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 太虛大師 〗自傳

〖 太虛自傳 〗

(1889——1947)

五十歲的時候,嘗試寫過五十以前自傳,序云:「文友、學生、信徒要我寫自傳,早已是多年多人的事了。或因法務鮮暇,或有經書可看,而每一回顧生平,又覺千瘡百瘢,已強半模糊不能了了,所以、終鼓不起興緻來寫。到得昆明後,移寓碧雞山棲雲寺匝月,徜徉山水而外,心境閑甚,偶然高興寫了幾天日記。事怕起頭,一起頭便想從己卯元旦一直寫將下去,有事寫幾筆,亦不定每日要寫。又因為五十歲起有了日記,聯想到把五十以前的,憑記憶追寫些出來,亦為消遣閑空日腳的好法子;於是乎我五十以前的自傳便從此開始。二八、三、十九,在碧雞大悲閣」。

去秋病廢以來,不能用腦看書,多說多動,已閱十個月。今手足雖漸輕便,猶須從事休息,晝長雨涼。乃發舊稿刪補重抄。但己卯的日記,寫到組織佛教訪問團,就從有了葦舫的訪問團日記那一天停寫。訪問團終了後,我的日記亦未續寫,而忽忽又度過六七個年頭了。所以、現在直截了當的稱做太虛自傳,不復限於五十以前。三四,七,五,在縉雲深處。

一 生長在農工到商讀的鄉鎮

──庚辰佛教訪問國於印度菩提場譚院長祝生日書示──

「我生不辰罹百憂,哀憤所激多愆尤,舍家已久親族絕,所難忘者恩未酬!每逢母難思我母,我母之母德罕儔!出家入僧緣更廣,師友徒屬麻竹稠。經歷教難圖救濟,欲整僧制途何修!僅今國土遭殘破,戮辱民胞血淚流!假世魔焰互煎迫,紛紛災禍增煩愁,曾宣佛法走全國,亦曾游化寰地球;國難世難紛交錯,率諸佛子佛國游,佛子心力俱勇銳,能輕富貴如雲浮。恂恂儒雅譚居士,中印文化融合謀;遇我生日祝我壽,我壽如海騰一漚,願令一漚攖眾苦,宗親國族咸遂求,世人亦皆止爭殺,慈眼相向兇器丟。漚滅海凈普安樂,佛光常照寰宇周」。

釋迦出身於印度剎帝利族的國王家,初生與幼年的時候,復多有神異的事迹著聞;因此歷代的僧家,每好敘及其出於世家貴胄,生時有何等的靈兆瑞徵之類。我生為鄉鎮貧子,幼時孤苦羞怯,身弱多病,毫無一點異稟可稱述──特先聲明於此,以免後來的人為我造謠──,殊不類佛徒,而反有些近似「少也賤多能鄙事」的孔仲尼。這也或者是我適宜於開創反貴族的人民佛教,和反鬼神的人生佛教的一個因素。

我在五歲以前,完全混沌未鑿,不識不知。似乎僅有一點四五歲時猶立在母親膝前,捧著母乳,吮吸的模糊記憶,那時連母親的容貌形段也不甚清楚。我五歲以前的事,都是數年後零零碎碎聽外婆所告知的。

我到五歲那一年夏天,不能不離開母親而跟外婆在修道庵中住。後來聽外婆說;我的父親呂駿發,是石門縣──民國改崇德──鄉下土名范山墳村內的農家子。村內姓呂的同族雖不止一家,我父親卻無嫡親的兄弟伯叔,十幾歲時已孑然一身,乃將不多的房屋田地托一堂兄代為經管,自己來海寧州──民國後改海寧縣──的長安鎮,從我外公學習泥水工,外公張其仁,為長安鎮泥水作頭的巨擘,已以工起家,自置房屋桑地,頗有聲譽。我父親聰敏勤練,從學十餘年,於所有粗細工作,如繪畫牆壁技藝,色色能幹精巧。光緒十五年的春初,外公外婆乃將剛才十六歲的幼女納為贅婿,以期繼承其泥水工業。到年底,我母親生了我。但第二年父親──廿八歲──就遺下我才生八個月的孤兒死去!我外公沒有了我父親,以年老多病,停歇工業,自去依靠其胞妹和外甥陳再興的麵館,過著安閑日子,但每日仍回到家住宿。我外婆專好修道念佛,不久也移住到離長安鎮的家中約三里遠的大隱庵里。大娘舅張祖綱曾自設米行,不多幾年也虧折停閉,再做米店店伙。小娘舅張子綱讀書赴過童子試,但因吐血病染了鴉片煙癖,已頹廢而不求功名的進取,只在鄉下教一個蒙館糊口。處於這外公的家業中落氛圍里,我母親又從來未去過父親的故鄉,我父親在的時候,雖每年去掃祖墳,並將田地上的收成取來,待到死後,族裡的堂兄弟把棺材抬去埋葬了,再也不問不聞,不相往來。我母子兩口,既不能回到父親的家鄉去生活,遂由外婆作主,憑媒妁將我母親改嫁於石門縣洲全鎮上開水果店的李某。外婆最鍾愛我,乃預先斷了我吃著母親的奶,領我到大隱庵內依著她住。

我母親去洲全鎮後,似乎只回過長安鎮一次。我雖去洲全鎮李家做過三四次客,那時候感覺依母親遠不如依外婆來得親熱,所以最多一兩個月,少則不過一二天,便回到外婆這邊來。記得在洲全鎮上過過一個年,直到正月間看完了燈才還。長安鎮上雖看過更多更好的燈,不過看一晚仍回到離市三里的大隱庵住,所以、不如這一年在洲全鎮過年的熱鬧。長安到洲全,先趁船航十二里到石門縣城,再趁航船十八里到洲全,總共三十里;但在我亦非有人陪伴不單獨往來。我母親後又生了二女一男,夫婦及小女男一家五口,家況也不甚舒服。但其時、我於母親已能夠認識得很清楚;她聰秀端美,嬌婉怯弱,裁剪縫紉描綉烹調等色色俱能,為鄰居婦女們不時求教而尊敬。口中雖每每吟唱些外婆所教熟的唐人詩句,但不識字義,所以不能看書寫信。性常鬱郁,因幼時外婆管教甚嚴,初婚未二年夫死,轉嫁仍未能過著暢快的生活!到我十三歲那一年的夏天,便由多愁多病,也只廿八歲而夭逝了!我聞信,在死後第二日,從長安鎮趕到洲全鎮,捧著她的頭入殮,默默的落淚,竟不曾大聲嚎啕的哭。

我從五歲有知識起,惟一依戀的就是外婆,而又不在平常的家庭,而是住在一個修道的庵堂里。我最早的意識和想像,是庵內觀音龕前的琉璃燈;有一次看著外婆把燈放下來,添了油,燃了火,又扯上去,注視得非常明晰深刻。同時、並想像屋樑下懸有一個什麼靈活的東西在牽動著,而各種知識記憶乃從此萌芽了。外婆真是一個值得我永遠敬仰的人:她本姓周,道名周理修,出身是江蘇吳江的富家。吳江女子大多是不曾纏腳的天足,從小讀過書,不但看得懂平常的書冊文件,且能寫能算,記得的經典、寶卷、小說、詩偈、傳奇、故事甚多,經驗禮富,識見廣博,處事又能剛斷明決,往往為人講解談論,鮮不樂聽敬服。早年出嫁過,後來似在洪楊的亂中遭了難,家屬零散,不知如何的只帶了一個四五歲的兒子,流離轉徙的逃命到浙江海寧的長安鎮。這是我從聽她講當年逃難的苦楚,略略推知的。其時、又不知如何經媒妁的說合,嫁給外公續了弦,只生了我的母親一人。所以、大娘舅是我外公前妻生的,小娘舅是我外婆前夫生的。但外婆很幫著外公興了家,外婆晚年修道,外公也相當尊敬。外婆信奉道教,到杭州玉皇山受過道戒。大隱庵有道士一師一徒,連一照料廚房園地的工人,住了一邊;小娘舅即在庵中又一邊設著蒙館,連外婆帶我同住。正殿上當中供著三清、玉皇、斗母、靈官等,左供觀音,右供雜神。道士靠著有些桑地菜園及募化齋糧度日,不常念經,而外婆則早晚做玄門日誦的功課甚虔。但日間定期或不定期來庵中,或到其他庵堂去念誦的,大抵為念阿彌陀佛的念佛會。外婆又每年輪流著到杭州天竺、玉皇,及到普陀山、九華山進香。道佛兼奉,不大分得清道與佛的信仰。

我知識初開的時候,記得外婆已五十多歲,外公將近七旬,外婆偶爾回家遇著外公,真箇相敬如賓。大娘舅在店中甚少回家,偶來亦晚歸早出,我很少遇見。小娘舅還家的日子更加稀少,都只顧自身過活,難有錢拿回家裡。那時、我大舅母帶三個表兄弟,我小妓母帶了兩個表妹,都靠著家宅旁邊有些桑地,養養蠶,種種棉,常年紡紗織布,過著勤苦的生活。我有時也回去幫著表兄妹們採桑采棉,我的小朋友也只有這幾個表兄妹。蒙館中雖有小道士及十幾個村童,舅家鄰居也有些頑童,刁兇橫蠻,我生來體弱心怯,對之均畏縮不敢相狎。到我十幾歲的冬天,外公以七十餘歲的高齡逝世,喪期間外婆帶我在舅家住了二三月,外公靈柩停樓下堂屋中,樓上全給了大舅家住,小妓家搬下以前外公住的披屋中住。又二三年後,大娘舅以好嫖患了癱症,睡在家中,病了年把才死,兩個表兄都到硤石鎮去習工商,只留三表弟在家。小妓母也病故了,兩個表妹都被親戚家領去。這種情況,真夠凄涼 ! 那時、外婆也更少帶著我回到舅家了。

