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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清華簡·金縢》

(漫畫:周公與兒子伯禽的搞笑對話)

《清華簡》中有《金縢》一文,此文亦見於《尚書》。《金縢》內容事關周初周公攝政事,是後人探究周初政治情態的重要參考資料。

老悶初讀《清華簡·金縢》,覺得其內容與今本《尚書》之《金縢》頗一致,行文次序略有不同而已;而就內容言,僅有簡省,絕無增益—— 頗懷疑其為基於今文《尚書》之冒牌偽作。其後,經過仔細分析,老悶推翻了自己的懷疑,相信《清華簡·金縢》乃是「真品」!

陳民鎮、胡凱在《清華簡<金縢>集釋》一文中解讀簡書《金縢》如下:

武王旣克殷三年【1】,王不豫,有遲【2】。二公告周公曰:「我其爲王穆卜。」【3】周公曰:「未可以蹙吾先王。」【4】周公乃爲三壇同墠,爲一壇於南方,周公立焉,秉璧戴珪【5】。史乃冊,祝告先王曰:「爾元孫發也【6】,遘害虐疾,爾毋乃有服子之責在上【7】。惟爾元孫發也,不若旦也,是佞若巧能,多才,多藝,能事鬼神【8】。命於帝庭,溥有四方,以定爾子孫於下地。爾之許我,我則厭璧與珪;爾不我許,我乃以璧與珪歸。」【9】周公乃納其所爲攻【10】,自以代王之說,於金縢之匱【11】,乃命執事人曰:「勿敢言。」就後【12】,武王陟【13】,成王猶幼,在位。管叔及其羣兄弟乃流言於邦【14】,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無以復見於先王。」【15】周公宅東三年,禍人乃斯得【16】。於後,周公乃遺王詩,曰《鴟鴞》【17】。王亦未逆公【18】。是歲也,秋大熟,未穫。天疾風以雷,禾斯偃,大木斯拔。邦人□□□□弁,大夫端【19】,以啓金縢之匱。王得周公之所自以爲攻,以代武王之說。王問執事人,曰:「信。繄公命我勿敢言【20】。」王搏書以泣,曰:「昔公勤勞王家,惟余沖人亦弗及知【21】。今皇天動威,以彰公德。惟余沖人其親逆公,我邦家禮亦宜之。」王乃出逆公至郊【22】。是夕,天反風,禾斯起,凡大木之所拔,二公命邦人盡復築之。歲大有年,秋則大穫。

同時,老悶在這裡也列出今文《尚書》之《金縢》如下,供參照: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為功,為三壇同墠。為壇於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冊。祝曰:「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於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於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於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嗚呼!無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今我即命於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乃卜三龜,一習吉。啟龠見書,乃並是吉。公曰:「體,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於三王,惟永終是圖。茲攸俟,能念予一人。」公歸,乃納冊於金縢之匱中。王翼日乃瘳。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於後,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鴞」;王亦未敢誚公。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與大夫盡弁,以啟金縢之書,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二公及王乃問諸史與百執事。對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王執書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築之,歲則大熟。

老悶註:

【1】今文《尚書·金縢》作「二年」。二年、三年之別,蓋緣於不同之計數方法,未必有本質區別。《說文》曰:「秊(年),穀孰也。」若以穀熟次數計算,而不按後世次之年改元之規,則此「三年」相當於武王二年。

【2】「遲」字隸定有誤,此字當從黃懷信說,徑解為「疾」。「疾」字金文作:

而「犀」字金文作:

二字皆從「矢」得聲,故得通假。廖名春、宋華強、蕭旭之說皆捨近求遠。

【3】按《周禮》,周有「太師」、「太傅」、「太保」三公,此「三公」蓋對應於太公望(師尚父)、周公旦和召公奭。果如此,則此處之所謂「二公」指「三公」除周公旦之外的師尚父和召公奭。《集釋》編者說:「此『告周公』三字不必有,且二公亦未必專告周公,今本長,簡書三字當是後人據意而增。」—— 此說不合邏輯,因為,若「二公」非「告周公」,則何不直書「二公」為「太公、太保」,以免歧義?

