樹下,兩個人曾經有過的纏綿悱惻的時刻,禁不住身心搖曳,愛念叢生。詩中呈現出來的一詠三嘆的三幅場景,讓殷殷期盼中即將到來的一場情事充滿了心跳加速的張力。李樹在這樣一幅美好情致的畫面里,是千年萬年也不會老去的情和愛的沉默不言的見證者和情同萬物的隱秘收藏家。    在《大雅·抑》里,「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的句式和意趣模子,能夠經歷兩千多年的時光打磨,直到今天,絲毫都沒有變化,應該是合於人心,合於時間的古化石一樣的話語了。這樣的話語里,人與人之間的情誼,以真情對等的銜接,來表達一種人人希望擁有的和諧氛圍。李子因為在幾千年前就進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從而有幸獲得了這種人間情感代言者的機會。這應該是我們今天看到掛在枝頭的李子,覺得倍感親切的原因之一。    古諺里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是寬厚樸實的話,其中藏了「務實,不尚虛聲」的不言之理。這種性情進入古老中國文化的秉性,就是一種深藏起來的,時刻自省的生機。如果說「中庸」二字,有其動力的話,其中之一也正是在「務實」二字上。以「天下桃李」來言說學子,除了表面上喻說師門昌盛之外,更深的意思里,培養出桃李品質的學生,更應該是一個為家為國育優民的老師的衷心所願吧!    家裡的厚重黃土地里,李樹的栽培已經有幾千年了。記憶里,從我出生,李子便是每一年常被送到嘴裡的家常果。家鄉人除叫它李子外,還有一種本土的叫法「郁黃」,我查大哥幫我借回來的縣誌,沒有找到為何叫「郁黃」的出處,可能「郁」暗含了蔭蔽的意思,而李子果實的成熟,有一個法子正是「捂」。而「黃」,則正是成熟李子的果肉色澤。「郁黃」之名是不是由此所取,還要去請教本地的民俗學家才能確證。    註:另,未熟李子,因含過多果酸,不可多食,吃多了,會虛熱腦脹,胃發痙攣,這是農諺「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躺死人」的原因了。而熟透的李子,日食2-3枚,對慢性肝炎有比較佳的療效,也可治發屑多頭皮癢的毛病。李子肉燉冰糖,是潤喉開音的佳品,教師、歌者可方便食用,對日常工作,不無補益。

遍布山野的野葡萄---葛藟    ○葛藟    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    綿綿葛藟,在河之涘。終遠兄弟,謂他人母。謂他人母,亦莫我有。    綿綿葛藟,在河之漘。終遠兄弟,謂他人昆。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王風·葛藟》    ○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纍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國風·周南·樛木》    註:葛藟(Lěi):野葡萄。是藟之別名,以其似葛,故稱葛藟。    這兩首詩里,都提到「葛藟」這樣一種植物,所謂「葛藟」,說的更準確一點,應該是屬於藤本植物的「藟」,普通老百姓叫它「野葡萄」。熟悉詩詞文賦的話,「葛藟」這個名字會讓人的唯美寄情的詩性意識從蒼茫煙雨浸透的大地上飄渺扶搖起來,而「野葡萄」這個名字不需要任何的想像和自戀情節,它屬於一切想到它看到它的人,在樸實粗礪的形態之下,有一種深藏起來的永恆性。    「葛藟」有纏繞、攀附的特點,《葛藟》中,正是利用這一點作為起興的出發點,來思念親人,感嘆世態冷暖的。這種四野里纏繞漫生的情緒,是一種在心底里不能被遺忘的愛的鏡子的反光,而斗轉星移的生活,因不得以的生活,而改變了我們和骨血親人之間的關係,寄子他人門中,這種生而為人的無奈感,正是繚繞我們心裡,纏繞我們一生的,顧念所愛珍惜所愛的源泉。所謂「綿綿葛藟……」,正是無法割捨,無法忘記的柔軟線條。在很多後世的詩作里,葛藟的柔弱影子後面,總隱含一種堅韌的性情,這是見到「葛藟」時,讓人覺得溫暖的地方。    在日常的生活里,我們總會看到臉色紅潤,容顏開闊,生活形態滋潤自得的人。我們可能會想,福祿運命的光環正圍繞著他們吧。《樛木》正是用葛藟的攀附曼木而得旺盛,來隱喻將有的復興的美好前景。沒有說出來的話是,要懂得深藏在攀附和纏繞之中的權謀和機變,也要懂得屈從。有人將《樛木》稱做最早的「馬屁詩」,是對文人的諷刺了。    遍布四野的野葡萄,在北方的家裡,春末時開碎白花,秋上時,一串串黃豆粒大的綠果果,會變成絳紫色,果子里汁不多,味道酸裡帶絲絲的甜味。小時候,下午放學後,挎著個小背簍到野凹上打豬草的時候,總能採到滿把滿把這樣的野葡萄,小小的葡萄籽會在小夥伴們搶著摘,搶著吃的遊戲里,不知不覺中爬的鼻子下巴上到處都是。這是生活里連接著我的童年的野葡萄。童話里的野葡萄,存在於自然的性靈中間,它積聚了天人交匯的靈氣,藏在人跡罕至的古木曠草的幽密縫隙中間,只有極少數被神靈眷顧的開悟者,才知道它有怎樣的人間醫道所不能獲得的神奇效果,並且知道用怎樣堅韌不拔的性情支持的純愛至善才能夠有幸獲得它的神力的眷顧。童話里的野葡萄清涼甘甜,越是歷經千年萬年,就越是能夠讓人覺得它的性靈神秘摸測,它在永恆的時間裡,在安然的等著一雙跋涉過萬千山岩,劃開萬里洪濤的,浸透了苦難,但又永遠把內心的眼睛向著它的手。神光環繞的野葡萄能賜予一個被黑暗之海淹沒的盲人以光明的世界。從某種意義上,這是人類自身所處困境的一個隱喻,每個生命每一天所追尋的,或許正是「神奇野葡萄」的旅程。    和朋友一起喝過野葡萄釀的酒,是在遠山裡的農家,日常喝這種酒的是個在土地里刨挖生活的農民。他用黑色的瓷碗打了兩碗酒,放到我們面前,臉上憨憨的笑里是一種歉疚,因為山林的小棚屋裡在沒有其它好東西了。酒入口之後生澀酸苦,留在嘴裡的是一層層的粗礪,但是,這種粗礪在喝過一會兒後,能從嘴唇和舌尖上感覺到某種說不透的淳樸的甜味。喝過一些西洋的東方的有名無名的酒里,這種野葡萄酒的粗礪,和連接它的熱情憨厚的笑,是現代科技里,任何嚴格製程都過濾不出來的一種味道。如果說飲名酒能得一點虛榮和加深一點價值不大的自戀的話,品這種酒,剛剛入口時的粗礪的不適感里,將會出現味覺上的更多層次感。這是說到酒時,總讓我記起它來的一個原因。    《易經》第四十七卦第六爻的爻詞里,卻告戒眾人:深陷困境時,攀附葛藟,越是掙扎,越是受藤蔓纏繞和阻絆,於事無補,終會後悔。很早以前,讀《易經》時,對這段爻辭的理解只是一眼看過,並沒有做過多的展開,沒有想到,野葡萄的藤蔓,在今天的這個下午,以其柔韌的自性的方式,卻讓我想到和它有關的更多東西。    遍布山野的野葡萄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種植物了。生命越普通,就越具有神(秘)性。為什麼會這樣,答案總象一個迷一樣。  

救治婦仁的---益母草    ○中谷有蓷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離,慨其嘆矣。慨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    中谷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離,條其歗矣。條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王風·中谷有蓷》    《毛詩品物圖考》中說:「蓷,鵻也,葉似萑,方莖,白華,華生節間,即今益母草也。」    《中谷有蓷》,算得上是一首哀婦自嘆詩,但詩中流露的感情並不單單只有哀怨,還有心底里自重自醒的意識,詩中一詠三嘆之間,能夠聽到一個遇人不淑,追悔摸及的女子的涕淚之聲。已婚或未婚女子,讀到這樣的詩,會共一瞬聲息,這是千年萬年都不會改變的反照自身的同一性意識。讀《詩經》里「風」、「雅」兩籍中的詩,總能感覺到濃濃的母性氣息,這種母性不單單是性別上的,更是文化基因里的。因為這些詩,讓人不由自主的聯想到繁衍的生命和柔和的性情,自然萬物和人心性靈的交匯,讓樸拙沉迷之心,在這些明澈的詩詞面前,有一點驚喜的詫異和一抹發自身心的微笑,並感覺到世界源出的清新,這其中激蕩人心的,正是我們時常覺得偉大,卻又總是因為深沉之愛,而無法看的明晰的母性的真相。    「喜不露口,情悲無系」,說的是不言之喜,無著之悲,在文字中間出現,算的上是最能使人生共鳴,生嘆息的所在。山中生長的益母草,本是療養女子身心的東西,卻在自身身世的悲情里,在嘆息聲中看其枯萎,在無法舒解的哀號當中看其逐漸風乾,在黯然落淚中看其失去水色,成為無生命的死物。身體的病痛哪裡低的上心裡的傷痛來的濃烈,來的絕望。而詩中三次幾乎重複的意象,除了加深情感的波瀾之外,還有一種日常的感覺,也就是說,給了我們一種忍受這種傷痛的時間感,一種日復一日的無奈之情。這是「中谷有蓷」三次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感覺到自然物性之外,還能覺察出那種能夠穿透歲月的時間性的神秘地方。或許,這其中還藏了音律對心靈造成的詩性和鳴的迴環效果。    山谷中的益母草,作為情感抒發的起興之物,除了在詩中展現它反照婦女悲慘身世的性靈之外,在物質的實用性上,則是醫治婦女病痛的良藥,更是女子嬌媚容顏的保養物。廣布全國的益母草,是性喜向陽的唇型科直立草本植物,在藥理上,它可以調節病痛婦女的身心,有益女子養生育子。在有關記述武則天宮廷美容秘方的《外台密要》里,詳細的記錄了益母草配製美容秘方的方法和它的美容作用。傳說,武則天常用此方,五十而有十五玉潤容顏,這是益母草傳奇性的一頁。    益母草種在庭院里,是可以開粉紅花,白萼花的普通物件,摘來做菜,則是山野地里產出來的進入我們口裡的山珍。但遺憾的是,我沒有吃過益母草做的任何菜式,或許它真的稀有。對顧戀自己容顏,能為悅己者容,而心生竊喜的女子,如果常吃,應該是一件益身益心的事了。

千年韌如絲的---蒲草    ○揚之水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王風·揚之水》    詩中束薪、束楚、束蒲,指的是捆紮起來的柴禾,蒲在史料里有兩種解釋,一為蒲草,植物學上稱為菖蒲,又名劍水草,俗名蒲草;一種解釋為蒲柳,多種在河邊住宅周圍,又名水楊。在這篇文章里,我以蒲草為準,來記述詩性和自然流轉之間在人心上的變化,並沒有多少歷史實證的根據。以蒲草為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熟悉長篇的敘事詩《孔雀東南飛》,喜歡其中磐石不移,蒲葦韌如絲的情意,從這一點上,讓我的寫作偏向了蒲草。    詩經中的《揚之水》,表露的是一個男人的心意,在文字的表象後面,是一雙愛意深沉,顧念家人的男子的憂傷眼睛。用「揚之水」來隱喻一個男人存世姿態中的一種,悠揚、激蕩,又有似水柔情,「揚之水」的音節滑過唇舌,一個男人的心會自動的發生絲微的變化,我想,這不單單會是我個人的感覺。    正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在日輪星瀚的日子裡,遠離妻子兒女,固守邊戎,夕陽西下時,站在河邊,看流水浮波,蒲草漸沉,思念孤守空房,看著夜晚霜月不盡愁眠的女子,隨水色草葉的流轉,不禁發出一聲聲敲擊心鼓的嘆息。越是讀〈詩經〉,越是感覺到一種反覆詠嘆的音律,就越是覺得,《詩經》除了詠讀,更適合於頌唱,和現代的流行歌曲相比,《詩經》的起興,連接著自然和人最質樸的內心,這種內心情感的表露更含蓄,更空茫,更曠遠,其中藏了千年、萬年都說不盡的味道,有人存於世,其心相於的真摯感和無奈感。可惜的是,這種曾經在兩千多年前,唱在山野廟堂的歌,歷史歲月的沉淪變遷已經將它的音節敲擊破碎,難以再有悠揚率真粗曠的音色痕迹了。能夠讓《詩經》象原初的那樣傳唱起來,這或許是現代史學一個有意思的課題。    在紙張印刷術發明之前,古代記述史料的材料除了動物胛骨、竹簡之外,還有其形如劍,質地柔韌的蒲草。蒲草上刻字,然後捲起來,裝入竹筒,作為遠送傳遞密函的文書,蒲草在文明傳承過程中,或許是扮演了竹簡時代和紙質時代的一個中間替代物的角色。蒲草在民間真正的作用,不是文化上的,而是指向人們日常的生活。在《禮記》中記載,周代就有用莞編織的莞席(莞即蒲草),蒲草織品有斗笠、草鞋、草席、草扇、草簾及僧侶信徒打坐的蒲團。漢代至盛唐,除了蒲草編製蒲衣、蒲鞋外,還有蒲草編製的蒲帆。 現代人的生活中,有蒲草的茶托,蒲草的筆筒,蒲草的果籃,和用蒲草編織出來的抽象藝術品。這些散落在千家萬戶的蒲草物件,不僅僅單純是自然和人發生的直接的物質聯繫,還有一些從內心的想像開始,連接人的秉性和思考的一些潛在物。傳說伏魔鬼王鍾馗是用菖蒲劍來捉鬼的,端午門眉上掛艾草和菖蒲,能夠有驅邪避災的功用。而在《孔雀東南飛》里,朱英台的早期形象劉蘭芝對性情柔弱但痴愛不改的夫君說。    「感君區區懷   君既若見錄   不久望君來   君當作磐石   妾當作蒲葦   蒲葦韌如絲   磐石無轉移」    在這樣傳誦千古的詩篇里,蒲草由自然物轉化成人的情感的承載物,是真摯愛戀的悲情象徵。晚唐詩人李商隱的《促漏》一詩中有「 南塘漸暖蒲堪結,兩兩鴛鴦護水紋」的佳句,說的是幽會男女,別離後,看蒲草暗結,鴛鴦戲水,月下孤影徘徊,來日悠悠,觸景傷情的事。我們悲喜交加的人生,正是因為在其中滲入了柔韌的性情,才能讓我們對生也茫茫,死也茫茫的自己,和自己心裡有感懷的人和事,有顧念和寄情。這是所有詩作得以展開的底色。而柔韌如絲的蒲草,正是陪伴我們到達一個又一個人生接點的中間物,它在無聲無息之間,表達了一種真摯的堅韌的希望之情。懷抱希望,人生便會總有掩藏的或者外顯的讓我們覺得溫暖的笑臉。就蒲草,說這些,也就夠了吧。

木瓜---遇和愛的彈奏物    ○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衛風·木瓜》    你給我木瓜,我給你美玉,木瓜和美玉,物的紛變而又安靜的世界裡,期盼著有的,是「永以為好」的愛,是一個唯一存在過,不屬於任何其它人的「你和我」的神奇結晶物的永生世界。詩中直接而清澈的反覆意象里,有象箭一樣的射入時間在一瞬間裂開的縫隙里去的東西存在著。一瞬間出現的期盼里,能夠看到一個幽藍神秘的世界,能夠看到出現在同一個畫面里的一雙手和另一雙手,能夠看到飛旋世界裡,奔跑在夜空上的留戀而又帶著心愿的發著銀色光芒的星星,和連在一起,靜靜飄落的兩片雪花。「匪報也」,這可以解讀成愛的聲音吧。時常,我總覺得,永恆之愛的概念只是人在自我期盼中產生的完美情節的一種並不真實的幻念,它在互動的慾望世界裡變化,總還是要有所報才能得成,這將是必然的法則,唯其如此,才能讓虛實相互銜接的生活有平凡的面目和長久的力量。但願意把一柄綠枝椏,一朵木蘭花,在書頁間,由嫩綠季節保存到乾枯衰落時,依然放在隨手可以拿到它的書架上,這種用一生來守侯的,其中所求,既是「匪報也」,也有「吾願也」的一份歡喜。這更算是愛的聲音了吧。然而,這個能夠在某個未知路口展開的畫面里,木瓜熟了么?    喜歡詩中的「投」字、「報」字,這是善念的果實和欣喜的花,是相遇時知心的笑,是琴鍵上可以彈奏的歡快流暢的音符,是木瓜的溫軟和美玉里的清涼和喜悅的平靜,是愛所能成型的元素里起始的節拍。日常生活里喜歡和諧平靜而有笑聲的氣息,我按這種方式來塑造自己的生活和文字,從來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塑造成功它------有些事情是必然的,這種感覺對我就象符咒。其實,和諧平靜而有笑聲的世界,不是屬於某一個人所獨有,它從恆古自我意識初萌的世界開始,就是每一個有自省的生靈的平常心裡得以安然活過一生的安慰物。手裡接到木瓜的人是幸福的。    秋風裡,在路邊的水果攤上看到擺了一地的木瓜,橙紅色的果肉是甘甜的。擺在商場果架上的木瓜,被標著萬壽果的名字。中醫上說,木瓜極開胃,瘦弱而食欲不振的人多吃,可以食慾大開,漸漸變的豐腴飽滿起來,對於天天在公共架構里被複雜事務無聲無息磨掉青春的女子,木瓜是非常好的養顏物。這讓我想到了「木瓜女子」的稱謂,因為,一個長伴身旁的木瓜女子,是健康開心,容顏和美的象徵,這要比「芙蓉之女」,「水樣女子」更能組成生活而非唯美的畫面。朋友妻會在20分鐘之內做一個木瓜沙絲,一個木瓜,腹部平切開一個勺子般的口,將子挖空,向其中填入菠蘿、蘋果、梨、乳酪、蜂蜜、砂糖拌好的切塊,在把原先預留的木瓜切片蓋回切口,把完整的木瓜放入蒸鍋的蒸15分鐘,就是一份非常美味的點心。看著她做給她家的小孩吃,幾乎是在聊天里一轉眼的事,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精緻物,真是神妙的木瓜!    深夜裡,落著零星的雨,這是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個懶腰,手伸到窗外時得到的一點感覺,《肖邦夜曲》在看不見的地方迴旋,把一節一節斷裂的空間連接成一個並不完整的整體,讀到《木瓜》,不知道為什麼,思緒飄到相遇和愛的世界裡去了,或者,這不是自己所想,而僅僅只是順著詩里的畫面,讓內心自然行走的結果。想到了一些熟悉陌生的影子和相連木瓜的點滴世事------生命不該總是想的,自己對自己這麼說,於是,就寫了上面切片一樣的話,來填充這個飄滿了碎片的夜的世界。        註:《木瓜》是一首極溫暖的詩,和它相連的意象,在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里,從人世草莽箭弩的事件當中,產生過許多精美絕倫的詩。知遇和愛是一個人幸福樹上開著的鑽石花,也是寫作當中永恆主題的主體舞步,我沒有引用這些詩,或許,我還沒有學會如何按我的心意自然的引用它們。

芄蘭    ○芄蘭    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衛風·芄蘭》    《芄蘭》在歷史上流傳,隨人心和政事的不同,演繹出多種被解讀的圖象。第一個畫面里,少女埋怨少年對情事的懵(meng)懂,說,你雖然穿的象個大人,可你懂得我心嗎?你看起來象個可以彎弓騎射的人,可是你怎麼不懂得疼愛我呢?可能是古時候年輕夫妻之間,在內室里小媳婦耍小脾氣時說的私房話。用帶著音律的文字,寫成的詩里,一個正皺著眉頭,跺著腳,魯著嘴的愛戀中的幸福姑娘,青春的可愛與靈動的樣子撲面而來。有階級意識的第二種,說這首詩是人民對統治者驕橫幼稚裝腔作勢不稱其服的諷刺,文學多這樣的解讀,就意味著生命河床在逐漸乾枯,生活當中輕靈柔和之水逐漸被利益和慾望的詭異裂縫吸收怠盡;第三種畫面則有些現實主義的諷刺意味,指的是那些老而無能,又心緒難平的人,暗地裡借這首詩來嘲笑年幼於自己的頂頭上司,生活里這樣的讓人搖頭的幽默畫,真是多的數不過來。    我象喜歡《詩經》里的其它詩詞一樣的喜歡這首詩的音節,一詠一嘆的長短音節里藏著《詩經》之所以流傳千古,生命力依然如雪山流泉一樣的神秘力量,面對傳神、素樸、簡潔的文字,平靜的生命會禁不住浮現笑臉。    開啟詩詞音律的最初音是芄蘭,「芄蘭」,這樣一個詞,把它從實指的意義中抽離出來,單純來吟讀,就有一種輕滑快捷的余香留在舌尖上;而年輕的男女在一起,若是感到「吹氣如蘭」,情事的生髮,就已經快到物我兩忘,身心相容的地步。這讓人覺得芄蘭是個極神秘的詞,神秘在它的音,它的味。植物世界裡的芄蘭,則是有對生的心臟般的綠葉,延續生命姿態的是蔓生的柔韌的軀體---植物學裡,它屬於藤本,又有叫「蘿藦」的充滿了禪意的好名字。芄蘭是山野上極普通的草,在深林山地的繚繞迷霧中間,它攀延褐色的岩石上,纏繞住入雲的古柏,是古冷生硬自然變得柔和和可愛的一部分原因。它開出的粉絨白花的花蕊間有點點細碎的紫色斑點,這紫斑夾在風裡忽隱忽現的白色里,似乎不是天生就有,而是因為和蜂蝶相戀而生。子實裝如羊角,是無數朵花在生死尋覓之後笑在藤蔓上的留存物,微風吹過時,總會把一種深藏的決絕和自傲的身影隱藏在一兩片綠葉中間。    戰國時燕王喜之女芄蘭(歷史上又叫莞蘭)公主,是人間傳奇中作為植物世界裡的芄蘭最性靈的一個對應物,她以身誘荊珂,後來又全身心愛上荊珂,荊珂赴秦刺王,她則殉情,是個讓我驚訝而心裡發熱的形象。因為這樣的故事,在兩千多年以後的今天,只是作為傷悲的傳奇,被搬上嬉戲眾人的舞台,而芄蘭之心,似乎已經悶上灰塵,在淤泥厚積的池塘里沉的不見蹤跡了。

  桑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衛風·氓》    註:這是一個剛強女子被薄倖男人遺棄後,寫下來的痛心之詞,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思。詩里說,女子用情,如鳩食桑葚而醉,很容易傷了自己的身體。男子的戀情很容易改變,被別的事解脫,而女子一旦用情,就很難掙扎出來。先秦時,女子沒有任何的社會地位,一個女子除了感情,又沒有其它寄託,即使知道自己是感情投入里的弱者,也依然愛戀,然後在遺恨里黯然,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現代社會,男女在社會中的角色越來越均衡,戀愛里沒有準備而失落的一方,雖沒有古代女子這麼決絕的傷痛,但對於將來的生活,總是一件遺憾的事。把握好愛的繚檐瓦屋下面持久不變的生活,在平平淡淡的幸福里過完短短几十年的光陰,就人生的成就,這其實算得上是最為輝煌的一個成就吧。  -------------------------    《詩經》里桑樹出沒的篇章很多,對於先秦農業時代的人類生活來說,桑已經是普通的一種植物。桑的最早記述出現在甲骨文當中,人類智識蘇醒,開始創立文字,在乾枯獸骨和竹木平面上記錄自己的歷史,以保存和自然爭鬥的經驗,讓自己的智慧能夠開始有形的延續。到從自然野蠶的身上得到啟發,由蠶食桑,得輕便柔韌的絲帛,這應該算得上是人類生活品質飛躍的一個顯著的特徵。蠶母,在古代被尊為神母,而桑,在周商時,已經是宗廟祭祀時的神木。等到先秦時農桑遍野,文字記述當中古樸粗糙的自然畫面,因為桑蠶飼養在農事里的普及,逐漸開始變得柔和、華美起來。關於男子的朝服,用絲綢的華貴,可以配合莊重威儀的形象,女子之美,終於可以寫的「落花入領,微風動裾」,更加的風情萬種。就女子的性感來說,絲的色澤和柔滑意象里,說的在清楚不過了。    「桑梓」作為家園的像徽,是中國文化獨有的特色。它不僅是自然闖入眼裡來的一道風景,也是日常里連接我們飄渺不定的記憶陳列架上的一個容器。在我從小生活的家鄉,巷道口上鄰居王家靠門長著的參天桑樹,不僅是春天裡養活我的蠶寶寶的供應站,也是夏秋的熱悶天氣里,和幾個冥頑不靈的夥伴,拿上竹竿,靠在參天桑樹背面的牆上,偷著一竹竿一竹竿敲下桑樹枝頭殷紅髮紫的桑葚落上滿地的那份偷兒掩藏不住的刺激里的喜悅。    現代都市裡的人,已經不再有養蠶的樂趣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工業時代和農桑時代的一種隔離,隔離的不僅是人和自然,真正隔離的其實是隱藏在不同生活節奏當中的人心。    鋪上棉花,讓蠶子孵出黑色蠶寶寶的季節,有著人和自然之間沒有任何距離的喜悅。在靜靜的春潮翻湧的夜晚,守著蓋了桑葉的團蒲,蠶啃吃桑葉的「沙沙」聲響,和跳動在鋼琴琴鍵上芭蕾舞蹈演員的腳尖的變奏有著相同的韻律。到蠶在桑葉的枝莖下面由小蟲到白娘子,由白娘子到麥桿上的修禪身,之後,開悟,化蝶,種下來生果。蠶一生的精靈舞,桑是這個精靈舞者的寬厚廣闊,愛意無限的舞台。現代社會的所謂天籟之音,都是從亮閃閃的金屬管子里飄出來的,而且,還要用未明的光線來營造一個造作的意識的洞穴,來以次模仿一種並不存在的沉入和冥想。卻不知道了,真正的天籟,是自然里,天然流淌到人們內心裡來的,洗滌人身心的聲音。    我吃過的桑葚有兩種,一種紫色,時常被稱為「玉紫」,汁甜潤微澀,有耐人尋味的餘味,吃過之後,總是染的滿嘴紫紅,象個剛學化裝的蹩腳的戲子。還有一種玉白桑葚,鄉下稱做「珠玉」的,算是桑葚里的貴族,吃時,讓人想到凈潔豐潤的女子。很久沒吃過桑葚了,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想到小時候滿臉划子的一把一把往嘴裡塞著鮮嫩桑葚的饞象,到有些口舌生津起來。