外婆帶我與小娘舅住在大隱庵,外婆茹素多年,故伙食都是寄在庵中食的,庵中的素菜也每由外婆烹調;不過小娘舅時有學童送些魚肉他吃,我也隨著同吃。因為我住在館中,即從小娘舅讀書。那時讀的書,都是以百家姓、三字經、神童詩、千家詩、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詩經等為程序;也有讀過孟子後要去學生意的,讀讀幼學瓊林,外加學學算盤,不再讀詩經等。先生也為幾個十三四歲的學生,講講論語、孟子、詩經。我上學時,聽覺與記憶力便非常發達,每日聽外婆念玄門日誦等,漸已背誦得出。這時、若百家姓、神童詩、千家詩、三字經之類,或聽先生教讀兩三遍,或聽 先生教別個同學,甚至只聽同學們讀著,便能強記了背誦出來。因此、先生以我五六歲就讀大學、中庸,嫌其過早,另外加讀些「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的唐詩選本。但我的強記力好,忘記亦容易。我五歲起,常患四日兩頭髮的瘧疾,一年發起來往往纏綿數月,因此又時病夜遺;我又恃著外婆的愛憐,要跟著她走東走西,稍為有點病紀不讀書,所以讀會了的書,每因停讀了數月半年,又忘得乾乾淨淨,要重新讀起。初兩三年,簡直等於不曾讀。但八歲的一年,小娘舅另外應了離長安鎮十多里的錢塘江邊一家的教館,除教其家的二三子弟外,尚有三五個村童附學。小娘舅帶我去隨讀,這一年我算整讀了一年的書。當小娘舅正月間帶我走上了海塘的時候,頭一次看見江水連天,我的心靈大為震蕩。後來與諸小同學常看江潮漲落,潮退時又到海塘下去拾貝殼浮木等。飲食的營養亦佳,身心變化,瘧疾也很少發了。所以、這一年讀完四書,讀到詩經。最有趣的,晚間蹲在小娘舅鴉片榻前,一燈熒然,聽講三字經等,越聽越要聽,有時也聽講些論語、孟子,有懂有不懂。小娘舅高了興,另外添講些今古奇觀或聊齋志異之類,理解思想亦漸漸萌發,有時也對得上二三個字四五個字的對子。鄉間人的口中,竟流出了神童的不虞之譽。我小娘舅真也算得絕頂聰明,多才多藝了!不但教書、教珠算,音樂、圖畫等也能玩弄,糊扎燈會用的獅燈、龍燈、亭台樓閣燈,亦多巧制。他也精習詞訟,只要有錢能多吸鴉片,即可應任何人的請求撰作,然亦因而惹人憎厭。第二年的教館被辭退了,落得仍回到大隱庵去設蒙館。煙癖越大,錢越不夠用,不惟不能夠養家孝親,甚至有時把外婆儲蓄著念佛晉香的錢,也騙索些去,越來越潦倒不堪了 ! 我因此深知鴉片煙的害處,惡見吃鴉片煙的人,不敢相近。

寂歲那年七月初,送上了外婆到九華山的香船,竟賴在船中要與外婆同去,死也不肯下船回家。外婆向來溺愛慣了,沒法可想,又因為香頭楊老太也帶著與我年齡相若的小孫女同去,遂只得允許帶了我去。初系小船,到嘉興後換乘大船,從運河而入長江,過平望小寂華、鎮江金山寺等,皆停船入寺晉香。同船七八十人,有僧、有尼、有老阿爹,最多的為老阿太。船中每日作朝暮課誦及念佛三炷香,我在此時即隨同念熟了各種常誦的經咒。暇時、聽一二老僧與外婆講講一路的古迹,及菩薩、羅漢、神仙的遺聞軼事,甚覺優遊快樂。船經月余,始泊大通,過錢家渡上九華山,這為我登大山的頭一遭。到山上在各寺廟燒香,約七八天始下山,仍坐原船由原路抵長安,往返有兩三個月光景,這是我最初亦印像最深的一游。所以民十八重登九華,有:「初登依外姥,曾憶卅年前」之句。次年正月,外婆以既經攜我去過較遠的九華,乃自動的更攜我去朝南海普陀山,香頭仍是楊老太。先用小船轉上錢塘江中的大海船,沖潮破浪而行。有十天半月不能到普陀的,這一回恰好風順,四五天便登了山。記得住的是天華堂,在梵音洞並看見過似天帝的幻現形像。下普陀山,順便到寧波的天童、育王及靈峰晉香,去回不過月余。從此、我對於寺院僧眾更深歆慕。

我乳名淦森,順口呼做阿淦。上學時,小娘舅為取學名呂沛林,均以五行缺金木水故名。九歲到十二歲,因病並隨外婆游散,故讀書的日子殊少,往往到館中才把舊書理熟,又停讀了。但隨著外婆的愛護恩覆,深受了她的熏習陶冶,後來的出家固種因於她,而對於蠶桑、農牧、烹調、縫紉、洒掃、應對等鄙事,都能習知其粗略,亦是受她的影響為多。並養成了不畏大山大海,而好冒險、好遠遊的性情,故云「我母之母德罕儔」也。

我十三歲,由外婆薦入長安鎮上沈震泰百貨商店做學徒。這一年的春天,大隱庵老道士死了,我外婆被念佛的同人另請到較遠一鄉村小庵去住,小娘舅亦隨著去設蒙館,故很少見到。過了年,我因瘧疾時發──這些病到出家後二年始全好──,店中辭退出時,由外婆來領到庵中養息,溫讀四書,學習作文。我前聽過講三字經等,亦聽外婆講香山、劉香等寶卷,及忠孝節烈若蘇武牧羊、昭君出塞、孟姜女、趙五娘等傳奇故事;在洲全鎮上茶肆,又聽過柳樹春、白蛇傳、雙珠鳳、文武香球等說書;于震泰店友們所看的粉妝樓、三門街、綠牲丹、萬年青、七劍十三俠、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小說,也看了不少;故十四歲時已有了一些文思。外婆早年想小娘舅讀書考取功名的念頭未能達到,她一生好高好勝的希望,這時又轉到我的身上,想我去走讀書赴考的路,計劃著將大表妹給我做妻子,傳宗接代,她母子倆也有了晚年的依靠。但為我讀書的膏火計,冬天領我到范家墳上了父親的墳,想從父親所遺的房屋田地變出些資金或每年收穫些租息,作我讀書的用途,那知會見我的堂伯叔兄弟們後,房子我可以回去住,不能出售、亦租不到錢;田地竟說安葬我父親並修理袓墳,已變賣乾淨。外婆慫恿我出與爭論,但我向來怕見生人,面紅耳熱,心甚羞怯,訥訥不能出一詞,外婆恨恨率歸。開春、外婆乃決計改送我到長安鎮朱萬裕百貨商店續作學徒。

朱萬裕店東三兄弟,大老闆住在離鎮十餘里鄉下老家,管理田產,一年也來三老闆店中住些時;二老板在三老闆的百貨商店對街,開一南貨店,也名朱萬裕,兩店聯同一個灶頭開伙食;只有三老闆的三師母住在店中。我在百貨店當學徒,夜間睡在南貨店裡,伙食歸三師母經辦。她有一個十來歲養女,一個二三歲小孩,學徒時被呼喚著到卧房、灶房及上街等。我不歡喜學習店中商務,尤怠於作繁瑣家事,竟連小寂歸的算盤也無心練熟。但念及外婆的老境不佳,也不敢再回去增加她的憂愁,所以忍耐著混了一年多;而不時憧憬著普陀山出家人的清閑快樂,逍遙自在。乃私自儲蓄著盤纏錢,作為到普陀山去出家的準備。店中大老闆好看小說,我也常常就他所亂堆著的平妖傳、七俠五義、水滸傳、今古奇觀、聊齋志異、鏡花緣、儒林外史、綠野仙蹤、野叟曝言、紅樓夢等等,偷暇看著消遣愁悶。到次年,我十六歲的四月初,看的書越多,我的心越忍不住潔悶了,而錢也積得七八元了,乃決計去普陀山出家。在一個晴天的下午,把衣履穿整齊後,借故離開了長安鎮。但拋棄年逾六旬的外婆與衰慵的小娘舅母子倆,後來結果的可悲,至今想起來心有餘疚!

二 出家與受戒讀經

我單身一個人出長安鎮以外去飄流,那還是頭一遭。我步行到了石門縣城外,當晚趁了赴嘉興的夜航船,船中的乘客並不多,有兩三個人擠眉弄眼,似為流氓賭棍之類,我頗懷戒心。但次晨一早到達府城,亦竟沒有什麼事。當即走進戴生昌輪船公司,要買到上海的輪船票,再由上海到普陀。公司的經理見我為一個衣服楚楚的少年,孑然孤身買票往上海,頗生研問。我以逃亡,未實告姓名里居,但微露要轉到普陀山出家的意思。經理妻聽了深憐堅阻,告以她們住家上海,暫在嘉興留居數日,可帶我同他的女兒到上海同入學堂讀書。她的女兒那時也立在一旁,與我年紀不相上下,長的老練,容貌妍麗,亦笑容可掬的隨著她母親勸留。我的心裡一時躊躇莫決,惘惘然含糊在公司中住下。經理夫婦只此一女兒,甚樂我談笑相聚,並常常同出街上或城外遊覽。起初我猶面倎忸怩,數日混熟了,不再羞怯,見者多嘖嘖稱羨,女亦忻然不忤,如此經過了二十幾天,經理妻突因要事率女回滬,我遂不再留連,仍實行我去普陀山的計劃。

翌早、我為避免局中人的留阻,匆亂中上錯了去蘇州的輪船。行到中途知道了,乃於平望登岸,仍圖次日改乘赴滬的輪船。在平望散步到了鶯豆湖邊的小寂華寺,猛然想起九歲那年的秋天,隨外婆朝九華山,曾經入寺燒香,遂思何不就在此寺拜求一師父出家。入寺中把來意告知監院士達師,師當即允許收留剃度,乃在師房中暫為寄住。見有濟公傳、醉菩提、西遊記、封神榜、三國志等書可看,並見有萬寶全書一部,尤奉為可以學習神通的秘寶,遂益加安心一意的守著做小沙彌。小寂華亦系十方叢林,當時由散兵游勇出家的莽流僧,往來於寧波、紹興、杭州、嘉興、及小寂華寺的甚多。看到他們與寺外的無賴們聯成一氣,酗酒、聚賭、犯奸、打架等等,向來所不曾見過的社會惡劣方面,覺得僧中也不都是良善的。師以十方叢林中不能剃度徒弟,住過十多天後,攜帶我到蘇州木瀆靈岩山明鏡和尚所兼管的滸墅鄉下一小庵中,由師為我剃度,把我全身換上了僧衣,將我寄託於明鏡和尚,師仍回小寂華去。我往來靈岩山和滸墅鄉下,極優遊自適,常以練習萬寶全書中若隱身法等為事。練得沒有效驗,鬧出了不少笑話。直至九十月間,師來靈岩山,領我到寧波奘年師公所住持的鎮海團橋頭玉皇殿。我初剃髮時雖已從臨濟派下取名唯心,尚未立表字,在玉皇殿師及奘老連我自已,雜起了:太虛、玄沖等等好幾個名字,在韋天像前占簽,得簽語有:「此身已在太虛間」句,因決用太虛為表字。師住了幾日仍返平望,我乃依奘老住。奘老道心甚好,又極其忠厚謙和,待我尤極慈愛。見我有瘧疾等病,攜我至鎮海城就醫吃藥,醫了一二月,身漸健降,始陪我往天童寺求戒。

