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中央集權政體的覆亡模式

自公元前221年秦建立中央集權政體，中國的封建社會就宣告結束了，中國從此開始進入漫長的2230餘年中央集權專制社會。在這2230年中，王朝更迭，政權反覆，但基本政體不曾變化，這就是史學界所謂的「千年秦制」。人們對這一事實爭議不大，有分歧的是，很多人以為這種高度集權的中央專制政體，是一種超穩定結構，舉國之內，一權獨大，沒有任何制衡力量可以將其顛覆。要顛覆它，只能依靠來自外部的力量。單獨觀察每一個具體的中央集權體制的興起，都會對它的強大留下深刻印象，以為它可以千秋萬代屹立不倒，因為在一國之內看不到任何可以動搖它的挑戰力量，掌權者自己不相信自己會崩潰，被專制者也不敢相信它會滅亡。而這一認識恰恰與歷史事實不符。　　事實是在2230餘年間，這種自秦始皇延續至今的中央集權政體曾多次被顛覆。不論三國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這些不曾統一的亂世，只說秦、漢、隋、唐、宋、元、明、清、民這10個曾建立起統一、強大中央集權體制的政權，它們最終無不遭遇覆亡命運。這個歷史事實證明，中央集權政體的覆亡率是100%。　　　　在這10個中央集權體制中，只有宋是被外族入侵所滅，其餘9個都被內部力量顛覆。在這9個被內部力量覆亡的朝代中，6個直接被底層暴力革命顛覆，它們是秦、西漢、隋、元、明、民；東漢、唐、清是被底層暴力革命間接顛覆的，它們為了鎮壓底層暴力革命，只有擴大藩鎮權力，藩鎮在鎮壓底層暴力革命過程中，又藉機壯大為足以顛覆中央政權的力量，然後接受中央政權不自願的「禪讓」，這算是最早的「和平演變」了。十政九亡的統計數字表明，強大的中央集權政體被內部力量顛覆是規律，被外部力量打倒是例外。　　　　先說說這個另類的仁宋。　　　　在2230年來血腥色的專制史上，只有宋朝300年那一段顯示出一抹溫情的綠色，堪稱仁宋。趙匡胤結束80年唐後亂局，於960年建立宋政權，到1276年最後一個宋皇帝被文人宰相背在背上跳海而亡，其間經歷北南兩朝，共計316年，是中國10個曾統一全國的中央集權政權中唯一延續超過300年的。以下5項指標足以證明，宋是中國有史以來治理能力最好的政權：唯一延續時間超過300年、唯一沒有殺過文人知識分子、唯一沒有史留污名的大貪官、唯一沒有被內部力量顛覆、唯一能夠通過和平談判解決內部對抗。如果不是後來遭遇外族強敵入侵，可以預見它還將延續更久。　　　　在長達300多年的統治中，宋朝沒有從內部壓迫出足以顛覆它的挑戰力量，這說明宋是中國2230年來對內壓迫最輕的中央政府，是最開明的專制社會，最仁慈的和諧時代。宋代沒有以言論鎮壓知識分子的紀錄，甚至沒有「殺仕」的紀錄，也沒有出現史留污名的貪官，反而有寇準、包拯、司馬光等名臣，有岳飛、楊家將、文天祥等忠臣，有蘇軾、辛棄疾、范仲淹等文人，還可以從宋代沒有出現大規模農民暴動來反證宋代的清廉與和諧。雖然有小的底層暴動，如聚嘯山林的梁山好漢，但梁山人物沒有一個是因為饑寒交迫、無以為生而造反的。宋江、林沖、武松等一批人是政府官員，晁蓋、盧俊義、柴進等一批人是地方富紳，在出身最卑微的幾位中，吳用是小學老師，阮氏三兄弟、張順等人是漁業專業戶，孫二娘算是開農家樂的個體戶，白勝是衣食無憂的樑上君。