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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簡介

葉嘉瑩 當代詩詞研究學者

學士學位照

高中畢業

六十年代在臺灣

2004年在東北葉赫尋根

與研究生討論課題

1943年,(二排右一)與同學在顧隨家中 顧隨(1897—1960)是葉嘉瑩的授業恩師

1981年出席杜甫學會與繆鉞教授(中)金啟華教授(右)

與周汝昌教授在美國威斯康辛州 1979年

英國泰晤士河畔 1972年

全家福

在研究室


本頁資料來源: http://big。chinataiwan。org

葉嘉瑩:故園春夢總依依

早在炎炎盛夏,記者就擬定對葉嘉瑩的採訪。不料被告知,葉嘉瑩定居加拿大,每年要等9月新生入學時方才歸國。好容易9月中旬等到她歸國的消息,又得知她月底要赴台灣講學,10月中旬才返天津長住。忐忑之間,記者冒昧表達了採訪之意,不想先生欣然應允,更把時間就近約在週日的夜晚。問她習慣何時入睡時,先生微笑說: 我倒沒有很早睡覺的習慣。」

傾聽葉嘉瑩的故事,如同傾聽一曲曼聲低吟的長詩,聚散悲歡,人間哀樂,卻又有一種歷經歲月淘洗的不動聲色與含蓄溫厚。見過葉嘉瑩的人都知道,先生那份自內而外散發的從容風度,必定會給她述說的任何一個故事,都投註上古典雋永的色彩。因為,那原是她生命的色彩。

西風林下,夕陽水際,獨自尋詩去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京城北平一個古老的家族。原與納蘭成德同裏籍,祖居於葉赫地,本姓葉赫納蘭,因民國以後廢除滿族姓氏,方簡化為「葉」氏。葉嘉瑩並無姊妹,僅有兩個弟弟,旁系之中也再無女兒。父輩們對她的教育,總以「新知識、舊道德」為理想。因而幼時家學為葉嘉瑩終生結緣於古典詩詞,打下了極為堅實的基礎,也養成了她早年羞怯、安靜而「獨善其身」的性格。

  身為書香世家中的長女,葉嘉瑩自幼深受舊學熏陶。其父葉廷元,幼承家學,熟讀古籍,工於書法。三四歲時,父母始教她認讀漢字。六歲時,家中請姨母做家庭教師,教她學習語文、算術和習字。葉嘉瑩開蒙所讀的一本書即為《論語》,姨母教學,以講解其中的道理為主,而且注重背誦。孩童時代留下的鮮明記憶,往往會伴隨人的一生。直至今日,《論語》依然是葉嘉瑩背誦得最熟的一部經書。而《論語》中的哲理,也隨著她人生的旅程,得到愈來愈深入的體悟與印證,可謂終生受益。這也是葉嘉瑩在教育方面,何以主張從孩童開始習誦古典詩書的原因:以孩童鮮活之記憶力,誦古代之典籍,如同將古人積澱的智慧存儲入庫;隨著年歲、閱歷和理解力的增長,必會將金玉良言逐一支取。

葉嘉瑩幼時居住在京城舊式的四合院內,與伯父伯母同居一院。伯父葉廷乂,舊學修養極深,尤喜詩歌聯語,因膝前沒有女兒,對這個冰雪聰明的侄女,乃有一種特別的垂愛。平居無事時,常與她談講詩歌,鼓勵她試寫一些絕句小詩。伯父與父親都喜愛吟誦,葉嘉瑩也就養成了吟誦的習慣,雖然北京口音沒有入聲,但她從小就懂得將入聲字念成短促且近乎於去聲字的讀音。因而別人或許難以入門的詩歌聲律平仄之規律,於她而言,卻是從幼年就已爛熟於胸了。

初中時,母親曾送她一套《詞學小叢書》,葉嘉瑩對其中收錄的李後主、納蘭成德等人的短小的令詞十分喜愛。因為小令的聲律與詩歌相近,她也就無師自通地填起詞來。那時她住在祖居的大四合院的西廂房,一明兩暗,弟弟們在外屋與同學排演話劇,喧嘩熱鬧,她只埋首於裏間小屋唸書填詞,自得其樂,絲毫不受擾亂。