天童原是我十歲朝普陀山後晉香到過的;那時的印象宛然,到今猶記得一個很早的五更天進寺,佛殿上數百僧眾正在嚴肅地做朝課。我這一年去進堂受戒,是在十一月二十前,傳戒和尚就是諱敬安字寄禪的八指頭陀。初見他奇偉的形貌,聽他洪亮的言音,便起敬畏。接著有開堂的凈心大師傅,雍容和靄的指揮教導威儀進止,亦增真誠快感,而絲毫不感覺勞疲。本來比丘戒是要年滿二十方可受,那時我才十六個年頭,未滿十五歲。受戒前問年滿二十否 ? 教令答雲已滿,明明打誑語,心中雖不謂然,亦祗可隨教答應。所以我雖受過比丘戒,始終不敢自稱比丘。那一年首堂的同戒兄弟一百二十餘人,未滿二十歲的也不過四五個。記得排在東邊末尾上第二人,只有一人比我還小。坐桌正對面的東單頭上第二人,就是昱山,故我認識昱山最清楚,昱山已二十八歲。又有志圓時時走來就東單沙彌頭沖殼子,所以也認得,其餘大都糊模了。羯磨與許多尊證、引禮的印象,也不甚明白,唯教授了余阿闍黎的態度從容,語音清晰,當時即對他感想頗佳,糾察師圓瑛亦留一糾糾的影像。頭上燒香疤的時候,道階尊證與奘老專來護持我。過後、奘老領我去拜謝道老,道老即溫語開導,意甚殷勤。因為我在戒堂中,對於課誦唱念早經聽熟,要背誦的毗尼日用及沙彌、四分、梵網戒本,以及各種問答,我以強記力特別高,都背誦應答如流。有一次演習問答,答得完全的,只有我一人,所以戒和尚及教授、開堂與道階尊證,都深切注意我為非常的法器。將出堂前去拜辭的時候,了余教授極加誇獎,而八指頭陀尤以唐玄奘的資質許我,囑奘老加意維護,並作書介紹我到水月法師處讀經學習文字。人的有緣沒有緣,在人眾中或經意不經意,即可看出。我上述受戒時彼此注意到的幾個人,後來都與我頗有關係,亦可見都有夙緣而非偶然的了。

紀在這一年的臘月,即由奘老備了一席齋,請八指頭陀同送我到寧波江東永禮禪院,我從此乃在永禮禪院依止水月法師讀經。次年十七歲,即將法華經讀誦得滾瓜爛熟,水月法師也特別器重我,讓我住在內庫房,給我極安閑的方便。院中經書以語錄等類為多,我隨便翻閱,指月錄、高僧傳、鳳洲綱鑒,尤所喜看。看不懂的也隨時問問,及將禪錄中話頭默自參究。到下半年,我常能每日默誦法華經二三部;我誦到極熟時,大約一點三刻鐘便能將七卷法華經誦完。次年、即開始受讀楞嚴經,並買了詩韻,習作詩文。其時寧波的佛教僧中,上等的文字自然是八指頭陀,一般應酬的若書箋、緣起、疏啟等文事,大都請求水月法師做。法師名岐昌,初以表唱水陸懺文名於時。其後以佐慈運長老興建七塔寺,品行端正,且善屬文,為全寧波僧界所尊敬;而圓瑛其時在寧波亦漸以擅長文字見稱,亦時訪岐昌法師。我於這個初學詩文的時候,遂與圓瑛由詩文發生友誼。我因經義而及禪錄,時有些領悟與懷疑交戰胸中,是夏聞天童講法華經,遂向水月法師請假入天童禪堂,並聽講經。秋初、仍回永禮院讀完楞嚴。這年冬天,奘老朝峨眉山回甬,買了好些滋補的參葯來給我吃,我多年的疾病全愈了,色身也更加發育長成,獲臻健降。由冬及春,仍練習詩文及閱覽四書、五經、歷史、古文學等,處僧眾中矯然有鶴立雞群之概。岐昌法師在年底集院眾茶話,評各人的性情,亦說我驕傲一點。親近水月法師,其所給予我的啟導,在知識方面不如其德性方面,兩年多從不見其有疾言遽色,怡怡談笑,常使人如感春風的溫煦,至今嘆為不能及。

三 學教參禪與閱藏

那時的聽經也叫做學教,因為講的經大抵是法華、楞嚴與彌陀疏鈔,不是遵依天台四教儀講,便是遵依賢首五教儀講,學講經的必須先學會天台四教或賢首五教的架子。道階法師承南嶽默庵法師的傳,專天台而能兼通賢首與慈恩的相宗八要,且曾依蕅益的唯識心要講過成唯識論,亦於禪宗能達其要旨,在當時的法師中也已放一異彩。我十八歲的夏初,去聽道階法師講法華經。以學教的關係,進天童寺禪堂中住,並學習了住禪堂的禪和子團體生活,坐香、跑香以及吃放參、敲叫香、當值、出坡等等;也時常聽到和尚及班首講開示,而八指和尚所講的開示,每甚精警。偶然在狹路相遇,亦曾提示話頭以促令起疑參究。我本曾看過指月錄及許多語錄,有時也胡亂答幾轉語。有一天黑夜,我闖入方丈室中,問八指和尚:「什麼是露地白牛」?和尚下座來扭住我的鼻孔大聲斥問是誰 ? 我擺脫了禮拜退出。又道階法師有一次於講小座前升座次,在法座上云:「法華經本文沒有帶來,那一個把本文送上來看」 ! 及有一人送上去時,便雲 「你這是註解,不是本文」,下去。我空手走到座前拜了一拜,法師云:「你卻將本文來」,即下座歸寮。由此都以為我參禪有省,其實、不過是依通似解罷了。此年的冬季,天童圓瑛知客、明心維那等,以八指舉三關語勘驗學人,打禪七皆猛著精彩,屢函催赴天童禪七,但我卒因他事而未及前去參加。

我初住在禪堂聽講,起頭因口音差異,沒有看得註解,聽時強半不懂。過了五六日,口音聽懂了,又借閱了幾種註解,使用我特彆強盛的記聞力,把講的完全聽記下來。並知道法師是大概依據法華會義講的,將會義的釋文也完全記憶在肚中。有老聽經的在法師前交口譽之,法師遂選一座最難講的「十如是」句,抽我的簽講小座。經文沒多幾句,有些人兩三分鐘便沒得講了。我升了座,把聽到、看到、記得的貫串起來,大講特講,講了差不多兩小時,聽者無不驚異 ! 其實、我這不過是背講,等於鸚鵡學人語。然未幾,法師著人來要我到法師寮住,以司檢查經書的專職。我因得多閱覽法師所攜各種經書,尤以閱弘明集、廣弘明集及法琳傳、明教嵩文集等一類與儒道辨論的護教文字,感發並影響我後來弘護教法的心理為多。是期、遇到小座沒有人講,便由我來講,一期中總共講過七次;其他老聽經的,最多也不過講三四次。那年、會泉、圓瑛也住在書記寮聽經,圓瑛曾約我在御書樓上關聖像前訂盟換帖為兄弟,異常親熱,因此時有些詩句唱和,我詩集中呈八指頭陀詩,聽道階法師講經詩等,亦於是夏開始。並由法師於大小座外,另於晚飯後講講教觀綱宗、相宗八要,與圓瑛、會泉泉等也學立立因明的三支比量,但皆不過一知半解。

次夏、再到天童聽道階法師講楞嚴,圓瑛已升任頭單知客。我與能達等住在經單上聽,除聽經外,一切優遊自在。能達為老聽天台教者,攜有楞嚴經註解多種,我甚愛借看其蒙鈔及宗通。另外、更從法師聽聽相宗八要兼及賢首五教儀等,總算於聽經學教有了些基礎。那時、聞道階法師曾閱全藏及稱讚閱藏經利益,圓瑛尤力任介紹我到汶溪西方寺閱藏。經期畢了,到寧波拜辭水月法師,遂於永禮院攜出衣單,由圓瑛引見西方寺凈果和尚,乃安居在藏經樓閱藏寮中閱藏。圓瑛介紹我到西方寺閱藏,大有造於我的一生,故後來他與我雖不無抵牾,我想到西方寺的閱藏因緣,終不忘他的友誼。

西方寺閱藏寮總共只有八間,在藏經閣另開飯一桌,上殿、過堂、做經懺,盡皆不用去。住閱藏寮者皆稱法師,也的確都是法師:內中有一七十多歲者,咸呼以老法師;其他最少也三十歲以上,如凈寬──後金山方丈──、本一──後章華方丈 ──、昱山等,以剛剛十九歲的我羼在其間,遂多以小法師呼我。首先歡迎我及幫助我鋪設寮房的,就是同戒的昱山兄。昱山原籍常州,讀書出身,似曾辦些公務。到三十相近,偶然聽聞佛法,深感人世多罪多苦,非出家不能解脫,因到普陀剃度。與我同在天童受戒後,不久即來西方寺閱藏經。起初一兩個月中,我專在大藏中,找夢遊集;紫柏集、雲棲法匯以及各種經論等,沒系統的抽來亂看,且時與昱山以詩唱和,憶數日間曾和過西齋凈土詩各百零八首。一日、同住藏經閣的老法師,喟然謂曰:「你這東扯西拉的看,不是看藏經法,應從大般若經天字第一函,依次第每日規定幾多卷的看去,由經而律、而論、而雜部,如此方能把大藏全看一遍」。我聳然敬聽之,從此乃規定就目力所能及,端身攝心看去。依次日盡一二函,積月余大般若經垂盡,身心漸漸凝定。一日、閱經次,忽然失卻身心世界,泯然空寂中靈光湛湛,無數塵剎煥然炳現如凌空影像,明照無邊。座經數小時如彈指頃,歷好多日身心猶在輕清安悅中。數日間、閱盡所余般若部,旋取閱華嚴經,恍然皆自心中現量境界。伸紙飛筆,以似歌非歌、似偈非偈的詩句隨意抒發,日數十紙,累千萬字。昱山、凈寬等洒然驚異,恐同憨山所曾發禪病,我微笑相慰,示以平常態度,遂仍一般飢吃困眠的安靜下來。從此、我以前禪錄上的疑團一概冰釋,心智透脫無滯,曾學過的台、賢、相宗以及世間文字,亦隨心活用,悟解非凡。然以前的記憶力,卻銳減了。又前一月中,眼睛不知不覺的也變成近視了,此為我蛻脫塵俗而獲得佛法新生命的開始。