daxiong2000 at 2007-7-13 19:56:14
梧桐    定之方中,作於楚宮。揆之以日,作於楚室。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桑。  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降觀於桑,卜雲其吉,終然允臧。  靈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駕,說於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淵,騋牝三千。  ---《鄘風·定之方中》    註:衛被狄滅後,衛文公遷居營丘。這首詩記錄他在營丘營建宮室,督促農桑的情況。詩里的圖景是一幅農業時代的黃金畫卷,自然里的那個人,誠懇,樸實,高潔,在一場劫難家園的後,正重新開創一個新的歷程。另,古人說晴天,用「星言」,古人到田間去,不是說「走」,而是用「說於」,真是一絕,幾乎到了物我同化的境界,這算是語言反樸歸真的精粹。  ——————————    少年時,我就熟悉梧桐樹了。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曾經出現過一陣「植樹造林」的熱潮,那時候,我還是個溺懂少年郎,跟在大人後面,到公社大隊開會的院子里,排著隊的去領拇指粗的梧桐樹苗,然後,到秋風吹過的麥茬地的邊邊角角,拋出一尺見方的深坑,和大人們一起,把象箭一樣筆直的梧桐樹苗種的滿山滿凹都是。來年春上,一大半成熟了的梧桐樹苗發了新枝,秋天裡,再把胳膊粗,幾人高的梧桐小樹從離地幾寸的地方鋸掉,新的嫩苗會從樹墩上長出來,一個樹墩上,把長的最憨最嫩的那棵留下,把其它的份掉(家鄉話,份的意思就是掰),這就是兩三年之後,能長到直徑尺許,頂著藍天的巍峨高大的梧桐樹的雛形。梧桐樹有很粗壯的生長神經,它在貧瘠的土地上,會把根扎入深土,在肥沃的土地上,則會把根須伸到老遠,長在大路邊上時,則會把身子長的粗壯,冠蓋迎風雨,遮灰塵。從這些形態上,總覺得它懂得自然物候里的機變,是個能穿透一切阻隔的樹種。    古代的民間傳說里,「一株青玉立,千葉綠雲委」的青桐是鳳凰棲息的樹木,因著這傳說,高聳入雲的桐木,具有了祈福保佑的神性,李白詩里「寧知鸞鳳意,遠托椅桐前」,是植物世界連接美好生活的一幅神秘畫面。這也是梧桐又被稱做「鳳凰木」的一個原因。    時常說的桐木謠琴,指的是桐木在樂器里的角色。桐木中的維管纖維質韌而堅,中空且疏,可以保證有均衡的音色的共鳴,是製作樂器的好材料。關於漢末音律家蔡邕,從燒木中辯音而取燒焦桐木,做「焦尾之琴」的故事,可以知道桐木在古代樂器里的價值。有幸能聽上焦琴之音並有所懂得的人,應該都不是凡人。中國的音律里,古琴之音被稱做「大音」,七弦琴上,運,捻,揉,撥,飄然而起的,全是人世里的荒涼,滄桑,不忍,愁慮和痛念。就連歡快如《高山流水》,透出的也是天地萬物,時間流水的不著之味。這些都可以看成是桐木帶給人們生活的趣味和情感的一點寄託處。    江南讀書的時候,看到路邊上常被叫做「法國梧桐」的樹木,在四季里,樹身象單色水彩畫一樣,周身繞著淡綠灰白的色塊,樹影婆娑,給我遮擋過突如其來的風雨,也見過熱戀中的情侶的羞澀,若隱若現的遮蔽在法國梧桐的樹影里。後來才知道,所謂的「法國梧桐」,其實應該叫做懸鈴木,和真正的梧桐並不是同一個家族。但總有梧桐的一點牽連,這裡也記上一筆。    梧桐花,淡淡的紫色,串串縷縷,總會突如其來的結上滿樹,做我們俗常生活路上,陪伴數不清的下班人,傷心客的滿頭花蓋,這是自然世界進入俗常生活的一點伴隨,也是一點撫慰。因為看著頭頂無聲的鋪天蓋地的花,對於每一個人來說,總是一件歡喜的事。踩過金色秋天裡梧桐葉落了滿地的街道,聽著腳下秋天在「喀嚓、喀嚓……」聲里那麼乾脆的碎裂,偶爾的會想,一個人走過這樣的長街,會不會覺得凄寒,在這個時間讓一切存在不斷腐朽的圖景里,兩個人走過,會不會覺得生過一場的生命能夠溫暖一些!但世界和期望無關,梧桐樹總有它自己強勁的生命,這才是自然返照給人的迴音吧!

竹    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衛風·竹竿》    《竹竿》是我所傾慕的奇女子兼詩人許穆夫人的一篇思鄉之作,文中之竹,是她回憶和親人一起生活時,垂釣淇水上,樂趣陶然的圖畫里,連接父母兄弟姐妹的一種附著物,那種望著水面,淺笑和靜等當中無憂無慮的歡喜之情,是鄉愁溶在水面上時,安撫人心的影子里對歲月流逝的不忍神色。    自然里的竹子,色澤淡雅,細圓修長,有節常清,韌而難折,中空有度。竹所生成的樂音里,笛使人動情,蕭催人憂傷。竹子的身上,很好的反映了儒、佛、道三家相互交融的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人立身向世的風骨,和抒情冶性的身影。象「何可一日無此君」的晉人王徽之,和「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蘇東坡,都是千古讓人驚訝的竹痴。對於正經歷著農業社會過度到現代工業社會的我們,這種愛慕自然生靈,就象痴戀一個不舍女子一樣的性情,即覺得有趣,又覺得難以合於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心理節奏。中間所缺失的,或許正是現代工業社會中,和我們鋼筋水泥的日常生活相互融合的道德架構的建立。自然里的一片深林竹海中,除了自然之美,是不是還有我們想要尋找心靈答案的一些解釋,正走在路上的人,總是不得而知。    我們生活的世界,隨著城市院落的逐漸消失,竹子更多的只是公園裡眾人的觀賞物。柳宗元在「今日南風來,吹亂庭前竹」的《竹》中詩里所表露的不折性情,早已經遊離出我們被節奏化生活所控制的心性之外。富貴竹更多的只是財富期許中的一點安慰,在慾望的河流里遊走的人們,在孤獨和黯然里發出的嘶啞的聲音,讓我們在安然的物質生活里,總有種說不出的失落------一種現代人的失落,我們看到眼前一片綠葉繚繞的竹林的時候,卻失落了內心的一片竹林,這總是讓人困惑的事情。    生活記憶里,吃過最香的米飯是蜀地農家滲了蜂蜜的竹桶飯,麻油薑絲的涼拌筍片是吃的最多的家常菜。生活里,和一個心悅的人,不管走在什麼樣的路上,都會覺得神安物靜,如走在竹林深深中間,這也是願望樹上的事情。而真的去尋找小鎮竹林,那是因為內心被俗世的困惑和傷痛所擠壓,想要讓缺失和有殘影的內心被竹的自性和它的自然里的靜幽來淘洗一凡的緣故。    曾經有幾把竹椅,坐於其上,酒色間,和三五友人論過天時,聊過愛恨。寫這些文字時,自己的竹林卻是一片亂影,月下竹影之愁和腐土裡的新筍之勢,不知道是不是這竹所要給我的?用一個夜晚,走一段文字中竹林里的路,對一個城市裡象螞蟻一樣忙碌生活的人來說,不管從中覺得憂傷還是喜悅,都是件奢侈的事。

麥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鄘風·載馳》    註:這首詩是一個有勇有謀的美麗女子,為亡國親人,孤身求援時,內心的心聲。這個女子,是中國有史記載以來留名最早的女詩人,她的名字叫許穆夫人。    電影〈角鬥士〉的開頭,在風雲飄渺的黃昏,在漫布天地的廣闊原野上,金色麥浪象陷入古琴的水波一樣的涌動,一雙經了滄桑的有力的手,輕輕拂過金色麥浪,一步一步的走向雲煙翻滾的天的盡頭。我被那雙拂在金色麥芒上的手吸引,畫面上的麥芒觸動指尖、手指,掌心的軟肉,那種瘙癢的感覺和我行走麥浪里曾有過的相似感覺融合在一起,讓我如同走入腐朽的歲月,神秘的命運,流血的疆場---滾滾的麥浪里所潛藏的富足與空無的變換,還有平凡而神秘的手伸展抓握的意象。在意識進入畫面的一瞬間,在我的內心打開了一個通向廣闊未知的世界通道。    因為這麥浪,我總在想像的世界裡回憶起這個暗藏涌動的畫面來。    麥子對人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似乎只有真正經歷過饑荒的人,才能夠說的出來。飢餓面前沒有道德,沒有制度,沒有人性,只要生死,這是人原本最初的樣子。麥子的汁液進入人的腸胃,分解成血脈肌體,這是麥子作為人的主食之一後,所具有的作用。使人得安閑,生思慮的,也是這麥性的熱力。整個人類的戰爭,從某種意義上,也算得上是麥芒上的戰爭。而一個人的幸福,是不是也可以叫做麥香之福---麥香里,有安然的、溫和的使人陶醉的氣息。    在婦女無名的時代,一個弱女子,能夠有「我行其野,芃芃其麥」一樣的為家救國的心,在茂盛的麥浪里,孤身一人,扶轅駕車,去救危難中的亡國,許穆夫人決絕果敢的胸襟,才會感動齊人,來幫她驅除外辱,建立家園。許穆夫人的名字,才能夠在史冊的台階上,走到今天,讓讀到這些篇章的我,生出一種我華夏族人里有如此女子的自豪,和為人當如此的敬慕之情來。    記得姜夔〈揚州慢〉里「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的詩句。亂國飄零,廢池冷月,「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的」的〈黍離〉之悲里,我以為,一切盡去的光陰中,還有一點來聲的,正是這「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的蕎麥里飄出的一點生意,蒼涼景色里的死暗和「薺麥青青」的一種生的氣息,才更讓人覺得自己身處時間裡,不知去向何處的蒼涼。    我是個生在麥垛里的人,小時候,跟著大人,親手拋灑過麥種到黃沙撲面的土地里,在雨落大地的時候,在一片片蔥綠的田間奔跑過,見到過寒風落雪的季節,雪被下青綠色的麥苗里默然浸透一片的大地。春,在日日堆積起來的麥浪的綠色里飛快的飄過,夏日,我跌入了麥芒的神話里。    我用童年稚嫩的手的拂過綠色的麥苗時,濕露的冷和柔軟的細葉,讓我喜歡上在清晨和夜晚里變換不定的自然。當我少年的手掌拂過金色的麥芒時,我的腦海里記住了那點深藏不露的騷動和一點點由大地上升起來的人對未知世界的蒼然。  

菟絲子---解讀一點吸附和寄生的藝術    爰采唐矣?沬之鄉矣。雲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鄘風·桑中》    註:《桑中》,是一首關於男女相思聚散的詩。    「情絲」,在人心裡攀附憂傷和喜悅生長,是一幅行雲流水風雨雷暴的樣子。關於「愛」的詩辭文賦,基本上都生長在纏綿悱惻的霧帳里。    《鄘風·桑中》的第一句,算得上是菟絲子里生出來的情詩。愛著孟家之女的青年,看著聯附在路邊豆莢枝上金黃色的菟絲子,心裡止不住的想像一些和心中傾慕女子將在一處的情形:在約會的地方,一起在沉默里消融聚在兩人心上濃如雲蜂之蜜的歡喜,一起說笑,讓空氣里振動的溪水一樣的聲音,把曾經孤獨生活黏附在身上的渾濁洗的乾淨明澈,一起摘花,一起看雨,一起踏碎草,沾霜露,一起品嘗水淹波濤一樣的傷悲和春草初上花色縈繞的幸福。然後,一起站在沉靜居所的窗口,聽南風漫過雲天,看淇水流逝天涯。這樣的心思里所畫的正是一幅雲煙里變換的情絲纏繞出來的朦朧相思畫。    詩中的「唐」,指的正是旋花科里的菟絲子,它是繞枝附生在胡麻、花生和大豆等植物的嫩莖上,來展開自己的生命畫卷的。一棵菟絲子,金色鱗片枝上,夏秋時開細微乳白的碎花,秋里結出百萬的子來,這是看似微小的生命,在對抗自然法則時顯示出來的強韌力量。肆意生長的菟絲子和人想征服自然的姿態很象,具有吞噬自然里與之相關的一切的自殺效果。如果合適的控制,適宜的在自然里成長,菟絲子就會成為我們玉瓷杯里的清茶,溫白酒窖里的浸泡物,家常飯桌上和雞肝一起熬制的美味湯,中藥木匣子里的一味救世草。    生活中,愛的組合里的兩個人,在尋找一種共有心靈愉悅的同時,也指向一個現實里一起知覺日升日落的塔樓。    相互的吸附和寄生,對於真心相愛的兩個人,無時不有的思念,坦然的開放身心的共同面對紛亂世界的安全感,疲憊時心靈安然的床,創傷了獲得安慰的手,創造里對流在雙方眼波里的喜悅,一起嫩綠一起枯萎時微笑著邁過時間幕簾的腳,這些,該是菟絲子的一點自性里,所謂吸附和寄生的意義!    讓吸附和寄生帶上自私化外衣的,是人對自然的陌生感,和伊甸園裡,逗引人,並讓人在慾望面前模糊不清的蛇女巫,慾望女巫的咒語和人的愚蠢,形成了人的情感世界裡無數歷險的悲蒼的史詩。那些史詩的吟唱者,是風沙漫漫的時間路上,在愛的河岸邊,絕望孤獨里行走的人,在愛的河流里的浪濤間,絕望的漠然穿行的人。    看到船塢上幸福的身影,那些該都是滋生萬物的陽光。見著《鄘風·桑中》里菟絲子的生命,也忍不住的會想,各個生命獨立成長的雨露下面,吸附和寄生的藝術,該是菟絲子在自然世界裡展示給人的關於幸福的一點纏繞的藝術吧!    註:有時間的人,可用菟絲子和雞肝做一味菟絲子雞肝湯,能夠止浮腫,也是很好的補肝明目的佳品。

蒺藜    牆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鄘風·牆有茨》    「道傍布地而生, 或伏牆上,有小黃花,結芒刺」的蒺藜,無艷姿,無柳影,是天地萬物中間,屬於民眾型的植物。但它隨天候變換,在物盡天則的淘洗里,漸漸能果生暗刺,隨著時間永生長存,這是它能夠和人長久相處,並在相互間能夠產生若有若無對話的原因。    春夏時長出不著眼的微草,秋來時,隨吹落枝頭枯葉的寒風,一分五裂,隨意跌落在風使它走到的地方,在不經意間,刺入那些閑歇的肉股,奔忙疾走的腳底,在草叢和綠葉間探究生活的手掌心裡。在這種完全沒有料想,卻突然到來的使人擰眉咬牙卻又無法言說清明的刺激里,蒺藜便和跳動的經脈,暗流的血液,撕裂的筋肉,有了撕扯不斷的聯繫。    蒺藜的影子里沒有喜悅,它讓人更深的看到被認識之幕層層遮蔽背後那個脆弱的自己,讓人想到不潔之念,隱隱滴血的暗疼,生命里無時無刻不有的小傷口,在光潔如玉的幸福里見到隱忍內心苦心經營的瓷器上的細微裂紋,在這些不著之味里,懂得一點對生命艱辛的憐憫,併流露天然的反照萬物入心的自省。    《詩經·鄘風·牆有茨》里的「茨」,是蒺藜在古老先民的文字里出現過的地方。它說明了皇宮大院里,華美裘服和道貌岸然下面不可晾曬在陽光下面的醜態。其實,漂浮在慾望之海的人的空間里,不管宮牆還是百姓泥盆瓦礫的院落,哪裡有絕對乾淨的地方。只不過,百姓之苦,是人世變換中,身心上承受苦中之最苦,記述喑啞的樂人和使人的歷史得以傳吟不熄的游吟詩人,在這些憤懣歌調和指斥文字里,為這些天下最苦之人內心不滿有個心聲找到得以流淌的出口,這或許是此詩深藏的另一層深意,也是讓治世者聽到民有怨聲的另一種表達。    堅硬的灰白色蒺藜,一果分成對稱的五個分瓣,每個分果瓣上,有長短棘刺各一對,在武林的仿生學裡,是武術家生出暗器榜上「蒺藜子」的源頭。一見到武俠小說里有蒺藜子出現,其後,總是一幫陪襯的短命的人就要登場。對這些人,總讓人生不屑的念頭,卻很少去想,這不屑里是否也有自己的身影。    古人說:夫樹桃李者,夏得休息,秋得食焉;樹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這樣的話,更進一步的說明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道理。但世間事,總是後知後覺者多,關於「遍布桃李,下自成溪」,惡怨之心向人,暗伏蒺藜鋪就的膽戰心驚路的道理,誰人不知。說,種蒺藜,得刺焉的,多已是走入局中的人自責的嘆息。這樣的嘆息,生活里的人,誰人又曾少過。    讀到一篇祭母文,看到一個兒子,成年時才懂得早年喪夫的獨孤一生的母親,手肩背拉蒙昧兒女,寒霜風雨里含辛茹苦裡的心,卻不能再去用懷含身心的溫暖之愛,去撫慰那顆愛了他一生的母親的心上遍布蒺藜尖刺的小孔,這些母親生時所受的蒺藜之痛,在兒子念及的那個夜晚,無法舒解的刺痛從心裡如電擊般穿過。看的我底眉嘆息,蒺藜無影的鑽心之痛,是生者面對死者無法還饋的永生之痛。    秋實的一粒蒺藜上,在尖刺暗指的氣息里,流雲縈繞的,是一幅幅人性跳動,卻又讓人感覺生命不在空處的畫面。所謂生命自責幽怨的哀痛之美感,或許該是蒺藜身上藏著的水墨畫面里的那點意吧。    我不喜歡自然里的蒺藜,但它總是在某個讓我不經意的痛楚里引導我,讓我把這種不喜歡轉變成一種默視。

茯苓---Y先生記事     ---掛懷一個平淡如水的朋友而作      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邶風·簡兮》    未認識Y先生之前,茯苓對我來說,除了在一些書上偶爾的讀到過它隻言片語,在認識的女孩子里聽到叫某某苓的之外,自然里的茯苓是個什麼樣子,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但認識茯苓的機緣,就象認識一個人的機緣一樣,只要註定要相識,那麼,總有一個合適的時機,我們會看到它的眉目笑顏,懂得它的乖張性情,知道它身上的有趣的永遠變換不定的奇妙故事。    想著要外出去玩的時候,中醫學院的Y先生在電話里對我說:「一石,想到林子里玩,就來找我吧!」因為幾篇文字,相互覺得對方身上有些和自己相象的地方,就在不知不覺間,平淡如水的交往下來,有幾年時間了。   坐車,走路,然後,就是往深深山林里走。Y先生和我,就象長了四條腿的毛竹和榛木叢一樣的,在林子里轉來轉去。這裡是Y先生時常來采植物標本的地方,屬山林地貌,但往深處走,就是沒有開發的原始野地了。在椴木叢的枯葉地里,他告訴我,這是燈心草,別看它葉子細的象針,根粗的象手指一樣。那是旋覆花,是屬於菊科的,黃色花,晒乾了可以沖了泡水喝,治感冒咳嗽的。路邊滲水的小溝邊上,開著小白花的植物,我扯了一朵,他說,這個是墨旱蓮,野外受外傷了,可以用來止血的……翻著手邊這本世界上最先進的植物活體聲控電腦,在林子里走,覺得眼前自然這本書變得親切起來,因為它能讀得懂我,我也能讀得懂它。中午陽光晃眼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一片被砍伐了好久,還沒有植上新林的空闊地上,滿地幾十個光禿禿的樹樁,被荒亂的雜草野花覆蓋著,能看到到處有蝴蝶飛舞和蜜蜂嗡吟。Y先生說,這些樹,可能是那些偷著砍伐森林的人乾的。抹著頭上的汗,走了一上午的山路,我腿有點酸麻了,我們坐到散發著腐質氣的木樁子上歇息,Y說,看著斜枝,這該是馬尾松的樹樁了。夏枯草的淡紫花,在眼前一個一抱粗的樹樁邊上開的水靈靈的,樹樁上幾隻深棕色的螞蟻旁若無人的跑來跑去的搬個沒完沒了,一隻手指長的綠螞蚱正獃獃的停在樹樁上。我把身上的背包取下來,站起身,準備去捉這隻大獃瓜的時候,Y把他正喝的水瓶子向旁邊的夏枯草上猛的砸過去,我嚇了一條,螞蚱「吱--」的一聲,飛到灌木叢里不見了蹤影,草叢裡,一條兩根拇指粗的青色花斑蛇沿我們坐著的相反方向飛快的竄到遠處去了,我嚇的一身冷汗,愣在當地:「啊--蛇啊!」Y先生笑著站起來:「沒事,這是條無毒蛇,這小子頭伸的太高了,可能正要開始攻擊,咱們把人家的好事給攪了。」    接下去,看到他蹲到剛剛發生故事的木樁子旁邊,用手拔開雜草,剝掉樹皮:「一石,你見過茯苓沒有,把我的包拿過來,看看我們今天挖到的茯苓有多大。」    Y從包里拿出一把刨刀,看著刨刀黝黑髮亮的刀柄,應該是他走山野,挖標本,常用的工具了。沿著樹樁刨了一尺見方的小坑。「還不錯,是塊上好的雲茯苓,大概有六七斤啊。」我好奇的看著他沿著馬尾松的枯根繼續往下刨。我的眼前是個超級大個的象山藥蛋的一樣的東西。「啊,不僅是個茯苓,還是個連了樹根的茯神。」Y先生高興的用手擦著臉上的汗,手上的泥土都擦到臉上去了。他用刀把連接這塊土疙瘩和樹根的結合部切斷,然後,兩手抱著,直起腰來。「一石,這就是屬於真菌門多孔菌科卧孔菌屬的茯苓了。恩,你來掂一掂,好象不止六七斤。看看這根樹根,真菌如果纏繞著這樣的樹根長起來的,在茯苓里,又叫茯神,單獨的菌子中間的這根木頭,又叫茯神木。」    Y一隻手抱著茯神,一隻手抱著我的肩膀:「肚子在叫了,餓不餓,你和這條蛇真是我的福星啊!」「我才是福星,和這蛇有什麼關係啊!」這蛇嚇我的那股勁還沒有在我的心裡跑乾淨。   我們坐在樹樁子旁邊的草地上。Y先生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來,我把幾張報紙墊到地下。當地釀的土家白酒,香噴噴的沾了葡萄乾的黑麵包,大瓶的可樂,紙杯,兩隻烤的滲油的家雞。Y把這些象魔術師一樣的從袋子里一樣一樣的擺到中午林子里陽光要披上風衣才能走進來的草地上。這就是我們的午餐了。    「茯苓,我只知道是味中藥,《詩經》里好象也記載過,至於它的藥性,特點,我就不熟悉了。」我等著他給我一一道來。    「《詩經》里是對茯苓的戲說,《國風。簡兮》里說「山有榛,濕有苓」。其實說的是少男少女,見到跳著美妙舞蹈的美女俊男,因為太興奮了,忍不住的發出尖叫,和現在的追星族都是一個意思。弱小的心靈,承擔不起過度美感的刺激,都是同樣的情形。至於為什麼說,山有榛,濕有苓,好象和《周易》八卦還能扯上關係,山對應「艮」(gen),說的是小青年,濕對應「兌」(dui),說的是不更事的小姑娘。至於是不是這樣,因為《周易》和《詩經》出現時間上的關係,好象還存在爭議。」  「看來,古時候的追星族比現在的要有涵養的多。」  「這都是當時的文人唱的詞,相當於現在的民謠一類,和那些小姑娘小夥子沒什麼關係。」  他給我的杯子里倒著白酒,山裡人家自釀的這種白酒,入口有一股辛辣味,平常喝太沖了,但在在濕氣很重的林子里喝,身子骨卻很舒坦。  「《紅樓夢》里,記不清第幾回了,裡頭好象說到有個茯苓霜,要人乳拌了,給大觀院里的姑娘們美容的。」  Y說:「我正要提這個,茯苓是個好東東。美女都是天生的?非也,都是靠這些天地萬物的靈氣精華養著,才容顏永駐的。慈禧把個國家弄的亂七八糟,到是很想著長生,最後還是死的快。具體的史料記載,她的六十四味養生湯藥里,大部分配方中,都配著茯苓。」  「哪,你剛剛說的雲茯苓,是怎麼一會事,茯神,你一解釋到是明白了。」  「茯苓的品種非常多,你看看。」Y側過身,拿了刀片,把茯苓的表面切開,褐色的皮質下面,是雪白的核。「這種中間質地白色的茯苓,就叫雲茯苓,又叫雲苓,在茯苓里,算是上品了。」  「認識的女孩子里,有叫雲苓的,只是覺得好聽,不知道有什麼用意,原來是這樣。」  「茯苓性溫,味淡,可以和百葯匹配。古代常有這樣的說法:千年古柏,有靈氣了,其根下生苓,都有仙品的意思,而且,茯苓生長的方式,內斂,不張揚,含著精華,很符合儒家修身養性的特點。女孩子,用苓字起名,既和天地陰陽的道理,又有寄予厚望,讓天地保佑祝福一生平安的意思。至於在葯裡頭的用處,有興趣了,你去翻翻中藥書籍,茯苓的用處多的不得了。」    下山的路上,Y先生說:「用今天挖的茯苓,明天我給你做一頓茯苓宴。」「這能炒來吃?」「啊,不不不,一石賢弟,茯苓是不能炒來吃的,呵呵。」Y先生拍著我的肩說。我到好奇和驚訝,這麼大一塊茯苓,不炒來吃,該如何吃法。    第二天,我在Y先生的書房睡的正香的時候,渾身腰酸背痛的我被他敲著床板叫醒來:「老大,茯苓宴,你不想吃了嗎?」太陽早就照過窗口了。    起床洗涮,到院子里的竹影里來,Y先生指著餐桌上熱氣繚繞的碟子罐子說:「看到了吧,這就是茯苓宴,我給你一道一道介紹一下。」他喜滋滋的臉上是那種忍不住的情形。「這粥不是白粥,叫茯苓車前子粥,做粥的水是先用車前子熬出來的,然後用糯米、茯苓粉加精緻白沙糖熬成。」「菜是茯苓辣椒干筍絲,干筍是在加了茯苓粉的開水裡煮過的,呵呵,這個算充數。」「豬髓骨茯苓湯,糖尿病人吃這個最好了,一石沒啥病,今天就算補你了。因為你,你嫂子給湯裡頭加了好多肉,要不然,光骨頭湯,就更正宗。」「還有,做的最辛苦,你至少要吃掉一半的,茯苓老鬼雞,這個雞子和母雞都不行,一定要用長了兩三年以上的老公雞,才能文火燉出味來,昨晚蒙到現在,除了茯苓之外,還有好多好東東,現在應該都鑽到老公雞的五髓六核里去了。」    看著他象個剛剛獲得一級廚師稱號的大廚一樣的刨絲刨理的介紹滿桌子熱氣騰騰的美味家常菜,可憐巴巴的我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我說:「老大,不管有沒有茯苓,咱們入席吧,我就這麼站著聽你說,感覺象在受刑啊!」Y先生、Y嫂和我,我們一起樂了,Y說:「我這忙乎了一上午的成就感,現在才算剛剛出來。」    文章寫到現在,茯苓這擋子事,才算說完。這篇文章寫成這樣,也是那次和Y先生一起有過挖茯苓那麼好玩有趣的經歷,見著《詩經》里的「濕有苓」,我的心裡就透著欣喜,正好借著《詩經》里先人的光,記掛一下自己認識的這麼難忘的朋友。