《詞學小叢書》末冊附有一卷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引起了葉嘉瑩極大的興趣。因為她那時雖然對詩詞有一種直覺的喜愛,但並不懂得如何鑒賞。而《人間詞話》中一些評詞的章節,引起了她「於我心有慼慼焉」的一種感動,那些真知灼見中閃現的靈光,一旦與自己的感受有暗合之處,她便怦然心動、欣喜無已,這是葉嘉瑩與王國維先生之精神最初的邂逅。「西風林下,夕陽水際,獨自尋詩去」,此時的葉嘉瑩,尚是「翠袖單寒人倚竹」的弱質少女。多年後,靜安先生將以另一種方式,提點與闊大她的人生。

 讀書曾值亂離年,學寫新詞比興先

  1941年夏,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國文係,時值抗戰,北平被日本佔領已有將近4年之久。她的父親已因「七七事變」隨國民政府南遷,與家中斷絕了音信。同年9月,其母因癌症住院,術後不久即去世。葉嘉瑩便與伯父、伯母及兩個幼弟一同生活。淪陷區中,生活艱苦,幸而一應家務尚有伯母操持,葉嘉瑩在讀書方面並未受到太大影響。古人云「愁苦之言易工」,在喪母的悲痛中,葉嘉瑩反而寫作了大量的詩詞。

  讀大二那一年秋天,課堂裏來了一位顧隨先生,為國文係講授「唐宋詩」。顧隨先生字羨季,號苦水,北京大學英文係畢業,不但具有極為深厚的古典詩詞修養,更兼有融貫中西的襟懷和識見,對詩歌具有一份天賦的「銳感」。

顧先生講課,總是款步邁上講臺,隨心拈舉一個話頭,就能引申發揮。有時候層層深入,可以接連講授好幾小時、甚至好幾週而不止。由於他講課旁徵博引、全任神行,並無任何課本可憑藉,葉嘉瑩每到上課便極力心追手寫,恨不能將先生之言語記錄到一字不差。

顧先生器重愛護這個資質出眾的弟子,與她有不少詩歌唱和。不僅為她批改詩作,還從諸多方面給予嘉勉。有一次,顧先生在課堂上取雪萊《西風頌》中「假如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意境,寫了兩句詞:「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葉嘉瑩頗具慧心地將這兩句填寫成一闋《踏莎行》: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縈懷抱。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軟語叮嚀,階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詞前還有一行「小序」:「用羨季師句,試勉學其作風,苦未能似」。顧先生閱後的評語是:「此闋大似《味辛詞》(《味辛詞》為顧先生早年詞集)。」

  在抗戰亂世的課堂上,顧先生拈舉出雪萊的詩句,暗含有與同學們互相慰勉的深意;而葉嘉瑩在小詞中之敷演,與先生本意正是一脈相承。祖國河山橫遭劫難,而師生間以具有蘊寄特色的詩詞唱和,表達同仇敵愾之心與相互慰勉之情,是一種高尚的詩心交流與共鳴。

  顧隨先生門下弟子才俊雲集,如周汝昌、黃宗江、吳小如者,如今都已是著名的前輩學人。而堪稱先生之第一傳法弟子的,卻惟有葉嘉瑩。顧先生曾在1947年寄葉嘉瑩的信中說:

  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並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此語在不佞為非誇,而對足下亦非過譽。不佞之望於足下者,在於不佞法外,別有開發,能自建樹,成為南嶽下之馬祖;而不願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葉嘉瑩後來雖多經羈旅坎坷,亂離中失物無數,但一直將顧隨先生的課堂筆記保存得完好無損。1982年,她曾將整整8冊筆記交給顧隨先生之女、河北大學中文系教授顧之京,並協助她整理成七萬字的《馱庵詩話》,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顧隨全集》;又於2005年,將剩餘的全部筆記交由顧之京,整理為《顧隨詩詞講記》一冊,2006年3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60年前顧先生談講詩詞之興會淋漓、音容神韻,終於落定於紙幅之上。