醬經到了次年夏初,華山、凈寬等約去寧波七塔寺聽諦閑法師講天台四教儀。晚飯後後、法師偃坐藤榻上,聽講的老宿,如楚泉、華山、凈寬、摩塵、靜修、持律等,每環繞申問,法師隨問隨答。一日、我亦在眾內,一人問:「七識八識如何區別」 ? 法師答:「七識無體,八識有體為別」。問者不再問,我忽然忍俊不禁,插一問云:「七識無體,喚什麼做七識」 ? 答云:「七識依八識為體」。進問「七識無體,誰依八識」 ? 答云:「七識本皆無體,都依八識為體的」。進問:「然則不惟第七無體,前六亦應無體」。這卻有些觸惱法師了!斥云:「你說前六亦無體,是斷見」。我話到口邊更不相讓,即云:「然則第七亦應有體」!轉斥云:「這又是常見」。我捷聲大呼云:「一切法本來是常住的」。滿房的人無不震驚,法師亦為之愕眙半晌,乃微笑雲「一切法本來常住,但恐你不會」 ! 我亦一笑以罷。聽眾中有非議不應沖犯法師者,然法師初不以為忤。未幾、我為圓瑛被鄞縣知縣官因故拘押,致函八指頭陀,頗怪其不為解救。八指頭陀到七塔寺來呵責,我因此未獲將四教儀聽完,避到平望小寂華;入秋仍返甬。至次年臘底,及辛亥年的秋間,又回西方寺閱經月余,三入三出,總計不過一年有零,所以終不能按次第遍閱大藏一周。而昱山住藏經閣六七年不動,可見於我的詩存中與他贈答的詩篇。昱山並曾屢屢鞭辟向里的督策我用本分上工夫,我卒隨逐境風以飄蕩,不能依其所教,辜負此良友實多。後時贈詩中有:「也知今日事,有負古人心」句,然亦根性與機緣各有差別使然,所謂同條生不同條死,古人已先有之。同看藏經的人,永留在記憶中的莫過昱山;但昱山與我的影響猶不止此,還有華山,亦須另為敘述。

四 新學和革命思想的侵入

循我出家修學的路線以前進,至於閱藏經而有契乎般若、華嚴,已造於超俗入真的階段,由是而精純不已,殆可通神徹妙,由長養聖胎以優遊聖域,而緣會所趨乃有大不然者。當我正在禪悅為食、法喜充溢的時候,乃有溫州僧華山別號雲泉者,與凈果、凈寬為故友,亦慕藏經閣閑適,翩然暫來棲息,日翻閱禪錄以資談柄。華山在少年時,已蜚名講肆,文字口辯俱所擅長。其詩、書、畫,亦頗堪酬應;而疏放瀟洒,敏感過人,在當時的僧眾中,開新學風氣的先導。已於杭州與僧松風等設辦僧學,交遊所及,多一時言維新辦學校人士。每向我力陳世界和中國大勢所趨,佛教亦非速改革流弊、振興僧學不為功。我乍聞其說,甚不以為然,且心精勇銳,目空一切,乃濡筆為文與辯;泛從天文、地理,雜及理化、政教等,積十餘日,累十數萬言。凈寬等見相爭莫決,出為調解。我亦覺其所言多為向來的中國學術思想不曾詳者,好奇心驟發,因表示願一借觀各種新學書籍。就其所攜者,有康有為大同書,梁啟超新民說,章炳麟告佛弟子書,嚴復譯天演論,譚嗣同仁學,及五洲各國地圖,中等學校各科教科書等。讀後,於譚嗣同仁學尤愛不忍釋手,陡然激發以佛學入世救世的弘願熱心,勢將不復能自遏,遂急轉直下的改趨回真向俗的途徑,由此乃與華山深相契好。華山往來杭州、寧波、普陀,而時復出入西方寺者歷半年之久,相見往往深談累日。次年夏間,七塔寺請諦閑法師講四教儀,江浙的禪講名僧多來集聽。華山欲於中有所鼓吹宣導,因與凈寬力邀我亦去參加聽講。我其時在禪慧融徹中,俠情噴涌,不可一世,故因圓瑛被拘縣衙,竟不顧觸怒八指;但因此而暫避平望,乃又遇棲雲而深入一層的俗塵。

棲雲姓李,湖南人,似聞曾赴考中秀才。弱冠出家,嘗從八指頭陀等參學,歷五六年,又舍而去日本留學速成師範,加盟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與徐錫麟、秋瑾等回國潛圖革命。曾充教員於秋瑾在紹興所設學校,時以僧裝隱僧寺,亦時短髮、西裝、革履、招致人猜忌。我初遇於平望小寂華,而大受其革命思想的掀動。傳閱民報與新民叢報的辯論,及孫先生所講三民主義,鄒容革命軍等。但我初不稍移我以佛法救世的立場,只覺中國政治革命後,中國的佛教亦須經過革命而已。入秋後,我因圓瑛已得八指頭陀救釋,八指對我亦已諒解,即仍回甬上。而棲雲已於此時被捕吳江縣,轉解蘇撫,蘇撫湘人,與八指頭陀為詩友,我因力請八指向蘇撫保釋棲雲。先數年,以各地的占寺產、興學校,日本僧伊藤賢道等,乘機來中國以保護佛教為名,誘三十餘僧寺歸投本願寺,興辦僧學。案發,清廷准各省縣設僧教育會,自辦學校,保護佛教,而解除與日僧所訂條款。寧波推八指頭陀為會長,圓瑛、棲雲及我,亦均在寧波有所襄贊。華山在普陀亦繼之以興,計劃寧波與普陀各設人民小學一所,僧徒小學一所。入冬,江蘇僧教育會邀八指頭陀去參加成立大會,我與棲雲等隨往,各有演說。遇昔同住天童詩友惠敏、開悟,時已在楊仁山居士所設祇洹極舍肄業,亦同來赴會,彌增愛好新學的熱烈情感。

次年──宣統元年,在南京祇洹極舍做學生半年,又在普陀化雨小學做教員半年,年底方退回西方寺續閱藏經。乃未及一月,棲雲忽來力邀往游廣州。因去夏棲雲曾至香港、廣東,值廣州白雲山雙溪寺請其友僧月賓開十方叢林,棲雲以祝八指五十九壽期返寧波,月賓托由寧波約僧人同去,棲雲以我長文字宣傳,欲邀去辦廣東僧教育會,我乃偕同過上海,訪狄楚卿、陳鶴柴等於時報館,投詩晤談,乘舟南行,有「幻海飄蓬余結習,亂雲籠月見精神」句,意興甚豪。過香港,旅居數日。棲雲與革命黨人往還,談革命殊為激烈。旋赴廣州,在白雲山安住下來,時我一方面住加僧寺,以宣揚佛學及發表詩文,與官紳學界士大夫交遊;復以棲雲移寓省城浮印寺,所交黨人粗豪放浪、橫蠻詭怪者無所不有,我既與之往返甚密,亦時與俱化。而各種秘密集會已時參預。令我煆煉成敢以入魔、敢以涉險的勇氣豪膽者,皆由於此;使我變為□ □不羈、失去原來的純潔循謹者,亦由於此。棲雲短小極悍,膽大辯捷,光復後、隸陳炯明部下為團長,又曾任清鄉司令及兵站司令等。

粵友中交有潘達微、莫紀彭、梁尚同等,大抵皆新聞記者,但其思想以社會主義或無政府主義為近,以是紛紛以托爾斯泰、巴枮寧、蒲魯東、克魯泡特金、馬克斯、幸德、秋水等譯著投閱;張繼等數人在巴黎編出的新世紀,亦時送來寓目。我的政治社會思想,乃由君憲而國民革命、而社會主義、而無政府主義。並得讀章太炎建立宗教論、五無論、俱分進化論等,意將以無政府主義與佛教為鄰近,而可由民主社會主義以漸階進。次年、廣州黃花岡一役後,官廳與革命黨的相爭益迫。棲雲等有由越南輸入槍枝的密函,為官方查獲。從三四處逮捕得李棲雲等多人,又於李棲雲處檢得我吊黃花岡七古一首;此詩被認為有革命黨嫌疑,曾揭載粵、港、滬各新聞紙,有以「阿彌陀佛的革命」標題者。我已從白雲山雙溪寺退居城內江西會館,粵吏猶以我為雙溪寺住持,發兵兩營上山圍捕,我在城得友人通報,匿居潘達微平民報館中。在山寺既人證都無所獲,我又祗有一首詩的嫌疑,別無其他物證。清鄉督辦江孔殷曾與我以詩相契,力為我向粵督張鳴岐開脫,其他汪萃伯、盛季瑩等官紳為疏解者甚多,遂令速即自離廣州,可以不究問;並得詩友、文友的資助,我乃從容的安然返滬。時滬上報紙已載江亢虎所講社會主義,迨上海入革命軍手,江亢虎即以中國社會黨黨綱宣布報端,我即與響應,民國二年後,師復等反對江亢虎,專鼓吹無政府主義,亦時與我通消息。民十八,在舊金山猶有師復友人彼岸,招待甚殷;其後始不復聞無政府黨的聲氣。但我的思想終不離佛教本位,其系統的說明,可見於我十七年出版的自由史觀。

五 學生教員與法師方丈

我的師友關係,性情興趣,並不是單純的,往往有多方面牽扯著;所以我的演變進展,也不是直線的,每每是曲線複線的。二十歲那年的冬天,我赴江蘇僧教育會,回甬過年。次春、奘老與圓瑛主張我去金山住禪堂,但我那時的思想已傾向新學,加以棲雲的慫恿,遂暗約同赴南京入楊仁山先生所主辦的祇洹極舍,與我同進去的,有棲雲、了悟、善亮,共四人。上年開辦時,已先有仁山、惠敏、開悟、邱虛明、智光、觀同等,先後約十餘學生。棲雲、了悟不久即他去。其時的佛教學堂,除水野梅曉在長沙,文希在揚州所設者不及詳知以外,據我所知,當時佛教或僧徒的辦學,全系借辦學以保持寺產,並無教育佛教人才以昌明佛法的意圖,所以辦的學校亦是模仿普通的學校。但楊老居士的設祗洹極舍,則與摩訶菩提會達摩波羅相約以復興印度佛教及傳佛典於西洋為宗旨,內容的學科是佛學、漢文、英文,我一生做半新式學堂的學生只是這半年。佛學,楊居士自講楞嚴,後來也去毗盧寺聽諦閑法師講梵網經;英文教員換過蘇曼殊等三個;教漢文及文法的李、陳兩教員,也頗認真。但我那時記憶力已衰,學英文全沒有成績;後來為到日本及南洋到歐洲的關係,曾幾次試再讀日、英、法、德等文,也不曾一次學起興趣、學出成績來,這可見我於外國文的沒緣了。那半年進益的,在讀作古文,我好讀管、老、庄、列諸子,及左傳、楚騷、文選、李杜詩等。惜下半年精舍即因費絀停辦。同學中的仁山,在家曾進過學堂,出家後又曾進過文希的揚州僧學堂,但皆不長久,其在祗洹極舍亦比我先學半年。精舍雖寥寥數人,與三十年來的佛教,頗有不少的關係。

下半年,普陀山小學因華山他去,薦我自代,我遂充當了化雨小學中半年的佛學教員。教的都是山中的小沙彌,無多興趣,同事的有教國文及普通科學的兩個教員。那半年,在普陀山於了余和尚及印光法師,略有親近的機會。年假後,我從普陀到天童祝八指頭陀的五十九壽期畢,仍回西方寺閱藏過年。