葑---在生命的五分之二時間裡,願是一棵大頭菜    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邶風·谷風》    這句詩里,含著一個痴情女子對好色狠心丈夫的失望和責問:「你只知道愛慕容顏的嬌媚,卻看不到藏在容顏之下,一顆赤誠愛你的心。」漢朝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竹林第三卷里,則從男性的角度把這個意思解說的更為通透,他說:「夫目驚而體失其容,心驚而事有所忘,人之情也;通於驚之情者,取其一美,不盡其失。詩云:『采葑采菲,無以下體。』此之謂也。」,就是說,見著美艷的女子,舉止上出現失態,偶爾在驚夢裡看到那個艷麗的身影,而忘了睡在身旁的人,這都是人之常情,沒有什麼可怪罪的。在失態和心驚之外,懂得這個道理,細加思量,明白偶遇的麗人和身邊的常婦,萍水之思和日久相融的生命,哪一個對自己更為重要,就不會用輕薄無知的行動,把真正重要的人都失去了。    《紅樓夢》里,寶玉哄黛玉時說的「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意思是,我雖「采葑采菲,」但你林妹妹的心裡對我有多重要,我還是知道的。要哄的怒容女子開心,這樣說到不失是個絕好的方法。但要懂得大頭菜不是空心菜,大頭菜實心實意,隱含的是一個「誠」字。「誠」字里藏了短暫一生里某些屬於永恆的東西。    詩里所說的「葑」,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大頭菜,又有叫疙瘩菜,諸葛菜,是植物科屬十字花科蕪菁的塊莖。大頭菜,在我西北的家裡,又被叫做蔓菁根。小時候,春末夏初時,陪著叔叔嬸嬸到地頭培的一畦一畦的土埂上栽下蔓菁的小苗,到秋來時,就能在稀落的綠葉之下,看到長的圓都都的塊莖來,這個塊莖,就是大頭菜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裡靠著含實靜默孕育的自己一生精華了。去皮之後的蔓菁根,切絲涼拌,味脆而微辣,拌有淡淡清香,是日常菜桌上的家常菜。冬天裡,一大缸秘制腌藏的蔓菁根,可以由冬一直脆生生的吃到來年秋風吹實又一批含實疙瘩菜的時候。    傳說,最先把大頭菜當成家常蔬菜來吃的是三國的諸葛卧龍先生。南陽野地里,一個粗布白衫的書生,走在風吹草動的山地荒路上,淺吟深思天下紛變的世事,走的累了,路邊青石上閑息時,看著眼前這個長的如孕婦般的植物,到起了好奇斗妙之心,摘了一株,抱著回家,由水鏡之女做成一個下酒小菜,和鄉村裡高談闊論者邊吃邊喝的談論人生情,天下事,卻在不經意間,逐漸的吃出了這麼個今天走進千家萬戶的好吃物來。後人感念諸葛先生的厚義,民間又把大頭菜叫諸葛菜。只不過,今天,在霓虹亂影的大堂酒汜里,常常看到做工精美的菜譜上,很實成的寫著大頭菜如何如何,除了家常山野乾巴巴的幾句說辭之外,再無其他,就有種大殺風景的漠然感覺。此菜雖普通,卻也沉澱了如此多千年時間裡的妙味人生在裡頭,若能在動筷子的間隙,聊上幾句脆嫩菜式的前程往事,也不至讓吃飯太過無聊的只是為了裹些飢腹,洗一洗油腦肥腸。    長在自然里的大頭菜,塊莖大部分是深埋地下進行成長的,陽光的能量透過嫩葉傳遞給它,而水的靈氣,礦質的積累,骨架的形成,卻都是在靜默的時候在寬博無限的土地里長起來的。出於人生的一點幻念,到覺得,自己的人生,能夠有五分之二的生命,象這長在大地上的大頭菜一般,在一種萬物皆泯,唯我靜生的狀態里長成一個獨立完整,包藏生機的實體,這可能也算是不被舌燥世界席捲的一種幸運,但,天下真的有這樣幸運的人么?真正幸運的只是進萬家口的大頭菜吧!苦菜和薺菜---悲喜合鳴的自然喑啞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婚,如兄如弟。---《邶風·谷風》    《谷風》里作為哀怨棄婦的悲情女子,是個刻畫細緻傳神的悲劇角色。讀完《谷風》,為詩里的這個女子,心裡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哀怨與激憤。或許在有記載的詩中,《谷風》里,遭無情丈夫遺棄的女子的哀訴,是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形象,因為她天性里的軟弱,因為她不能自己大喊質問的一聲出來。解讀式的方法來理解文字里的虛構人物一般來說是一種錯誤的理解文本的方法,因為讓每一個讀到這個女子經歷的讀者,自己的心裡自然而然的產生一種壓抑,這正是寫作者的一種目的,或者,這也是生活本身就潛藏的一種特質,因為在實際生活中,每個人都在按照非反省的方式,在自己的人生迷霧裡穿行著,這既是生活神秘的地方,也是生活無盡的苦澀之處。就如同被遺棄女子所說的,苦菜雖苦,但它的滋味也和薺菜一樣的甘甜。這種「含辛茹苦」的話,2500年之後的今天,依然能從中聽到某種冷冷的笑,而且,必然的,這陰冷的笑聲依然會隨著時間一起和人的存在相伴下去。    植物學上屬於菊科的苦菜和屬於十字花科的薺菜是兩種我非常熟悉的野生植物,它們長在黃土坡地上,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由大人領著,指著它們的名字讓我知道,這個叫苦菜,那個叫薺菜,在我的印象里,自然便是能吃的了。西北特色的麵食里有一種漿水面,因為它獨有的酸澀味,是只有西北人才能吃的慣的一種美食,在酷暑季節吃起來,算得上是最舒坦最酣暢淋漓的一種吃物。做這種面的漿水,最平常的選材,正是春夏時節長在山野上的苦菜,將苦菜過了滾燙的開水,捏成一個一個的菜疙瘩,從中擠出苦菜的苦汁來。然後再裝入瓦缸,倒入熟麵湯發酵之後,苦菜便變成了酸澀清涼的漿水,盛夏,到窯洞里嘗一瓢乳奶般清涼透心的漿水,是什麼冰鎮可樂、橙汁都望其項背的美事。小時候,發燒感冒,或者咽喉發炎了,只要病痛尚輕,媽媽的常備藥劑,就是喝點漿水再說,一般來說,幾乎都有些輔助性的良好效果。    苦菜因其遍布山野,又含辛苦之味,所以從來都不是宮門裡的食品。黃河大地上的老百姓,幾千年來,遇上吉年,便拿著苦菜做小菜,遇上荒年便吃著苦菜當主食熬日子。從某種意義上,苦菜的韌生,含苦,遍野得生,體現的不僅僅是植物本身的屬性,而且也是中華文化衍生背景的一部分基質。    野地里,苦菜生長的地方,基本都有薺菜混生期間。小朵青嫩的,常被小孩子的我摘來當家裡桌上的青菜吃,而長的已經開了碎白小花的,則連根拔進籠子里做豬草。苦菜的嫩莖葉脈折斷處,會流出白色的汁水,這汁水牢牢黏附在皮膚上,用清水很難輕易洗掉。而薺菜是平和的,它既象個受氣包,又象個淘氣鬼,用太過平常的面目混在野外滿地的綠色中間,似乎不希望讓人輕易的分辨出它藏在身子里的那種自然生我的獨一無二出來。薺菜可以獨立做成一道主菜,清淡寡和,或者可以入湯,也可以做其它菜里的伴侶。它的身上有一種謙和的歡喜的融洽氣息,吃進人的嘴裡是甘甜的。    從古希臘到黑格爾,一般都認為,必然性是悲劇的要素之一,也就是,一個人物,從一開始,他或她的悲劇特色就已經開始了它的旅程,而不是一直到最終的慘絕人寰的結果,才讓我們感覺到。悲劇人物,不管他的最初人生是怎樣的輝煌迷人,最終,總是要回到一片荒涼的曠野之上,並且從骨子裡滲出必然到來的苦澀汁液來,這正是苦菜的自性。而中國上古時代的悲劇營造,就已經開始了苦菜登場的舞台,它的身上,在包含著人的一種對外部侵害的免疫力里,有著某種悲劇的必然性。薺菜,則在融合的氣氛里,是關於自由,愛,浪漫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很謙和的呈現。這是苦菜和薺菜屬於美學上的一點不定性的認識了。    如果沒有《詩經·邶風·谷風》里,苦菜和薺菜在同一個悲劇舞台上的共同登場,我可能永遠都想不到,這樣兩個平凡普通的植物身上,還有在「悲苦」和「甘甜」的意象後面,顯現出的悲劇和喜劇的身影。想想《紅樓夢》和《西廂記》,想想荼薺兩菜,既好玩,又有趣,因為說不上來的,兩個那麼大的舞台可以變成只用簡單的兩個字來理解,而兩棵小小的植物連接了自然,卻逐漸流溢出無限的人生滋味出來。人生,不就一隻腳踩在苦上,一隻腳踏入甜中,並且在這樣的交替當中走向某個必然的終點么?

苦菜

daxiong2000 at 2007-7-13 19:57:34
薺菜匏瓜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瀰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須我友。---《邶風·匏有苦葉》    匏瓜,在《詩經·邶風·匏有苦葉》里,是一個站在河岸邊上的年輕女子,等著遲遲未到的愛人,心裡悵茫時,抒發情感的一個邊飾。    不是這河我過不去,水深的話,我腰系匏瓜,就可以浮游,水淺了,我撩起衣襟就可以走到對岸去,但我的愛人沒有到,我的愛人還沒有到我身邊來啊!    「匏有苦葉」,其中之「苦」意,有伴隨歲月,暫無著落,卻又固執等待的那種神情。這首詩里最後的那種望著空處的焦慮眼光,因為不是指向一個結果,而是讓情感的抒發落在沒有到來的空處,所以,讓這首簡短的詩瀰漫出一種幾千年都沒有散去的耐人品位的失落氣息。有希望,但希望還沒有到。這或許也是人面對時空悲喜交加的一種共有感情。不管心裡已經擁有至愛,還是所愛還沒有到來的人,品讀出這首詩的滋味時,總會有一種深沉含實的悠揚共鳴,這也是匏在古時八音里發出的音色。    憨乎乎的匏瓜,隨人的歷史流轉,身上沒有落下什麼罵名,它給予人的都是福至心靈的一些想像,不知道是人的好意,還是匏瓜的幸運。    孔子和子路之間,有個和匏瓜有關,大家常講的老師蒙學生的故事。有一次,孔子到奸人仲佛處應聘當官,子路覺得不理解,他說:「老師你不是常教誨我們,正人君子對做壞事的人,是不屑也不能與之為伍的嗎?你現在這麼做,是什麼原因呢?」子路的語氣或許要比這個更難聽一點,反正,他對孔子這麼做不滿。孔老夫子經常被子路這麼煩,卻總是能把子路給蒙過去。他詭辯道:「子路啊,老師我,也總是個人。道德仁禮,並不會因為被磨石磨而變薄,也不會因為被污泥污染而變髒。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吧。我總不能一天象個匏瓜一樣的掛著,什麼事不幹,天天等著吃乾飯吧。」子路一聽,也對啊。子路終歸是個莽夫,但沒有子路這麼莽撞的經常急孔子,這個故事也就不能被人們稱做「於理變通」的「匏瓜」理論傳到我的耳朵里來了。儒家思想在匏瓜的圓肚子上,跑起來,也幾乎是個沒有邊界的面。    青年毛澤東說:牡丹先盛而後衰,匏瓜先衰而後盛。他給朋友蕭子升的信里,自省自己不能華而不實。但很可惜的是,他以匏瓜之盛,得了天下,治世的時候,卻又想要開出一陣牡丹來,終還是沒有把匏瓜之路走到盡頭,給中國的歷史留了一段讓人遺憾的痛事。    小時候,我在自家的院子里種過悶葫蘆,匏瓜是屬於葫蘆科的一種,樣子長的比常說的葫蘆要大,但樣子差不多是一個樣的,所以,匏瓜也算得上是我熟悉的一種植物了。記得,春來時,青絲繞藤,仲夏時,架上冒出小家碧玉似的白色小花,假花總會被我忍不住的用抓了泥巴的臟希希的手掐掉,那些坐了果的小白花,象個小花生似的,在門口竹架子上被我天天呵護伺候,象個小爺爺一樣,一直長到秋來挺著個大肚子晃蕩在架上。    匏瓜在老百姓生活里最有用的地方,還是在深深的秋霜里老熟好後,一破兩半,去做水瓢,它在原始祖宗們的泥盆里一直晃蕩到今天華北鄉下的一些山鄉水缸里的水面上,對自己的命運一幅聽其所便的樣子,著實是讓人佩服的緊。    匏瓜個剛長足時,正是肉嫩皮薄的樣子,算是匏瓜的豆蔻年華了。這時候摘下來的匏瓜,可以做好多種美味的菜式。匏瓜削皮切成長條,用鹽層層腌制,腌匏瓜悶肘子,味道好的不得了,是肘子里的那股說不出來的匏瓜味。尖椒輕剁,嫩匏瓜切片,南瓜切絲,用鹽、糖、白醋、辣油調拌,就是爽口宜人,色香有加的涼拌匏瓜,是一道清趣繚繞的家常素味。至於其它的匏瓜入菜法,有興緻的讀者還是去看《天下食譜》里講的天花亂墜說吧,我一粒石頭真是多的難以一一道來。

酸棗樹---寫給母親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邶風·凱風》    棘,指的就是自然里的酸棗樹,在北方四季分明的土地上,這是讓人再熟悉不過的一種植物。它長在山野林地,即使遍山荒蕪,也能見到它寒瘦孤立的身影。是個刺身盈果,固執而又難以近人的形象。把它和天下的母親之心相連,來表達愚頑之子感念慈母的一雙跪拜雙膝,就我所知,也只有在《邶風·凱風》里。    「母親」這個概念,在我的骨子裡,就是我的媽媽。兒遠行,而父母康健在家,讀到這首詩時,我便心裡溫暖的想到一幅《母親早春晨煉圖》來。遠寒山,近炊煙,薄霧輕攏四野間,胖乎乎的媽媽和清瘦的父親,相互扶攜,穿過鳥鳴露寒,彎折繚繞的河灣小路,到葫蘆河的大橋邊上,到清晨初露的陽光里去晨煉。我喜歡這幅想像里天天出現在幾千里外鄉村小城的真實情形,在我生活的世界上,這幅畫就是一幅聖畫像。    遊盪世界,到處尋找一個埋在地層深處的自己,尋找一個可以用自己的眼光去解釋的世界,這樣的行為,有時候覺得可笑,有時候覺得真實,但總還是覺得這種尋找是自己的一份責任,因為內心裡是塌實的,所以風雨寒霜總還能使我笑。但是,盡著自己內心責任的在走,卻把盡人子的責任忘到腦後,雖然時有電話掛懷父母的冷暖安康,但,好幾年的時間裡,沒有當著母親的面,叫上一聲---媽媽,這又怎麼能算的上是盡到一個做兒子的責任?    今年,還是因為父親身體少有病癢,辭了工作,回家小住了一月。幾年裡奔波勞頓,雖心神不怠,但終還是身心疲憊,平日里人事紛雜,自己也少想及自身的狀態。回到家裡,坐在父母身旁,如同倦鳥歸巢,舉手投足,父母都喜滋滋的在身旁噓寒問暖,衣食不念,才覺得自己奔波當中內心裡的麻木。在閑談的不經意間,看到曾經黑髮如絲的人,幾年的光陰里,已經鬢染華髮,言談中,我到默然,母親卻是如孩童過年般的滿臉喜色,雙手拉著兒子的手,好象要把幾年思念時光里的溫暖全部補還給眼前清清瘦瘦,臉有倦容的兒子。晚上,父母安睡後,回到我住的房間,打開電腦寫《回家手記》,在清幽的一份心境之外,自問自己:「你的固執,算不算的上是父母心裡的一根尖刺?」剛到家時,看著雙親蒼老的面容,看到自己兒子出現在眼前,就象突見天上降了祥瑞一樣的驚訝喜悅,而小住之後,在父母剛剛才有的一點點身心安然里,我又要人生遠行,去走自己必然的人生路徑,生活里的相離和在生命里尋找中的無奈,讓靜夜緊逼,點上一支煙,內心陷入對自己無法言說的自責之中。    母親,是個剛勁而做事快捷的人,雖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在要做的事情上,總是不輸於人。但對她的這個行事固執柔緩,既不在乎輸於人,也不在乎不輸於人的兒子,懂得不同兒子不同態度的母親,到從沒有過多少不得不的催逼,電話里,總是說:「育,吃過了沒有?」「媽,吃過了。」「吃的啥?」「東北人包的餃子,比你吃的好吧,呵呵。」我聽著這世上最熟悉最美的聲音總會止不住的象小時候環在她身側時一樣的傻笑。「我和你爸都好,就是經常操心,操心你晚上回到住的地方,總是一個人……」我剛強的媽媽說到這裡,總會哽咽,而我又要說上半天的道理,嘻嘻哈哈的說點其它事,哄的老人笑了,又被她責怪幾句,叮嚀幾句,才能掛上電話。    做這篇小文時,讀到「寒泉之思」,「風過棘里」,心裡如過電波,母親愛我們兄弟,就如同無聲的大地衛護生長其上的苗木山林。孤獨苦悶時,也曾問自己,做兒子的,遠遊之後,你可曾有過哪怕寒泉一樣的回贈,濕潤過她老人家溝壑乾裂的心房?雖然就我的性格,幾乎沒有說過任何讓母親傷透心的重話,但總是一意孤行,不管不顧的,總還是她老人家給我的這一份骨肉相連的性格吧……在生活里獨自行走多年,說不懂父母之心,是假話,而懂得,卻不能讓它安然,又是一份說不出來的滯重。    酸棗樹上的酸棗,可以吃的時候,一般都有食指的指頭肚般大小,青皮時摘了吃,酸澀,寒霜後紅了吃,甘甜。酸澀之後,想來可以將一點甘甜敬贈給父母,能用黃鳥之音,使父母心悅,這是我現在時常祈福的一點念想,希望在破繭之後的人生有時里,能夠讓我得嘗所願。

柏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國風·邶風·柏舟》    生活里瑣事繁多,卻又無處傾訴,愁緒紛雜,心裡不暢快,收拾好家事,老人安睡了,小孩到鄰居家去玩,掩上門扉,沿著青石小路,到村口河邊上,解了攬繩,劃著自家的柏木小舟,靜靜泊到一個水聲之外無人聲的所在,黑瓷碗里到上淺淺一杯家釀米酒,擱到船舷邊上,空對清風,把多少個不寐夜晚里深藏的心事,紛紛雜雜的抖到音色傯傯的江水河面上。這是我讀完《柏舟》後,心裡素描出的一小幅山水畫面,也算是對這首詩的一種繪畫式的解讀。《柏舟》的詩情,在家常女子細微的心事吐露里,用小舟、靜水、女子的不寐之眼勾畫出一個精緻的空幽畫面,而其中裝的酒色卻是辣苦俗常生活的漁鯉波紋,這是最美不過的詩意的營造。算是詩情創作中影響後人深遠的圖譜方式。和這些四言詩衍生出來的後世詩海里富饒多姿的五言詩和七言絕句不同,先秦的四字詩譜更加樸實率真,有著天然韶華自然隱現的安然面對時間的永恆滋味。    先秦古人的詩句,是和著當時的竹絲喑啞古鐘擊鳴一起吟唱,來讓白日里奔波山野林莽的農耕牧民感受到勞頓之後身心舒暢的。四言歌里,韻律齊整,敘事家常,在落日草坪或者宗廟祠堂里,粗布衣衫的眾人靜靜聽這些樂聲,應該共鳴和心悅者不少。可惜的是,吟唱的古樂到今天已經基本失傳,我們只能在文字的意境里勾畫古老先民留在時間裡的斑斑痕迹,在古今自然同的歡情傷歌里,揣摩些中華語言的神奇與奧妙深藏在時間裡的一些幽暗通道。    我是被《詩經》簡約、樸拙、傳神、嚴整、自然、深意潛藏的古風流韻攝住心魂,並由此在這樣一片神奇土地上,去窺探屬於天地萬物託了我們人的情致翅膀到處翩然翻飛的植物世界裡落葉和根莖生髮的無窮故事的。    回到造了小舟的那種樹木身上來吧。柏樹,其實它和《詩經》一樣,甚至比《詩經》更有久遠的生命力。《詩經》里的那個游吟詩人拿它來做文字里的一個小裝飾的時候,它就從自然的精靈河上順著歲月的淺灘溝澗一直流淌到我能發現它的這一片水域里來。    屬於柏科的柏樹,當人面對藏了無數機謀的自然災變和人心的幽暗戰爭時,總是把它作為一種衛士的象徵。在沙漠肆意的邊界上,和其它可能牢抓浮沙的雜草灌木一起,讓柏樹一排排的來衛護我們的家園;在墓園安放我們的英雄,我們至親的家人、朋友的屍骨的地方,讓參天的古柏,代替我們內心的敬意和永懷心底的思念的傷情,來蔭閉衛護雨霧風霜之下的亡靈;在持久的人心的判斷上,孔子說:「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這也是柏的細碎葉面和堅韌木質里透露出來的知人智慧。    生長在陝西省黃陵縣軒轅皇帝陵的廟院內的黃陵古柏,高達20米,胸圍10米,傳說為軒轅帝手植,已有四五千年歷史,差不多是文字記載中活躍的中華文化史的「同齡人」,我曾在此樹下抬頭望去樹頂,古柏的樹頂上一片藍天,藍天在靜默中,象一個神秘世界無限敞開的洞口,我繞著古柏旁足足有一刻種,看它繁密的枝葉里透過來的細微陽光,走到它的陰影里,感覺日影和歲月滄桑共同組成的畫面如何形成這片今日的清涼,想的越多心裡就越是迷糊,越是迷糊,心裡反而越是高興。因為,好象有些無知的欣喜從心裡飄出來,覺得自己站立的地方,樹好大,風有時,而人無涯。

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召南·摽有梅》    《詩經》里的梅,從收穫的情形看,指的該是可以入葯的梅果,梅在漢語里的發音為去聲,輕聲吟讀,有溫軟含骨,剛柔相濟的意味。自然里屬於薔薇科的梅,喜沿長江而居,早寒春上,雪影茫茫中,星花初現,粉白嫣紅,是長冬漸暖時,四季最先露出的迷人風韻。    在自然里的梅之外,我卻忍不住的想到傲雪紛飛的人心裡的那點梅花,這篇文字就算是吟給心梅的歌。    「六瓣梅影染霜色,引的新雪斗芳菲。」這是以前某一個冷雨夜裡,讀《召南·摽有梅》時,突然從心裡飄出來的詩。《召南·摽有梅》里浸透的寂寞女子歲月韶光里的深情期盼,讓我想到《詩經》另一首詩《周南·漢廣》篇里,痴情漢子想要踏開荊棘,躍過江河,去看望對岸思慕女子的情形。寂寞,深深的寂寞,更多的不是地域阻隔而成,而是人心上的樊籬,道德架構當中頻率的失落,某種必然刺入每個人心房的機緣的深藏不露所造成的。寂寞似乎是人心在看不見的時間裡必然要承受的一種命運,於是,在人所經過的時間河流里,便有了無數吟詠的關於愛的寂寞失落中期盼的歌詞文粹,以表達生命個體在一個個獨立空間里渴望相擁雙臂悄然出現的真相。不是沒有人愛,而是你快快來吧,你在何方?這樣真切告白的期盼聲音。2500多年前的寂寞,和今天城市鄉村裡黯然孤落空房的身影里那份沒有目標的愛憐里的責怪,期盼里的悵然,其實可以來同彈一首屬於永恆的傷悲的歌。    然而,對於梅呢?紅梅染雪,是一種純潔、冷艷、孤傲、其實內心晶瑩,懂得深意的心性。「梅女長伴是知音,」指的是理想中紅顏知己的樣子。梅生於寒時,冷峭時節弄冬色,滿身飄逸出的其實是一種溫暖的氣息,一種靜寂中的含藏的活力,一陣抖的翹枝細雪紛紛落的脆生生的笑。梅盛開而不鬧,艷麗而不媚,冰雪連天里不做羞岷,予人以從容,剛直,端莊的美態。國畫里的梅,是歲寒三友:松、竹、梅里,我最喜歡的一種柔中含剛的風骨形象,它繚繞在蒼朴虯枝間,象苦難里重生的笑,灰燼里凝成的露,總會讓我看的啞然,看的靜默。    梅花枝間徘徊過的路,該是應當稱做望梅路,因為路上滲透了深藏內心,卻又要交於時間去承載的戀思情深。今夜,寫點關於梅花的瑣事,不知為何,卻想起一個年輕梅女的故事:高君宇和石平梅。止不住一笑,淚卻流了下來,這是在這一刻我的腦海里關於梅的資料中,最浸著梅的驚魂的事了。