逐一觀察梁山好漢，發現造反者中的主流，多屬於因政見不同而上山，最後又通過協商對話，和平解決了國內爭端，這在中國2230年專制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孤例。　　　　再說覆亡模式中最具普遍性的、被底層暴力革命所顛覆的6個政權。　　　　秦是中國千年中央專制政體的始作俑者，橫掃六國建立第一個強大統一的專制政體，自公元前221年統一，到公元前206年秦王子嬰自縛出城向劉邦投降，只存在了15年。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收繳天下兵器，鑄為12銅人，以為從此天下太平，豈知鑄劍為俑的12個銅人，每個只能給他帶來1年太平。12年後陳勝吳廣就在大澤鄉揭竿而起，引發全國暴動，3年後就灰飛煙滅。　　　　劉邦建漢，沿襲秦制，自公元前202年到公元9年滅亡，沿襲了193年，是中國第一個長壽的中央專制政權。秦成功建立中央集權專制，但轉瞬而亡，漢第一個把中央集權政權經營接近200年，幾乎讓秦始皇的永久專政夢想成為現實，但隨著篡奪西漢政權的王莽被攻入長安的綠林起義軍處死，西漢最終覆亡，因襲秦制始，重蹈秦轍終。　　　　隋文帝楊堅是中國第一個將大亂的天下再重新統一於一個中央集權之下的牛人，但581年統一，618年滅亡，僅僅存在37年，略比秦長，是中國第二個短命的中央專制政權，瓦崗寨的起義軍引發全國造反潮，隋煬帝楊廣被自己的御林軍叛亂殺害，強大的隋政權二世而亡，與秦何其相似！　　　　元是中國第一個非漢族中央專制政權，蒙古人騎馬過黃河滅了北宋，再騎馬過長江滅了南宋，於1279年入主中國，以漢制漢，照搬秦制，也學習了秦收繳天下武器的先進管理經驗，並創造性的提出禁止菜刀，以為彌補秦的疏漏，可以藉此完成秦始皇永久專制的夢想。但紅巾軍的起義很快就席捲全國，1368年，再差11年就可長命百歲的元，還是沒能支撐到百歲大關，就在紅巾軍的刀劍下滅亡了。　　　　明是第一個推翻外族政權、再建中央集權體制的朝代，也是第一個由底層乞丐造反者建立的中央政權。從乞丐到皇帝，如果描畫人生曲線，明的創始人朱元璋創造垂直升降幅度最大紀錄。明1368年建立，1644年亡，再有24年，就能突破300大關，在被內部力量顛覆的9個政權中，是僅次於唐的第二長壽中央專制政權。明最終仍亡於席捲全國的農民造反，最後一位皇帝崇禎，據說是有史以來幾百個皇帝中最敬業、最愛民、最廉潔的，在來自陝北山溝的李自成農民軍攻入北京時，史上最好皇帝崇禎先生在煤山上選了一棵歪脖子槐樹，自掛東南枝。　　　　民國是第一個在顛覆前朝中央集權體制之後、宣稱不再因襲秦制、要在中國建立一種尚不曾出現過的全新體制的政權，自命為共和體制。但除過南北對抗、地方割據、農民暴動、外族入侵，在它能夠勉強統治全國的有限時間裡，建立的仍然是一個沒穿中央集權專制外衣的中央集權專制政權。從1911年建立到1949年被另一支用西方外衣裝扮的底層農民造反軍顛覆，復辟秦制，它僅存在了38年，壽命剛好比隋長1年，位居中國最短命中央集權政權第三名。但民國殘餘力量後來偏安台灣一島，實現華麗轉身，放下屠刀，立地演變為真正的共和政體，徹底打破2230年秦制，兌現它1911年創立時的承諾。可惜偏安一島，不能澤被大陸，惜哉！　　　　現在說說3個被地方勢力和平瓦解的中央集權政權。　　　　第一個是東漢。