二十二歲春初,到了廣州後,廣東的僧教育會並不曾運動組織成立。但粵僧志光及羅少皞、鄒魯、潘達微等發起在華林寺迎月賓、棲雲及我講佛學。旋就志光的獅子禪林組設佛學精舍,我每星期從白雲山到城內講二三次,並編佛教史略、教觀詮要等,所講大約為天台宗、禪宗的學理。鄧爾雅、林君復等,都因研究佛學相往還。時梅光羲為司法研究館監督,全省候補知縣等皆為學生──記得龍積之那時亦梅之學生 ──;梅與歐陽漸同系楊仁老佛學學生,在廣州甚提倡佛學。又有夏同和為法政學堂監督,教員向君曾著書談論佛學,鄒海濱、葉夏聲皆其中教員。所以都與佛學精舍相呼應,我遂為廣州知名的講佛學法師。次春、並在白雲山上講維摩經等。

二十歲那年的夏天,在七塔寺聽講,八指詩友易實甫來游,同席作詩,激賞我的詩意清超。我到廣州那年,易任肇慶兵備道,仲秋偕張通典、盛季瑩、汪莘伯、金明軒等詩人名宦同游白雲山,遇我雙溪寺,集安期岩,留連作詩竟日。我有:「白雲迎客掩,丹桂傍岩開,鑄此靈奇境,應窮造化才」;及「太虛如太虛,那怕白雲掩」句。盛、汪等大為稱許,每向人吟誦,我因得與廣州大詩紳梁節庵、江霞公等游。時月賓要卸寺事回湘,寺中監院僧磻溪等,以我得粵中貴官大紳的推重,乃商請我擔任方丈。我接任後,並邀開悟、善亮同學等來山,冬月、與粵中詩僧秋澄偕至肇慶訪易道台,過羚羊峽,有「兩岸芙蓉青綽約,一江緗綺碧參差,看山要有看山眼,徹骨還須不損皮」等句。又遍游七星岩、鼎湖山諸勝。至次年,我因棲雲往來的人太雜,招磻溪等疑忌,開悟、善亮等亦不樂在粵,陸續離去,作「翩翩散去憐飛烏,落落相看惜曉星」之句,意緒蕭索。值三月廿九日廣州事變後,急推磻溪繼任方丈,盛季瑩太守以江西會館迎我,乃退居城內,頗有泉石花木之勝,曾諷詠「數級石通仙館閣,一泓泉擬小蓬瀛」等句。這是我作白雲山住持的經過。

六 我與辛亥革命時的佛教

辛亥年夏天,我從粵回滬,在哈同花園住了幾天。烏目山僧宗仰,別號小隱,在園經印頻伽藏。又遇溫州僧白慧亦寓園,頗作詩唱和。至寧波,得詩友馮君木、章巨摩、穆穆齋等。轉赴普陀山度夏,印光法師閱我的詩文,深為讚許,和我的掩字韻以勖勉,每深談數小時不肯分手。從此、印光法師也與我有了較深的感情。時各省以辦地方自治的新政,占奪寺宇寺產益急。江浙等省僧徒在上海會商,擬請八指頭陀赴北京向清廷請願。我為八指邀至天童,擬具請願保護及改革振興佛教計畫書稿,並請上海神州報主筆汪德淵以為裁定。我贈八指頭陀,有「攜將太白山頭月,要續元黃佛性燈」句。旋因入秋後,川漢鐵路風潮日緊,八指頭陀未果行。我以昱山招,又回汶溪閱藏經,遇楚詩僧豁宣,以詩文雅相愛重,後亦成為與我友誼深厚的一人。不久、辛亥的大革命,便從武昌爆發,蔓延到上海、寧波。相繼光復後,我即出甬,漫遊滬、杭以至江淮各處。以思想言論的相近,最先聲應氣求者,為各地中國社會黨人。

那時、各地僧眾亦有組織僧軍參加革命軍的。上海的一支,且曾實際參加攻南京的聯軍,率領者即為現在靈隱的玉皇方丈。紹興亦編成數百人,以諦閑法師為統領,開元寺僧鐵岩副之。而我則從佛教本身改革以建立新佛教為事,乃在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即赴南京發起佛教協進會,就毗盧寺設籌備處。時毗盧寺方丈溥常開澡堂暫維生活,中國社會黨支部等社團林立其中。我擬會章宣言等,具呈臨時政府立案。有社會黨員粵人某,系孫總理鄉親,時出入總統府會孫大總統,逕偕我造總統辦公室謁孫,孫總統令在同座的馬君武與我談話,我與談佛教協進會的內容,頗荷讚許,回毗盧寺正進行間,遇仁山亦到京。仁山出祗洹極舍後,值江蘇僧教育會就南京三藏殿開辦江蘇僧師範學堂,由月霞、諦閑先後充監督,學僧戒定慧三班約百人,以仁山為翹楚。但仁山剃度於金山寺房頭觀音閣,房頭僧時受寺僧凌壓,仁山在學堂時亦因以受其排擠。革命軍攻南京,僧師範停辦,至是仁山因擬上書教育部以金山寺改辦僧學堂。我因告以佛教協會的方針,及此時非辦一學堂的事,須謀新中國的新佛教建設,若能照協進會的會章進行,則辦僧學亦自為其中的一事。仁山大喜,謂有同學數十人在鎮江,亟邀我同往就金山寺開成立會。我以會址在南京為宜,但成立會可就金山寺召開,遂同到鎮江住觀音閣,與寺中方丈青權、監院蔭屏、知客霜亭等,籌設開會會場,印發會章宣言,通告鎮江、揚州、南京、上海的各處僧眾,及鎮江軍、政、商、學各界。青權等對仁山深抱疑忌,約揚州僧寂山等來寺陰為戒備。我的會章雖含有以佛教財產辦佛教公共事業的社會革命意味,但系取和平步驟,故坦然未以為慮。

姜會時、到二三百僧眾,而各界來賓亦到三四百人,以鎮江社會黨員占多數。發起人推我為主席,講明設會宗旨,宣讀會章,尚稱順利。但仁山演說後,即有揚州僧寂山登台演說批駁。激動仁山怒氣,再登枱曆述青權、寂山等向來的專制,提議即以金山寺辦學堂,全部寺產充為學費,來賓大為鼓掌。寂山向僧眾高聲呼打,群眾騷動動。來賓即有以手杖擊寂山頭者,寂山、青權等懾伏,遂通過仁山的提議,並推舉我與仁山負責接收金山寺為會所,籌備開辦僧學。我以當日的會場秩序已亂,乃依會章推定職員而散會。當晚、仁山率二十餘同學入寺劃定會所房屋,次晨即開始辦公,入庫房查點賬簿及向禪堂宣布開學。但青權、蔭屏、霜亭、寂山等已避居寺外,登報及分呈官廳以圖反對推倒。我以仁山等只埋頭在金山或鎮江進行,我非再回南京去不足以穩定基礎,開展全局,遂以鎮江事概付仁山主持,自去南京。始知各報輿論及官廳態度,對本會已有不利。方計辨正挽回,而霜亭等已於某夜率工役數十人,打入會所,仁山等數人受刀棍傷,遂起訴法院,經月余判青權、霜亭等首從五六人數年或數月的徒刑,而會務及金山寺務均因以停頓,紛不可理。時八指頭陀在上海集商發起中華佛教總會,金山乃推為方丈,並邀我同到金山。八指因商我停止佛教協進會進的行,共同一致的去辦中華佛教總會。我與之偕回上海,在留雲寺開會,到諦閑、靜波、鐵岩、圓瑛、應干、及陸軍部代表王虛亭──後出家名大嚴──等百餘人,但以籌助陸軍部軍餉,請臨時政府保護佛教為題,我遂暫置不問。未幾、南北統一,議和成立,政府頒大赦令,青權等釋出,仍回金山原職,佛教協進會亦告結束。

南京臨時政府的時代,除我領導的佛教協進會及八指頭陀領導的中華佛教總會外,另有謝旡量發起的佛教大同會,及李政綱、桂伯華、黎端甫等七人所發起的佛教會。大同會曾來與我洽商,未幾即滅。佛教會初起,布告、會章、及孫大總統復函,聲勢張甚。逮發第二布告,以斥罵僧尼四眾,有一舉摧滅之而另建李政綱等新佛教企圖,大受全國佛教徒的抨擊。反之、其時中華佛教總會,則依各省縣原有的僧教育會改組為分支部,已有成為全國佛教團體的趨勢,李政綱等乃自動將其佛教會宣布取銷。然各省占寺奪產之風仍熾,而中華佛教總會尚未得北京政府批准,認為法團。時道階為北京法源寺主,文希亦在北京,乃邀八指赴北京以奠總會基礎。值內政部禮俗司杜某,方分別寺產以議提撥,八指力與爭論後,歸法源寺而歿。詩友熊希齡等以其事聞袁大總統,遂用教令公布中華佛教總會章程,會章始生效力,然趨重保守而無多改進的希望。上海開八指頭陀追悼會於靜安寺,我撮佛教協進會的要旨,演說佛教的學理革命、財產革命、組織革命以抒所悲憤。佛學叢報為文抨擊,我作「敢問佛學叢報」以駁難,亦為辛亥革命中佛教波瀾的尾聲。

七 民初間思想行動的不安定

民國初年,我二十四歲,以所辦佛教協進會的失敗,繼以八指頭陀的逝世,對於佛教的前途頗抱悲觀。加以種種世緣的牽扯,於佛教大有離心的趨勢。遂又泛濫於各種新舊譯著的小說文學書以自消遣;所以民國元、二、三間各書坊所出或優、或劣、或古文、或白話──如林紓、李涵秋等──的文學作品,鮮有不披覽者。每悲歌慷慨的藉詩文以抒其抑鬱,化名在一般報紙雜誌上投稿,習為文人名士的落拓疏放,對於佛教已若即若離;然終不與佛教絕緣者,則道誼上有八指頭陀曾喚我入其丈室,誦孟子「天將降大任」一章以勖,及豁宣、昱山的時相慰勉,而奘老的待我始終溫和護惜,亦為 一種深厚的關係。然有兩件事可言者 則為諦閑法師的接任寧波觀堂──後改觀宗寺──,及中華佛教總會的請我主編佛教月報。

