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印尼危機十年再回首———天益:學習型社會領航者

丁學良:印尼危機十年再回首● 丁學良領導者:今年是東亞金融危機十周年,從去年下半年起,人們就開始從不同的角度來反思這場危機。記得前幾年您在《南方周末》接受學者崔衛平的採訪時,曾說過印度尼西亞對中國的借鑒意義最大。 ( http://www.tecn.cn )丁學良:確切地說,談論這個問題,它有一個前提,指的是最近的可觀察到的比較研究的範圍之內,哪個國家出現的情況對中國的借鑒意義最大。若要把時間往前推的話,那就多了,因為俄羅斯發生的情況對中國也有很大的借鑒意義,對不對?所以說,是最近的,不是沒有時間界限的。 ( http://www.tecn.cn )在崔衛平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當時我腦子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九七、九八年在中國周邊國家發生的那場金融危機。由那場金融危機所引發的經濟危機,可以說是東亞在二戰結束以後所經歷的最大危機,在此之前雖然有過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但是沒有哪一場危機能像這場危機一樣,幾乎是無界地橫掃了那麼多重要的國家和地區。 ( http://www.tecn.cn )在這些國家和地區中,我覺得對中國最有直接警示作用的案例,就是印度尼西亞。印尼當時的狀況,是由金融危機引發了經濟危機,又由經濟危機引發了社會和政治危機。印尼危機的教訓,對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含義。我們說教訓的時候,是站在中國的角度來看問題。歐洲人看印尼危機,他們吸取的可能是另外的教訓。中國人一說教訓,好像是負面的意思。但我這裡所說的教訓,是中性的,不一定是負面的,指的是從中可以學到什麼東西。雖然金融危機是一個很負面的事,但給我們的啟發不一定是負面的。 ( http://www.tecn.cn )領導者:具體來說,有哪些教訓呢?丁學良:有些教訓十年以前就看得很清楚了,有些教訓是到十年以後的今天才看得比較清楚。我總結了一下,大致可以歸為八個方面的教訓。 ( http://www.tecn.cn )第一個教訓,一個國家保持長期的高速度的經濟增長雖然是好事,但並不能一美遮百丑。不但是在中國,甚至在國際上,許多研究第三世界發展的學者,有一種相當廣泛的認識或觀念,即只要一個國家長期保持高速度的經濟增長,就認為一切都好了,這種認識或觀念是被印尼危機所否決的。印尼在蘇哈托政變成功之後,一直用強制的方法推進工業化現代化,而且也在二十多年內保持了高速增長,全球許多國家都到印尼投資。在這個過程中,印尼老百姓中的很多人從農業文明前期的漁村,一下子邁進了工業社會的前期。因此在這二十多年的統治時期,蘇哈托覺得自己對這個國家貢獻太大了,全國都應該感謝他。但就是在這個高速發展、同時也是在以穩定為目標的二十多年裡,政府沒有清醒地看到印尼社會積累的那些問題——特權集團的勾結、嚴重的貧富不均和腐敗、金融機構的潰爛,等等。結果在全球化大潮中,一九九七年金融危機爆發,使得印尼在二十多年裡取得的成果在幾個月內幾乎喪失殆盡,緊接著就出現衝突、暴亂,差不多幾天之間絕大部分外資都跑走了。 ( http://www.tecn.cn )領導者:看來,長期的經濟增長底下,也可能隱藏很多問題,這些問題越早被人看見,被人指出來,被人研究,越早提出對策就越好。 ( http://www.tecn.cn )丁學良:對,你指出問題,提出批評,就覺得否定大好形勢了,千萬不能這麼認為。誰這麼認為,誰就是對他研究的這個國家不負責任。如果研究的是自己國家的話,就是對自己的國家不負責任。 ( http://www.tecn.cn )第二個教訓,在印尼的九七、九八危機大爆發之前,在國際學術界,也包括在中國的學術界、傳媒界,還包括決策中的一些人——你不是《領導者》雜誌嗎?處在領導的位置,不管是領導一個企業也好,領導一個社團也好,領導一個政府部門也好——相當長期的有一個觀念,什麼觀念呢?