【4】蹙,整理者曰「憂」也,廖名春曰「動」也,《集釋》編者曰「近」也。老悶曰,蹙,「丁幣病u荊贛牟浚瑃slo。叮四贛牟浚瑃lo。上古「ts」、「t」二聲通,例子比比皆是。「丁閉吆我玻拷袢爍孀嫦繞淥Э嘀攏瑘笞嫦紉垣曡擔嫦榮n福也。上古人有疾病,他人常為之「丁薄《論語·述而》曰:「子疾病,子路請丁!薄俄n非子·外儲說右下》曰:「秦襄王病,百姓為之丁2∮瑲⑴H。」周公的意思是說,不可以用「穆卜」之法向先王祈福。

【5】所謂「三壇同墠」,孔傳云:「因太王、王季、文王請命於天,故爲三壇。壇築土,墠除地,大除地,於中爲三壇。」可信!《清華簡》曰「秉璧戴珪」,今文《尚書》曰「植璧秉珪」,其實是一回事。秉,握也,執也,持也。《阜陽漢簡·詩經·木瓜》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柄以為好也!」此「柄」即「秉」也。戴,通「値」。《爾雅·釋地》曰:「岠齊州以南戴日為丹穴,北戴斗極為空桐,東至日所出為太平,西至日所入為大蒙。」這裡的「戴」就通「値」。進而,「値」通「執」、「持」。《詩經·陳風·宛丘》曰:「坎其擊鼓,値其鷺羽。」植,無非也就是「値」,也就是「執」、「持」。在這裡,從文采來說,無所謂《清華簡》勝或今文《尚書》勝,老悶認同宋華強說,不以《集釋》編者之說為然。

【6】「史乃冊」是史官備好簡冊之義。「祝曰」的主語是周公,不是史官。「爾元孫發也」今文《尚書》作「惟爾元孫某」。孔傳云:「某,名。臣諱君,故曰某。」看來其說不確。《史記·魯世家》雲「元孫王發」,亦未有避諱。然而,今文《尚書》之雲「某」亦頗有古意,未必如黃懷信先生所云「今本作『某』當是後人所改」。其實,避諱的風俗來源很早,雖所謂「臣諱君」之說過於迂腐,但祈福之時不直呼被祈福者之名,倒甚合乎避諱之本原。

(曲阜師範大學黃懷信先生)

【7】毋乃,莫非。「備(服)子之責」,今文《尚書》作「丕子之責」。服,役使也,使服侍也。《周易·系辭下》曰:「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責,求也,取也。按《說文》,「責」字的古義正是「求」。所謂「爾毋乃有服子之責在上」,即是說:「高高在上的你們啊,莫非有讓後輩快快來服侍的要求?」據《集釋》編者言,廖名春先生亦持此說。另,「在上」之後的標點當是問號。

【8】「是佞若巧能」之「是」用的正是此字之本意:寔也,實也,情也,信也,是一個副詞。參見老悶博文《漢語係詞的來源》。佞,巧也。若,而也,連詞。金文《尚書》之所謂「仁若考能」顯然是誤寫,而《清華簡·金縢》之真實性立現!

【9】所謂「厭璧與珪」,即將珪璧掩埋於地下奉送先人也。厭,當通「掩」、「蓋」。另,金文《尚書》之對應段落曰:「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老悶認為,這段稍顯莫名其妙的記載蓋是文本傳抄中發生錯亂之結果,原話當是:「爾之許我,我其屏璧與珪;爾不我許,我乃以璧與珪歸,俟爾命。」屏,掩也,蓋也,埋也。《左傳·昭公二十七年》曰:「屏王耳目,使不聰明。」是例證也。據此可以看出,《清華簡·金縢》的真實性是頗值得信賴的!