清末民初間,寧波的延慶觀堂,是僧眾中最惡劣的馬流僧巢穴。民元冬,觀堂以寺僧的腐敗不良,被地方官廳封閉,所有的僧眾盡皆驅逐離寺,令中華佛教總會鄞縣分部另選妥僧住持。時主持鄞縣分部的是七塔寺岐昌和尚──即水月法師──,被推舉為住持的,有心愷、諦閑等四人,心愷等皆辭絕不來,而諦閑法師亦逡巡未敢接任。時式海法師在平湖報恩寺,領導著佛教弘誓會的桂明、志恆、英修、靜安等一班人,聞觀堂事,深以可據為弘誓會會眾道場;靜安等走叩諦閑於上海,極力慫恿他去擔任方丈的名義,關於實際、則不論財力上、人力上,概由會眾負責,以免諦閑法師的顧慮。諦閑因此乃於民二的正月接任觀堂住持,式海、靜安等以從前被逐的馬流僧常來騷擾,乃請曾率僧軍的玉皇坐鎮客堂,又邀我為計劃弘誓會的一切進行事宜,我因與諦閑法師及式海、靜安、玉皇等在觀堂同住了一個多月,為撰定佛教弘誓會的緣起及章程,而我與玉皇的友誼亦從此深締。不久、觀堂改稱觀宗寺,基礎穩固,諦閑法師的法徒等,不願有弘誓會全權獨攬的支配其中,與式海、靜安、桂明等勢不相容。旋式海等相讓退出,我則已先離去,而玉皇未幾亦因與諦閑法師大起衝突,脫離觀宗寺來依我住,我時住在奘老所住持的寧波西河沿觀音寺。

民國二年三月間,中華佛教總會以會章經大總統教令頒布,於上海靜安寺開正式成立會,到各省代表有江西大樁、雲南虛雲等,舉冶開、熊希齡為會長,靜波為副會長,道階為駐北京辦事處長,水希為總務主任,我為佛教月報總編輯,仁山、宣天磐等皆住會辦事,而應干、圓瑛、陳醇伯等不常駐會,並邀玉皇亦來會任庶務之職。我因此住在辦事處的清涼寺,主編月報。起初的一期,正值道階法師在北京法源寺開佛誕二千九百四十年的大會,盛況空前,是佛教月報上可紀念的一大事。我除編輯以外,也在第一期上特撰了佛誕紀念的文字。第三期起,以在黃中央──即宗仰──所開的印刷局去印的緣故,我又改在他那印刷局住了兩三個月。第三四期似已延期了;第五期稿編好了,因欠了印刷費而沒有印出,我亦即離職他去。我在佛教月報上,大概撰了無神論、致私篇、宇宙真相等理論的文章,文希、天磐、仁山也為報上撰文的要角。起初的兩三期頗有些精彩,在當時的佛教團體中有此也算不容易了 ! 暇時、我與文希、仁山、玉皇、宣天磐等優遊雅敘,以縱橫其上下古今的談論,亦頗得朋友之樂。不久、因與靜波等齟齬,仁山與善亮、少青等先赴江西,他們三人後來在二次革命間受了一番牢獄之災。文希、天磐等亦次第離去,我與玉皇遂亦各自奔前程了。當時的佛教總會,確為中國空前所未有的全國統一團體。除了北京一隅另有一北京本地和尚所組的中央佛教會對抗著,其省支部有了二十餘省,縣分部有了四百餘起,也可算中國當時一龐大的人民團體了。本來大可以有為,乃冶開、熊希齡的掛名會長既全然不問,實權及經濟全操持和仰賴於靜波──即清海、應干二人。中樞沒有領導計劃的人才,加以民三後袁政府以摧殘解散各種民眾團體為能事,故入民三由靜波改為「中華佛教會」後,僅留存得清涼寺門口一銅招牌了。

除在觀宗寺月余,及在佛教總會四五個月之外,從民國元年的春天到民國三年的夏天,這兩個半年頭中,我似不曾做過關於佛教的其他事業。但為僧俗的友人所邀,閒遊於上海、寧波、杭州、紹興間的時候較多。鐵岩──即民五反袁時在杭州被殺的許鐵岩──在民初邀我在紹興開元寺住了兩三個月,所以在紹興結交了不少的朋友,如楊一放、王子余、王芝如、楊小樓、金大白──即劉大白、陳誦洛等。在上海曾有呂重遠等辦良心印刷所、邀編良心雜誌。民三、楊一放、王子余等邀住紹興徐社,專為紹興的禹域新聞撰作論文,也混了四五個月,曾游紹興的蘭亭、禹陵、南鎮、石屋諸勝。但我內心中善根佛種的時時喚醒我,終不能安處於一般的塵俗生活。到了民三的五六月間,再不耐和光混俗的下去了,乃於秋間入普陀閉關,以「大陸龍蛇莽飛動,故山援鶴滿清怨,三年化碧書生血。千里成虹俠士魂,一渡蓮洋渾不憶,爐香鍾梵自晨昏」;結束了這一期的夢痕。

八 普陀山的閉關

我於六月間先到普陀一次,向了余老商定閉關的辦法及看定閉關的房子,住了十餘天。時昱山已閉關在山上般若精舍,志圓則在山中的悅嶺庵閉關,豁宣亦寓般若精舍中度夏。我或訪昱山與志圓外,或階豁宣訪印光法師於後寺藏經閣,每每清談竟日,身意泰然。聞了老談昔年在當時於我將閉關的屋中修念佛三昧的一段親證心境,為紀以詩,乃益決定了在普陀山閉關的心愿。回抵寧波,以奘老的關係,有信心居士贈了我一部頻伽藏,並至滬購買了當時所有嚴又陵所譯各書,及心理學、論理學、倫理學、哲學等譯著,新出的民國經世文編、章氏叢書、飲冰室全集、辭源等,二十八子及韓愈、柳宗元、蘇軾、王安石、王陽明、顧亭林、黃黎洲、龔定盦、曾國藩等全集,又定了東方雜誌、教育雜誌等定期刊物,馮汲蒙居士並贈與十三經註解及二十四史、宋元明儒學案等木板書,加以原有的陶潛、李太白、杜甫、陳白沙等各種詩文集及佛書。我八月間普陀的時候,箱籠攜帶了十餘件,不知者以閉關為何要用這許多東西,其實、我只是預備要看的經書而已。

我到普陀,帶了一個專服侍我的工役,我用專人服侍亦從此時起。這侍役的工資,與我在閉關期中零星的需用,皆由奘老關係的信心居士供給;房屋、書架的裝置,及器用什物與日常茶飯,則概由了老布施。了老從我二十歲在普陀化雨學校當教員後,十餘年間亦常常資助我,我有所需求時亦鮮不如願,也要算我了生平受惠較多的一人。我後來僅在他作前寺方丈的時候,稍稍幫助了他一些力。到了山,又預備了旬日,大約在八月下旬進關。關房在錫麟禪院樓上,房屋軒敞新潔,一大間供佛座蒲團及經書的陳閱,另一間為卧室,一間為會客室,起居飲食尚稱安適。我規定早起坐禪、禮佛,午閱佛典,下午寫作看書報,並觀各種新舊學書,夜禮佛畢,坐禪寂息,大致亦不甚紊此秩序,故住了兩年多也不曾有何大病及深感不快處。除了民四夏夜的狂風吹倒樓旁大樹幾壓關房外,可算平安極了 ! 進關那一天,了老請印光法師來封關。豁宣時從揚州來送我,厚意可感 ! 我成了七律四首,以述閉關的意趣,豁宣、志圓等傳布賡和者甚多。

在閉關時期,外間的佛教關係有堪紀者;才過兩三個月,仁山即專到普陀來訪,以文希時已接任揚州天寧寺方丈,要辦僧學及編髮月刊,使仁山專來邀請。我以決心要自修數年,力辭不出。後文希在揚州未及一年,又被人驅走,卒致還俗失蹤。而上海哈同花園請月霞法師主辦華嚴大學,是秋亦已開學,要算得佛教的一件盛事,後來的持松、常惺、戒塵、慈舟、了塵、慧西等皆出其中。然未及三月,因哈同夫人要全體學僧向其頂禮,鬧得學僧全體離去,改遷於杭州海潮寺繼續開辦;有學僧散來普陀就我求學者,因告以詳情。我在關中,印光法師、了余和尚時過談,後志圓、玉皇亦時至,尤以民五道階法師來,劇談數日為酣暢,見所作道階法師略傳。

民四春,了老接任普陀前寺方丈,遂時有關於普陀山的文件來托我辦。記得內中最重要者,為普陀山的田地向免糧稅,此時政府要令登記繳地價完稅,否則充公,招人民購領。以浙省長屈映光到普陀曾與了余相識,乃由我主辦文稿,一方面以了余個人函托屈映光;一方面由普陀全山公呈省署轉呈中央國務院:山以外所管已開墾、未開墾的田地,准予登記完稅,不另納價;普陀山以內的全島,則完全劃歸僧有,不與人民雜居,仍照向例免徵地稅。此事在當時幸達完全目的,但後來有無變化,迄今未有所知。這一年,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內有日僧來中國布教條款,有人作「中國的阿彌陀佛」一書為駁斥,辭義精闢──獲讀後,於密宗始發心探討──。因此、孫毓筠、楊度、嚴復等,請諦閑、月霞、道階就北京講經,表示中國亦信崇佛教,無待日僧的傳人,但籌安會帝制議興,孫毓筠等名列六君子,故道階雖在北京而未允其請;月霞到京講數日稱病南歸;獨諦閑興高采烈的留講於宣武門外江西會館,且傳袁克定亦來皈依聽講。未幾、有明令取銷佛道會教,公布內政部制定的管理寺廟條例三十一條,其條例付地方官以限制僧徒及侵害教產的偉大權力。北京僧覺先,首即揭謂系出諦閑請求,列舉要害,呼籲全國僧眾咸起反對;我響應覺先,曾有論文發表。次年、袁皇帝雖死,但此條例直至民國九年,由程德全面請徐總統,始撤銷或修改,已記不清楚。民五夏,孫中山先生蒞游普陀,時道階法師適在山,了余方丈等招待極為周到。我在關房中,曾託了老請孫題昧盦詩錄的封面。晚間孫去後,了老來告我:孫登佛頂山時,忽睹一奇境,回至前寺記寫一文甚詳。送孫登舟返寺,此文已失去為惜。但此文係為當時一侍者所竊藏,後二十年始發現公佈於佛教日報。民六七間,又發生陸軍部要將德國俘虜收容在普陀山之事,了老商我呈部懇免,幸未成事實。

我未閉關前,歐戰已發生,閉關後,日趨擴大,各報章雜誌的文友,仍有函征撰論評的,初時亦尚間一應酬。但我民元以來在各報章雜誌上撰述底文字,大抵臨時化用筆名,早已鮮有保存的了。其他、應文藝刊物徵求的,則如潘達微所編的天荒集,及藝文函授部倪壯青所編的翼社等,而詩詞的贈答則時出不斷。民四、志圓出關,豁宣閉關揚州。民五、昱山出關,皆嘗有贈答之什。民四、南嶽山樵來訪,亦有唱和。入秋後,卻非──即玉皇──自福建來普陀山任前寺糾察,更時時袖詩訪談。而民五間,方稼孫偕其姑母方瘦梅女士等到山晉香,稼孫以舊識時時訪我關外,瘦梅間一偕至,亦有所唱和,堅要我以所留詩稿鈔付去刊印,我乃略加刪節,自題曰昧盦詩錄,有江五民等作序。至秋間,遂有昧盦詩錄的刊布。我的詩詞,民五前大約收存於昧盦詩錄;民五至民七間的遺失最多,連馮君木、劉驤逵等的詩序也遺失了,最為可惜!民七後的,大致可見於覺社叢書及海潮音上。我並從漢、晉到明、清間,為佛教文醇、佛教詩醇之選輯,惜其稿皆遺佚。