就是對發展中國家來講,腐敗不是什麼大的不得了的事,只要經濟在增長,腐敗沒關係。在持這種觀念的人中間,有一小部分的人甚至走得更遠,認為腐敗能幫助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太清廉了反倒妨礙經濟發展。印尼的危機對這種觀念做了一個非常正面的一擊。因為看得很清楚,其他東南亞國家雖然也有腐敗,但在發生經濟危機的國家中間,印尼可能是腐敗最嚴重的。在那麼長的時間裡,有那麼嚴重的腐敗現象,印尼本國有人指出來,國際上也有人指出來,但是直到九七、九八年之前,這種聲音在發展經濟學家中間,是少數派。大部分的經濟學家,只看GDP啊,人均收入啊,這些東西。反倒是在發展社會學和發展政治學中間,才有比較多的學者,把腐敗看成對一個國家的重大的威脅。九七、九八年經濟危機之後,在國際上研究發展的學者中間,不管你是哪一個學科,特別明顯的就是在經濟學科中間,人們頓時增加了對腐敗問題的重視,對腐敗問題的研究,和對腐敗的危害性的強調,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 ( http://www.tecn.cn )第三個教訓,在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中間,如果純粹從經濟的角度來看,這個國家銀行金融系統的健康程度如何,是對這個國家的經濟影響最大的要素。一個國家的製造業啊,運輸業啊,農業啊,開採業啊,甚至外貿啊,做得很好當然很好,但是如果這個國家的銀行金融系統素質不好,不健康,管理不善,那麼這個國家在其他方面的經濟發展的勢頭,取得的成就,都可能因為銀行金融系統出問題,翻大跟頭,造成總體性的經濟危機。而這一點,又是同剛才講的腐敗密切相關的。在現代經濟體中,金融、銀行等於是人體系統中的血液循環。如果這個血液循環系統腐敗的話,後果就會相當嚴重。你看印尼在爆發經濟危機之前,當時的統治者蘇哈托,他的家族人員的手可以說伸到了各個環節,尤其是對銀行金融系統的滲透最深,他的一個寶貝兒子,叫邦邦嘛,就控制了銀行系統,玩銀行嘛,而不是搞製造業等其他東西,因為這更能竊取國家資產、公共資產。所以,當蘇哈托家族垮台以後,人們用各種辦法進行推算,認為他的家族攫取的非法的財富超過200億美元。對於這樣一個發展中的,相對還比較貧困的國家來講,這200億美元的比例是非常可怕的。在金融系統搞政商勾結,嚴重敗壞了血液循環,在外來的衝擊之下,才不是垮塌一點點,而是一垮接一垮,經濟上的全盤崩潰,並且引起政治上的大危機和社會上的大動蕩。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印尼的經濟危機,從政策層面說,直接的、最沉重的、值得其他國家,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當作頭等大事來處理的,就是要把銀行系統搞得很健康。 ( http://www.tecn.cn )領導者:銀行系統的健康,並不能僅僅依靠銀行系統本身啊!丁學良:這就涉及到第四個教訓,銀行系統健康不健康,影響到全部經濟。那影響銀行系統健康不健康的,又是哪些東西呢?是那些經常被人們忽略的基礎設施。我們講的基礎設施,通常說的是修公路,修橋樑,修水庫,對不對?其實,影響一個國家金融系統健康不健康的,也是基礎設施。這個基礎設施,主要是兩點:一是信息透明不透明,一個銀行有多少爛賬,有多少非法的不合規矩的借貸,像關係借貸,有權力的人強行壓下來的借貸,如果這些關鍵信息不透明的話,就等於有致命的癌細胞在那裡;另外一點,就是法治,如果沒有這一條,你這個國家的銀行系統也不可能健康發展。這裡的法,除了銀行法、金融法之外,還有一些間接的法,同銀行運作的大環境、小環境相關的法,沒有這個,你的銀行系統是不健康的,在外來的衝擊之下,很容易垮台的。 ( http://www.tecn.cn )第五個教訓,從印尼以及同印尼相似的泰國的經濟危機中,可以看得很清楚的是,他們的上市公司、會計制度太重要了,這看起來是很技術性的一個環節,但在現代經濟運轉中卻是非常關鍵。這裡的會計制度中,也包括了審計制度。