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時代的四個和尚
展覽:故宮博物院藏四僧書畫展
時間:2017年5月6日—6月28日
地點:故宮博物院武英殿
五月的故宮,一部經典大片「清初四僧大展」將要正式拉開帷幕。這不僅對於廣大的書畫愛好者,而且對於全世界中國書畫的研究者們,武英殿將在今後的兩個月里成為一個熱鬧非凡的中國古代書畫藝術「大集市」。
「清初四僧」指活動於明末清初的弘仁、髡殘、八大山人、石濤四人。他們的繪畫先賢為師,生髮於真實山水,在繼承先人的繪畫思想基礎上,主張抒發個性和創造力,四人雖風格各異,但基於他們坎坷的生活經歷,作品大多具有強烈、真摯的感情色彩。他們的藝術面貌獨特新穎,極富藝術內涵,充滿了勃勃生機。對清代乃至近現代、當代繪畫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樹石八哥圖軸》八大山人
歷代皆有畫僧,然而名聲最響者非明末清初這四位畫僧莫屬。這四個人什麼時候機緣了和尚?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他們的畫因僧人身份而出名,還是他們憑藉作品而成了名僧?他們的畫究竟好在哪兒?
弘仁:畫中涕淚無聲的冷
四位主角依年齡排序登場,年紀最長者為弘仁,1610年於生安徽歙縣人,本姓江,字韜,出家後取法名弘仁,號漸江。在他34歲那年的變故改變了一切。北京城被李自成的農民軍攻破,崇禎皇帝自盡於皇宮後面的煤山。隨後,清兵入山海關,明朝天崩地裂。不久,弘仁便加入家鄉的反清隊伍,抵抗入侵的清兵。失敗後退至福建再戰。1646年,弘仁為避清兵搜捕,退入福建武夷山中,居住在天游峰下。他曾寫道:「入武夷,居天游最勝處,不識鹽味且一年。」可見山中避難時光之艱難。荒山之中的艱苦日子,弘仁堅守了一年之後,見明朝大勢已去,心灰意冷,降清斷然不可,被逼無奈,他只好歸入古航道舟禪師門下,在當地出家為僧。遁入佛門的弘仁只有一個念頭,當和尚也要回家鄉去當。1649年,在他40歲時,終於得返家鄉歙縣,安頓於貼近黃山的五明寺。此時距弘仁去世只剩下14年時光。這是他潛心向佛的14年,也是他以黃山為師的14年。
弘仁的書畫活動始於當僧人之前。從繪畫風格上可以看出他主要效法元代的黃公望和倪瓚。待他成為四大皆空的僧人後,專心研習倪瓚作品成為他的必修課。本次展覽中的《仿倪山水》作於弘仁52歲時,他不知兩年後將離開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除了筆墨,倪雲林畫面上簡疏寂靜的氣氛,應該最符合他當時的心境。弘仁在山水畫上創造了自己的風格,與倪瓚近似,卻有著極為鮮明的個人風格。
如果說倪瓚的畫中顯示出寂靜清絕,弘仁的山水便是寂寥清冷。前者的「絕」,表現出一種超脫於世的姿態,是一種出世的意境。而後者的「冷」浸透了徹底的寒意,是一種入世太深、傷心到頭、涕淚無聲的決絕。
本單元共有23件弘仁書畫作品
最值得關注者如下:
《松梅圖卷》 47歲
《林樾一區圖卷》 51歲
《仿元四家山水圖卷》 51歲
《陶庵圖軸》 51歲
《西岩松雪圖軸》 52歲
《仿倪山水圖軸》弘仁
髡殘:粗頭亂服般的筆墨
年齡排第二者為髡殘,他生於1612年,比弘仁小兩歲,屬今之湖南人。他俗姓劉,出家後號石谿。他遁入空門與反清無關,至於為何出家及其具體時間,史上眾說紛紜。現按髡殘最知心的朋友程正揆在《清溪遺稿》所記載:「幼有夙根,具奇慧,不讀非道之書,不近女色,父母強婚弗從,乃棄舉子業,廿歲削髮為僧。」二十歲時(1632年)即已出家,明白地說出髡殘的出家原因應與「父母強婚」有直接關係。