我雖閉關,亦仍不絕俗離世,所詠「幽居原與困磚磨,呼吸常通萬里波」,可想見其風度。所以申報是每日不斷看的,新聞報等亦時或借看。關於有誣謗佛教的言論,即不稍假借的報以批駁。友人多知我喜作此種文字,每見書報上有妨礙佛教的文件,即轉相寄閱。閉關前,粵友寄來香港某日報,載有以「一神教」徒抨擊佛教並駁我佛教月報上的「無神論」一長篇,我因作破神執論,自為刊布。又曾記有一次,志圓以新聞報上一篇毀詆佛僧的論文攜閱,當即引紙伸筆,草了六七千字的一文,半日間志圓等二人分抄也來不及,仍投到新聞報去,倒也登了出來。這天、我本有點寒熱不舒服,但竟因作這一篇文,把病作好了。我那時常常能一口氣作數千字或萬餘字的辯論文,每每因作文把小病驅除掉,那時的作文精力,真不知那裡來的 ? 迨出關後,便覺不如了。我在此類的文字中,不但對付近人的言論,且上及胡致堂等史論,韓、歐等古文,宋明儒等理學,凡有涉及毀損佛法僧的,無不據理嚴斥;並曾為續弘明集、新弘明集選輯。然以或不曾保留或疊經遺失,現在只「破神執論」及「非韓愈的斷篇」尚存。

我午前專看的佛書,以頻伽版藏經字小行長不便看,僅備參考之用。除自有的木版經論外,以前寺有明版、清版二部大藏經,故隨時借閱,我初、於台、賢、禪、凈的撰集亦頗溫習,如法華玄義、文句、摩訶止觀、十不二門指要鈔、佛祖統紀、靈峰宗論、及華嚴玄談、疏鈔、五燈會元、碧岩集、從容錄、中峰廣錄、凈土十要、十六觀經妙宗鈔、彌陀疏鈔等,尤於會合台、賢、禪的起信、楞嚴著述,加以融通決擇。是冬、每夜坐禪,專提昔在西方寺閱藏時悟境作體空觀,漸能成片。一夜、在聞前寺開大靜的一聲鐘下,忽然心斷。心再覺,則音光明圓無際,從泯無內外能所中,漸現能所、內外、遠近、久暫,回復根身座舍的原狀,則心斷後已坐過一長夜,心再覺系再聞前寺之晨鐘矣。心空際斷,心再覺而漸現身器,符起信、楞嚴所說。乃從楞嚴提唐以後的中國佛學綱要,而楞嚴攝論即成於此時。從茲有一凈裸明覺的重心為本,迥不同以前但是空明幻影矣。民四春,致力於嘉祥關於三論的各種玄疏,尤於百論疏契其妙辯的神用,故遇破斥、竟有無不可縱橫如意之勢。擬作「一切可破論」,曾創端緒。民四夏間起,則聚精會神於楞伽、深密、瑜伽、攝大乘、成唯識,尤以慈恩的法苑義林章與唯識述記用功最多,於此將及二年之久。民五、曾於閱述記至釋「假智詮不得自相」一章,朗然玄悟,宴會諸法雖言自相,真覺無量情器、一一塵根識法,皆別別徹見始終條理,精微嚴密,森然秩然,有萬非昔悟的空靈幻化,及從不覺而覺心漸現身器堪及者。從此後,真不離俗,俗皆徹真,就我所表現於理論的風格,為之一變,亦可按察。此期中的幽思風發,妙義泉涌,我的言辯文筆雖甚捷,而萬非逞辯縱筆之所可追捉,因此遂有許多肇端而不克終緒的論片,曾發表過的如成大乘論、法界論、三明論、王陽明格竹衍論等,不過其一微份。嘗有關於鎔冶印度因明、西洋邏輯、中國名辯於一爐的論理學,以及心理學、文理學等創作,皆曾寫出構思的系統綱領。此諸稿件,大約皆在從杭州凈慈寺搬運我的書物到武昌時遺逸了。民四的夏間,我又分出時間以涉覽諸部廣律、律論及唐、宋、明人關於戒律的疏述,整理僧伽制度論亦由此開始。我於民四秋間,已有探究各密部經疏的企圖。至民六冬,始就頻伽藏為一度之披閱,以伽頻藏於密部本系另編成一聚,容易繙檢,然不曾有所深究。

我既分配有時間閱覽各新舊學書,先閱的、憶是民國經世文編,對於當時各種教育思潮的論說,頗生興趣;繼於嚴譯的各書,重閱天演論、群學肄言及原富、法意、穆勒名學、耶芳思論理學等,泛及其他哲學綱要、倫理學、心理學諸譯著;因閱飲冰室文集而及墨子,閱章氏叢書而及荀子、韓非子,閱宋明儒學案而及陽明全集,其他於易經、日知錄、黃黎洲集、龔定盦集,亦深多興趣;所余經、史、子、集等則不過略游心目。最為饜心的,在章太炎的各文,除其文始以外,殆莫不經過重讀、精讀。故我的文章,在民三以前,多受譚、梁的影響;而民三以後,則受章、嚴的影響較深;此後、則說不上更受甚麼的影響。但章等亦僅為增上緣,其本因仍在從佛學的心樞,自運機杼,隨時變化,不拘故常以適應所宜,巧用文字而不為文字粘縳,原不著腳在文字中討生活。

我預定的述作時間,除應付點臨時發生的詩文以外,其完成的,憶系先作佛學導言,而繼以教育新見及哲學正觀,次辨嚴譯各書及訂天演宗等,繼即至冬初作成整理僧伽制度論。我此論,內根中國佛教教宗、教制、教史的推演,外適當時民主國民的機宜,為一精心經意的結撰。惜其後國內因帝制變成軍閥分爭,國際因俄國革命勝利成共產與法西斯的對峙;此論致失經濟、政治的基礎。後作墨子平議、周易蠡測、荀子論、百法明門論的宇宙觀等。辨嚴譯各書,在民四夏初,以許良弼來訪,欲取以印送,集題曰嚴譯小辨,夏間出版流布,引生不少人的震驚,來書表示稱嘆。佛學導言、在民四秋間亦曾由了老印成小冊以送人閱覽。昱山在普陀閉關後,日惟端坐,以前閱過的經書及抄錄等盡束高閣,專從宗門心地工夫以上上升進。印光法師對其時號稱禪師如冶開等,每加訾議,對楊仁老、諦閑法師亦不無間言,唯以折服人歸崇凈土為事,獨昱山曾與大交論鋒數次,卒心折而反嘆昱山為當世僅見的宗通。昱山對我,亦時時以這一著子提撕,屢施毒語逼拶,不曾輕許。後閱及這一小冊,他不禁曰 「還是老兄較些子」 !

寂 出關與游台灣日本

我於民國三年的秋天閉關,滿足三年、應該要到民六的秋季。但我到了民國六年的立春早晨,忽然動念要出關了,即著人請了老來開關。了老原希望我早點出關好幫他的忙,故當下極欣喜的就為我舉行開關儀式,我坐了藤轎、就前後寺、佛頂山以及志圓、昱山等處走了一轉,初見莫不愕然,旋即歡然有到錫麟院來敘談的。我剃了發,但從此便留了唇上的須。我仍住在開了關的房子內,了老要我入寺任職,我因動遊興,在普陀山游息了十餘日,去寧波看奘老,就住在觀音寺。奘老在數年前,已把觀音寺交妙和住持,那時妙和死了,如惠接手,與妙和徒弟鬧了幾個月的官司,我因此也被留在寧波過了數月。至觀宗寺訪諦閑法師,談葉譽虎等任經費,請就觀宗寺主辦觀宗學舍,請仁山當副講,來學者有常惺等。並去天童訪凈心和尚及育王訪宗亮、源巃等。又去上海錫麟分院住了一回,有王一亭居士相往還。一亭民四夏進香普陀,訪我關中,曾以詩投贈,因相契重。玉皇去秋至慈溪普濟寺閉關,曾往相訪,至是破關來甬。時奘老已接住鄞西寶岩寺,遂共往過夏。秋間、曾偕劉驤逵道尹、汪旭初秘書、王(原稿不明)縣長,過圓瑛接待寺,訪梁山伯廟。又在寧波觀音寺與陸鎮亭太史、圓瑛、王吟雪等,結木犀香詩社,頗有唱和。

時台灣基隆月眉山靈泉寺寺主善慧,請圓瑛去講演佛學,並托代請水陸正表及頭單香燈。水月法師及他的法徒靈意,已應擔任水陸之事;圓瑛以寧波接待寺、福建會館等事忙,轉請我去。我久圖往游日本,遂要圓瑛先與善慧函約,若能台灣事畢陪我去日本一游,方允前去;善慧函復,意甚殷懇,願陪游台灣、日本諸處。以從滬直往台灣的人,須護照等手續較繁,故宜由滬乘日本郵船到門司,由門司再轉基隆。附來上海、門司的日本旅館介紹信兩函,托一路照料。我乃與水月法師及靈意赴滬候船,慈溪保國寺主一齋等餞行於禪悅齋,由上海某日本旅館照料上船。經兩晝夜抵門司時,善慧預托之旅館已有人來迎接,雖言語相隔膜而寫字可通,尚未甚感不便。下女招呼入浴,水月法師等頗詫異風殊俗。經一宿,次日下午即上船,開抵基隆,則月眉山已有人來接,善慧門迎至客室安居。寺參用福建、日本形式,疏豁清曠,因新造落成,柬邀全台灣僧俗佛徒及當地檀越護法官商來山作法會一星期,設講演台,我及日本布教師三人輪流講演佛學。日僧由善慧剃徒德融翻譯;我的言語也非台灣人能懂,由善慧親自翻譯。先印「人生」及「佛教兩大要素」等講義傳布。而水陸內壇因會泉未到,臨時請我兼水月法師助表。靈泉法會畢,游息基隆數日,應許梓桑等紳商宴會,寫字多幀。游台北,寓曹洞宗中學林,則系日僧、台僧合辦。基隆為商埠,而台北為都會。乃台灣精華所萃的現代都市,有公園、游泳池等。基隆的水族館及台北的溫泉浴,深留美感。善慧回送水月法師師徒到基隆,上船歸滬。