梨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蘢。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召南·甘棠》    《詩經》里的甘棠,指的是山野梨,又叫棠梨,大概拇指和食指圈在一起,就是一個棠梨的大小了,長在山坡土凹里的棠梨,春天會開出美麗雪白的花,夏末時分,棠梨剛剛成熟時,掛在枝頭一叢一叢的,土褐色,是一種成熟了誘人的樣子,摘下來,放嘴裡吃的時候,酸甜酸甜的,而且核大肉少,吃起來有很沙的感覺。小時候,把山間的棠梨摘回來,和酸酸的剛剛成熟,皮還青青的黃元帥蘋果一起,煮一小鍋,煮熟了,在滿屋子酸甜遊盪的饞人氣息里,蘋果的汁水是最愛,小棠梨變的酥軟,吃起來蜜一樣甜,但個太小,算是作料。「甘棠」的甘,應該是指熟透之後,果肉鬆脆的味道。    在寂靜海邊工作的時候,租了漁民的小房子住,長久的海濤和一個人生活的苦味極容易讓人上火。曾經做過廚師的朋友教我怎樣做冰糖雪梨蓮子羹。在小鎮的百貨商店裡,買齊了作料,晚上,把一大個皮厚肉嫩的雪梨去皮,削成一片一片的,將福建山裡出產的無子小蜜棗,一大把蓮子,泡水裡洗乾淨,然後把雪梨、蜜棗、蓮子、冰糖一起放到搪瓷的缸子里,放到電飯鍋里,在給電飯鍋中加水八分,然後,慢慢煲到棗和梨的清香混著一點點蓮子的淡淡苦味飄的滿屋子為止。當時,正在看著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和美學上的一點粗淺讀物,在《個人的體驗》和《萬延元年的足球》的怪誕情節里,對生命恍恍惚惚的覺得澀苦而迷離,轉個身,又看到自己調弄出來的夜晚美味,吃著這潤和甘甜清涼的夜點,覺得無奈和安然在這個夜晚一起混同起來。雪梨的離,這裡是一點清脆的傷悲了。    家鄉九十月里的香蕉梨是我吃過的梨里最好吃的。九十月間,手掌般大小,葫蘆般形狀的香蕉梨正好長到皮青肉硬時,記得外婆將鄰居家送來的一小筐香蕉梨放到鋪了棉花的木櫃里,一層梨子一層棉花的放半柜子,上面用厚棉絮蓋實了,然後用青銅鎖鎖上。一直到春節時,滿屋子香蕉梨的清香,饞的我們天天圍著外婆:「婆,開了柜子看看吧,開了柜子看看吧!」都是饞蟲做怪的原因。取出柜子的香蕉梨,皮質金黃,手指頭肚輕輕按上去,就會將果肉按出汁了。井水洗的乾乾淨淨的香蕉梨,要先放到上房的桌上供奉先人,先人聞了果香,算是領了後人的情,接下來才輪到饞蟲害了三四個月的我們。手裡拿個一個香蕉梨,一口下去,能吃下半個果子,慢慢酥軟了幾個月的果子,果肉完全的糖化了,白皙如凝脂,入口即化,滿嘴含香。現在,到商場,看到那些擺到果品架上,包了金紙的香蕉梨,用手碰一碰木木的果面,總會鄙夷的哼上一聲,所謂仙果,怎麼可能是這個樣子。    關於梨里的悲聲和美色,雖然幾千年里經久不絕,但,總還是覺得,自己看過,等過,吃過,想過的才是自然里最讓人入心的梨。這個念頭以前有,現在卻慢慢的淡去了,覺得生命的真正滋味,還是現在手裡的滋味,雖然這滋味一個人嘗,有時是喜的,有時是悲的。

蕨菜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召南·草蟲》    隨季節的流轉,寒雪的氣息漸漸消盡,春天的溫暖鑽入山野林地里黑油油的泥土中的時候,正是蕨菜油汪汪的生髮時節。春意可以催人心裡情事的生髮,上古的先民和今天的男女總都是一樣。在喬木成陰,蕨菜鋪地的寂靜地方,憂心的等思念的人,相見了,在相擁甚歡時,去做天底下最快意的事。古人在愛戀里情趣上的歡暢,和今人的猥瑣的性上的眾像相比,要清澈明晰歡快的多。因為,在濃情密意之後,我們的先人說:「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男女間在感情上性上相互平等的給予是一件多麼令人喜悅的事。    蕨,在這句詩里,代表著一個永恆美妙的季節,代表著一片生命繁衍生息的旺盛的土地,代表著為激情所搭建的自然里最美不過的一方舞台,代表著兩情相悅的一種自始至終的沉默歡喜的見證。從這種意義上,自然和人之間,在庇護和相互的認同里達成了一種不需言說的和諧。    蕨在植物世界的演化史當中,處在低等植物和高等植物的邊界上,從那些開遍四野的爛漫山花和果實的飄香入人肺腑的樹木的基因里的上溯期中,有這種無主根的大部分都攀爬在山林灌木之下的旺盛植物的身影。它和我們日常生活的親密關係由來已久,是我們日常生活里餐桌上的大眾菜。被民間稱做「吉祥菜」、「龍爪菜」的蕨菜,吃起來清脆細嫩,滑潤無筋,味道馨香,是我常到深圳東北人餐館吃飯時,常點的涼拌下酒菜。幾筷子山野蕨菜下肚,杯朋換盞之間,滿桌子的嬉鬧里,總會滋生一種油脂商業味之外粗糙山野的古樸氣息來。    明人羅永恭寫的關於蕨菜的詩:「堆盤炊熟紫瑪瑙,入口嚼碎明琉璃。溶溶漾漾甘如飴,但覺餒腹回春熙。」是讚頌這種普通植物的不多的好詩篇,從色澤精粹的文字里猜測,此公應該是個吃里的好手。食色,性也,在人來說,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但是,色之為何,食之怎樣,偶爾讀讀《詩經》,在這樣包含了自然音樂聲的句子里,自會有一種不一樣的清澈感覺,由心裡生髮出來。

荊棘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南·漢廣》      和所愛憐傾慕的人之間,阻隔著千山萬水,去尋找的路上,又鋪著荊棘,該怎麼辦呢?踏過這片荊棘林,游過眼前滔滔的江面,到游弋著她的影子,飄蕩著她的聲音的對岸去。就世間真愛相遇的樣子,上古的愛情故事和今朝的愛情故事裡,拉開序幕的前奏,都是如此的雷同,可見,愛一字,其中琴瑟,動人處不在結果,而在愛時的恍惚、徘徊、思念、痛苦、幸福感、歡暢和相視時,見出舍我的深藏永恆的那一束不顧一切的激情蕩漾的光里。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其中的「楚」,就是我們時常在山間荒地里見到的糾纏一叢的尖刺滿身的荊棘。荊棘在愛里,象個鑒證師,它在我們想要相互完全擁有的路途上,形成一些看起來難以逾越,實際上需要盡了智慧和心力才能衝破阻隔的屏障,以便讓愛的深度和留在內心裡的那份相互的珍惜持續的更為久長。這荊棘不僅會出現在我們的手邊腳下,也會時常顯現在我們心上。      如果說這世界永遠都是一片廣闊無際的平原,那麼人心上的情感也就不會有什麼糾葛上的變化,或許一切社會關係中,血弩,死靈,權謀,慾望,也就不會再刺激人去無盡的解剖自己存在的使命了。「小橋流水人家,山高水遠情長」,有時候,想著這樣的話,就會忍不住的在心裡升起一種凄涼和珍惜來。凄涼,是我們在荊棘雨露里必然的將化成灰去,憐憫並珍惜的,是我們存在的時候,內心裡被喚起的五味雜然的情感有過著落的地方。從一面鏡子里,看著尖利的荊棘,到並不覺得它有什麼令人生厭的樣子,反而會用一種慎視的心情問自己,你能不能走過它?因為在荊棘冷漠猙獰的另一面,一定會有一束微笑的柔和了愛意的饋贈的花。生活里,許多時候的軟弱退卻當中,我們許是忘記了這樣的話。      荊棘,長在自然里,指的是兩種不同的植物。荊指牡荊,是古時刑杖犯人的工具,犯了戒律,受楚之刑,就是讓癲狂放縱一瞬的人,知道還有長久痛楚的約束。古代已婚婦女的頭上,常有金玉荊叉的頭飾,在夫妻間「拙荊」這樣雅緻的稱謂當中,滲透著儒家對女性社會生活的種種約束。棘是古代庭院里常做院圍的植物,斜刺暗生,隱含著需要建立起來的一種共同遵守的規矩。實際上,荊和棘在自然里常常糾合在一起生長,常讓我們在「披荊斬棘」中去感知它們對我們期望的阻隔,並證明著它們在自然里冷硬旺盛的存在。      苦難,傷痛,這些,任何一個生命,在他一生里必然遭逢的荊棘般的事物,何嘗不是包裹著一顆顆飄出濃濃香氣的栗子的滾燙的鐵沙,讓我們經受其間,並知曉自己的生命並不只是浮在飄渺的雲上。

牡荊

daxiong2000 at 2007-7-13 20:01:08
芣苡(又名車前子)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周南·芣苡》      清人方玉潤《詩經原始》卷一云:「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於平原綉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餘音裊裊,若遠若近,若斷若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這該是讀此詩的一種境界了,這簡短的詩里,不僅有音韻、節奏的自然轉合,更有用幾個動詞白描出的田園女子細緻勤樸歡快的動感畫面。      山野里溝埂渠窪上遍地生長的車前子,在上古農耕時代傳給我們的畫面里,是歡快舒暢的歌韻在它的小小的淡綠葉面上跳動的音符。不管《周南·芣苡》是農女勞作時自做的農事歌,還是婚嫁女在田間唱的祈子曲,其中,都有一種人和自然的對唱,有一種輕靈粗曠的人和自然緊密相和的音韻,和將自己從生的雜亂中淘洗出來的清新感覺,在這樣素凈的詩里流淌。      走在靜幽蔥綠的自然里,讓人不由自主的產生清澈和舒展,這不是屬於哪個時代人們的專利,而應該是人的基因里,有藏著自身演進變化中得之自然的歲月源頭。和自然親之養之,這應該算是農業時代里人和自然之間的關係。今天,現代化所表現出來的生機勃發卻將人與自然想要組成的面目塗抹的模糊難辯。這中間既沒有人的自以為主宰了多少的歡暢在,也沒有因讓清澈的自然變得猙獰的冷酷氣息在,而僅僅是人這樣一種動物,在展示自己慾望的過程中的結果。生命演進,在動蕩的節奏里,總有一種平衡的因子,其中孕育著要麼和諧要麼紛亂的歷史場景,在我們上溯歷史的時候,總能讓我們清晰的看到。如何平衡,古人,在田間采車前子時唱著歡歌,今人呢?在丟失了那種輕盈的傳承後,我們所認為的絢爛是不是已經得到?      自然里的車前子,在我西北的家裡也叫豬耳朵草,是小時候,下午放學回家後,去打豬草時,最常掇到竹靡籃子里的一類植物,它塌塌實實的長在田間地頭的樣子,是一副和善的讓人漠視的情形。不規則的粗厚的小圓葉,竹籤棒棒般的搖在風裡的小碎花,暗紅的硬邦邦的碎種子,全都是經歷千年萬年面不改色的深沉模樣。現在,到野外去,在沙土地里見到些瘋長的雜草,從中輕易叫出名的,就有這車前子,不僅知道它的名,因這名,回憶起童年裡一個無知無畏的小人手裡挎著個小籃子在田野里蹦蹦跳動的畫面,還知道些它的藥理上的用處和因這藥用而得來「車前子」的名字的山野傳說,一路上對這樣熟悉的植物古今舊事的亂彈一凡,,不知不覺間,對山鳴水叫的自然覺得倍感親切起來。

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周南·桃夭》      對我來說,四月里浮雲一般的被嗡吟之聲逗弄的含笑不語的粉色桃花,花自飄零果初生時滿山上綠色浸染的桃林,枝頭盈滿蜜汁將熟未落等著人摘的桃子,是再熟悉不過的自然畫面,因為,在這些自然的縫隙里,有我的童年,和屬於唯一的童年的那雙眼睛裡,看到的一些關於人生的好奇和困惑的純凈陽光。我在桃林的清香里睡著的時候,是在一張人生未醒的溫床上。      桃子由野地進入家園,並和任何一個時代的人們溫暖和諧的相處,從某種意義上,就象是天上蟠桃園裡某棵性靈的桃樹犯了天庭的戒律遭罰落入人間的結果。它默默的在香氣繚繞的皇廳的供桌上,在面黃肌瘦的山民的裂岩粗沙般的手心裡,在文人騷客悲情牽眷的文字中,一直陪伴並見證人和時間這一對冤家永恆的糾葛史。      桃子,是既被歸入聖品,又能走入任何人手裡的平凡的神奇之物,桃木也是神話傳說里的仙器,可以引導某種神秘氣機,預示人們能夠看到一些超出平常之外的自然神靈顯示巨大法力的影子。〈詩經〉里的桃,艷麗端莊,是男子有室,女子有家的引導物,其中可以看出豐饒健康的兩個生命,是怎樣歡歡喜喜的開始踏上一個嶄新世界的台階的。長久安寧的家庭氣息里,桃的清香、包容、和日積月累的蜜露的餵養,這或許是古人取桃為詩,祝福家庭之福長久的另一重願望吧,我想。      中國的古人說:「草之晶在花,桃花於春,菊花於秋,蓮花於夏,梅花於冬。四時之花,臭色高下不齊,其配於人也亦然。潘岳似桃,陶元亮似菊,周元公似蓮,林和靖似梅……」可見,桃也是寄予我們心性的四時花,從花里,可以讀到我們看不見的胸襟里所充滿的氣息,懂得人之為人,在直接的物質之欲外,還有心神的安寧和意趣的舒展。在經久時間的淘洗之後,還能讓我們記得「人面桃花」和「四月芳菲」的不盡滋味。

卷耳(又名蒼耳)      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周南·卷耳》      思念是恆久的光,它從心裡透出來,落到眼前的蒼耳上,就思念的人來說,那一刻她變的酥軟了,就蒼耳來說,它物化成魂,進入人心思慮的海洋里,不再僅僅是凡俗世界裡的蒼耳。自然和人,在這個時刻,同時產生了雙重的意義,愛戀和寄託,物性和幻念。從詩的美學意義來說,吟讀這句詩,可以讓我們看到一個如水的婦人,在愛的光影的誘導之下,如何由生活里的一個活潑情形化做柔情繚繞的一縷輕煙,飄飄渺渺的飄落到平凡自然的一個物件---蒼耳身上。而蒼耳,則在靜默時分,不再是個空間里單純的自然形象,它被一種神秘之力開啟了時間相連人心的通道,讓一雙痴迷的眼睛穿越地域阻隔,看到夢幻般的鏡子里,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是如何行走在艱難的征途古道上。      就歲月所形成的席捲,我們現在身處的時代,極少將女子如水的形象看做是生命里可以綻放的艷麗花朵,女人們多是想要重新將水化成冰的堅固,挺著鋒芒出現在世界的舞台上。但是讀這樣的詩,內心裡飄然浮現的女子,依然讓人愛過妖媚果敢千倍。這是中國的歷史文化和新時代的西方的社會發展特徵之間在產生融合性的對抗力量了。蒼耳子上的短刺勾鐮,體現的不是獨立個體的個性特徵,而是男女之間和諧關係所要體現的一種普遍聯繫,一種相互的不是外在利益形式上,而是在內在心理當中的的牽掛思念的柔和的共振情形。      就真正愛的久遠形式,在這種如水柔情里,深藏著的,到不是一片彌散世界,而是有更深的力將結合在日常生活所要遭受的千轉百回中間。然而,我們的世界裡,腳下和人心上的節奏太快了,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很少有人在去冒險進入舒緩的付出和角力,不知道這是人們智慧了,還是更脆弱,更愚蠢一些。      想著,在青草茫茫的山路邊上,看到一個神情憂傷的柔媚女子,正站在一珠蒼耳旁,蒼耳是弓,思念是箭,它們指向的不是一瞬,而是神秘的永遠被時間所鍾情的愛的永恆。若有大師能做一國畫成圖,可取名《蒼耳之思》,以寄託中國文化在一個女子,一分愛戀,一珠蒼耳身上在千年時間裡所積聚起來的人於自然之間看似相離,其實緊密相連的神秘關係。

葛藤      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周南·葛覃》      先將這兩行詩譯成大白話,譜上曲兒,讓童音來唱一唱吧:      苧麻長啊長,延伸到谷中。葉兒茂蒼蒼,黃鸝飛棲灌木上,唧唧喳喳在歡唱。  苧麻長啊長,延伸到谷中。葉兒茂蒼蒼,割煮織成布衣裳,高高興興穿身上。      還有一句是小女子回娘家的話,就不譯了。這個從遠古的詩情里取下來的鏡頭,是人在自然里,象鳥又象風一般的樣子。讀這樣的詩,並能夠感覺到一種熟悉的貼近心靈的鬆弛情緒,這種情緒的影響物,就是閱讀者流淌在內心的流水變的清澈了,安然了,平靜了。我以為,這是好的詩應該具有的力量當中的一種---鬆弛感,內在性。      葛藤(又叫苧麻),是一種豆科類的藤本植物,在山林的坡地上,城市公園裡的無人區,路邊的腳底里,草原牧野的落日下,惡風沙石的縫隙間,就是葛藤的生長地。葛藤的性情,既不溫柔,也不剛勁,它有著看不見的爆發性的內在生命力,就象是一個不定性的自然界里的壞孩子,要管束好,讓葛藤根煲上靚湯,葛藤粉拌著炒出清香的雞蛋,酒桌上飲到「千杯不醉」的能解酒的葛藤花。在不加管束的時候,20世紀70年代,葛藤在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天敵的情況下,佔領了美國喬治亞、密西西比、亞拉巴馬等州的萬頃土地,將當地的植物擠死擠光。野馬一樣的葛藤,是需要人心理性韁繩約束的。      在青春少年的時候,我也有過葛藤般肆意成長的日子,那樣的日子象夏日裡穿梭白天黑夜的雨幕,不具節奏,不懂愛恨,到處浸入。現在,理性逐漸的降臨到內心的世界裡,葛藤般的瘋長與狂野,不是綻放在自然下,而是交到心裡的原野上。愛的天空,生的世界,象台階一樣的在眼前變化,就象塔形紫色葛藤花上一瓣一瓣的形狀。

蓼藍      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小雅.采綠》       blue,藍色,從外太空漆黑一片的宇宙里看我們人類的家園地球的時候,白色浮雲的輪廓間隙里,透出震撼人心光輝的就是這種顏色,一種不事張揚,安靜,謙和,充滿了內在力量的孕育的色彩,一種我喜歡的色彩,一種母性的色彩。      黑色的夜暮里,三原色:紅,藍,綠,應該是人類最先感覺到,並用它們來裝扮我們生活的顏色。      先秦時,手工的勞作,「終朝采藍,不盈一襜,」采上一天的蓼藍葉所積累下來的染料,還不夠染上一件麻衫,可見采藍是件很辛苦的事。「五日為期,六日不詹,」男人去采藍,約定五天後回家,六天過了,還沒有見到人的影子,女人依門遠望而心有怨憤,其實擔憂之心該是大過抱怨吧!這首純粹色彩里的詩,是一首生活里自然生髮,不需任何吟詠的藍色的思念詩。      藍色,不僅流露生活里的情感細節,而且還在其它的詩篇里衍生出激奮人生的佳句。戰國思想家荀子的《勸學》篇里有這樣的話:「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這是讀書時,我所敬重的老師時常激勵我們好學上進的話。然而,青,出之於藍而勝於藍,該要滲透多少生命的心血,才能得到期望和自我之間的欣慰,這是每個活著的人都想問自己的問題吧!      蓼藍是自然界中含靛藍較多的一種植物,大約二、三月間下種培苗,民間有「榆莢落時可種藍」的說法。六、七月間蓼藍成熟,葉子變青,即可採集。采後隨發新葉,隔三個月(九、十月間)又可收割。到有一種一年裡生息不絕的樣子。      靛藍浸染絲織物品,在朦朧的光澤里會有高貴濃艷的嫵媚之氣飄逸出來,浸染綿麻織物,則有謙和素雅質樸的情態,讓人覺得尊貴安靜踏實,而且染後,色澤附著在織物上的牢度非常好,幾千年來在宮廷和民間廣受喜愛。我國出土的歷代織物和民間流傳的色布、花布手工藝品上,都可以看到靛藍樸素優雅的色澤透過長久時間的打磨,依然在安靜的流露它原本就有的氣質。      從某種意義上,三原色里,紅色是產生激蕩的創造的力量,綠色是安靜的體現成長生機的力量,而藍色,則是一種形成和諧並保持均衡的力量。從這種意義上,自然里普通姿態的蓼藍,到是把不普通的一面深深藏起來了。    

艾蒿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王風.采葛》       艾蒿不具妖嬈的形體和芳菲的花,但在古時,越是由淺綠到暗綠里長的長久,在祭祀的眼裡就會越具神性,而被放到社稷、宗廟的供桌上。可見神也是不喜絢爛嫵媚的浮華,想要在樸拙清雅里醒神靜坐的。      愛人之間,相隔一日,卻好象分離了已經今年(三秋,這裡當九個月的時間來理解)。昨日依依分別後,每一步都變成了一天,每一刻都成了夜晚,今日里相見時,四季嚴寒酷暑都已經輾轉難眠過了,酸甜苦辣也已經折磨過了人心。「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很委屈很幸福的說這樣的話時,彷彿相對的是兩雙淚眼。這是艾蒿的本性么?所謂的相思豆是艷麗的紅色,卻藏著灼人的毒性,而千年不言不語的相思草---艾蒿,淡淡的綠,輕微的香,遍地里旺盛的無聲無色的長。這或許是世界的本相吧!      西北家裡,艾蒿被稱做蒿蒿草,從初春長到末秋時,用晒乾的淺灰色的細枝擰成草繩,老人們用來做抽旱煙的火廉子,多出的草繩,存放到來年蚊蟲紛飛的季節,點著了,掛在門眉上,一點淡輕煙霧裡的焚香,既驅蚊,又避邪。粉刺子癢的身上起小疙瘩時,外婆用晒乾的艾蒿熬的水,擦到病痛處,病痛的地方就如神手拂過,一覺醒來,病痛全部消無。現在,驅蚊和除癢,早不用這樣的土法子了,這些回憶里的鄉間舊事想起來只是心裡覺得有些歡喜。      初夏艾蒿的細碎葉子正毛茸茸的嫩,摘下來,可以是飯桌上很美味的一道野菜。這是聽過,沒有吃過的事情。和艾蒿有關的菜,只吃過一次韓國人的艾蒿豬肉丸子,是幾年前的事了。點這個菜,即不是為了對韓國風味的好奇,和豬肉丸子也無關,只是在菜單里見到有那麼一點艾蒿的綠在,細細的品,想到「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道菜吃過,而能記到現在,是《王風。采葛》里的一點意趣。

愛的使者---萱草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便我心痗。——《衛風.伯兮》      先秦到至今,萱草最初落在人心上的是一個女子思念遠方愛人的一點相思,愛而不能相見,只能背靠著秋樹,對著空落的天空喃喃傾訴,長久之間,竟生出愛的病症來,這是古來痴情的樣子,無論是應對古代的倫常戒律,還是今時慾望浮泛的道德影子,這種情態總會讓人感動,因為愛著的人總比無愛的人要來的幸福,痴情的人總要比在愛里飄忽不定的人來的更為安然。      《詩經》里的諼草,指的便是萱草,朱子注的詩經里,解「諼」為忘憂之意,所以萱草又有忘憂草的美名。愛,卻又沒有辦法和愛人相見,而生的瑣碎還要繼續,為了心態放的平和,只有忘憂才能做到,這可能是朱子的意思了吧。不管對錯,這都是我的猜測。然而,我卻愛著萱草,喜歡它叢生的劍葉和奔放的花,有雪青的,鵝黃的,憤紅的……不是單純的顏色使我產生聯想,而是從中看出幾千年的愛浮在陽光和煙塵中間,讓人想起人心上背負的憂鬱和一點痴迷的堅定的目光。這是很周全的愛的樣子。      在1907年五月,美國維吉尼亞的安娜喬薇斯,在其母親的逝世追悼會中,獻上一束康乃馨象徵母親花之前,萱草早已是中國的母親花。在一些特殊的時間裡,給母親獻上一束花,在舊日中國並不是通行民間的習俗,但是,懂得母親,並將自然之堅韌、柔和寬博連接於神聖的母性,在中國的厚重文化里早已經有了記述。在今日信息一體化的世界裡,在母親節給深愛的母親獻一束康乃馨,似乎是個溫暖的表達,卻很少有人懂得獻上一束萱草,從歷史的傳承中,按照一個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中國人的自信,來讓這份愛更符合中國千年文化的特質。      然而,萱草,難道不是愛之花么,相思之愛,親子之愛,萱草都是愛的使者。      記得一篇寫的極凄美的文字,見著文章作者的名字里有一個「萱」字,在這份凄美之外,卻又突然感覺到一點愛的氣息,竟然懷著溫暖的心,再去品讀文章里飄渺而又堅定的情緒。現在想起來,這些應該都是萱草的功勞了。    

有女同車---木槿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鄭風.有女同車》      所謂美女,是個什麼樣子呢?顏如木槿,這是意識里可以呼吸的膚色,感覺裡帶著露的花。體態輕盈優美,幾預迎風翱翔,仙女也就這個樣子了吧!晶瑩佩玉隨風叮噹,舉手投足,無不幽雅賢淑,這是懂得人心,懂得萬物的氣象。古人眼裡的美女,今人眼裡,似乎不完全是這樣了。      木槿,所謂「舜」者,朝開幕謝,瞬間之榮,來去匆匆。這是用憐惜的手,來挽著身邊難得一遇的美艷的花;用愉悅的心,和美麗的人,同看一方風景;用意識里的話,把美麗的人的身、形、意永遠的記在心底。和舜華之女同車,永遠都是一件快樂的事吧!      植物里的木槿花,是仲夏夜的夢之花,朝開幕謝,卻並不憂傷,似乎迎著純凈的陽光,含有歡喜,似乎朝幕不是一舜,而是幾十個日日夜夜的循環。艷麗的花融在綠葉里,和諧有致,是以高潔之姿,坐在你身旁的。生活里,有幸遇到木槿女子,一路或者一車同行的,一定要面朝晴天曠海,胸畫十字,默默祈願,讓這樣的好運長久相隨著你,因為木槿里藏著的不僅有現實里一瞬間,記憶里長久遠的美麗,還有我們時常期盼的永存幸福的祈禱。          植物里的大美女,也是《詩經》里的大美女:

黍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王風.黍離》       「不讀《詩經》,不知萬物有靈。」以前聽一個敬重的人說的這些話,只是溺懂而已,今天深感,才算有所懂得,懂得而心生嘆息,心裡生氣繚繞而不能絕。      黍有《王風》之歌,始有千年不朽。黍若有靈,便是和人同生共滅了。      忍不住長嘆一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浩雀當鳴,以求同音,人心悲歌,覓的是個知己,千年而有同嘆的,是因為同負一個永恆孤獨的背影。這就有了「黍離之悲」,有了千古人心的滄涼滋味。      黍在自然里,是一把沉甸甸的穗子,以春來青苗而依風搖搖,以熱暑時分而迎風彎腰。小時候,記的外婆燉的金黃色的小米粥,坐在炕頭上,一勺一勺的延著黑瓷碗邊瓢著來喝,全沒想到,我喝的,不僅是自然之實,而且也有悲蒼靈歌的繚繞生氣。      一黍一搖,一生一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白茅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召南.野有死麋》        獵人用白茅包起射殺的麋鹿,以表自己對自然饋贈的虔誠;懷春的女子,有男子來調著情事,兩情相悅,是生命里永遠最動人的畫面。        很奇怪,讀這樣的文字,眼前就會有一個奇妙的圖景,一個死生自滅,生機昂然的世界,四季的變化濃縮到很短的時間裡,男歡女愛都讓人無限的歡暢。        想著這是先秦以前,我們祖先心裡的詩,心裡會有一點訝然。埋入土裡死去的生命,和懷春女子痴迷的一雙眼睛,象音樂一樣的在自己身處的時間裡,產生了一種清澈的音樂感。這是很奇妙的一種感受。        一個美國求學的朋友,在她的遊記里,記述了她駕車在美國南方高速公路上趕路趕的累了,將車停在路邊的金色的陽光里,眼前小河流淌,白茅在風裡輕輕搖擺,從背包里取出《詩經》,讀幾首《國風》的情景。她說,那一刻,她覺得有看不見的故鄉的音律響起來,自己似乎從陽光和拂面的風裡飄起,飄到黃河岸邊,正聽著江聲浩蕩,看著眼前青草蔓長……        好,現在來說白茅吧,古代,白茅是潔白和柔順的象徵,閉上眼睛,可以想像一個潔白、柔順的女子,陪著你在秋涼的河岸長堤上散步,這是一種溫暖。嫩茅,又稱「荑」,自古美人玉手,稱為「柔荑」,該是又白又嫩的了!        想到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滄桑的歲月,一個人的心裡,卻思慮山河歲月的甘苦,掛懷天下寒士的襟懷。直覺得這白茅,輕的飄上九霄,重的直戳在人心裡。

蘋 (大萍或白萍)      於以采蘋?南澗之濱;於以采藻?於彼行潦。——《召南.采蘋》      古人祭祀前,采萍,采藻,行走在水邊,是什麼原因呢?在遠古的農業時代里,水邊,也許正是祭祀的佳處,水邊才是一切生命繁盛的開始。而萍,正是水邊繁盛水草里,被吟唱的祭祀者看到眼裡的那種幸運的植物。      蘋(既大萍)是利用無性繁殖來繁衍下一代,母株會從水面下之走莖生出無性芽,而長成新個體。從圖片上看,纖細,柔美,深藏著勃勃生機,在自然的風裡,平凡的不言不語。      俗語叫做田字草的正是此物,從先秦的詩里一直嫩到今朝,其水靈靈的狀態一直不減當年。    

蔞蒿(蘆蒿)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周南.漢廣》      這是《漢廣篇》里,痴情漢子寫到對岸漢水的女子,可惜不能接近她而寫的幾句話。把高大的灌木做了柴草,把綠綠的蔞蒿割倒了聚掄起來。把馬兒啊,喂的飽飽的,以便能夠有機會去接讓人時刻記掛的人。讀這樣的文字,並且明白了這些文字里的意思,覺得,這是先秦時代的精品小散文了。然而,古人的高妙處在於,他們表達愛的時候,不遮遮掩掩,而是用淳樸的方式,直接往心裡去。        蔞蒿,竟然是喂馬的草,而馬兒的腳步是走向愛戀女子的。非常神奇的意境,真的很神奇,竟然可以這麼間接又直率的表達了神秘的愛這個字。        作為菊科的蔞蒿,很早就是人們桌上的涼拌菜,蘇軾詩里云:竹外桃花兩三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河豚肉里有毒,而萎蒿則是解河豚之毒除蘆芽之外的佳品。        見到圖片,才很親切的認的出來,我小時候也是吃過蔞蒿的,只不過沒有河豚之香,是由外婆在開水了滾過,用鹽麻了,滴上菜油,當做山野菜來吃的。        讀這些簡妙的文字,漸漸覺得,天下絲縷莖葉,都有說不盡的暗語藏在裡面的,我們只是要有從中去找的能力就夠了。    

飛蓬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衛風.伯兮》        女為悅己者容,所愛的不在時,心裡黯然,發如篷草,也沒有心思去整理。古人寫情之深,從姿容里,能尋出情何以堪的哀傷來。        飛蓬,學名狼尾蒿,西北鄉下似乎也是這麼叫的,飛蓬其實取的是種子在風裡的姿勢。此草,生命力極強,長遍大江南北,是隨處得生,隨處得長的樣子。        剛要離開長安的李白,從山東漫遊歸來的杜甫。偶相聚,又相遠時,詩仙送給詩聖的詩: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道出了千古文人的命運:為精神的魂靈獻祭自己,離了物慾的河流,飛蓬也就是必然的生命狀態了。但這兩句詩里,既有滄桑,更有豪情,為我所喜歡。        長在自然里的飛蓬是再簡單平凡不過的植物,我既沒有從中體會到愛的堅貞,也沒有看出人心上的澀苦,我默然看它的時候,不知道,它的葉面上還藏了上古《詩經》里的愛情,以及命運之無常和不得把握的蒼涼況味。讀到此處,才算是懂得一點。

蒓菜        思樂泮水,薄采其茆——《魯頌.泮水》。茆:蒓菜         農事詩里,能見到輕盈的手,去采天底下綠瑩瑩的好物件,就會痴想。古之魯國,今之山東地,思樂一片山水,有薄采之手,說明生活是輕快的,有妙趣,叫人想來,該是好生活。好生活不完全由富貴憑持,得乎心態。        《植物學》的資料里,介紹蒓菜,為睡蓮科水生宿生草本植物,自古以來就被視為蔬菜中的珍品,以嫩莖葉供食用,還是抗癌症的佳品。蒓菜,以杭州蒓菜和四川的西昌蒓菜為佳品。從我找的圖片里看,好象以前吃過,究竟真的吃過沒有,自己卻不能肯定下來。        想想《詩經》里薄采蒓菜的那雙手,對這種蔬菜里的佳品到止不住的有些神往了。

荇菜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周南.關雎》        「參差」兩字,「寤寐」兩字,到是大有深意,有不解的味道。其實包含了和諧的意思,其中沒說的話,就是要懂得自己,敏悟萬物,然後順著自然的情勢而行。        最好的詩,就是和諧簡練的大白話,情話同樣如此。        荇菜是水環境的標識物,荇菜所居,清水繚繞,污穢之地,荇菜無痕。「高潔」二字,高到未必,潔卻是當的上的。《顏氏家訓》里有:「今荇菜是水有之,黃華似蒓。」的句子,也是訓導族人,行世要有清澈之心。        荇菜能不能吃,就不知道了,在古人眼裡,若窈窕淑女般的,想來是可以能吃的吧!

蘆葦之傷    《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經·秦風·蒹葭》    【注釋】   1、蒹葭:蒹(音jiān),又稱荻,細長的水草,長成後稱萑。葭(音掃),初生的蘆葦。   2、蒼蒼:茂盛深色狀。   3、伊人:那人。   4、方:旁一方,即一旁。   5、溯洄:逆流向上。   6、從:追尋,探求。   7、阻:險阻;崎嶇。   8、溯游:順流而下。   9、宛:好像、彷彿。   10、凄凄:同萋萋,茂盛狀。   11、晞:干。   12、湄:水草交接處,即岸邊。   13、躋(jí):高起、登上高處。   14、坻(chí):水中小沙洲。   15、采采:眾多的樣子。   16、已:停止。   17、涘(sì):水邊。   18、右:向右轉,道路彎曲。   19、沚(zhǐ): 水中小沙灘, 比坻稍大些。    在東門,我初見你,你夾雜在人群里象飄絮,象鳥鳴,象春風;在溪邊的黃昏,我又見到你,在汲水的女孩子們中間,你如倒影,如水聲,如煙霞;三月三的上巳節,在眾人注目的舞台上,我看著你,你是烈火,是妖魅,是飛霜。    你是我的驚雷。    風起時,你要走了,你登車入了幔帳,霧被吹的散亂,塵土迷了我的雙眼,殘葉敲著世界咔咔響。你伸出幔外,輕拂過幔帳的那隻手,我快攆著步伐,追著它,那一刻,它是我的靜夜,是我的太陽,是我的千丈冰下剛剛溶化的那顆水滴。但我追它不上,追你不著,我怔怔的站著,看著你消失在蘆花的盡頭,我覺得自己一瞬間死去,殘骨酥解,魂靈飄散,它們沖入了大地,化成伴著你路途上跳進你眼裡的一棵棵柔柏風楊。    入夢,我見你在蘆羽如雪的地方。醒來,月影交織著殘夜把你披到我身上。    5月,浮水東邊的山上,月亮薄的如磨了千百遍的玉鏡,太陽厚的如燒不盡的山火。我羨慕它們在薄涼的清晨,能這麼不期而遇,這個時候,百鳥歡鳴,蟲兒歌唱。風來了,拂動蘆葦葉上的露珠里,暗露的濕痕未乾,你的影子不在。我惶惶然地問路上忙碌的漁女,能不能告訴我,所謂伊人,可是在水一方?    7月,濺著浪花的孩童,把骨刺插著的黃魚摔到岸邊,滑下垂柳的小孩把碎葉撒在我身上,我尋著存了你聲息的水流的腳印,在這個煙波蕩漾的地方,可以看到水邊的蘆花初開,蘆葦小穗上針一樣的碎花,象極了你眼睫毛上寒星一樣的水珠,那是三月三令我心醉的舞場。在風搖蘆花的蕭疏淡盪的節奏里,那個霧裡不在的你,象風,象雨,落在月明水鏡里盛開的飄飄渺渺的花上。我獃獃的痴了,忘了捉弄著我的孩子們的笑聲。在岸邊的岩石後面,孩子們搶著架子上烤熟了的黃魚,我心裡綴綴的想要從他們的嘴裡探問,所謂伊人,可是在水一方?    11月,奔馬濺碎草屑,寒鴉振落瘦枝上的凝霜,冰河地,殘葉黃,蘆羽如雪,夢裡來時,見到你正在雪中央。我問路翁,春露起,秋時分,冬臨處,能不能告訴我,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看著我,長嘆一聲,指著水波無盡處,孩子,順水去找,不要停下你的腳步,等到春暖花開時,她就在河流盡頭的水中央。    註:我把初稿全部毀掉,突然想這麼寫。無論怎樣,這樣寫超出了常規,我的資料都是鑒賞和讚歎,再大的詩人,在這首詩面前都覺得自己短了,缺了,因為這首詩里感覺虛到盡頭,真到盡頭,心性所追慕的朦朧幻境里是一個透明的地方。不好文字的人,讀這首詩的時候,都會心裡一抖,抖的亂了,生命清了。我讀的時候,也是心裡有這麼一抖,然後,這些文字便是一抖的結果,所謂的鑒賞和讚歎,反而不再是我的視角。我毀了好幾次稿,以便確定我最終寫這篇文字的情緒的路徑。

daxiong2000 at 2007-7-13 20:03:20

飛蓬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衛風.伯兮》        女為悅己者容,所愛的不在時,心裡黯然,發如篷草,也沒有心思去整理。古人寫情之深,從姿容里,能尋出情何以堪的哀傷來。        飛蓬,學名狼尾蒿,西北鄉下似乎也是這麼叫的,飛蓬其實取的是種子在風裡的姿勢。此草,生命力極強,長遍大江南北,是隨處得生,隨處得長的樣子。        剛要離開長安的李白,從山東漫遊歸來的杜甫。偶相聚,又相遠時,詩仙送給詩聖的詩: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道出了千古文人的命運:為精神的魂靈獻祭自己,離了物慾的河流,飛蓬也就是必然的生命狀態了。但這兩句詩里,既有滄桑,更有豪情,為我所喜歡。        長在自然里的飛蓬是再簡單平凡不過的植物,我既沒有從中體會到愛的堅貞,也沒有看出人心上的澀苦,我默然看它的時候,不知道,它的葉面上還藏了上古《詩經》里的愛情,以及命運之無常和不得把握的蒼涼況味。讀到此處,才算是懂得一點。

象紫蝶一樣紛飛的野豌豆    《四月》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廢為殘賊,莫知其尤。  相彼泉水,載清載濁。我日構禍,曷雲能穀?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盡瘁以仕,寧莫我有。  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    ---《詩經·小雅·谷風之什·四月》     【注釋】  1、徂(殂cú):始。《鄭箋》:「四月立夏矣,至六月乃始盛暑。」  2、匪人:王夫之《詩經稗疏》:「其雲匪人者,猶非他人也。有詩曰『兄弟匪他』,義與此同。猶言『父母生我,胡俾我瘉(喻yù)』(見《小雅·正月》篇)」  3、腓(肥féi):通「痱」,枯萎。《毛傳》:「凄凄,涼風也。卉,草也。腓,病也。」 《鄭箋》:「涼風用事而眾草皆病,興貪殘之政行而萬民困病。」  4、離瘼(莫mò):《毛傳》:「離,憂。瘼,病。適,之也。」  5、烈烈、:《鄭箋》:「烈烈,猶栗烈也。發發,疾貌。」  6、穀:《集傳》:「穀,善也。」  7、廢:習慣。殘賊:害蟲。《毛傳》:「廢,忕(是shì)也。」《正義》引《說文》:「忕,習也。」  8、尤:《鄭箋》:「尤,過也。」  9、構:遘,遭遇。《通釋》:「構者遘之假借,構禍猶雲遭禍也。」  10、紀:綱,約束之意。  11、有:《通釋》:「有,當讀如相親有之有。」  12、鶉(團tuán):雕。鳶(淵yuān):鷹。《毛傳》:「鶉,雕也。雕鳶,貪殘之鳥也。」  13、鱣(粘zhān)、鮪(委wěi):魚名。《爾雅·釋魚》郭璞註:「鱣……今江東呼為黃魚。」《集傳》:「鱣鮪,大魚也。」  14、「山有」二句:《鄭箋》:「此言草木尚各得其所,人反不得其所,傷之也。」    史料上記載的薇菜和我們今天所說的薇菜,我最初以為是同一種植物。《詩經》里的薇菜,是詩人情緒落腳的一個腳印,它的具體物性如何,一個在性靈的世界裡行走的詩人,一定是不會具體的描述它的形態的。陸璣在他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里對薇做的簡短說明是:「山菜也,莖葉皆似小豆,更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到被解釋為大巢菜,野豌豆,我才見到我熟悉的名字。小時候吃過野豌豆紫紅色的小花,指甲大小,狀如鳳舞小蝶,是在曠野上走的時候,隨手摘了放嘴裡,以便讓走一段長長的悶路積在心裡的無聊可以有個物件舒解舒解。等到秋上豆莢成殼,摘了含嘴裡「吱……吱……」的吹,和楊柳嫩枝蛻皮做的口哨有一樣驚動自然的異曲同工的效果。這是豆科植物里我熟悉的薇菜。植物學上,有學名叫紫箕的,是現代意義上常說的薇菜,新長出地面的嫩芽如盤成一團的章魚觸鬚,多是採摘、脫水之後,精美包裝了出口的,在野菜家族裡屬於貴族一派,不管其雍容姿態如何,都不是我在《詩經》里所想的薇菜的樣子。《詩經》里的薇菜是苦味菜,它夾在風裡抖動搖蕩的樣子,是一種悲苦呼號的形式,《爾雅·釋草》里的巢菜,被稱為「搖翹」,取的是「莖葉柔婉,有翹然飄搖之狀」,我以為正是我的感覺里薇菜的樣子。    讀《小雅·採薇》篇時,我的第一感覺就要寫一寫薇菜,但是讀到「楊柳依依」時,我被這四句千古縱橫有其悲聲的盛名里的楊柳所感動,寫了念如紗,悲聲不古,柔絲不絕的---柳。無論如何都要寫一寫薇,「薇」的名字象極了一個溫柔女子溫婉賢淑的目光,這目光盯著你看時,總覺得有象欠了摯愛之人的債一樣的感覺。尋到《小雅·四月》里,看到有雙採摘蕨菜薇菜的手,說不上來的歡喜。    《四月》寫的是一個仕途不順但滿心憂情的人發牢騷的話,這樣的話,屈原在《離騷》里說過,杜甫在他的詩里也說過,這樣的心理,正如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種於世情不曲折的心,正是詩人心裡鋼筋水泥一樣的那個格,這樣悲憤的牢騷話兒,不能不說是一種民族心性里埋藏起來,有一天會化煤煙化石油的財富。「為什麼我不能象蒼鷹和鳶雕,一飛衝天上雲霄?為什麼我不能象黃魚和鯉魚,鑽身江海萬里游?」對於一個為國家鞠躬盡瘁卻處處遭排擠遭打壓的心懷天下的人,這樣的聲音,會不會是屈原《離騷》的孕育體呢?薇菜作為山野里普通植物的一種,落在詩詞句末的,象是生而為人想融於世又難融於世的那個悲情里低微處的托盤。    小巢菜,就是苜蓿,父母晨練時,時常隨手摘一些來喂家裡養的幾隻天天下蛋的母雞,有時候,摘些嫩尖尖,淘洗之後,過了沸水,涼拌了做給我吃。我的印象里,野豌豆的嫩苗到從來沒有當成野菜來吃過,這種和苜蓿長的象孿生姊妹一樣的植物,做成冷盤的味道或許和苜蓿菜的味道差不多吧。它開起花兒來,一串串的,紫蝶自在風裡舞,讀過《詩經》後,到覺得這舞里,印上了人心裡的傷痕,舞的並不象自然里的姿態那樣不動悲喜悠然自得。

椿秀才和香椿伴豆腐    《我行其野》     我行其野,蔽芾其樗。婚姻之故,言就爾居。爾不我畜,復我邦家。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婚姻之故,言就爾宿。爾不我畜,言歸思復。  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舊姻,求爾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異。    ---《詩經·小雅·鴻雁之什·我行其野》    【注釋】  1、蔽芾(費fèi):茂盛的樣子。  2、樗(出chū):指香椿。《毛傳》:「樗,惡木也。」《正義》引王肅云:「行遇惡木,言已適人遇惡人也。」  3、畜:通「慉(續xù)」,好,喜愛。  4、蓫(zhú):羊蹄草,似蘿蔔,性滑,多食使人腹瀉。《毛傳》:「蓫,惡菜也。」  5、言歸思復:《詩緝》:「我歸則復其舊矣。」  6、葍(扶fú):草名。《集傳》:「葍,惡菜也。」花相連,根白色,可蒸食。  7、新特:《毛傳》:「新特,外昏也。」  8、成:「成,《論語》作誠。言爾之不思舊姻而求新匹也,雖實不以彼之富而厭我之貧,亦只以其新而異於故耳。」    喜歡「我行其野」四個字,這四個字在閱讀者心上喚起的是一種荒涼野風吹向幽深處的感覺,在風吹草動的背景里,一個女子心上說不盡的惆悵、悲傷和憤慨的眼神,卷在天地萬物一片物喜的情境里。喚起我們對這個被棄女子的同情和遺憾。古時被眾人看做是惡木惡草的樗、蓫、葍,詩里轉引它們為,除了引導閱讀者的情緒進入一種和主題緊密相連的情境之外,還隱含有女子遇人不淑的暗語。和歷史變遷的金戈鐵馬有得一比的,正是藏在男女世界裡的愛恨情仇,按理性和道德的法則,愛是兩情相悅,而按生理法則,愛是佔有和某種瞬間情緒里傳遞的不確定性。先賢孔子說的好: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誠不以富,亦抵以異。』」,愛就一個字,惑,惑中之戲爾。「成不以富,亦祗以異」,今人以傳統戲曲的曲調翻譯成「並非她家比我富,是你異心相辜負」,讀起來有種鴛鴦蝴蝶一場噩夢的感覺。    常說的椿樹,古書上見到說臭椿的多,說香椿的少,在莊子的逍遙遊里,臭椿也是以無用之物的角色出現在世人面前,由此規避人心慾望追風撲影之害,從而臭椿得以保有一份逍遙和清凈的行世心。這是道家對無名二字看起來非常消極的解讀,我對臭椿扮演的這個角色非常好奇,因為莊子從物有自性的角度,用無用的臭椿樹,講了影響中華文明深遠的無為處世的大道理。    椿樹對我來說是一種非常熟悉的樹種,寫這些文字的時候。鄰居家十多米高的臭椿樹上的椿樹葉子在秋風裡枯黃了,隨風落到家裡的院子里來,葉子隨漸起的秋風,刮擦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響,這種聲音能讓寫這些文字的自己感覺到自己和椿樹之間的距離。臭椿樹其實並不臭,民間傳說中臭椿樹被劉秀誤封為百樹之王,道家的仙人張天師為天下樹木鳴不平,面斥椿樹,樣子長的不賴,其實臭不可聞,由此得名臭椿,可見臭椿有些連升三級的張好古的狗屎運。還有一種傳說,以證明椿樹的百樹之王是有名有實的。古人新做傢具,擺在居室里,夜半時分,豎起耳朵細聽,能隱隱聽到「吱吱啞啞」的傢具的輕響,據說這是未曾飄散的樹的精靈在作怪的緣故,若以椿樹做楔,釘入木質傢具的接卯里,這樣的怪事就不會出現了,因為樹王引了自己的一點魂靈,管理樹木精怪不要為禍人間。椿樹木質柔和堅韌,契入新做木質傢具,其熱漲冷縮可能正好合適。只不過椿樹有這樣的仙人精怪的故事,到顯出它和人之間的那種說不出來的親密感。    臭椿樹上有一種吸椿樹樹汁的蟬,學名叫斑點蠟蟬,青灰色的翅膀上有烏黑的斑點,翅膀上有層象毛霜一樣的白粉,看起來象打了石蠟一樣。我忘記家鄉它的俗名了,和父母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問起來,父親在遲疑中的時候,睡在炕上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母親冷不丁地說了一句:「你說的是椿秀才吧!」一點沒錯,正是這個東東。「椿秀才」這個諢名古色古香的,這讓臭椿樹有了一種學堂的感覺。小時候,夏天午睡時被這種昆蟲吵的要死的時候,就會拿長竹子去捅它們,想起來這些舊事,已經是一種記憶里關於童年的溫暖的遊戲了。    香椿在南方的超市裡也能買到,一小把一小把的,但總覺得不象鄉村家裡吃過的那樣有獨特的清香。豆味濃濃的老豆腐和春月上剛冒出頭來的香椿芽做的香椿拌豆腐,盛在小碟里,是一樣酒香侃天下時讓人回味無窮的下酒美味菜,所謂美味,美在返樸歸真的簡潔寸香里。母親做的香椿拌豆腐正有箇中滋味。

淬火的菩提    《南山有台》     南山有台,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已。  南山有栲,北山有杻。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樂只君子,德音是茂。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樂只君子,遐不黃耇。樂只君子,保艾爾後。     ---《詩經·小雅·南有嘉魚之什·南山有台》    【注釋】  1、台:通「苔」,莎草。《集傳》:「台,須,即莎草也。」  2、萊:《毛傳》:「萊,草也。」《鄭箋》:「興者,山之有草木以自覆蓋,成其高大,喻人君有賢臣以自尊顯。」  3、只:感嘆詞。  4、杞:《釋文》引《草木疏》:「其樹如樗(初chū),一名狗骨。」  5、栲(考kǎo)、杻(扭niǔ):《毛傳》:「栲,山樗。杻,檍(意yì)也。」俗名菩提樹。  6、眉:《傳疏》:「《方言》:」眉,老也。東齊曰眉。『或三家詩有眉為老者矣。「  7、茂:《鄭箋》:「茂,盛也。」  8、枸(舉jǔ):《正義》引《詩意疏》:「枸樹高大似白楊,有子著枝端,大如指,長數寸,啖之甘美如飴。」  9、楰(余yú):《毛傳》:「楰,鼠梓。」《正義》引《詩意疏》:「山楸之異者,今人謂之苦楸也。」  10、黃耇(苟gǒu):老人。黃,指黃髮。耇,高壽。《毛傳》:「黃,黃髮也。耇,老。」  11、艾:養育。《毛傳》:「艾,養。」    《南山有台》在詩經里,就象一個植物園,一首詩里生長著十種植物,南山五種,北山五種,象極了架構一座舞台的圍攔。作為一首頌德祝壽的詩,我到希望它不是一個以詩文行世的人拍一個虐徵人民的無為統治者的馬屁,而是代人民感謝一個賢明的君主。    所謂的真含蓄,不是說到耳朵里,而是說到心裡去的話。《南山有台》里,用草木的多態繁盛,委婉含蓄,得體自然的表達了一個國家對具備美德為家為國的君子賢人,百姓是怎樣為他們祝福的。這十種樹木,不僅勾勒出想像里植物繁盛的圖景,也是詩詞起承轉合的韻腳的接合部,它含有做詞者考慮到音樂方面的特色。作為一首貴族宴飲聚會上樂歌里的精品,它在樂的內容了,還有商周時期守禮的價值。從音樂的特色猜想,當時流行音樂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樣子?    在這十種植物里,專門選「杻」來寫,是因為在找到的一份資料里,說,杻,即檍樹,俗名菩提樹。《毛詩品物圖考》里,並沒有直接說檍樹就是菩提樹,但繪製的植物圖譜,桃形的葉子和枝葉的形態,和菩提樹的很象。檍樹是種什麼樣的樹,遍查資料,找不到確切的圖片,朱熹在《詩集傳》里解釋的比較詳細:葉似杏而尖,白色,皮正赤,其理多曲少直,材可為弓弩干者也。不知道菩提樹的木質是不是能夠做弓弩的支架,也難以考證這種原產印度的屬於桑科的蓽缽羅樹,在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北方,是不是也是亞熱帶的雨林氣候,使得菩提樹也能在商周的王都周圍生長?歷史的資料里,取一個沒有確定下來的模糊概念來寫,是因為我自己非常喜歡菩提樹在自然里莊重繁盛的樣子,對它身子和樹蔭里記錄的關於佛教傳承的神秘故事有過不曾間斷的好奇。    公元前六世紀,北天竺的一個小國家迦毗羅衛國(今尼泊爾境內)凈飯王的長子悉達多·喬答摩,看到當時社會動蕩,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感到痛苦、失意,並在無望、頹廢中有了消極厭世的念頭,不願繼承王位,離開錦衣玉食的宮廷生活,外出尋求解脫苦難之道。身心經歷千心萬苦,終於在一棵叫「迦耶」的蓽缽羅樹下,覺悟萬物生靈的存在和虛無,這個見性成佛的時刻成了一切佛教徒人格信仰的基點,也讓蓽缽羅樹從此之後有了一個和得道見性緊密相連的聖潔名字---菩提樹。據說釋迦牟尼成佛的菩提樹,樹榦雄壯,枝葉繁茂,濃蔭數畝。樹榦上寄生有蘭花、紫草,鈴蘭香。樹枝間又有孔雀、鸚鵡、獼猴、樹龜把它當作樂園。作為實際存在之物,我沒有親眼見過這棵菩提,看到這樣的描寫,到有些神往。佛教在世界範圍內傳播開來之後,在寺廟禪院里,菩提樹作為吉祥聖木,隨千年流轉,伴著清苦的苦修士們,日復一日的見證一點一刻里生死的輪迴和可能會有的空性成佛時刻的到來。一棵千年菩提的樹下,真真假假的都藏了很多得道開悟的成佛故事,伴著這樣的故事,這棵被天降祥瑞所恩澤的菩提,一枝一葉,一花一果,逐漸成了神佛蔭護生靈的福物,一串這樣的烏黑菩提子飾物,據說貴比真金。這樣的話,聽信佛的朋友說的時候,覺得,真正有價值的不在此物,而在信仰里吧。信仰的虔誠和淬火的菩提該是一回事情。    南方城市裡,菩提樹算得上是一種常見綠化樹,我時常把它和大葉榕相混淆,它們都有氣根,葉片都是近似桃子的形狀,但花開時節,若只看到花托看不到花的,應該就是菩提樹了。這讓菩提樹的子又有一名:無花果。只是這子不能吃罷了。