劉秀於公元25年再建漢室，到公元220年覆亡，延續了195年，超過他先祖西漢的歷史紀錄2年。東漢沒有被底層暴力顛覆，是被自己培養的地方勢力和平接管的。但根源仍在底層暴力，漢末黃巾軍造反，為鎮壓這些農民軍，中央政府只得讓權給各地藩鎮，讓他們壯大起來。但各地藩鎮在完成鎮壓農民軍的任務後，不肯自削兵權，更不肯解甲歸田，竟然不把中央放在眼裡，割地自治，漢室名存實亡，成為虛君，最終被鼎立三國中一國正式廢除。　　　　唐是中國內部暴力顛覆模式中延續時間最長的中央集權政權，自618年建立，到907年亡，差11年就突破300大關，是離300大關最接近的。唐也是中國集權專制治理所取得成就最高的社會，據說是該時代世界第一強國，相當於今日的美國，迄今為止中國文明的發展程度也未必高於唐，可以說是中國文明曾經達到的最高頂峰。但仍然未能逃脫覆亡命運，唐亡幾乎是漢亡的重複：黃巢匪軍流竄全國，重創大唐，為了剿匪，只得讓權給藩鎮，地方藩鎮最終剿滅黃匪，但完成任務後，不肯自削兵權，更不肯解甲歸田，竟然不把中央政府放在眼裡，割地自治，各自稱王，互相殺伐，直到907年，朱溫廢掉已經成為擺設多年的唐室皇帝，自立為梁太祖，中國從此進入歷經五代十國、歷時53年的亂局。　　　　清是第二個由外族建立的中央專制政權，但不屬於外族入侵滅掉中央集權，它只是撿漏，佔了個大便宜。清亡幾十年後，一個來自小島的大和民族本來很有希望模仿來自草原的民族，在中國建立第三個非漢族中央政權，但美國橫刀立馬出手相助，給攪黃了，這是歷史後話。從打敗李自成農民造反軍入主中原的1644年起算，到1911年亡，清只差33年就可突破300大關，次於唐與明。不論仁宋，在被內部力量顛覆的唐、明、清三個政權中，延續長度為第三名。清朝的覆亡，最終雖是地方藩鎮逼其遜位，但地方藩鎮的崛起，也與農民軍的造反有關，洪秀全匪幫造反重創清政權，在鎮壓的過程中，地方勢力逐漸壯大，加之海外列強侵襲，只能讓權培植藩鎮以抗之。到遭遇辛亥暴動時，清的實際統治權力已基本屬於各藩鎮了，所以北洋軍統帥袁世凱代表宣稱建立共和的南京政府，讓清帝遜位，再現和平讓權的漢唐歷史，一點也不奇怪。　　　　回顧自秦至今2230年的專制歷史，在10個全國性中央集權政權中，宋被外部力量滅亡，其餘9個被內部力量顛覆，其中6個直接被底層暴力推翻，3個遜位於藩鎮，而藩鎮的崛起又基於底層暴力造反。回顧這10個貌似難以顛覆的強大政權，只有仁宋不是被內部顛覆的，也只有仁宋的政權延續超過300年。在被內部力量顛覆的9個政權中，延續時間無一能夠突破300年大關，強大的唐差11年、輝煌的明差24年，盛世的清差33年。這證實中央集權專制體制如果不像宋那樣施行仁政，僅靠暴力維穩，看似強大無比，但其壽命最終無法突破300年大關，這已經成為歷史鐵律。治理好了，可以接近300年，如唐289年、明276年、清267年；治理一般，可以接近200年，如西漢193年、東漢195年；治理糟糕，僅有民38年、隋37年、秦15年。　　　　既然是歷史定律，任何看似強大的中央集權體制都不可能倖免。一個政權要想長治久安，只有捨棄暴力思維，建立憲政共和。但願今日中國人有足夠智慧，能以和平方式完成從中央集權體制向憲政共和體制的轉型，創造一項歷史新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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