【10】「其所爲攻」之「攻(原文左『示』右『工』)」者何也?《集釋》編者引用了《周禮·大祝》文句,曰:「掌六祈,以同鬼神示,一曰類,二曰造,三曰禬,四曰禜,五曰攻,六曰說。」看來,「攻」是蹲V環ǎ攣摹白砸源踔f」的「說」亦然也。

(琢磨「匱」字時,老悶忽然想起了「買櫝還珠」的故事)

【11】所謂「金縢之匱」,當然是一種匣子,用來裝簡冊。匱、匧、匣,皆同源字也,音同或極近。縢,通常認為是「緘」的意思,大概是一種用來捆縛書匣的絲繩吧?《說文》曰:「緘,束篋也。」如果老悶一直以來所認為的「朕」字聲母從「g(l)」、不從「d(l)」之說不謬,則「縢」、「緘」二字幾乎音同。

【12】「就」字《集釋》編者解讀為「即」,並引《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即後九日不死」句,可通。《史記》同篇中又有曰:「齊中郎破石病,臣意雲涿},告曰:『肺傷,不治,當後十日丁亥溲血死。』即後十一日,溲血而死。」可見,「即後」也就是「此後」。

【13】陟,簡書原文作「力」。此「力」或亦可通「履」。《禮記·表記》雲「履其位而不履其事」,《尚書·舜典》雲「汝陟帝位」,可見,登基可用「陟」字亦可用「履」字。當然,「陟」、「履」在此乃是君王死後登天之謂。

【14】邦,今文《尚書》作「國」,當是避漢高祖劉邦諱。一例,今本《詩經》之《國風》楚簡均作《邦風》。

(此人一發達,《邦風》就改叫《國風》了)

【15】缺字處只好參考今文《尚書》。「我之弗辟」之「辟」當從《說文》,法也,亦即「罰」也。《逸周書·作洛》所謂「降辟三叔」,也即「降罰三叔」。「我之弗辟」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懲罰(之)」。鄭玄解「辟」為「避」,不合邏輯。所缺四字,蓋是「弗」、「辟」、「我」和「乃」。

【16】「東」,或謂即洛邑,或謂在管、蔡之間。「禍人乃斯得」,今文《尚書》作「則罪人斯得」。斯,或謂是賓語前置之標誌,或謂是語氣詞。還有一種可能是,「斯」通「悉」,從而與「盡」同義。簡文下文之「禾斯偃」,今文《尚書》作「禾盡偃」;簡文下文之「禾斯起」,今文《尚書》作「禾則盡起」。

【17】鴟鴞,簡書原文作「周鴞」。從音韻而言,「周」通「鴟」無甚疑問。

《鴟鴞》見於《詩經·豳風》,其文曰: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茶,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飄搖,予維音嘵嘵。

鴟鴞,也即貓頭鷹,首似人面,二目有神,夜間出沒,叫聲淒厲。

(鴟鴞 = 貓頭鷹)

首先,此詩類在「國風(邦風)」,故其蓋是民間作品,未必真為周公所作。

其次,周公以此詩貽成王,其含義究竟為何?詩中鴟鴞之所指,古來學者或謂武庚,或謂管叔—— 可惜,都不甚通。其實,從《金縢》上文周公之蹲L酢⑼跫盡⑽耐鮼碸矗|鴞蓋喻指周王室先祖!我們知道,商人有祖先崇拜,而鴟鴞正似先人故去、登天后不死魂靈之化身。商人又有鳥崇拜,而基於鴟鴞形象之青銅器屢見出土—— 或者,商人所崇拜之鳥,也即鴟鴞,也即祖先。商周之際,周人或也懷有同樣的觀念。老悶猜測,所謂「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一句,按周公之譬喻,可以解讀為「祖先啊,你們既已把武王帶走,可不要得寸進尺,讓尚在人間之我等家破人亡」—— 卑微的「我等」面對先靈哭訴、求饒,其情或可令先靈不忍?