紅滴滴---枸杞子    《杕杜》    有杕之杜,有睆其實。王事靡盬,繼嗣我日。日月陽止,女心傷止,征夫遑止。  有杕之杜,其葉萋萋。王事靡盬,我心傷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歸止。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憂我父母。檀車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遠。  匪載匪來,憂心孔疚。斯逝不至,而多為恤。卜筮偕止,會言近止,征夫邇止。    ------《詩經·小雅·鹿鳴之什·杕杜》    【注釋】    1、杕(第dì):孤獨貌。杜:棠梨。睆(煥huàn):猶「圓」。一說「睆」是形容顏色美好之詞。  2、靡盬(古gǔ):無止息。已見前。繼嗣:一延再延。日:指歸期。《鹽鐵論》:「古者行役不逾時,春行秋返,秋行春返。」  3、陽:十月為陽日。「日月陽止」猶《採薇》篇的「歲亦陽止」。一說「陽」猶「揚」,「揚」是過去的意思,「日月揚止」和《唐風·蟋蟀》篇「日月其邁」意義相同。  4、遑:遐。「征夫遑止」是思婦估計之詞,言徵人這時該到閑暇將歸的時候了。下文「征夫歸止」等句仿此。  5、檀車:檀木所造的車。參看《魏風·伐檀》篇。幝幝(闡chǎn):一作「嘽嘽(闡chǎn)」,敝貌。或解作「車聲」,亦通。  6、痯痯(管guǎn):疲貌。這兩句寫思婦設想征夫在途中車敝馬疲,緩緩前進。  7、載:讀為「在」,是存問的意思。「來」是慰勞。「匪載匪來」二句言因無人慰問而傷心。  8、斯逝:歸期已過。不至:代替的人不來。「而」猶「是」。恤:憂。「而多為恤」言因此更多憂。  9、偕:猶「諧」。一說偕訓「嘉」,就是吉。  10、會:合。卜筮各三人。「會言」指三人合言。近:言歸期不遠。    幾乎百利而無一害的茄科里的枸杞子,在我們的生活里無處不在,是都市鄉村裡的人們非常熟悉的廚房佐料里的一種。枸杞子在我西北的家鄉,又叫紅滴滴(諧音),它長在黃土坡地的邊角,或者崖邊懸空的高處,多是和酸棗一樣的灌木擠在一起風裡來雨里去的生長,這兩種植物,成熟時節,渾身都長尖刺,渾身都結紅果,小時候因為貪饞和好奇,在一堆尖刺叢里摘到可以丟到嘴裡的山果,總是一件有些吸引力的蠻刺激的事情。我喜歡紅滴滴這個名字勝於它的本名枸杞子,因為這個俗稱的諢名,形神兼備的描述了一種果實在自然界里的存在,一粒成熟枸杞子的樣子,象極了一滴奔流在動物血管里鮮紅的液體因激情過度而遺失在植物王國里的一個精靈。枸杞本身,確實也兼具血性,它可以給精氣淫弱的軀體以生氣,給視力弱微者以清明。    未曾摘下枝頭的成熟的枸杞子其紅如雪,色澤如銀,嬌艷欲滴,象初春里風搖花動的少女的下巴尖一樣。它不象蜜桃葡萄那樣給人帶來一瞬間多重感官上的口福,它等一雙手摘了它去,在細陽下面凝成一顆,這個時候它才會把自己的全部附著於他物身上含蓄的奉獻出來。這種暗香浮動的性情有它迷人的意趣,生活里的這種好我們的心和觸覺時常感覺得到,卻說不出來。    枸杞子進入人們平常生活的飲食,應該是從非常久遠的年代就開始了。《詩經·小雅·鹿鳴之什·杕杜》是一首夫妻之間的思念詩,人們常說思念如水,或許是兩顆思念的心之間會無形中形成一道互通的心靈的電波,這波動的節律和質感如水,這波動的河床是愛,如此單純的思念里可能也藏著洞釋生命意義的透明因子,所以愛人相隔之後心裡抑制不住涌動起來的思念才會有貫透時間的動人魅力吧。想起來,每個活過愛過的人,都是有過溪流江河一樣的思念的。枸杞子正鑲嵌在這樣的思念的河岸上。王家國事無窮盡,對肩扛生活責任的男人來說,古今是一般同的,看到孤零零的一棵棠梨樹,樹上長著圓溜溜的甜棠梨,萬物盡著自己天性的在旺盛成長,而自己卻不能和所愛的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盡人的天性,詩中思念的神色里藏著的是一個男人的一聲在荏苒時間裡綿延傳遞出去的波動里的嘆息。而女人思念的情形,浸透在日常生活瑣事的時時刻刻里,是另一凡焦慮心碎的樣子。天天到北山崖上去采枸杞,是不想在家庭眾人的面前,讓自己心裡藏不住的思念愛人的哀傷流露出來的緣故吧。「我到北山去采把枸杞。」這是為思念的借口了,北山應該在更高處,站在那裡可以看得更遠,山麓雲霞的盡頭,離別男人的方向上吹過來的風裡,是不是有我熟悉的波動,是不是能在雲煙繚繞的路的盡頭,突然出現我熟悉的影子?寒心如苦的思念總是如迷夢一樣。思念的人手裡那把枸杞子是這思念的見證者和記錄者,它暗暗的在自己的紋理里記錄了一個人世間永遠不能被解釋清楚永遠也老不去的字:愛,這個字象風裡的蝴蝶一樣,落在詩人的手臂上。    一種植物,長在深山密林里,它的身上就能夠聽到山泉、鳥鳴、花兒笑、枝葉展、木倒枯葉散的聲音,長在我們生活的周遭,它的身上將必然的會流露出暗屋野地里的人性悲歡。枸杞子自己熟悉人們鍋檯子上的聲音,熟悉山野上瘋孩子的手,在《詩經·小雅·鹿鳴之什·杕杜》,它也是熟悉愛人的心的。    煲的湯里,多會放點枸杞子,這是迷信它的質地里的好。蒸的肉里,放它做拌料,是它散發出來的甜絲絲的潤和吧。蒸魚時放它,似乎隱藏著某種肉白心紅的氣節,這是古義,吃時可以廖做談資。只是血壓高,性子急的人,枸杞子到是要少吃,因為吃多了,藥理上似乎有火上澆油的說法。  

降神術士的道具---蓍草    《下泉》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愾我寤嘆,念彼周京。  冽彼下泉,浸彼苞蕭。愾我寤嘆,念彼京周。  冽彼下泉,浸彼苞蓍。愾我寤嘆,念彼京師。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四國有王,郇伯勞之。    ---《詩經·曹風·下泉》    【注釋】  1、冽:寒冷。下泉:地下湧出的泉水。  2、苞:叢生。稂(lánɡ):一種莠一類的野草。毛傳:"稂,童粱。非溉草,得水而病也。"也有人說稂是長穗而不飽實的禾。  3、愾:嘆息。寤:醒。  4、周京:周朝的京都,天子所居,下文"京周"、"京師"同。  5、蕭:一種蒿類野生植物,即艾蒿。  6、蓍(shī):一種用於占卦的草,《辭源》解釋為菊屬,五月蓮,又名鋸齒草。  7、芃(pénɡ)芃:茂盛茁壯。毛傳:"芃芃,美貌。"  8、膏:滋潤,潤澤。  9、有王:鄭箋:"有王,謂朝聘於天子也。"  10、郇(xún)伯:毛傳:"郇伯,郇侯也。"鄭箋:"郇侯,文王之子,為州伯,有治諸侯之功。"何楷《詩經世本古義》則據齊詩之說以為是指晉大夫荀躒。蓋郇、荀音同相通假。茲從齊詩說。勞:慰勞。    在科技將萬物的面目解釋的來有根去有據之前,人們相信的是天地有神,萬物有靈,也就是說世事風物的存在和消無是來無根去無據的,天地蒼生處在一個按現實的標準去衡量朦朧,在想像的世界裡又似乎是透明的冥冥中的世界。我並不完全相信科學所鼓吹的世界有知論,我也不會天真的相信人世的格局之外有一個與這個世界相似的鬼神世界的存在。和大多數人一樣,在這樣兩種認識中,我是個搖擺不定的中間主義者。    在西周的祖先們那裡,農耕放牧的生活,還不足以讓人有象我們今天這樣狂妄無知的自信心,可以說出「人是自然的主人」這樣不知死活的狂放派的話來。未知的天象和自然里的陰霾瘴氣的變化,讓死亡來到身邊,自己沒有辦法解釋,更沒有有效的辦法逃避時,就會在想像里創造出一些神靈來,對每一天居家出門的禍福做出指引。這可以部分的解釋古神話為什麼那麼豐富迷人的一個原因。神靈在人們日常生活里的繁盛,鬼神必然要在人間找其代言者。商代以前這樣的代言者是龜甲,鑽孔後滾燙的龜甲投入冰水裡,龜背爆裂開來的紋路的走向里,有鬼神向一個人暗示他下一刻里的福和禍。福則受之,禍則避之,以此求一個心安。這樣的心理一直到現代,依然象煙雲一樣的藏在人們的心理,可見,人對世界的認識永遠都不是單向性的。到周朝,不知道這種代言物怎麼轉移到蓍草的身上。《萬行經》上說:「蓍生地於凋殞一千歲,一百歲方生四十九莖,足承天地數。五百歲形漸干實,七百歲無枝葉也,九百歲色紫如鐵,一千歲尚有紫氣,下有神龜伏」。蓍草的這副模樣到完全是神靈的模樣。但為什麼這樣說,一時還難找到源頭。以後有時間有興趣了在求證這件事。蓍草在《詩經·曹風·下泉》里只是詩里的一個韻腳,但也說明當時它已經登上神壇的地位。想像文王之子郇侯在一年裡特點的時刻,主持祭祀天地的大禮,蓍草在術士吟唱的音節里熊熊燃燒,繚繞祭壇的煙氣聚攏成紫色的霧幛,這種千年的徵兆,說明我朝是個有神靈保佑人傑輔佐的強盛的國家,懷念這樣的京都,自然而然的猜測,詩的作者正是一個被殺戮的亂世攪的心神抖亂心比霜涼的苦人兒。    蓍草神神秘秘的,搞不懂它究竟是什麼一種植物,教早的詩經注釋里說,蓍草是蒿類植物,無法想像這個降神術士的道具,可以不用文字說出神言來的物件,竟然是春天裡象炊煙一樣長出地面,秋寒霜降的時候,成了乾巴巴的一把可以捏成碎片的枯草,被尋柴火的人背到灶台火口邊上,或者土炕的門洞里,變成一股暖人肚腹的熱氣了事。一般的乾草燃燒後,濃煙是灰白色,淡煙是青色,無論如何都聚集不成紫色的氣象。但願占卜的巫師不是個色盲才好。《辭海》里的解釋比較符合現代色彩,也就是說,按照我們現代人的知識結構,這樣的蓍草是科學世界裡的樣子:「植物名,別稱蓍草、鋸齒草、蚰蜒草,菊科。葉互生,長線狀披針形……,我國北部和蘇聯西伯利亞分布較廣。」說到鋸齒草,幾乎是一種直覺,想到了木匠的祖師爺爺魯班,粗布巾束腰,裹腿麻鞋的粗髯漢子是個極有心的人,林子里一棵葉邊帶硬齒的草擦的他腳脖子流血,他的心應該和女人一樣細,他的好奇心可能和夕陽里的太陽一樣的沉吧,他在好奇里思考,之後發明的鋸,讓喬木和灌木的死亡速度跟不上它的繁殖和生長速度了。不知道割魯班爺爺的那棵蓍草是和和灌木喬木有仇,還是聰明如萬物之主的人被引到另一個輪迴的局裡。希望自然和人之間的和諧,兩者是平衡的!    按鋸齒草來認識蓍草,蓍草能長到小腿肚那麼高,葉邊鱗齒相生,含小刺,枝節上對開碎子小白花,一副天地滄桑變,我自露里生,霜里死的樣子。完全想像不出,這樣的植物里,除了有一點綠精靈的慢聲細語,哪裡容得下大神跳九羽的狂舞。被毒蚊、毒蛙、毒蛇悄悄的來一次肌膚相親之後,把鋸齒草放嘴裡嚼碎了,把碎沫塗到這香吻的痕迹了,可以消腫去淤血,對深山野林子里走的人來說,蓍草算得上是一樣福物。

落鳥承林---榛樹    《鳲鳩》    鳲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  鳲鳩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帶伊絲。其帶伊絲,其弁伊騏。  鳲鳩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  鳲鳩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國人,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詩經·曹風·鳲鳩》    【注釋】  1、鳲鳩:(shī jiū)布谷鳥,又名杜鵑。古代傳說布谷鳥飼養小鳥,朝從上而下,暮從下而上,平均如一,因而用以命官名。古代管理水土的官司空,曾稱鳲鳩氏。  2、淑人:善人。  3、君子:尊稱,代指有才有德的人,也用指在位的人。  4、儀:容顏儀態。  5、心如結:比喻用心專一。朱熹《詩集傳》:"如物之固結而不散也。"  6、伊:是。  7、弁(biàn):皮帽。騏(qí):青黑色的馬。一說古代皮帽上的玉制飾品。  8、棘:酸棗樹。  9、忒(tè):差錯。  10、正:聞一多《風詩類鈔》:"正,法也,則也。正是四國,為此四國之法則。"  11、榛(zhēn):榛樹,樺木科榛屬,多為叢生樹。  12、胡:何。朱熹《詩集傳》:"胡不萬年,願其壽考之辭也。    吃過榛子的人應該很多,見了榛樹能叫出名來的人,也應該不少吧。但我吃過榛子,卻認不出立在眼前的榛樹來。這是一種常見的人面對自然的愉悅中的陌生感。城市裡的人一站到鄉下苗新花綻的大田田埂邊上呀呀的感嘆,是被樓宇格子隔的窘迫的心被自然的熨斗這麼突然的一熨,心坎上生出些曠遠的舒坦勁的緣故。鑽野林子時,被落葉、山花、清溪和野山果罩著的沁心的涼氣周身滿心的一洗,在林子里鑽的更歡,是心裡喜歡的勁兒跑到四肢上,浮現在臉上的緣故。但,和這自然,總還是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隔,這隔是心裡的,一路上盯個菌子,彎身潑幾下清水的勁,是一點好奇心,但也只是好奇而已,和這樣純粹的美無法對話,拉不起手來。這是我站的山野上,時常心裡歡喜,卻又總覺得不盡興的地方。記《梭羅日記》的梭羅,他在瓦爾登湖邊的生活,解脫了人和自然之間的繩索,除了追求生命內在的自由之外,那些漂浮在文字中間的動植物的名字,以及它們在四季里的變化和生死不息的性情,也讓這些文字浸透到自然的大水缸里。細細去聽,人和自然似乎在稱兄道弟,何等歡喜。我們的日常生活里,如果你不僅知道一個人的大號,還知道他的小名,知道他人生的痕迹,也了解他處世的性情。你可以和他嚴肅的談話,也可以相互呼著小名自由的調侃。從某種意義上,這種親切感里滋生我們外在生命伸展開的水波一樣的視角,有潛藏起來的創造力初生的方向,以及從容生活隱含不見又時刻起著作用的平衡點。這種看不見的親切也把我們每個人孤獨寂寞的頑石無聲的敲碎了。帶著這種親切感,站在自然里,我們的心應該會富足一些、滋潤一些,也會更平和一些。這是萬卷詩書里的敏悟、多情女子的守護和物質世界的積累之外,能夠讓我們尋到讓自己滿足和從容的另一塊地方。    我是個不懂多少自然的人,寫這些詩經里關於植物的文字,除了我們古文明一脈的搏動衝擊我的感受之外,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也是一點好奇,看看是不是能夠架起一架可以在人心和自然之間彈奏的鋼琴?在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上,不僅僅是人和自然之間越來越疏離,更是因為,我們改變世界的頻率的加快,讓我們迷失了對人和自然之間所應該保有的和諧頻率的把握。而懂得自然,從某種意義上會部分的抑制我們激情蕩漾的滑向失衡的自由,讓我們的眼睛裡透視一個均衡世界的前景。    上面的文字,是關於榛樹意象的擴展,它延伸到自然和人自身的存在,看起來沒有多少價值,但也不是如想像本身的那樣虛擬。真實的榛樹,我有一個錯覺,總覺得它是一種喬木,長在坡地向陽的地方,鵝毛飄雪的冬天,山核桃般的堅果,一堆堆的儲藏在松鼠的地洞里,春天暖流浮動地面的時候,可以看到一些棕色的硬殼殘落在地表的枯葉中間。這是榛子和榛樹給我的印象。樺木科榛屬里,如果把榛樹看成喬木,就要把它稱做華榛,僅從發音上,這讓我想起《射鵰英雄傳》里那個刁蠻任性愛如烈火的草原公主的名字來。這樣的榛樹快要被手麻腳利,頭腦聰明的人類砍的滅絕了。就自然的本性,它有端莊威嚴的身軀,可以毫不廢力的長到二三十米的高空里去逗弄雲雀和雨燕,只要陽光照的能讓它滿足的地方,它原本可以長的遍地都是。現在我們只能在極少的地方,見到這種榛樹里的貴族了。如果把榛樹看成林下成歡,落鳥輕飛的灌木,它的名字該是叫平榛、毛榛。我們平常見的最多的就是這種叢生的榛樹。它親近我們日常生活的程度,就好象砂糖溶於開水裡一樣,公園、路邊、林地,隨處可以看到,但似乎我們並不認出,或者沒有那種熱情去認出它們來。《詩經》里的「榛」樹上,映現君子的模糊身影,從這種影子里,我們無法判斷這榛樹究竟是喬木還是灌木,按照出窩不久的布谷鳥的飛行能力,這榛樹應該是灌木,而從君子的意象,這榛樹應該是喬木更合乎性情。這種猜測,在生態上有其一點意義,因為,高大俊朗的華榛在春秋時期可能是繁盛的。就詩本身,這樣的猜測就顯得無關緊要,榛樹在這裡只是標籤,它是向我們展現一段歷史的一個毫不起眼的分隔符。從榛樹聯想到君子,沒有《鳲鳩》的演繹,我們幾乎無從想像,在一個落鳥承林的地方,其繁盛的氣象,應該是君子引導轄治的作用。如果當時做詩的情境是國泰民安,那《鳲鳩》可以理解為一首對君子的頌詞,如果當時的環境是暗無天日的困境,那這首詩就是埋在諷刺的曲筆里的對美好生活呼喚的聲音。我到希望布穀催春,桑榛繁林的景象里,不是安逸的讚歌(讚歌,不管在什麼時候,除了催生更多無意義的虛榮和掩蔽更多醜陋的罪惡之外,都沒什麼好唱的),而是象風吹榛林那樣,沙沙做響不絕於耳的呼喚的聲音。  

搖蕩在風中的獼猴桃    《隰有萇楚》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詩經·檜風·隰有萇楚》    【注釋】  1、隰(xí):低濕的地方。萇(chánɡ)楚:藤本科植物,今稱獼猴桃。  2、猗儺(ē nuó):同"婀娜",柔軟的樣子。  3、夭:少,此指幼嫩。沃沃:潤澤的樣子.  4、華:花。  5、家:謂婚配。《左傳·桓公十八年》:"女有家,男有室。""無家"、"無室"指無家庭拖累。    「萇楚」和「獼猴桃」這兩個名字,哪一個更美?這個問題只對現代人是有意義的,對古人,「萇楚」就是「萇楚」,和我們今天日常說的大蔥大蒜應該一樣吧。作為現代人的我,毫無疑問喜歡「萇楚」這個身後存在一個比兩千多年的歲月還要久遠的不見底層的幽深洞穴的名字。「獼猴桃」這個名字年輕的象個孩子,它一身輕鬆,嘴上叫出它的時候,隨感受不同,我們感覺到的除了味覺就是胃覺。「萇楚」,在風裡晃晃悠悠輕輕鬆鬆的,看起來是自然里的輕盈之果,因為機緣巧合,進入詩里,卻成了沉重、悲憤、凄苦、厭世的副音。《隰有萇楚》里的人,不管是在亂世的血雨腥風裡,朝不保息,於生無望;是在苛政如虎,生計窘迫,一家人求生不得求死無門的時候;還是破落的王公貴族,在處處的人生失意和復生舊日容光無望的潦倒絕望時刻,不管怎樣猜測,我都不覺得這是一首如聞一多先生所解的那樣的情詩。這首詩寫的飄忽而輕,內核卻絕望而深重,就好象一個前路無門的人,看著撒遍世界的金色陽光,心裡所感覺的世界,卻是地獄般的夜的濃影一樣。位尊的榮耀和家室的溫暖,這兩樣東西在任何年代裡都是我們生所留戀的,為了獲得它們,每一個人幾乎拼了自己所有心力上凝結的堅韌和肉體上幾乎麻木的機械式的辛勞,從最普通的意義上,我們常將這些當成我們人生的全部。而獼猴桃幼嫩的新枝,潤澤的花朵,飽滿的果實,它們茂盛而悠然的姿態的鏡像里藏著詩人對人生絕望的黑洞,這個黑洞里,是惡吼的死神的聲音。從這個聲音里,我們可以擴展開有關人世變遷的畫面,這是個和「獼猴桃」不相關的另一個話題了。後世所有的詩境里,關於「萇楚」,關於「獼猴桃」所承擔進入人心的部分,極少有超過《隰有萇楚》的輕,這輕是笑;也極少有超過《隰有萇楚》的影子里的重,這重是欲哭無淚的絕望。輕重之間的轉移,僅僅是搖蕩在風中的獼猴桃的那種無牽無掛的姿態和生活世界所結成的鐵網之間,既使我們留戀又使我們迷糊的一點糾葛。    獼猴桃分布在中國的中部、西南和南方,唐代種到庭院里之前似乎一直是野生的山果,春秋四季,攀附在其它喬木的枝幹上,隨雨而實,隨雪而泯,是和野葡萄、野山楂、覆盆子一樣不惹人注意的普通植物。我見過獼猴桃的果實,山上野生的,只有拇指頭大小,擺在超市裡,是被馴化了,一幅乖巧細膩,圓潤光澤的樣子,起了象「果中金礦」、「水果之王」這樣一些粘了人心唳氣的名字,還有貼金鍍銀,叫做「奇異果」的,貼上了紐西蘭進口的標籤,美其名曰:進口的金果,卻不知幾千年前在不著眼的山野藤林里,早就被蓋了「MADE IN CHINA」的印章。    獼猴桃的滋味非常奇特,這種滋味不是獨一的極具個性的那種,而是甜瓜、覆盆子、柑橘果味的混合。用刀將一個灰色絨毛包裹的果子一分兩半,清嫩的綠色果肉的剖面形態如同一個繁星圍繞的星系平面圖,星核是朦朧的,圍繞的恆星是烏黑的,而星系的整體是勾引人食慾的潤澤的綠色。可以將果肉揉搓之後直接吸食,也可以將嬌嫩的顫微微的果肉切成薄片,夾到麵包里和各種肉片中間,或者用綠藻和生魚片一起裹到壽司上。將果肉加入果醬機里,打的稀爛,加上奶稀攪拌之後在加入冰塊,就是天然潤澤的所謂美女食品。    長在背陰處獼猴桃,屬於陰性之果,身具寒性,味雖甘美,卻是不可多食的。