因為在印尼和泰國,都有這種現象,有很多的上市公司的老闆通過關係到銀行去貸款,用銀行貸來的款來支撐本公司股票的市價,不斷地水漲船高,一直等到大滿灌的時候,將他們手裡的股票突然脫手,兌換成現款。也就是用股票市場來圈錢。在這個玩股票的過程中,只有會計制度可以對它進行有效的監管和監控。如果上市公司比較普遍地做假賬,本公司的老闆拿真賬,對外面的投資者是另一本賬,再沒有一個不受本公司控制的外部的審計制度的話,那麼這樣的股票市場肯定會導致經濟上出大事,這在印尼和泰國是看得很清楚的。 ( http://www.tecn.cn )第六個教訓,和上面這個問題密切相關的,一個國家老百姓的心態,在什麼情況下最脆弱,容易出大事情。你要想到,在一個國家裡面,經濟上出問題,銀行上出問題,最後能不能導致總體性的危機,包括政治上和社會上的危機,一個基本的誘因就是人們的恐慌,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心理的恐慌造成經濟行為上的非理性化,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就是因為這個國家沒有相對獨立的新聞媒體。沒有可靠的新聞媒體,老百姓、投資者靠什麼作出判斷呢?靠謠言,靠打聽小道消息,靠一點點蛛絲馬跡。在這種普遍的社會心理之下,哪個地方出現了一點小爆炸,人們就會出現集體的恐慌心理,就是大逃亡心理,包括銀行擠兌啊,拋售股票啊,等等。一個國家媒體平時的運作,不能真實的報道,不但對一個國家經濟健康影響最大,而且對一個國家政治健康和社會健康影響也最大。沒有健康的媒體,就不會有健康的經濟體,也不會有健康的社會,也不會有健康的政治生活,這是非常嚴重的教訓。 ( http://www.tecn.cn )第七個教訓,印尼九七、九八年的經濟危機,給它本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許多家庭幾十年辛辛苦苦積攢的錢財一夜之間化為烏有,造成社會的騷亂,其中華人又成了受害最重的群體。其實,在蘇哈托政權倒台以前,印尼只要發生了經濟的、政治的、社會的問題,華人基本上都是第一號的受害者、替罪羊。獨裁者、腐敗者要以華人作為目標,來轉移普通老百姓對經濟、對政治、對社會的不滿。在蘇哈托政權倒台,印尼一步一步的開始了民主化之後,華人的地位才逐步得到提升。包括最近一兩年,允許華人用中文,允許商店懸掛中文的標記,華人可以過春節,華人可以拜自己的菩薩,有自己的信仰,對不對?這告訴我們一個什麼樣的道理呢?一個國家民族關係緊張,是很可怕的,而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是要有一個最基本的制度保障,也就是這個國家的政治生活要有一個最基本的民主的架構。東南亞國家當中,除去新加坡外,華人地位最好的是哪個國家?是泰國,為什麼?因為泰國政治上雖然不是民主化程度非常高,但是在東南亞國家中還是最好的。因此,在整個東南亞,華人在泰國的經濟、生活、家庭等方面的保障都是最好的,這一點你不要小看。菲律賓歷史上大規模地屠殺過華人,柬埔寨屠殺過華人,越南發生過排斥華人,對不對?馬來西亞也發生過排華活動,都是發生在專制獨裁的情況之下。 ( http://www.tecn.cn )最後一個教訓,印度尼西亞在走向民主的過程中間,並沒有出現早先許多人所擔心的那種全面性的大亂局。雖然這個國家各方面的條件不是那麼好,看一下地圖就知道,這個國家有幾千個島嶼,語言、民族、文字各不相同,老百姓文盲、半文盲的程度很高,是很難管理的。還有,到去年年底為止,印度尼西亞全體人口中間,大概有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處在每人每天不到兩美元這個界限之上,說明這個國家還是比較貧困的。但即便如此,這個國家走向民主並沒有出現許多人原先所擔心的那種嚴重狀況。這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民主的過程並不是必然帶來大混亂的,建設民主可以一步一步的來,一步到位不可取,但不能因為這一點就斷然否定漸進性民主的重要性。一個國家只有穩定地、堅定不移地走向政治生活民主化,才能慢慢地消解大動亂的隱患。