 好待秋成佳實熟,說與西風盡浪吹,飄零未可悲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葉嘉瑩赴南方結婚,離開了故鄉北平。不久就因國內形勢變化,隨丈夫去了台灣,誰知一去故土便是禍難加身,流離多年。

  1949年12月,葉嘉瑩的丈夫因白色恐怖被捕。次年夏,她也因白色恐怖被捕,不得不攜著尚未斷奶的女兒一同入獄。所幸不久即獲釋出,在台南一所私立女中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因為思念故土,葉嘉瑩曾夢到自己站在北平一所學校的黑板前給學生們講課。台南鳳凰花開時,她還寫過一首《浣溪沙》的小詞: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最高枝。驚心歲月逝如斯。中歲心情憂患後,南颱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思。

  三年後,葉嘉瑩的丈夫獲釋。不久後她也經友人介紹,轉到台北二女中教書,後又經人介紹進入台灣大學教書。那時她長女不過五歲,幼女剛出生。有一年她同時兼了四班國文課,加上作業的批改,自然極為疲累。兼之那時她染上了氣喘病,一呼一息間胸腔都隱隱作痛,感情上亦不順遂。生計的壓迫、身體的羸弱與精神的患難疊加,更有一種寂寞悲苦之意。那時她常常記起的詞句,乃是王國維先生用東坡韻詠楊花的《水龍吟》開頭兩句:「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她彷彿覺得自己也如靜安先生所詠的楊花一樣,尚未開花,便已飄揚零落。然而葉嘉瑩還有十分堅韌的一面,無論內心有再多憂苦,也能保持表面上一貫和愉平靜的風度。因此她在講課時,總能保持著精神的飽滿飛揚。

  1956年,台灣「教育部」邀請葉嘉瑩談講詩詞,後來又幾次致函索稿。她推託不下,便想起那些素日縈繞盤旋於腦際的、王國維先生幽怨悱惻之詞句,信手拈來,寫了一篇《說靜安詞〈浣溪沙〉一首》。這可以說既是葉嘉瑩對王國維研究的開始,也是她在詩詞道路上由創作轉向評賞的開始。

  之後,不斷有友人索稿,她就又陸續寫了《從義山〈嫦娥〉詩談起》、《從「豪華落盡見真淳」說陶淵明的任真與固窮》,以及《說杜甫贈李白詩一首——論李杜之交誼與天才之寂寞》等文稿。前輩學人繆鉞先生曾評價,她寫陶淵明,能「獨探陶淵明為人及其詩作之精微」,又說談李杜交誼一文,能「探索詩人之用心」,「並寄託自己尚友古人之遠慕遐思」。

  葉嘉瑩早期的評賞作品,是從對詩歌的主觀欣賞開始的。用她自己的話說,「乃是全以自己讀詩之感受及心得為主,頗有一些近於陶淵明之所謂『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及歐陽修之所謂『至歡然而會意,亦旁若於無人』的意味」。然而這恰恰成了其文字的魅力所在。她通過自己詩人的秉賦與真誠的感觸,將古典詩詞圓融自足的奇異境界,生動的傳遞出來,毫無時光彌遠的隔膜。內在情境之美,飄然而至,可觸可摸。儘管這似乎並不符合現代學術論文的要求,卻由於詩詞中的意境與她的心境相符,在這種超越今古的人類通感的共鳴之中,反而能探觸到一些詩歌感發的本質。這是葉嘉瑩日後治學與講學一個十分重要的特點,也正暗合了漫長的古典文化源流中「興於詩」的傳統。

  台灣大學中文系的鄭騫教授曾對她說:「你所走的是顧羨季先生的路子。」鄭先生是顧隨先生的好友,對顧隨了解極深。他認為這條路並不好走,但他卻很欣賞葉嘉瑩的作品,認為她確實已「得其神髓」,傳了顧隨先生的衣缽了。

  1966年,葉嘉瑩以台灣大學交換教授的身份赴美國講學,先後擔任哈佛大學和密歇根大學的教授,因為臺大規定交換教授兩年後必須再回校服務,1968年葉嘉瑩便把丈夫和女兒留在美國,孤身一人返回台灣。兩年後她原擬重返哈佛,卻由於種種原因,百般受阻,最後留在了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並接家人來團聚。