紫雲英    《防有鵲巢》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  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誰侜予美?心焉惕惕。    ---《詩經·陳風·防有鵲巢》    【注釋】  1、防:水壩。一說堤岸;一說枋,常綠喬木,可為紅色染料。  2、邛(qiónɡ):山丘。旨:味美的,鮮嫩的。  3、苕(tiáo):紫雲英,豆科植物,嫩葉可食。一說凌霄花,一說翹搖,一說葦花。  4、侜(zhōu):謊言欺騙。美:美人兒,心上人,指作者所愛的人。  5、忉忉(dāo):憂慮狀。  6、唐:唐乃朝堂前和宗廟門內的大路,中唐,泛指庭院中的主要道路。一說通"塘",中唐,塘中。  7、甓(pì):瓦片。一說通"",野鴨子。  8、鷊(yì):借為"虉",綬草,一般生長在陰濕處。  9、惕惕:提心弔膽狀。    鵲巢築在堤壩上,屋頂的瓦片鋪在庭院中間的路上,紫雲英,綬草這樣的底濕植物長在水枯山寒的土丘上,有誰在平常日子裡見過這樣的事情呢?一定是有謊言欺瞞的事情在我所默默愛著的心上人身邊正在發生。愛情這樣一個主題,在《詩經》里幾乎具有全方位的透視視角,而且,每一首詩,非常讓人驚訝的,都是採用了單向的純粹方式,並且總是將心力的凝結集合在一個噴發點上。棄婦哀怨的情傷,鵪鶉一樣咕咕叫的野地里的歡愛,女子愛慕已經躍入心池的美男子的自喜,日月都被化的溫柔婉約了的有關約會中的等待,愛到骨髓里的流水一樣沒有腳痕但思慕者千山萬水永追尋的期盼,千萬佳麗我獨牽那一縷絲的果敢的愛的眼神里的自得,而《防有鵲巢》這首詩里,是暗戀者的角度,如果將這首詩做成多幕舞台劇,每一個句子所形成的場景里,一個行走山野上的,神色焦慮,面色蒼白,心靈動蕩,卻又被愛情攪的痴迷神醉的多疑的愛戀者,他憂鬱的目光遠望山野溪流,每看到那些原本俗常,但又因一些不合日常自然物候變化的景象,因愛你不能說出口,愛你又怕你飄飛走的心理而生成的各種猜疑幻像的內心糾葛,由此被驚的心靈的琴弦不斷突兀跳出八度音的一驚一乍的樣子,可能是個情何以堪的讓觀者發急的形象。《詩經》里關於愛的主題的表述,很少閨房後室里玩的那種小九九的遊戲,它們引入天地萬物一呼一吸的脈動,讓愛進入陽光雨露青葉霜木中間,愛的多重語言以此方式在詩歌里孕育生成,從而獲得了抗衡時間的力量。這是《詩經》里已經不可考的佚名詩人們總讓我驚慕的一個地方。    長在底濕地里的紫雲英的名字的由來,可能是百姓中間自然生成的吧,因為它開紫花,花瓣粉紫淡白,合乎田間地頭拭汗農夫們隨涼風吹過額頭而在嘴角浮現的開口笑,山野上它不獨居,總是雲霞一片,有點自然花衣裳的質樸隨和的性情。「英」是美的愛稱了,某人英武,百姓們喜歡這麼隨口贊自己羨慕的人。名為「紫雲英」,是百姓們喜歡它脫口叫出來的。當這獨一的植物走到我心裡來的時候,不去翻任何的史料,也不去查關於植物學的佐證,我喜歡自己這麼毫無邊界的瞎猜。    春末夏初的時候,紫雲英的花象夜晚星星一樣的點點開起來,一朵細微的花是平凡的,百朵細微的花的園圃是燦爛的,萬朵細微的花的波紋漣漪里,若是靜下心來,就能聽到笑聲,一朵紫雲英到成片的紫雲英里,藏著的正是這種象台階一樣的感覺地變化。林下灌木叢里少見到讓人看著歡喜的紫雲英的花,它多是在新翻過的田裡種上的,秋種是春來的地肥,春長是秋來田裡的營養。它的美麗的花象極了蓮花被風吹到相鄰濕地里的一點精魂,一樣粉紫淡白圍籠的花身,只不過紫雲英似乎是把這完整一塊的形狀和色澤打散了,把美的色形意散落到人所行走的腳步聲里去。適時的季節里,在紫雲英的花海里走,腳下是濕濕的泥土地,腿梆子上是嫩葉擦的唰唰響,手可以拂過紫色花海變化的流螢上,這個行走的路徑,一定可以融化煩惱絲結成的硬核。不用說,這應該是鄉下紫雲英花海里不著痕迹的誘惑我們去走入其中的路徑了。    吃過紫雲英的嫩葉做的野菜,蔥綠色的一碟子,蒜絨的,滴了少許的花椒籽榨的麻油,還有芝麻香油。吃進嘴裡的是兩重的清香,一重是紫雲英這個名字的清香,另一重是山野上晨風夜露粘在紫雲英葉子上的草腥味的清香。吃飯的地方也不是城市裡燈紅酒綠的酒樓,夜深人鬧的路邊攤,而是山鄉村落邊上夫妻店裡的山木桌子上。身子走的疲累,心還在興奮的一隊人,一聽到有紫雲英的野菜,幾個女孩子象雀兒一樣驚喜的叫起來,驚的做菜的兩夫妻直憨憨的看著這些花蝴蝶一樣的女孩子笑。  

北風吹動楊樹枝    《東門之楊》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  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皙皙。    ---《詩經·陳風·東門之楊》    【注釋】   1、牂牂(音臟zàng):茂盛的樣子。已經消亡的古音字。   2、煌煌:明亮的樣子。   3、肺肺(音配pei):茂盛的樣子。   4、晢晢(音哲zhì 又讀制zhi):閃亮的樣子。     黃昏時在影像婆娑的楊樹下等待情人,靜謐的陽光緩緩消逝,清晰明了的世界因視線的內縮而逐漸變得閃爍迷離,這個時刻,心裡所有的,不是失落,而是一份綴綴不安的歡喜,風動,樹動,是自然的節奏,心神在動,是人心上能聽到的愛的脈搏。鬱郁蒼蒼的楊樹,象一簇簇不著痕迹的黑火,樹下隨著黑火繞動的人,是個正追逐失落熒火的精魂了。啟明星高懸在天上的時候,是即將破曉的時分。啟明星眨巴眨巴眼睛,看著新的透明世界的降臨,滿天的星星閃啊閃的,有什麼疑問嗎?有的,我等待的人她去了哪裡,她怎麼還沒有來赴我的約會呢?有答案嗎?在日落日升之間,沒有。    這首詩里的情緒讓作為現代人的我讀起來,覺得存在一個非常大的時差。這個時差是節奏上的。通過時間的淘洗過濾,每一個時代所留下來的詩作,不管是機運巧合還是歷史上眾人的評判,它總會由一個當時的個案,轉變成現代閱讀者去理解的代表了當時民俗風情的普遍現象。作為兩千多年前一場情人約會的等待,由日幕黃昏風吹楊樹枝的時刻,到啟明星現的陽光輪迴,這樣一個夜晚的時間區間里所包含的感情是慢節奏的,是那種一念致死的純凈又固執的情感敘述。這種情感的敘述太過含蓄,含蓄的使人微笑,感覺出它的美來,卻很難說清楚這種象空氣一樣熟悉的動人感覺的蹤影是如何來的,又要去往何方。它只借用了一個自然的場景,對所愛的人和愛這顆心不置一詞,卻將一顆被愛所填滿的心裡所經歷了焦慮和哀怨的萬千旅程,浸入了光影的偏移和山水的四時變化當中。只從表面上,這是一首明亮的情詩,詩里所有最重要的形容詞都是陽光的,它象迎向陽光的白玉一樣朦朧純凈,所有呼之欲出的感覺都處在想像的範疇里,這是美的境界里最搏動心弦的技巧。經濟這根硬器的齒輪里絞著的現代社會,擁有了加速度的我們正綴入了一種快節奏的道德,一種被解構了,感覺出來,但很難把握的道德里。或許我們身處奔流中的時候,無法清楚的評判一個正在影響著我們的世界,而詩經里《東門之楊》的這棵楊樹,則經過兩千多年的時間之後,洗盡鉛華,當我們置身其間,感同身受時,那種慢節奏的愛情里,愛如尖刺,期盼中心如風中蝶翅的圖畫,才能夠在不知不覺之間感動我們心慌慌的聊迫之情。    楊樹的影子,纖柔而嫵媚,在我所走過的南方城市裡,幾乎沒有見過它的樣子。讀起古詩,這樣的古詩其實我也是很少讀的,因為一點機緣巧合,我被它吸引,禁不住的讀到深處,我在這個孕育中國詩殿堂的某一處格架上,尋到它的幾縷魂魄,這魂魄不是破損的,而是周全的,這是它在古老年代裡進入過人心的痕迹。它的陰影里印滿我們的腳印,這個腳印不是植物學上楊屬里不同楊樹種屬的形態,它連接了我們的文明,是自然記錄我們人心變化形態的一部分。小時候的我,在路旁大葉楊、鑽天楊的樹影里走,北風吹動楊樹枝,這時候的它,單純的只是四季冷暖的風向標識,只是季節變化時,隨眼瞥過的一種瞬息現象。看著樣子古怪的天牛在楊樹枝幹上鑽出朽木屑的時候,便是爬上羊樹捉一隻只的拇指大小的天牛玩的時候。無法想像,這些平常的天天過眼即忘的鄉間樹木,會有這樣一種奇妙的作用,它會隨時等待著在我們心靈頻率正當其時的時候,以邊飾的角色,做我們不言之外山水深情的引領物。

可以卑微,可以宏闊---櫟樹    《晨風》    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櫟,隰有六駮。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詩經·秦風·晨風》    【注釋】  1、鴥(玉yù):亦作「鷸(玉yù)」,疾飛貌。晨風:一作「鷐(晨chén)風」,鳥名。即鸇(沾zhān),鷙(至zhì)鳥類。一說晨風亦名天雞,雉類。後一說從者較少,但說到見雉聞雉而思配偶,在《詩經》中例子卻較多,如《邶風·雄雉》和《邶風·匏有苦葉》中都有。  2、郁:形容樹林的茂密。一說高出貌。北林:林名。  3、欽欽:憂貌。  4、忘:猶「棄」。多:猶「甚」。  5、苞櫟(歷lì):成叢的櫟樹。或作「枹(包bāo)櫟」,兩字合為樹名,即橡栗。  6、隰:低洼地。六駮:「駮(伯bó)」亦作「駁」,木名,即赤李。「六」表示多數。一說「六」讀為「蓼(廖liǎo)」,長貌。  7、樂:讀為「療」,即療。靡療言不可治療。  8、棣(弟dì):郁李。  9、樹:豎立。檖(遂suì):山梨。    我並不熟悉櫟樹,但因為《詩經·秦風·晨風》里提及,我便在好奇里翻些關於它的資料,逐漸的熟悉了它。    櫟樹,我們現代人習慣這麼叫,古時候,多叫它柞樹,而國外我們熟悉的名字是橡樹。舒婷的《致橡樹》,小時候讀,只覺得清爽和有當時的我還說不出來的骨性,卻不知道這櫟樹到底有什麼樣的性情。長在山坡地上的櫟樹是普通的,獨立的,對於靠土地為生的苦百姓來說,它的周身百用而無一廢,它身無嬌氣,在灶堂里伏地成柴灰,也罷,長到臨雲自悠然,也好,都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砍柴林里多的是櫟樹,這種樹榦發黑,在生長的方向上順風歪斜的木質粗糙的樹木,壘成柴火,或者木杆上鑽孔種入菌子,做成菌木,是林區的老百姓所熟悉的,燒製成木炭,運進城市,是營營以生的營錦衣綉服者所陌生的。    現存最古老的櫟樹,我所收集到的資料里,它差不多有4600年的年紀,從它頂開大地的樹基部已經腐朽的樹洞里,可以寬鬆自如的跑大型的載重車。河南省有棵千年樹齡的櫟樹,其身型如黑龍狂舞,又似巨手金剛。虯枝漫節上,百鳥建了屬於自己的天堂。這些資料給了我兩種櫟樹的概念。櫟樹的物性里有一種安守不息的性情。腰腿般粗時,總被砍成柴火,或做成桌椅板凳,或果實釀成苦而澀的橡子酒,一些文字里總拿櫟樹的這種性情比做滴水時無聲,成江海時浮船沒舟的苦百姓的心思,於沉默遭漠視時,心用與萬物,載無聲於有聲,這個時候我們所見的櫟樹似乎是卑微的,但也純粹而真實,周身流淌著眾人俗常生活的痕迹和本真生活的性情。隨年深日久,加上一點點的機運巧合(機運不要多,永遠都是只要那麼一點點剛好,機運多了,總會釀成失控的災難),獨一的一棵或者幾棵櫟樹長在人的目光所不能及的角落裡,積一葉一枝,可以長到讓我們驚訝的幾十仗的高度。這個時候,櫟樹於自然的面容,風徐來以微笑,雨漂灑以細語,激電雷霆之下,傷碎枝護萬體,全然一副帝王的氣象,這樣的櫟樹,沒有後顧千年感嘆經歷萬千風雨的瑣碎心思,它超脫了凡俗,給走過枝下樹陰里的人以不禁然的讚歎和驚訝。安守不息的櫟樹,有一種卑微平凡里的詭異,有一種宏闊超然里的恍惚,底處高處是一樣的性情。以短暫的我們人的眼光,櫟樹實在是再平凡不過,沒有多少價值來平視,更不要說去仰視它的一種自然物了。我們只在乎我們怎樣過的好,我們認為我們的才智超越了萬物,但是,櫟樹的樹陰下面,我們的人類真的那麼獨一,那麼無所不能嗎?    西周時期,櫟樹長在村族部落的附近,從它的身上,寄託有一些時人安閑散步時哀傷悲喜的情懷。《晨風》里的女子,眼望西山成叢的櫟樹,心神憂傷,那個去無影蹤幾年的曾經和自己身心一體的男人,是不是現在心裡還念著可憐的時刻挂念著他的自己?《詩經》里只要一詠三嘆的,就總是一首歌(而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詩),這樣的悲歌在戶外農田上,邊干採摘扶桑的農活,邊聲聲傳唱的,是讓亂戰年月里,獨守家園的女子一抒內心陰鬱的心情吧。從這首詩里猜測,這樣的詩的作者,可能不是那種專業的寫歌者,而是這些樸實勤勞的農戶里家境稍好的可以讀點竹簡禮法銘文的女子的作品。但魏晉以前,《詩經》的博士們總從這些歌詞里解讀出一些對當政者破壞禮法的嘲諷,以及政事荒唐,小人當道,君子難於登堂入室,以振朝綱的感慨。那麼,這樣的詩的作者反而是那些隱於孤村商市裡的所謂君子的酒後詩了。就文學性,我到喜歡這是首聰穎女子的不平作,就經學道德家,這樣曲寫詩詞的隱居者應該是個憂世而謹小慎微的人。    註:這首詩里有兩個很好聽的名字:晨風、北林。見到過不少這樣稱呼的書屋,覺得不明白,今天算是明白了。  

至情的背景---烏蘞莓    《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詩經·唐風·葛生》    【注釋】    1、葛:藤本植物,莖皮纖維可織葛布,塊根可食,花可解酒毒。 蒙:覆蓋。 楚:灌木名,即牡荊。  2、蘞(音斂):攀緣性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可入葯,有白蘞、赤蘞、烏蘞等。  3、予美:我的好人。鄭箋:「我所美之人。」朱熹《詩集傳》:「婦人指其夫也。」 亡此:死於此處,指死後埋在那裡。  4、棘:酸棗,有棘刺的灌木。  5、域:墳地。毛傳:「域,營域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營域,或作塋域,古為葬地之稱。《說文》:『塋,墓地也』是也。」  6、角枕:牛角做的枕頭。據《周禮·王府》注,角枕用於枕屍首。 粲:同「燦」。  7、錦衾:錦緞褥。聞一多《風詩類鈔》:「角枕、錦衾,皆斂死者所用。」 爛:燦爛。  8、獨旦:朱熹《詩集傳》:「獨旦,獨處至旦也。」 旦,天亮。一說旦釋為安,聞一多《風詩類鈔》:「旦,坦。」「坦,安也。」  9、夏之日、冬之夜:夏之日長,冬之夜長,言時間長也。  10、其居、其室:亡夫的墓穴。    在《深圳商報》上讀到一篇文章,是教現代都市女性婚姻經濟學的,經濟學的原則之一是利益最大化,婚姻經濟學依葫蘆畫瓢,把婚姻本身看成是一個新開發的前景廣闊的市場,愛、幸福和各人自帶的物質形態都作為投資的資本,文章教導這篇文章的受眾,如何在進入婚姻前評估雙方既有無形資本和有形資本的價值量,並且儘可能的在屬於自己的婚姻市場上,能夠在利益分配平衡的前提下,成為最大的受益者。毫無疑問這是一篇好文章,能夠這麼做的女子也必然在入城出城時,身上不會留下任何傷口,但寫這篇文章的人對生命世界的理解過於僵化而且冷血。這篇文章分析的是婚姻,解構的其實是我們所熟知的傳統道德,用科學的視角來解讀我們人文世界裡琢磨不定的因素,是一種時髦的體現品位和學識的方式。但讀這種表面上看來四平八穩,並沒有多少錯處的文章,人生這麼過總覺得失去了些什麼。    讀《葛生》這樣一首2500年前活人祭奠死人的詩,很奇怪的想到這樣一篇文字,隨時世變遷,先人和現代精英對同一概念的理解已經有了強烈的反差。火一樣長久的去愛,不在乎生死;冰一樣從容的去生,在乎的只是自己。這兩者之間本沒有什麼矛盾。過現實的人生,是不需要過度去說,每個人都會的,而和獨一的某一個人過夢想的人生,則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曾有過的夢想,現實是冰冷的,而夢想則有虛擬的溫暖,其反差也正在這裡吧。    《葛生》是最早的悼亡詩里非常著名的一首。活著的愛人覺得自己已經死去,而死去的愛人卻又在這種喃喃自語之中復活過來,這種拆除生死之間界限的方式,影響了後世許多著名詩人寫悼亡詩的內在表達。但為什麼原本應該蕭殺陰冷的氣氛,讀的時候,卻又覺得心上是溫暖的?可能是,我們想像里唯一的愛曾經存在過,這樣的夢境並非只是枯井裡的玄月,而是秋天裡成熟了等著我們伸手去摘的山果。荊棘和烏蘞莓把新墳遮蔽了,一般以為遺忘如刀,《葛生》里那個哀容愁目的人的愛卻如烈火。讀到「夏之日,冬之夜……夏只夜,冬之日……」,千仗冰的味道,想起陸遊唐婉,想起高君宇石瓶梅。把心結打開吧!但這是屬於夢的詩,愛本就是一個結。愛如浮萍一樣沉不到水底,那麼,被愛和所愛的人,哪裡會意識到有一個結在,而且正是樂意一結到底的。    《毛詩品物圖考》里說,作為草本植物的蘞,有赤蘞、白蘞、烏蘞,最可能是烏蘞(也就是黑蘞)。對我來說,這是個非常陌生的名字,所以無法想像它在自然里的情態。等到查閱具體的資料,看到圖片時,我又笑了,因為走在野外,在荒涼的路邊和上有人跡的坡地上,我常看到它,它在葡萄科里的學名叫烏蘞莓,很有音韻的一個名字,這給它普普通通的外表增添了一些韻味。百姓們叫它五葉爪、母豬藤。我熟悉的是母豬藤這樣一個名字。高速公路的兩邊上常種這種草,它是天養之物,並且生命力象火一樣的旺盛。沒有想到過,它朝向陽光四野蔓長的莖葉下面的土地,是一片骨灰散盡之後,隕落的愛的星辰的棲息地,和我們至情生命在時間的風裡搖曳不定的一個既凄涼又溫暖的背景。  

稻梁謀    《鴇羽》     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肅肅鴇翼,集於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肅肅鴇行,集於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詩經·唐風·鴇羽》    【注釋】    1、肅肅:鳥翅扇動的響聲。 鴇(音保):鳥名,似雁而大,群居水草地區,性不善棲木。  2、苞栩:叢密的柞樹。苞,草木叢生;栩,柞樹。  3、靡:無,沒有。 盬(音古):休止。  4、藝:種植。 稷:穀子。 黍:黍子,黃米。  5、怙(音戶):依靠,憑恃。  6、曷:何。 所:住所。  7、棘(音及):酸棗樹,落葉灌木。  8、極:終了,盡頭。  9、行:行列。一說鴇腿;一說翅。  10、常:正常。    確定《鴇羽》里的文字有所寫,但想了很久又確定不下來一個題目,有一個疑問令我困惑,凡說到黍栗,談及稻梁,從暗示的背景里,一定會說到天下,說到社稷,但為什麼又總會有「悠悠蒼天」的悲號呢?苦百姓永遠都象蟲蟻一樣的渺小,時刻為稻梁謀的心底里,總是有無法把握這生的危機,而所謂的社稷,將要給一個國度里眾人的,該是一個現世安穩的格局。凡讓百姓心底里有「悠悠蒼天」呼號的社會,一定是個快要死亡的社會,因為「悠悠蒼天」的進一步變化形態就是燒遍野草、灌木、喬木的地火。閱讀歷史的殘本遺迹,到總是看到「稻梁」燒毀祭奠天神祭台的事,這是百姓集合起來的聲音。我舍掉了詩中的「黍稷」,想寫一寫我們今天更為熟悉的「稻梁」。它在幾千年的時間裡,撒在黃河、長江兩邊的土地上,既細微,又沉默,卻支撐了一代又一代的生靈所需要的最基本的熱和力。為「稻梁」之謀,是生命最基本的聲音,粗略的知曉它們的生態,似乎能夠讓我們突破一些原本已經麻木的俗常觀感,懂得落葉無聲和花開花落背後的重音。這種重音,我稱其為隱秘的激情。    單純字面上的稻梁,放到西周到春秋這樣一段時間裡,椐史料,稻指的是能粘在一起的糯米,當時的百姓更多的是拿它來釀酒,猜測當時稻的產量應該不高。說粱之前,需要先說一下稷。稷是五穀之首,是我們今天的穀子,古時祭天,要用稷堆起高台,在這樣的高台上,君主族長拜祭神靈,以求子民福康,這是社稷能成為代指江山的原因。在今天社會,既是科技的進步,也是人類生存壓力的要求,我們的食物越來越多樣化了,但兩千多年前,穀子還是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先民們的主食。而梁,和我們今天所認為的高粱不同,它指的是稷的良品。而所謂「稻梁」的意義,按當時的標準,指的是細糧,也就是精美的主食。這就是為什麼,《鴇羽》這首詩里,按一個長期徵調的農民悲憤的口氣,在稻梁之後,用到嘗字的原因。    稻在中國的傳播方向,是由南向北擴展,到西周時期,北方地界上,稻米已經從從容容的進入人們的日常飲食里。只不過隨氣候變化,黃河地區氣候轉旱,雨水減少,湖泊河流乾枯,稻米的種植面子縮小,小麥才逐漸在北方成為了人們的主食。但在南方,盛唐時期,稻米發達起來,唐宋關於稻米點心的花樣極其繁多,即使今天蘇州的點心師傅,所知道的點心製法就有上千種之多,一把精白米粉里,竟然藏著這麼大的一個想不明白的關於飲食的乾坤世界,真讓我吃了一驚。稻米在日常生活和節日慶典上所扮演的多重角色,對歷史細節的影響,形成了一個從中國南方到日本島嶼的稻米飲食文化圈,這個圈子裡,古文化和現代文明交織,形成一些在民俗和日常飲食上相似的特徵。這是一個極有意思,但無法在這樣的一篇簡短文章里展開的話題。    我北方的家鄉,聽父母說,以前試種過稻子,但從來都沒有成功過。身在南方,見過烈日下插秧的焦黑婦女憨厚的笑臉,雖然天天吃大米,但稻子於我似乎總是有點陌生的。我從小所熟悉的是高粱,作為禾本科植物的高粱,各種資料上的古稱多種多樣,稱做「蜀黍」的似乎較多。營養學上說高粱營養豐富,但我的印象里,長這麼大,高粱做的飯食,也僅僅吃過一次,只是因為好奇才去嘗一嘗的,現在唯一的一點印象是吃到嘴裡很粗糙,麵條很硬很硬,一點都談不上好吃的標準。但我卻吃過很多的高粱桿。糖塊里有一種酥軟透明的,叫做高粱飴,正是用高粱桿的汁液熬制而成。小時候上學的時候,路邊上,看著四下無人,就鑽到高粱地里折上幾根細嫩的,摘掉葉子,褪了皮,把一截截的高粱桿當成甘蔗來吃。對,和甘蔗的吃法幾乎一模一樣,而且比甘蔗的味道要甜,要水靈。中國高粱的梁倉在東北,北大荒的那一代人里,關於高粱南瓜湯的記憶文章我讀過一些,那種味道苦澀生糙,即使是笑里也滿是泥土。這些文字,記憶的即是一段形變歷史裡開墾的荒土,也是一道道人性荒漠上尋找的路徑。沒有著落的理性和愛恨情仇,被高粱地遮蔽,但在那些文字里,又被重新一次次的爆曬在時間的烈日下面。