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教訓。 ( http://www.tecn.cn )領導者:能不能請您結合中國的現實情況,說一下呢?丁學良:上面的每一條,都在站在中國的角度講的,不是從美國的角度怎麼看印尼,歐洲的角度怎麼看印尼,對不對?有些人講,國家不能民主,一民主就不得了啦,印度尼西亞的經驗證明不是這樣。小毛病是有的,哪個國家沒有小毛病呢?但沒有出現讓人很恐怖的那種狀況。 ( http://www.tecn.cn )領導者:印度尼西亞是在經濟危機發生後才開始民主化的,這樣非常被動。丁學良:確實,一個國家的領導者——這裡指的是廣義的領導者——如果比較明智的話,就應該在條件比較好的時候,一步步使政治生活民主化,這樣比較理想。但是,領導者們經常是,在經濟條件比較好的時候,就認為所有的東西都沒事了,都不管了,剛才說一俊遮百丑嘛!一直到不能再拖下去的時候,被迫民主化,然而這樣代價是比較高的。明智的有目標的漸進的民主化,這是我鼓吹的。我一方面反對激進的民主化,更反對以任何理由不啟動民主。只有一步步地走向民主,民族的復興才有保障。 ( http://www.tecn.cn )領導者:您認為現實會按照您預想的路徑發展嗎?丁學良:實事求是地講,我現在看不出來有這樣好的勢頭。但我身為中國人,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盡自己的一份力量,使這種可能性大一點。不然,我們活著幹嘛呢?就是這個道理吧?我在國外做的研究——包括從做博士論文開始,一直到現在,始終圍繞一個基本的主題,即中國社會的轉型。你看我這麼個人,在中國生,在中國長大,在中國受教育,然後又去國外受教育。和很多中國讀書人一樣,不管在世界的什麼地方,都是懷著一顆中國心,就是說你頭等關注的事是中國的問題。我們的民族要復興,必須要走這條道路,雖然速度可以有快有慢,但方向是不能動搖的。老百姓講,趕路不怕慢,就怕站,就是這個道理。 ( http://www.tecn.cn )領導者:民主化的壓力從哪裡來呢?大家都知道被動民主化不好,但就是不動。丁學良:那就是把現在的一些小問題拖大嘛!我不希望出現這種情況。把小問題拖到中等問題的時候,終歸就是要起步了吧?不要等到大問題的時候再起步,對不對?許多問題從道理上講,是一回事情,但要做的話,是另一回事情。在道理上看不到的東西,在做的時候就能看出來,這個我有很深刻的體會。在開始的時候,所有的事情在道理上都理得很清楚了,再開始做,世界上很少有這種事情。在做的過程中間,新的可能性就會產生,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智慧。民主必須是經驗主義的,就像搞經濟也是經驗主義的一樣。如果不做,那就什麼都沒有。 ( http://www.tecn.cn )領導者:您看好民間維權的力量嗎?丁學良:在中國這樣一個很大、很古老的一個國家裡,推動進步性的工作,不管是經濟的進步,社會的進步,還是文化教育的進步,政治的進步,你都不能依靠一種方式,一種道路,因為太複雜了。就像搞經濟一樣,我們這個大國,要是全國都搞信息產業,怎麼辦啊?還要有製造業啊,甚至還要有手工業啊。在經濟上,一種方式都不能解決問題,何況在複雜的政治問題上呢?各種各樣的方式,都要嘗試才行。每一種方式,都有自己適用的範圍。不要把任何一種方法當成唯一的方法。 ( http://www.tecn.cn )(丁學良出生於安徽宣城,1984年由恩師舉薦赴美國留學,1992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現為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中國政法大學客座教授,研究領域包括轉型社會、比較發展和全球化等) ( http://www.tecn.cn )對話者:蔣鐵剛,來源《領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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