1644年後,清兵南下,髡殘不顧僧人身份加入了南明政權組織的反清戰鬥,失敗後躲回老家常德桃花源,鑽入深山之中,呆了三個月。後來,他把這段與野獸為伴的艱苦歲月講給程正揆聽,這位好友記錄了下來:「甲申間避兵桃源深處,曆數山川奇僻,樹木古怪,與夫異獸珍禽,魈聲鬼魅,不可名狀,寢處流離,或在溪澗枕石漱水,或在巒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飲,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欄,或避雨虎穴,受諸苦惱凡三月。」這一段生活成為他日後反覆勾畫的素材,他的山水自始至終粗頭亂服,林泉高聳,溝壑幽深。
挨過避難桃源山中的生活後,髡殘終於在南京近郊牛首山的幽棲寺安頓了下來,參禪入道,禮佛畫畫。有時,除了到南京城裡探望好友程正揆,他極少踏入繁華都市。雖然「性鯁直,若五石弓」的髡殘「寡交織,輒終日不語」,不喜歡與人交往,卻極愛訪游名山大川。他常到黃山遊歷,在《山高水長圖》跋文中曾寫道:「余住黃山時,每四時之更,朝夕晴雨之變,各得奇幻之妙,令人難以模想。」
與弘仁執著於採用單純的線條表現簡潔的山水不同,髡殘的畫圖山重水複,構圖極為複雜。其筆墨蒼茫,鬱郁沉渾,一方面來自於解索皴和披麻皴的反覆使用,禿筆干筆皴擦和焦墨破筆點相結合的結果,其中很多技法是自元代的王蒙;另一方面,這種渾樸直接的、粗頭亂服式的筆墨,也與他禪家本質相暗合,更與他的性格一致。他的筆墨似乎沒有修飾,下筆真率而綿密,整嚴而無躁氣。正如好友程正揆指出:「石公作畫如龍行空,虎踞岩,草木風雷,自先變動,光怪百出,奇哉!」
在他畫里,我們幾乎找不到生硬的稜角,物象之間也沒有明顯的界線,一眼看去似乎沒有抓眼球的畫眼,恍恍惚惚,忽而是樹,忽而是山,忽而是雲,忽而有人,彷彿一切的意象都沒有實存的真面目。髡殘1673年去世,時年61歲。他曾作詩一首,恰為其分地概括了他的一生,也坦陳了心跡:
十年兵火十年病,消盡平生種種心。
老去不能忘故物,雲山猶向畫中尋。
本單元共有20件書畫作品,多為尺幅較大的作品,髡殘喜好在圖上題寫大量詩句或大段記述文字,以上推薦均有極為豐富的文字內容,字裡行間,作為僧人的髡殘將現實生活中的體味與禪意融合為一體。
重點推薦
《禪機畫趣圖軸》(50歲)
《仙源圖軸》 (50歲)
《物外田園圖冊》(51歲)
《雨洗山根圖軸》 (52歲)
《山水圖軸》(無紀年)
《仙源圖》 髡殘
八大山人:凄涼中有雄健
前兩位無疑是傑出的畫家,卻不是大明星。下面出場的八大山人,舉世皆知,無須過多介紹。明朝覆滅時,居住於江西南昌的八大山人18歲,風華正茂的年齡卻趕上了天崩地裂的大變局,而他又是最應該被「剿滅」的那一批人。
作為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的直系後代,八大山人自祖父起其實已然從皇室身份中得不到什麼優厚的待遇。他出家前的名字朱耷,一直存在爭議,但較為可靠的一個論點認為,這個名字是八大山人放棄皇族世襲身份,像普通人一樣走向仕途,準備考取功名,以期維持較正常生活的證據。八大山人處處是謎,他的名號極多,串聯起來就是他在明亡之後的整部流亡史。
後代的人對他作品的解讀一直存在極大誤區,總是喜歡主觀地揣測八大山人的心跡,認為他的繪畫永遠在表達悲憤之情,飽受冷落之意。其實,這些只是他創作早期階段的意象。他在或禪或道的漫長修行過程中,漸漸放下心中的憤懣,向著更博大的心靈世界出發。
本次展覽也為我們提供了較為全面的作品序列,可以通過畫、書法、印章、題跋,全方位走進八大山人的藝術世界,尋覓他更為真正的人生軌跡。由於八大山人綜合的人文修養和長期的佛道修為,他的繪畫作品多運用象徵手法將物象人格化。他的藝術根脈源自明代的林良、徐渭等寫意花鳥名家,山水宗法董其昌,兼取黃公望、倪瓚等而自出己意,風格枯索冷寂,於凄涼中現雄健之氣。八大山人是長壽的,活了整整80歲。