  加拿大的課程需要用英語講授,葉嘉瑩每日必須用大量的時間查字典備課。她在閱讀西方文論的過程中,頗受啟發;對詩詞感發力量的由來,更有了一番理性探微之闡釋。

  筆者也是古典詩詞愛好者,談起這個有趣的話題,自然有一番討教。葉嘉瑩解釋道,西方文化具有邏輯性、思辨性,講究條分縷析;而中國是詩的國度,重視的是內心的感動。最初的古典小詞,內容多寫美女愛情、傷春悲秋,讓人不知評賞該從何入手。清朝的張惠言曾說小詞裏有詩人的比興寄託,被王國維斥為「牽強比附」;但王國維自己又從小詞中看出成大學問大事業的三種境界,還說南唐中主的「菡萏香銷翠葉殘」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他們都感受到在小詞的文本以外,還有一些意蘊,但究竟為何,卻沒能闡述清楚。而她注意到,西方文學理論中的詮釋學、接受美學、解析符號學等,卻可以從一定程度上解釋這些問題。

  面對眾多的文學理論應該怎樣取捨?葉嘉瑩強調:「對任何理論都不可盲從,我只取那些合乎我講授詩詞需要的。」她引用解析符號學家克裏斯托娃的話說:「我不屬於任何一派理論,我選擇的是我自己的道路。」

  以西方文學理論解析古典小詞,這是葉嘉瑩治學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南開大學副校長、文學院院長陳洪評價葉嘉瑩時說:「融合中西以推進詞學研究,卓有成效者,海內外自是不做第二人想。」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葉嘉瑩大半生的學術生涯,與王國維是分不開的。《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記載著她與這個遠逝的靈魂攀談的痕跡。

  還在輔仁大學唸書的時候,有一天,同學抄了幾首王國維先生的《蝶戀花》給葉嘉瑩看。「滿地霜華濃似雪。人語西風,瘦馬嘶殘月。」這樣淒美的句子立刻使她產生了共鳴,方知《人間詞話》的作者,原來還有這樣纏綿哀感的小令。她一下子愛上了王國維的詞,便到圖書館借閱他的全集。不料一看之後,又失望又訝異:失望的是,王國維遺留的詞作並不甚多,僅百餘首,其餘大抵是些她還不甚明瞭的枯燥的考證著作;而更可訝異的是,王國維竟然以51歲的盛年,自沉昆明湖而去。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他如此堅決地拋棄了自己從前一切的興趣和愛好?又是怎樣的痛苦,讓他毫不顧惜地結束了自己正當盛年的生命?這些問題一直盤旋在葉嘉瑩的腦海。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葉嘉瑩離開哈佛以前,曾經擬定了一個關於王國維的研究計劃,之後屢遭變故,幾經耽擱,才於1970年重返哈佛,將計劃完成。而多年前困擾她的疑問,也慢慢彰顯了答案。

  王國維在民國初年留下遺書,以「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之理由,決然自沉。葉嘉瑩研究認為,真正的原因在於,王國維需要的是一個純然客觀的研究環境,然而在舊中國那樣的亂世中,要想避免政治背景的沾染而保持自己一份超然的立場,就他曾經入值溥儀「南書房」的身份而言,幾乎是既不可能為人理解也不可能被人接受的。但由於王國維既有一種悲觀性格而不能作積極進取的行動,又懷有過於崇高的理想而無法隨波逐流,在政黨傾軋、軍閥混戰的亂世,他唯恐陷入被迫辱的絕境,才決意一死,以殉他理想中的最後一點清白。

  葉嘉瑩自述其早年頗有「獨善其身」的性情,除讀書外,鮮有交際,對外界生活所知甚少,對政治更是絕口不談。在輔仁大學讀書時,堂兄曾以四句戲言相贈:「黜陟不知,理亂不聞,自賞孤芳,我行我素」。這種「清者」的自持,與王國維不無相似之處。因此在最初的著述之中,葉嘉瑩充滿了對王國維「清者」之持守的景仰之情。