周公貽詩,其事當發生於周公亡故前夕。下文「王亦未逆公」及「是歲也」以下文字表明,周公亡故於東,之後乃「顯靈」於周。

【18】逆,「迎」也。今文《尚書》之「誚」費解,怕是傳抄之誤字。

【19】參考今文《尚書》,所缺四字蓋是「大」、「恐」、「王」和「乃」。「弁」、「端」者何?非冠即服也,著之蓋示恭敬也。

【20】繄,對應於今文《尚書》之「噫」。「噫」是單音節嘆詞,在獨字句「信」之後,讀之不很順口。廖名春先生云:「今本《金縢》之『噫』當讀爲『抑』,但它旣非『恨辭』,亦非選擇連詞,而是轉折連詞,表示轉折語氣……。」此說可信!

【21】沖人,《史記·魯周公世家》作「幼人」。《尚書·盤庚》曰:「肆予沖人,非廢厥鄭跤伸`。」《尚書·大誥》曰:「洪惟我幼沖人,嗣無疆大歷服。」又曰:「肆予沖人,永思艱。」又曰:「越予沖人,不卬自恤。」孔傳云:「沖,童也」,可信。相對於祖先而言,後人皆是「幼人」、「沖人」。

【22】郊,簡書原文作「鄗」。認定「鄗」字通「郊」,可取。但是,《集釋》編者說:

《史記·魯周公世家》以爲成王出郊在周公薨後,恐誤。鄭玄等舊注當是,指周公生前事。清華簡上文言「是歲也」,且明言「逆公」,爲我們提供了答案,實澄清千古疑雲矣!

老悶不能同意此說。其實,所「逆」之「公」非周公本人也,實則其魂魄也。否則,周公安得於疾風、勁雷、禾偃、木拔之後即刻自東返周?即便周公已在途,成王及士大夫安得以知之?可見,成王與眾人如郊,乃是舉行儀式,安撫周公之魂靈。「是歲也,秋大熟」,乃是指周公死後當年秋天。《集釋》編者一句「澄清千古疑雲」話畢,便落入鄭玄偽說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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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

陳、胡二先生之《集釋》一文甚好,對於好古而求「與時俱進」者甚有幫助!

《集釋》編者在「解題」部份云:

周公欲代武王死,亦見諸《左傳》哀公六年及《元秘史》的相類傳說,前賢已有所揭櫫,大抵當楚簡所見之代丁!督鸝g》之故事,則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金縢》反映了西周初肇的一系列歷史事件,並反映了相關宗教情形,具有較大史料價值。關於清華簡本與今本的關係,李學勤先生認爲應分屬於兩個不同的傳流系統,廖名春先生則以爲竹書本《金縢》從整體上要晚於今本,要劣於今本。黃懷信先生亦指出,對讀清華簡《金縢》與今本《尚書·金縢》,可知簡書《金縢》總體上較今本晚出,簡書對原作有節略、壓縮與改寫;今本則更多地保留了原始面貌。但簡書又不全本於今本,今本也不是原始之作。說明古書流傳,傳抄者多可改易增刪文字,乃至移動句子,改變句式。這種現象,對於重新認識《古文尚書》當有幫助。筆者以爲,要判斷孰優孰劣、孰先孰後爲時尚早。可以肯定的是,清華簡《金縢》內容之原始性、早期性,爲我們提供了新的探索路徑。

就此,老悶的看法是:

【a】《金縢》之故事,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故事,而是一個情節跌宕起伏的悲劇故事。作者之敘事能力,堪稱一流!

【b】清華簡本和今本《金縢》一脈相承。李學勤先生稱二者「分屬兩個不同的傳流系統」,令人費解。

【c】今本《金縢》文句有大的錯亂,亦有錯字。廖名春先生言清華簡本「劣於今本」,老悶不敢苟同。

【d】清華簡本和今本《金縢》之寫作時間,怕難以貿然確認先後。黃懷信先生所謂清華簡本「較今本晚出」之說未必有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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