本單元共計20件書畫作品,尺幅有大有小,除書法外,可以說件件為大眾所熟知,件件讓人愛不釋手,其中有不少反覆出現在各種畫冊的封面上。
本單元重點關註:
《貓石花卉圖卷》(71歲)
《枯木四喜鵲圖軸》(晚年)
《山水圖冊》(77歲)
《樹石八哥圖軸》(78歲春)
《楊柳浴禽圖軸》(78歲冬)
《貓石圖卷》八大山人
石濤:縱肆清奇的皇族後裔
齊白石曾寫下:「下筆誰叫泣鬼神,二千餘年只斯僧。焚香願下師生拜,昨夜揮毫夢見君。」讓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如此折服的人正是苦瓜和尚。他也是皇族出身,是八大山人的遠室宗親,亦是同病相憐,作為明代的遺民畫家及僧人,出生在廣西桂林的石濤,一生處於極為複雜的矛盾之中。這一切根源首先源自他的出生時間:1642年,明朝滅亡時,他僅有兩歲,對明朝毫無親身的記憶,卻面臨一場南明政權的殺戮,幸得一位忠心的家臣相救,全家只有他逃出劫難。
此後,石濤便隨這位叫喝濤的師兄雲遊四方。康熙年間,作為僧人,他的畫名已遠揚天下。作為明皇室,人們一直詬病石濤一生中曾兩次主動接駕南巡的康熙皇帝,並在五十歲時跑到北京城,希冀再次見到清廷的帝王,為自己謀取更大的事業。石濤在帝都活動了近二年,終不得志,返回揚州定居直至病逝。
他善畫山水、蘭竹,其山水取之造化,構圖新奇,善於表現深邃之境,筆墨淋漓跌宕。他不僅擅畫,而且善於寫畫論。他的善寫體現在他的精妙語言之中。如果活在當下,必是一位微博高手,點贊率當以百萬計。
他的名言金句甚多,如「搜盡奇峰打草稿」、「黃山是我師,我是黃山友」、「一畫之法,乃自我立。」但是,對石濤語錄的誤讀也是俯拾皆是。誤讀最深當屬「筆墨當隨時代」,世人的解釋與石濤的本意剛好相反。如果細細查看下句——「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不難發現石濤是在告誡世人「筆墨不可隨時代變換」。自古至今,真正有創新的藝術家都是反世風而行之的。
本單元供23件書畫作品,也是諸多名作奪人眼目。
重點推薦:
《搜盡奇峰打草稿卷》(50歲)
《高呼與可圖卷》(中年)
《清湘書畫稿》(50-55歲)
《黃硯旅詩意圖冊》(晚年)
《雲山圖軸》(61歲)
《對牛彈琴圖軸》(晚年)
《對牛彈琴圖軸》石濤
本展少見的以人物為主的作品。重點是細讀題款,圍繞「對牛彈琴」這個立意,石濤以詩論理,以詩敘情,以詩自嘲,以詩諷喻,極盡言語之能事,絕品。
武英殿走一圈,86件套書畫作品呈現給我們一個鮮活的人生歷程,從中窺探到四位僧人的人生軌跡。他們出生於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域,遇到了同樣的人生困局,被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於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踏入佛門,卻由於同樣的愛好,得以安頓自己的心靈。在藝術的王國,四位偉大的畫僧為自己打開了通向下一時代的門徑。他們在世時肯定無法預料,可以在曾經逼迫他們的王朝舊都,在康熙皇帝工作的武英殿的這一次「久別的重逢」,一起坐看雲起時。
《高呼與可圖》石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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