  然而正是因為對王國維的研究,葉嘉瑩開始閱讀中國近代史的相關書籍,對有關中國近百年來革命和蛻變過程的記述,也都有了閱讀的興趣。涉獵既寬,也就逐漸認識到從前惟知「獨善其身」,以「清者」自命的想法和生活,從某種程度上看,乃是一種狹隘的弱者的道德觀。於是1974年春,葉嘉瑩便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書中,又增加了一篇《余論》,對王國維的評價,也就從一味的傾慕賞愛,而加入了越來越多的理性的反思成分。

  此後,無論日常工作多麼繁忙,她都會留心報刊上有關大陸的消息,對祖國發生的一切,不再是遠之惟恐不及,而是參與之有所不足。

  採訪葉嘉瑩的日子,正是「天高日晶、木葉盡脫」的時節,這是曾給過王國維先生以靈光的季節。而葉嘉瑩以83歲高齡,尤嘆息雖則混沌亂世未曾給靜安先生一個良好的環境,但靜安先生以極高的天賦而在學術事業的盛年自殺,不能不說是時代的一種損失。所謂「時代既有負於靜安先生,靜安先生亦有負於所生之時代」是也。葉嘉瑩認為,即使大道之理想不能實現,但關懷的仁心不可喪失,人應當最大限度地發揮自身的才力,方能不負年華性命、時代與家國。

  葉嘉瑩提到,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內鎮日研讀靜安先生的那個暑期,有時在夜晚她從兩側列滿書架的黑暗的長長的甬道中走過,竟會感到靜安先生的精魂就在附近徘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年輕時對靜安先生之早逝,她曾有過「不得親聆教誨」的悲慨,而廿載之後,靜安先生終於以遺留於歷史塵埃間全部之生命,給她以極大的啟迪。

臨岐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

  用異邦語言講授故土的詩歌,畢竟有所隔膜,失落了那任意發揮的揮灑自得之樂。加之長在心頭的那一份「故園千里隔,休戚總相關」的情懷,葉嘉瑩一直懷有歸國講學的願望。1978年改革開放,葉嘉瑩終於投出了回國教書的申請信。

  那是溫哥華暮春的黃昏,家門前的樹林之上,落日融金,倦鳥歸巢。她穿過樹林走到馬路那一邊的郵筒,馬路兩邊的櫻花樹,正飄舞著繽紛的落英。春光即將長逝,向晚的光景喚起了葉嘉瑩對自己年華老去的警惕:金色的余暉雖美,終將沉沒,似錦的繁華雖美,也終將飄零;而自己想要回國教書的願望究竟何日才能實現呢?於是她隨口吟寫了兩首絕句: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餘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漫向天涯悲老大,餘生何地惜餘陰。

  申請信寄出後,她時刻關注著國內教育方面的消息,一段日子以後,終於如願得到迴音,國家安排她到北京大學訪問講學。在北大短期講課以後,葉嘉瑩便受恩師顧隨先生之好友李霽野先生的堅邀,轉到了天津的南開大學。

  當年南開大學中文系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講授漢魏南北朝詩。每週上課兩次,地點在主樓一間約可坐300人的大階梯教室。講課開始後,同學們反響極為熱烈,慕名而來的更有許多天津其他院校的學生,臨時增加的課桌椅一直排到了講臺邊緣和教室門口,以致於有時葉嘉瑩想要走進教室、步上講臺都十分困難。

  中文系無奈出一下策:只有持聽課證的同學方可入場。這一來引起了其他院校學生的不滿。天津師範大學一個伶俐姑娘想出對策,竟然找來一塊蘿蔔刻了一個文學院圖章,自製了一個假聽課證。一時間,真假聽課證統統洛陽紙貴,葉嘉瑩上不去講臺的困難雖然得到了改善,但每回上課,教室的階梯和墻邊,依然擠滿了或坐或立的人。