我住中學林,由德融陪游數日。善慧再來台北,籌劃台灣的旅行,告以台中將開全台展覽會,當地佛徒來請我與善慧主佛教講台。然以尚有旬日餘暇,先應彰化曇華堂請,講演一次。台灣的齋堂,大抵龍華教徒,即兩湖等地所謂大乘門或清凈門是。在台灣已從日僧或台僧的指導,改稱佛教龍華派。彰化是台灣舊時的府城,尚多漢文學者。一日、彰化廳長日本人勢山,及台人新聞記者施省庵等宴集,我與唱和極盛。繼應台灣著名巨族林家的邀請,與善慧偕訪林獻堂等於阿罩霧,園宅閎麗,具舊家雍容氣度。盤桓二日,至台中,則展覽會已經開幕,巡遊一周,見士番來參觀者頗多。以距阿罩霧百餘里的台灣中部山林地帶,有生番區域,猶未同化,日人時進伐,亦時出殺日人,此來參觀者則為已同化之熟番。我寓台中十餘日,凡講演六七回,仍善慧翻譯;並有日僧輪講。曾接鹿港某遺老來信,不勝淪亡感慨,思慕祖國之心甚切,約游鹿港,未果行,我曾以詩贈答。然台南為鄭成功治台灣舊都,鹿港亦昔日盛地,為憑弔古迹名勝者所當至;善慧與我皆擬早了游日本之願,遂未前往。台中會畢,已十月下旬,乃返基隆待船赴日。

此次由基隆赴日,首先到達者為神戶,寓台灣商人庄櫻痴家。庄君系神戶鉅商,廣交遊,信佛而喜吟詩,所友多文士騷客,系善慧故友,招待我甚殷勤,集諸詩友唱和談宴,導遊神戶密宗的東大寺及名勝風景,留連數日。談曾捐資助修到高野山道路,擬同往高野山未果。我以西京──即京都──為日本舊都,佛剎多在其地,遂由善慧導向此目的地而前進。聞廣島風景極佳,順游一宿,風物頗為妍麗。又經福岡一宿,有公園亦名後樂園,一路皆紀以詩。抵京都,寓善慧相識一佛衣商店,約一星期,訪凈土宗的圓山,天台宗的三十三間及金閣寺、銀閣寺,臨濟宗的天龍寺,真宗的東本願寺、西本願寺,又游各處市場。至某大舊書庄,購古本佛書如唯識樞要、唯識了義燈、唯識演秘、觀心覺夢鈔等,就佛衣商店購九蓮袈裟一襲為紀念。善慧因受寒及以事須早日回台,乃於奈良、名古屋、東京等均未及游。歸抵神戶,仍寓庄宅。善慧待船返台,先送我上直回上海船而別。船上遇吳希真,傾談甚樂。船泊長崎,同登岸略游,風浪雖大,幸未嘔吐,即平安返滬。抵甬後,編集詩文遊記等成一冊,題曰東瀛采真錄。以徒弟乘戒赴台灣中學林留學之便,攜去由靈泉寺印行,記載頗詳,現在已但憶大概。此游的成果,即證明了我所作的整理僧伽制度論,如分宗組織等確與維新以來之日本佛教堪相印合。而本原佛義、聯成一體,則猶較勝日本一籌。使中國能成為歐戰前的近代民主國家者,應可見之實施。

一○ 覺社之佛教新運動

從日本歸,暫留上海錫麟分院,有陳完及王與楫來訪。陳完四川人,清候補道,時作滬上寓公,好談禪而喜扶乩,習近三教混同之說;訪我投詩,有「獅王踞頂笑如雷」句,甚推崇沉子培。又約王聘三、劉洙源等敘禪悅齋。劉洙源治華嚴、唯識,後開講成都佛學社,曾有功佛學、今能海比丘等亦從劉起信。王與楫曾引沈惺叔等相見,談將發起佛教居士林,而十年後上海的世界佛教居士林,此即為其濫觴。我由滬歸甬過年,因了老邀請,遂至普陀前寺任知眾,辦理全山對外交涉及管束全山僧俗事宜。玉皇再至前寺任糾察,頗資臂助。但維持舊狀,香會外無多事,夏初並游杭州等處,與華山、善亮相晤敘。寧波的佛教孤兒院亦於那年改組成立,我與圓瑛等皆任院董。

六月初,陳元白──裕時──來寓前寺。元白系辛亥會攻南京的桂軍司令,民二與趙恆惕同為第八師旅長。二次革命失敗,亡命日本數年,曾研哲學。歸國後,入同善社,方習靜坐,奉為至道。我與談佛學並略破同善社所執非究竟,意大感動。因昔日曾引蔣雨岩──作賓、黃葆蒼──元愷入同善社,乃回上海邀以同至普陀,請我為講佛學綱要,取圭峰原人論及八識規矩頌等為解說,任問難辯答。相依一月,俱舍前所奉道而一意歸佛。我出關中所著書與閱,生大歡喜,謂今全世界爭殺紛斗,佛法中有如此至寶,豈可不宣揚出去救世救人 ? 適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逵亦來普陀,即商量刊布我所著書,我乃編纂哲學正觀、教育新見、訂天演宗、破神執論、譯著略辨、佛學導言六種,曰道學論衡,為以佛法對一般學說思想的評論集;另大佛頂首楞嚴經攝論,則專明佛學,先付印行。

三人以元白為謀主;雨岩曾任陸軍次長,聲望可資號召;而葆蒼之兄梅生,在滬、漢、沙、渝經商甚盛,財用亦有所從出,因擬於上海組織一宣揚佛學的團體,由我住滬主持。一、出版專著,二、編髮叢刊,三、講演佛學,四、實習修行。我以甚契佛法救世的素願,乃決定名為覺社;楞嚴攝論等出版,亦用覺社名義。秋初、偕昱山、玉皇及元白等三人出普陀,游寧波天童,至阿育王拜觀舍利,葆蒼見白,元白見黃,雨岩見紅,當時有人賀雨岩可做大官。果然後來葆蒼出家,元白以居士名,而雨岩入廣東後,官位轉隆,亦稱奇驗。並同至寶岩寺訪奘老,玉皇留寶岩,昱山回普陀,我與元白等同到上海。

我寓長濱路聖仙寺,距葆蒼家甚近,元白借住葆蒼家,因即計劃每季出一期覺社叢刊。我即訂立覺社的章程宣言,著手編輯。華山自五台、北平歸,談近年興復樂清白鶴寺事,勞倦後思返歸自然,已無復昔日前進朝氣。時葆蒼以須去經理重慶商號,元白亦同回漢口,我為作「念阿彌陀佛往生安樂土法門略說」贈之。行前約晤梅生任支付經費,托中華書局俞仲還印刷並代為發行,雨岩負對外接洽名義。雨岩時住神洲女學隔壁,其夫人即為神洲女學校長張默君之妹,我至雨岩家,因識默君校長。一日、偕雨岩過哈同花園,雨岩欲入訪姬覺彌,我亦素識,乃偕以同入。姬覺彌藉哈同夫人勢,陽崇佛而陰破壞,宗仰的翻印頻伽藏,月霞的開辦華嚴大學,皆遭迫辱。姬與雨岩談次,又大言謗僧,謂某僧某僧如何污濁,我忽成怒目金剛,斥雲「汝全身日在污濁,何不自知污濁,竟敢來說僧污濁!大概因僧如白紙,染了一點墨,即觸人人注目,大叫污濁污濁!而汝輩如揩桌布,雖穢汁淋漓,視為固然,乃不復自覺」 ! 姬局促辯云:「我說此也意在敬僧,不是罵僧」。我大笑曰:「所以我現在不是在罵你,是在贊仰你」。姬氣折。後為其倉聖、明智學校請出佛學題等,遂備至禮敬。我遇此類毀謗,立致辯斥,不惟在筆端,而在舌底亦每每如此。雄辯所及,敵鋒鮮有不摧!時劉靈華──仁航──在滬提倡法華的本師凈土,與曾入華嚴大學的黃覕子等人亦時時過訪。道學論衡訂成兩冊,楞嚴攝論為一厚冊,八月間印成出版,線裝形式,甚為精雅!取贈數百冊外,即交中華書局代發行,賡即以叢刊的第一期付印。

元白到漢口之後,約有李隱塵──開侁、王誠齋、全敬存、王韻香、陳性白等六七人,請我到漢口講大乘起信論。現在長江的大通以上,尚屬初游,溯江西上,一路頗快心目。抵漢口,與元白同寓性白家,講座設在誠齋家,常聽者七人。有時王香蓀、陳自聞、豁宣、──豁宣時已回武昌住武郡公所──榮妙等來參聽,最多達二十餘人。我隨講隨編成起信論略釋,誠齋手自精抄,隱塵、性白、敬存、韻香皆發生篤信。元白以所印之論衡、攝論分贈,隱塵嘆為「縱遇六祖未必能度我,非得如是文字三昧,不能令我輩降伏」。講畢,陪游武漢三鎮的洪山、龍華、歸元、圓照諸大剎,覽黃鶴樓、晴川閣等名勝。時有疑元白等假借講佛學為名,陰結革命團體的,傳我系民黨某要人的化裝,亦因當時的武漢尚未開講佛學的風氣之故。九月底,陳自聞陪同回滬,隱塵上船有詩贈別。我次晨舟過九江,霧中望廬山,遂和其韻。

回滬後,十月初、覺社叢刊第一期出版。更由雨岩借尚賢堂,請我並邀章太炎、王與楫、陳完等公開講演佛學,集聽者甚眾。後聞李子寬言亦在那一次聽講初生信心。章太炎在民二曾晤於哈同花園,此時亦居長濱路,因時走訪。記得次年五四運動初起的時候,我曾去訪他,有張溥泉、宗仰等在同座。時沈惺叔、王與楫等的佛教居士林,亦借錫金公所開始籌備。論衡、攝論、叢刊的發行甚暢。我那年復因鄞、慈、鎮、奉、象佛教會,舉為寧波南門外歸源庵住持,返甬接任。但因此庵,後來與諦閑法師發生了許多糾葛。此冬、華山已於樂清逝世,享年四十九,其法徒成圓等寄像來請我為題贊。次年正月、四月、七月,仍如期出版了覺社叢刊第二、三、四期,我因往返於甬、滬間。先是歐戰初罷,雨岩由陸軍部派往歐洲參觀戰跡,而覺社在二三月間得劉笠青、史裕如等多人發心維護,租屋設社址於愷自邇路,我為講唯識二十頌等,二人──合名靖如──為紀錄。此上海的覺社,直支持到十一月間乃收束。

推薦閱讀:

馬爾克斯自傳《活著為了講述》出版 文集17部作品收官
順治非常寵愛的女人,卻是有夫之婦,被湯若望秘密記錄在自傳里
《老舍自傳》舒慶春作、徐德明編(1995)
出書的費用

TAG:大師 | 自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