多子多福---花椒    《椒聊》    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條且!  椒聊之實,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條且!    ---《詩經·唐風·椒聊》    【注釋】  1、椒:花椒,又名山椒。 聊:同「莍」,亦作「朻」、「梂」,草木結成的一串串果實。  2、蕃衍:生長眾多。 盈:滿。 升:量器名。  3、碩:大。 朋:比。  4、且(ju1居):語末助詞。  5、遠條:指香氣遠揚。一說長長的枝條。 條:長。  6、掬(音ju1居):「掬」的古字,兩手合捧。又,《周禮·考工記·陶人》疏引《小爾雅》云:「匊,二升。」亦通。  7、篤:厚重。形容人體豐滿高大。    花椒多子多福意義的源頭是《詩經》里的《椒聊》,我猜想,在當時男女新婚的時候,由主持祈福的神漢巫婆,對著一張新人的大床,邊散著椒籽(花椒古名之一又叫椒籽)核桃大棗之類的引靈之物,邊大聲吟唱這《椒聊》之歌,以便讓存在於未知空間里掌管生育的鬼神,來引導這一對男女,既身心相悅,又多子多福。這首詩的另外一種解釋說,這是一個女子大膽的示愛詩,女子向她喜歡的男子暗示她不僅豐滿漂亮,而且還能象山椒一樣有旺盛的生育能力,在農耕時代,一個同時滿足這樣兩個條件的女子,對一個男人來說,幾乎就是夜不能眠的誘惑。花椒長成時,身披大紅袍,內含烏金玉,飄逸四時香,這種特質又給予它一種雍容的氣質,後世皇后被稱為「椒屋」,也就不足為怪了。《詩經》里還有一首說到椒的詩《東門之枌》,詩里說「視爾如荍,貽我握椒」,這個句子里藏著一隊男女情意綿綿的微笑,和執手相握,共走一生的那種感激和欣慰。小小一束山椒,竟能將愛意描述的這麼水靈動人,真是讓人讚歎。椒在這裡的作用如同現代社會裡,男人向女人求婚的信物---戒指。而兩人共手同握一束山椒,女子許的是愛,是身心,男子許的是愛,是屋檐,是責任,握在手掌心裡的椒比現代物質化了的小小金屬環要附著更多不用言說心知肚明的厚重意義。    不讀《詩經》,到不知萬物有靈。這樣的話,我說過多次了。關注詩經里的植物的時候,這是很自然跳出心裡的話。我們俗常里所認識的花椒,熟知其性情的,多是它的味覺所變換出來的神秘,不管怎麼說,這種神秘都難以進入心裡來。    麻椒,是我家鄉所叫的名字,和花椒這個名稱相比,到覺得能更為準確的傳達山椒這樣一種芸香科植物的內在性情。酷夏飄起一絲清涼氣的鄉下黃昏,和父親在山間散步,隨之字型山道彎彎折折的走向山樑的高處,路旁可以看到黑火一樣竄出地表的,一叢叢三伏天里成熟,長在硬如堅鐵的黑色尖刺蔭蔽之中的紅彤彤的花椒,這種椒,家鄉話里叫「伏來椒」,在另外的幾處花椒地里,又看到依然青嫩的花椒果實,疑惑的問時,父親說,這是秋椒,秋風前後才能成熟。小時候,野地里瘋瘋癲癲的跑過,卻對這些一無所知,現在發現自己這麼好奇,又這麼無知,到有些失笑起來。    現代花椒已知的源產地是重慶的江津,蜀地的招牌況味是麻辣,毫無疑問,麻辣是我味覺的一種最愛,有時候拼著腸胃的痙攣,也要過一把喉舌的癮,可見麻辣在人味腺上所造成的吸引力。成都我沒有去過,重慶中夜之時,街邊上的麻辣串,在被凍的使人心慌神亂的啤酒澆灌之下,一串一串接一串的神奇滋味,卻是記的久,難相忘的。江津四面山裡還吃過燒烤的山雞,那是幾個餓的心慌慌的人,在山風薄霧裡裹了衣服,拿了塑料小板凳,看著燒烤師傅就著木炭的星火,把辣椒油,味精,鹽巴,花椒粉一點一點喂入鐵架子上撐開的受難者身上,眼巴巴的期盼它焦黃流油的部分能儘快開始和我們的牙齒舌頭親密接觸。花椒身體里所潛藏的麻香,在味覺上引起的熱燥的舒暢的快感,就象平靜的事件下面突然冒出來的激情,也象極了寫作中外在情緒的營造和引導所形成的內在張力所造成的效果。我總覺得,麻辣味的宴席是歡快飲食的戰場,麻內縮,辣擴張,而食者的味覺所勾起的慾望處在兩者角力的無所適從的投入之中。所謂快意的境界,我以為這是其中最難以言表的一種了。

故鄉的託詞---榆樹    《山有樞》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內,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詩經·唐風·山有樞》    【注釋】  1、樞(shū 書):木名,刺榆。  2、隰(xí 習):低濕之地。榆:木名,白榆,又名枌,落葉喬木。  3、弗曳(yì 義)弗婁:有好衣裳而不穿。曳,拖;婁,摟的借字,牽拉。古時裳長拖地,需提著走。  4、驅:車馬疾走。  5、宛:"苑"的假借字,枯死貌。  6、愉:快樂、享受;一說音偷,取。  7、栲(kǎo 考):木名,臭椿樹。  8、杻(nǐu 紐):檍樹,梓屬。  9、廷:庭院。內:廳堂和內室。  10、埽(sào):同"掃"。  11、考:敲擊。  12、保:佔有。  13、漆、栗:木名。  14、瑟:一種似琴的撥弦樂器,一般有二十五弦。  15、永日:指整天享樂。    寒風冷硬凄涼的氣息沒有褪盡,一點驚喜溫馨的種子還在凍土下面孕育,這怕正是灑向大地的春雨所具有的滋味。這個時節,榆莢雨從榆樹的瘦枝上隨清寒的風紛紛落下,就象一個從水和清枝嫩葉的縫隙里走出來的青春初現的澀女子,惶惶然的給自己新生一季的年輪許一個能滲入土地的白玉一樣的福願。    榆莢雨對我是熟悉的景物,孩童時代戲耍的情形里,兩條瘦腿騎在樹枝丫中間,從手邊的細枝上捋下一把把榆莢雨,入嘴爽滑甜嫩的榆莢雨在唧唧喳喳的童音里落向樹下一群夥伴的頭頂。和春天裡的榆莢雨一樣,在歲月的年輪里,那應該是我歲月的春天。這種情形,象極了剪紙、舊信札、干去的殘花、腐朽了的黃葉這些無足輕重卻又不舍丟棄,封到失去了陽光和空氣的密封著的記憶瓦罐里的一些細節,原本以為沒有多少價值的記憶中的碎屑,今天卻借著讀《詩經·山有樞》的因由,重新活了過來。借「山有樞,隰有榆」的古樸歌聲,來粉飾一棵並沒有多少雅人妙客韻味點染的普通植物的意義,說到底,我喜歡它在喧嘩的世界裡被世界漠視,而自己依然冬夏不息的契合天時地氣的生長自己的固執性情。    榆樹在院外(在我所知的鄉村,榆樹多是種在村頭門口,很少有種到院子里的)野地山坡上,風雨無遮,色彩單調,算不上是美的植物。但象每一個活過一世的人一樣,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麼卑微,人生怎樣沉默無色,他總有屬於自己的一把刀,來劈開獨屬於他的時間的硬壁和空間的高牆。在《漢書·郊祀志上》里,有「高祖禱豐枌榆社」,枌榆者,漢高祖劉邦的故鄉。許是貼了皇帝燭台上掉下幾點燭灰的金光,後世,「枌榆」可以附著故鄉的滋味,讓騷人墨客們藉以言說水一樣流淌霧一樣無法榜依的鄉愁。「溫馨、凄涼的榆味……」,這是一個異國的遊子,在寫給凄心所念,卻又人世永隔的山鄉的母親的懷念文字的話。當時並不知道榆味的所指,現在卻是知道了,所有的一點鄉愁里,念之深的,是感激那個生過養過自己的這個世上唯一的根的所在,是地震的餘波一樣讓整個大地不動聲色震顫的母性的手在心頭拂過的一點安慰。這是因為遠離,讓榆樹的煙魂圍裹著我們水芙蓉一樣記憶住到我們墓碑一樣的心裡來了。    至於《山有樞》里,2500年前唱「山有樞,隰有榆」的那個人呢,表面上,他在譏笑一個象巴爾札克筆下的高布賽克、葛朗台一樣吝嗇鬼一樣的人物,如果這樣的詩歌是寫在公元十九世紀,到是有些勸戒封建貴族的腐朽糜爛和畸形的金融資本結合的產物高布賽克和葛郎台,不要象只指榨取的乾屍一樣的活過一輩子,而是要在及時行樂里,讓本能和虛榮的慾念在經久不斷的疲勞里得到滿足。但,對於公元前四世紀的人來說,這樣的歌的譏諷之外,則是指斥那些有高頭大馬、高梁雕棟、錦繡華服的廟堂里的人,不要忘記他所治下的子民們,還面色飢黃,寒門破屋,衣不避體。如果想像這是一個節日集會的場合,寒苦百姓和廟堂高官正在一起欣賞雜戲、鬼舞和民歌。一個行走田園的歌者,隨絲竹琴瑟,在迂迴樸拙,粗礪堅韌的曲調里唱這樣的歌時,廟堂里的高官會掩飾不住的臉紅,而布衣敦厚的百姓們,臉上會有平日里難得一見的快意的笑容吧。這是我不確定的一點猜度。    由此,榆樹的枝葉間,我所見者,是凄苦的鄉情里的微笑和不會輕易彎折的民風滲透入我們文明當中的一點性情。  

酸滑的野菠菜---酸模    《汾沮洳》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殊異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    ------《詩經·魏風·汾沮洳》    【注釋】    1、汾:汾水,在今山西省中部地區,西南匯入黃河。沮洳(jù rù 具入):水邊低濕的地方。  2、莫:蓼科植物,即酸模,又名,野菠菜,羊蹄菜。多年生草本,有酸味。  3、度:衡量。美無度,極言其美無比。  4、殊異:優異出眾。公路:官名。掌諸侯的路車。  5、英:華(花)。  6、公行(hánɡ 杭):官名。掌諸侯的兵車。  7、曲:河道彎曲之處。  8、藚(xù 序):藥用植物,即澤瀉草。多年生沼生草本,具地下球莖,可作蔬菜。  9、公族:官名。掌諸侯的屬車。     喜歡吃菠菜,或許和小的時候,深冬季節,天地間寒氣浮游的時候,常吃的羊肉泡饃有關。印象深的場景是,一個路邊的小棚子,棚子外大雪迎門,棚子裡頭,鬍子茬茬的老師傅笑呵呵的把一碗雜著羊肉雜碎,豆腐沫,綠菠菜的熱汽騰騰清香撲鼻的羊肉湯端到自己面前的桌上來。讀《詩經·魏風·汾沮洳》,發現其中有野菠菜,就是「言采其莫」里的這個「莫」。很好奇,在網上到處找圖片,找著圖片了,一笑,原來是山野地里很熟悉的雜草,和菠菜真是姐妹的樣子,只不過菠菜苗條玉潤,而這個野菠菜則要粗憨樸實些。    〈詩經〉里的每一首詩都有多維度的解釋,道德家批判其野性,陳述的對象是廟堂法度的嚴謹;詩人挖掘其性情,文字的鏡子里想要照出的是脫了繩索的那個自己;歌者看中的是它的音韻,在他咀嚼的節拍里則是韻律母性的源頭;好物趣者,如我一般,則是在詩經的廣闊世界裡,看到其中夾雜的星星點點的妙趣,所謂思無邪里的一點自然的物性,出於一點好奇的,還想把一如小小書籤一樣輕微的自己夾入其中。每一種山野植物在我眼前出現,都是某種想像的台階,把我帶入一個新奇自然,親切自如的性靈世界。    《汾沮洳》就寫作的對象和陳述的語氣,可以被看做是母性的,不做任何延伸,一個被愛情的迷藥醉到的勤勞女子,在繁盛的山野地里,在綠水河畔,在河道彎處,一邊忙碌,一邊心滿意足的沾沾自喜。一句話,按今天的標準,她被一個無可挑剔的帥哥所愛了。這首詩以這個角度可以被看做是很少見的歡喜里的思念。至於對統治者淫弱的諷刺,或者隱居者的自我的一種安慰,所謂文字是鏡子,所讀者各隨其便,對照入坐,這是對所有註解的另外一種注釋了。    「莫」,在蓼科里被稱作酸模,老百姓的口裡長叫做野菠菜的,也正是植物世界夾在《詩經·魏風·汾沮洳》里的一柄書籤。酸模模菜,小時候摘著吃,入口酸滋滋的,口腔壁和舌苔上是一種爽滑的感覺,坐在野地里無所是事的時候,隨手摘下來,放嘴裡,有滋有味的吃,被太陽暖暖的照,實在愜意無比。陸機所著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里說,酸模可入湯,是開胃的好東西。我到從來沒有這麼吃過,什麼時候在野外吃火鍋了,找著拔幾棵,洗了放鍋里嘗一嘗,看和賢人們說的能不能對上號。象酸模,野菠菜,這樣實打實的名字,除了詩經里的青眯之外,少有發現其它詩以它們為背景的。    在西方的占卜術里,酸模的存在卻有意思的多,酸模的古名為Rumex, 有吸吮的意思。古時候西方人在旅途中以吸吮它的葉子作為解渴的來源之一,因此占卜術給酸模一種人性的意義:體貼。酸模似乎是花仙子下屬的一個精靈,受到酸模花祝福而生的人,如果是女性,一定充滿母愛,溫柔又善解人意,就像聖母瑪利亞一般。當然,一旦戀愛,就會無悔的付出,讓對方感受到濃濃的情意。想像在一個火苗動蕩的密室,一個祈福巫師正把野菠菜的莖葉和花朵一點一點的投入到咕咚咕咚冒著氣泡的硫磺、水銀、石灰、硝石的溶液里,一個把自己完全包在圍巾里的虔誠女子正伏在地上,接受一種自然的精靈隨呼吸的節奏進入自己的身體,也注入自己的人生。很奇怪,在東方意識里,有資格祝福他人的,不是賢者聖師就是宗室高官,卻從來沒有被山野上天天踩在農夫腳下的雜草祝福的道理。如果天地僅僅是天地,也就罷了,但,如果天地也有性靈了,又該如何?按照中國的神話,千年草和萬年石之間,靈性初開,也會來一段木石之緣,以淚水來報相守孤獨相守潤澤的恩惠。從這種維度,2500年之前的野菠菜,今天或許已非原來的那棵野菠菜了。

狗尾巴草    《甫田》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  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  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詩經·齊風·甫田》    【注釋】  1、無田(音dian4佃)甫田:不要耕種大田。田(音dian4佃),治理。甫田,大田。  2、莠(you3):雜草;狗尾草。 驕驕:猶「喬喬」,高大貌。  3、忉忉(音刀):心有所失的樣子,一說憂勞貌。  4、桀桀:借作「揭揭」,高大貌。  5、怛怛(音da達):悲傷。  6、婉、孌:毛傳:「婉孌,少好貌。」  7、總角:古代男孩將頭髮梳成兩個髻。  8、丱(音guan4貫):形容總角翹起之狀。  9、弁(音bian4辨):成人的帽子。古代男子二十而冠。    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穀子,我的家鄉叫做小米,小小的米粒有碎白和米黃的,混在一起熬的粥,出鍋前放豬油  、鹽巴、蔥花,端到桌上,就是一碗香噴噴的「金裹銀」。小的時候,這樣的「金裹銀」,外婆常做給我吃,這名字也是她老人家說給我的。    粟的祖先叫做「莠」,又叫「狐尾草」,也就是植物學上所說的狗尾草。從商代一直到秦漢時期,中國人的主食,既不是我們今天北方的小麥,也不是南方的大米,而是狗尾巴草的後代---粟。那個時候,國王祭天,要扎一束粟,放於香煙繚繞的供桌上,和三生擺在一起,以求被一切世像所遮蔽,被高遠雲天所阻隔的天地神祉,能夠賜富生靈以牛羊豐旺,粟米滿倉。在天地之間,狗尾巴草不擇地而生,不擇水而息,豐美沃土和苦寒山地,都能夠天地自在我心悠悠的生長,猜想狗尾巴草能夠有如此旺盛生命力的,一定在它的基因序列里,隱藏了經歷遠超我們想像力的自然災難的洗禮,無盡的深寒和酷暑,讓嬌貴的生命絕滅了,然而,最本色最柔韌的生命,則度過了罹難的選擇期,獲得了進入下一次繁盛生命的沉默期。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狗尾巴草,或許正在它的沉默期里,或者酣睡,或者在被我們無知的人類的挖掘機、推土機驚醒時,對著我們無所謂的笑一笑。    我的記憶里,即使是鮮嫩的狗尾巴草,豬也不會吃。草原上,見過吃狗尾巴草的騾馬牛羊,丟一把狗尾巴草給它們,這些老實動物,蠕動嘴唇,用磨牙細加研磨這些草料,再多次反芻,為自己奔跑的四肢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能量。長在田間地埂上的狗尾巴草很少有人理睬,只有天真調皮的孩子們,會摘上一把藏到書包里,上課無聊的時候,用狗尾巴草毛茸茸的鞭毛悄悄瘙癢前排正襟危坐的女孩子,這個惡作劇是小時候的我上課一時興起所要做的功課之一。人生歲月里,那些因為一個不起眼的植物而氣不過,下課後和我追打玩鬧的女孩子,現在已經成了幾個孩子的母親,這次回家,偶爾在路上見了面,小時候集在心上的那點氣結,都化成一點羞澀的問候里的微笑了。    狗尾巴草進入詩歌里,作為一種內在心神演繹變化的象徵,這是人附加給了一種植物以所謂人存在於世的命運感的部分波動,也正是這種感知上的習慣,生成了古老民族「物我同化」、「天地合一」的精神境界的一部分。《詩經》里的《甫田》,經過兩千多年的以訛傳訛,似乎有多重拆解不透的意思。不管怎樣,單純的感情上的想像是最打動我心的。井田荒漠的景象,不是灰雲暮地所營造,而是狗尾巴草肆無忌憚的生長所滋生。長禾苗的田地里,狗尾巴草的繁盛,意味著生趣的凋零,而生趣的凋零,卻是因為思念河流的泛濫。詩里說:無思遠人,勞心忉忉。可是渾身無力的,不是思念,又是什麼呢?詩的結尾,說曾經頭上扎髮辮的頑童,一晃已是弱冠美少年,時間變化里一點點的歡喜,藏的是荏苒的時光所留下來的辛酸。微小、狡褻,在風裡悠然搖動的狗尾巴草,在這首詩里,卻是一個空闊遼遠,蒼涼灰暗的宏大背景。思念如一點燭光里閃爍的火苗,讓這個背景和藏在背景里的心核成為可以坐在時間椅子上的一幅圖畫。    關於這首詩,《毛詩》里說是大夫刺襄公的譏諷之辭,〈詩經世本古義〉里說是詩人代魯庄公非種之愧,〈詩經恆解〉里是詩人代志大才疏者的為戒之作,這些解讀渾濁生澀,應該是考據家們更感興趣的項目了!

楊柳依依,雨雪菲菲    《採薇》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採薇採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採薇採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經·小雅·採薇》    【注釋】  ?1.薇:豆科植物,今俗名稱大巢菜,可食用。  ?2.作:生。止:語助詞。  ?3.曰:說,或謂乃語助詞,無義。  ?4.莫:"暮"的本字。歲暮,一年將盡之時。  ?5.靡:無。  ?6.玁狁(xiǎnyǔn):北方少數民族,到春秋時代稱為狄,戰國、秦、漢稱匈奴。  ?7.不遑:沒空。遑,閑暇。啟:跪坐。居:安居。  ?8.烈烈:火勢很大的樣子,此處形容憂心如焚。  ?9.載:語助詞。  ?10.戍:駐守。定:安定。  ?11.使:傳達消息的人。聘:探問。  ?12.剛:指薇菜由嫩而老,變得粗硬。  ?13.陽:陽月,指夏曆四月以後。  ?14.盬(ɡǔ):休止。  ?15.騤(kuí)騤:馬強壯貌。  ?16.依:乘。  ?17.小人:指士卒。腓(fěi):"庇"的假借,隱蔽。  ?18.翼翼:行止整齊熟練貌。  ?19.象弭:象牙鑲飾的弓。魚服:魚皮製成的箭袋。服,"箙"的假借。  ?20.日戒:每日警備。  ?21.棘:同"急"。  ?22.依依:柳枝隨風飄拂貌。  ?23.思:語助詞。  ?24.雨(yù):作動詞,下雪。霏霏:雪花紛飛貌。    〈詩經〉里,風、雅、頌,各自歸集的詩歌,國風裡多是民歌,在歌韻流轉上,情感表達的直接而粗朴,韻味三疊,多不說明意味的來歸,卻將心裡哀怨和情話一股腦的傾訴出來。雅則多為節日朝會上的頌詞,文體上要比國風民歌更為莊重,歌韻隨文體長度的增加更為複雜。頌中多歌功頌德,祭祀鬼神之詞,讀起來,有仰視,溜須拍馬的感覺,權謀者和從不現身的鬼神聽了,可能會舒服的搖頭擺尾,但對眾人心坎上的那處軟肉來說,並不能有多少讓它神經觸動的地方。    〈採薇〉的文辭嚴謹莊重,有一個故事伸展的空間,也有人心上忠國愛家,國危有難時,舍家為國,但又不舍思家的多重情感的交疊。但〈採薇〉的內涵卻更象國風裡的民歌,〈採薇〉這個標題有野趣,包含俏皮,歡快的情態,有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的女兒柔的情絲,這是幸福家園裡的一種常態。然而,能夠讓一個男人赤血邊疆的,並不單純是豪言壯語和信仰理念,箭弩刀戈加身時,怒睜血目,死不退半步的,更是因為心裡有家園裡的那片溫柔生根在心裡的緣故。一個輕微明亮的標題下面,所藏的卻是一個男人,為國,血濺七步不退,為家,一片飄雪傷身的情懷。和世界的存在是一個多層關係交割的網路一樣,〈採薇〉里,一個男人的存在,也一樣是既有恨又有愛,既要無盡捨去,又要心守家園的一張網格。「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是微笑的,愛和平和簡單的幸福在這裡。「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愁容和悲心,殘破的心和對久離家園的不確定感在這裡。「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兩千多年之後,這種感傷經歷了時間磨礪中的剝離和填充,經歷了感性向理性的轉換,在儒釋道的不同大家的作品裡,我都找到了不同的解讀。文學史上公認的評價是,〈採薇〉是詩三百里的名作。其實,這樣的評價僅僅只是滿足了酸文人的一點虛榮心。在幾千年不變的自然姿態里,讀「楊柳依依」,如果能感覺到垂柳飛絮對葉新生的恆久家園之愛,讀「雨雪菲菲」,在銀雪肆野,輕落沾身的時刻,體會到人存於世的不能兩全的傷悲,不管時間怎樣變,這樣的句子,都是透著光暈,深深印在人心坎上的。    關於楊柳,雖可能不是日日親見,但人人應該都是眼裡耳邊都熟悉的自然里的精靈。植物學上屬於楊柳科的柳屬里,我最熟悉的是旱柳和垂柳。旱柳在北方的家園裡,長在蒼涼曠遠的黃土地上,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種樹木。旱柳有一個很好聽的別名---龍爪柳,是因為旱柳的柳枝虯扎盤結,宛如游龍,而尖葉翹起,如龍爪利刺。在暗雨薄暮時分,如果在逢迴路轉的山邊路角,一棵龍爪柳扭身華龍,和你森然相視,不知道是一份驚還是一種喜!常說的春柳淡絮,是雌株垂柳的一種性情了,心情好時,柳棉里走,就是如歌漫舞,心情差時,柳棉引動心事,到是愁上加愁。垂柳里的名詩和柳絮一樣的多,都是柔情的惆悵的,古人相別離時折柳,以送君別,既是別離不言的愁緒,也是祝福朋友在新的去處里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好運和新生,而風水裡,說,柳主風流,有陰邪之氣,臨門而載,日久,則使家業衰敗,但種與花園假山背後,長在亭長草綠的邊上,則可以化去剛正的血氣里的災情,可主家庭和睦,男女相諧。柳女嫵媚,這是文字里的表面,如果由觸覺延伸到內心,如柳女子,微風裡輕搖,狂風裡不懼,有順乎天然的練達和不隨利害摧折的性情,或許,這樣的女子,是一個男人所想所念也想共走一生的人。    小時候,春天萬物發新枝後,截筷子粗的新柳枝,揉捻表皮,褪了芯,完整柳皮一邊用刀颳去一層表皮,可以做成柳哨,哨音尖利,可以在春風吹度里驚飛一樹青鳥,驚的陽光從東方恍然醒來,現在想起來,到是滿心裡說不出的歡喜。

芍藥    《溱洧》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       ---《詩經·國風·鄭風·溱洧 》    註:1、溱(音針)、洧(音偉):河名,在今河南新密境內。   2、芍藥:一說與今之芍藥不同,一種香草。    3、瀏(音劉):水深而清。殷:眾多。   4、殷:眾多。    5、訏(音虛):大。    沒有讀過多少書的父母,看我每一天翻書寫字,可能是覺得心裡不安吧,問我:「育,你在寫些啥?」我說我寫花花草草。我把他們叫到我的書房來,讓他們看我寫的《詩經里的植物》,圖片里的植物,大部分他們都認識,看他們高高興興看的樣子,我也就安慰了。    清晨的陽光照著院子,陽光在院子里四散開來,陰涼的歸於陰涼,光彩的歸到光彩里。父親在院子裡邊忙碌邊問我:「今天寫啥?」「在寫芍藥。」父親一聲不響的出門去了。中午時分,吃飯的時候,父親冷不丁的說:「洋芍藥還沒開花,今年可能開的遲。」陰曆四月應該是洋芍藥開花的季節,不知道為什麼,今年鄰居家的花園裡,洋芍藥到了時間還沒有開?天陰地冷,日影薄涼,洋芍藥的塊莖復甦的遲了吧。    洋芍藥,又叫大理花,它和屬於毛莨科的芍藥是不同的。作為花中相君的芍藥,在深宮綠苑裡,是美人笑,在民間,則是情人手裡不言勝千言的解語花。童話里,芍藥為仙,陪種花翁孤老,為種花翁的罹難捨命,這仙到是純凈的比人更嬌弱,比水更讓人憐愛。天地於它獨得的優勢是,美名不驚,傳奇不朽。就芍藥和牡丹相比,我更喜歡芍藥之寬和,因為它不僅身心皆美,而且眉目淺笑之間,雲端中立得,淺草里伏得。與此相比,香氣相濃,花瓣金玉粉雕的牡丹太過嬌貴了。    最早芍藥的記載見於何時,我沒有具體考證過,《詩經〉〈溱洧〉里所記載的,是我所見過有關芍藥的最早文字記載。兩情互依的男女,離別時,和現代相愛男女之間互贈項鏈戒指一樣,上古的男子將芍藥相贈於女子,算是不舍的柔情和離別的傷懷裡共同不忘的歡喜。以此之意,芍藥又名「將離草」,純粹的馨香的柔和的離別,是時間在人心上塑造出來的最美的作品。    早春,北方的地氣日暖,芍藥的塊莖復甦,吐出新芽,大概在陰曆的四月,新枝舒展,若俏女子初嫁,「西施粉」、「黃金衣」、「硃砂判」、「紫玉奴」漸次開起來。芍藥花開花碎三五載之後,逢秋露起時,土中取全莖,沸水盡煮晾乾,入葯,被稱為白芍。以前和朋友聊天,聽白芍,總以為說的是芍藥花的一種品種,臆測其冰清玉潔,玉容端莊,暗香浮動,曾在很舊的一篇文字里,想像自己坐在書桌前古今中外的放縱,身旁有個白芍般的女子,安靜從容的握著我悠悠不能止息的韁繩。今天寫這些文字,才知道「白芍」二字的所指,不禁啞然失笑。    網路上,常把那些討得聰慧女子傻樂的人,稱做「婦女之友」,在中藥里,「白芍」到是實實在在的擁有「婦女之友」的名號。如果說,天下女子為一個「美」字的話,從《神龍本草經》到我們的現代,芍藥的花形香色,以及它的藏於黑土裡的「白芍」,可以算做是「美」字的書法筆性里那種看不見,卻又顯潤澤的寫意了。

八桂子 at 2007-7-14 08:26:13
增長了不少知識,好帖!

天山雪 at 2007-7-15 16:42:56
如此好貼嚴重贊一個

悠悠 at 2007-7-17 10:49:44
文化大餐,視覺勝宴!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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