  30年光陰馳過,回顧這段往事,葉嘉瑩依然忍俊不禁,撫掌直笑。她告訴我們,當年那個刻蘿蔔圖章的姑娘徐小莉,如今已是天津電大的老師,仍然一有機會就來聽她講課。「我30年前的那些學生們,現在還來聽我講課的,還有很多呢。」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葉嘉瑩凡有暑假年假,必定回國講學。她曾應邀到南開大學、天津大學、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四川大學、雲南大學、湖北大學、湘潭大學、遼寧大學、黑龍江大學、蘭州大學、新疆大學等幾十所高校講學;又應各社會團體邀請舉辦了數次頗有影響的古典詩詞系列專題講演。凡開講時,必定人頭攢動,從七八十歲的學者,到十七八歲的青年,無不喜愛讚許。1981年葉嘉瑩在杜甫草堂參加杜甫學會第一屆年會期間,與前輩學人繆鉞先生,還曾有過一段知遇之緣。後來與繆先生合著《靈谿詞說》,更被繆先生許為「晚年第一知己」。

  葉嘉瑩還記得當年第一次離開南開時,最後一晚為學生們講課的情景。鈴聲響起時,沒有一個人離開。她與學生們,就這樣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詩詞的世界裡,直到熄燈的號角吹起。這正是:「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臨岐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

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園春夢總依依

  1989年,葉嘉瑩從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退休,每年有整整一個學期在國內講學,其餘時間則活躍在加拿大、美國等國際詩詞講壇上。

  1991年,葉嘉瑩當選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同年應南開大學要求,創辦「比較文學研究所」;4年後在海外募得蔡章閣先生捐助的資金,修建研究所教學大樓,並將研究所更名為「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

  1995年,葉嘉瑩在指導博士生的同時,開始教少年兒童學習古典詩詞。她與友人合編了《與古詩交朋友》一書,為增加孩子們的學習興趣,她又親自吟誦編選的一百首詩,給讀本配上了磁帶。此後,她又多次到電視臺教少年兒童吟誦詩歌。

  葉嘉瑩接受採訪時說:「古典詩詞裏蘊含的,是我國文化的精華,是當年古人的修養、學問和品格。現在的青年一般都不喜歡讀古典詩詞,因為它的語言是古典的,裡面又有很多典故,有很多歷史背景,他們自己看是很難看到裡面的好處的,難免對它們冷淡隔膜,這是很大的損失。所以我要把這些好處講出來,希望能夠傳達給他們,讓他們能夠理解。只要有人願意聽,只要我的能力還可以講,我都願意一直講下去。」

  葉嘉瑩一生以傳薪為樂,直至花甲,直至古稀,直至耄耋,至今仍汲汲於授業,今年門下還新增了1名碩士、2名博士,1名博士後。

  葉嘉瑩一生際遇坎坷,多經離亂,而不幸中之大幸運,乃是她得以終生與古典詩詞相隨相伴。

  卅載前葉嘉瑩第一次回國講學時,曾寫過一首絕句:「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根。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葉嘉瑩一生景仰屈原和杜甫,而屈原追索理想的執著精神,杜甫心憂天下的入世情懷,同樣浸透在她的生命裏。「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園春夢總依依」,高枝上的「花」象喻著她熱愛的古典詩詞,讓她終生唸唸不忘的,乃是古典詩詞能在祖國的土地上,開花結果。

  王國維永遠息肩於頤和園內、魚藻軒前的湖水之時,葉嘉瑩尚未年滿3歲;髫齡學詩前塵裏,父親與伯父之音容笑貌猶在目前;曾與她有過恩師之情誼、知音之遇合的顧隨先生、繆鉞先生,亦已仙逝;唯恩師之教誨,還在世間傳揚 ——

  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認,過樂觀之生活。

  這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教誨,如今,她正在以身體力行實踐之。(本版照片均為資料照片)

葉嘉瑩的丈夫是趙東蓀1948年3月,葉嘉瑩嫁給了在國民黨海軍供職的文職人員趙東蓀。11月,夫婦二人輾轉來到台灣高雄附近的左營海軍軍區。關於這段婚姻,她意味深長地說:「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選擇的。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選擇。他姐姐是我中學老師,她很喜歡我,我老師選擇了我。去台灣也不是我的選擇,但是誰讓我結了婚呢?」為葉嘉瑩寫傳記的學生張侯萍說,「葉先生熟諳古詩詞中的兒女情長,可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戀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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