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同性戀,可我不想成為 「gay 圈」 里的一員
潘浮力 2017.12.13 不做自己是會嘔吐的。
酷兒(queer),可以解釋為那些性/別身份認同與身體實踐跟主流不大一樣的個體。酷兒可以是個標籤,一個身份,也可能是一個自我選擇,一種態度。在這個專欄里,酷兒們會用信件的方式講自己的故事。這個專欄屬於 Ta 們,也歡迎你們。
我小時候對 「兔八哥」(賓尼兔/Bugs Bunny)情有獨鍾。這隻聰明狡黠的兔子,手中拿著一根胡蘿蔔不時咬上一口:他是我想要模仿的虛擬偶像,尤其是他那迷人的招牌動作。
想像很美好,但是實際操作卻是另一回事。年幼的我第一次模仿它咀嚼生胡蘿蔔時,卻只感到噁心難吃,身體本能地把胡蘿蔔扔到牆角,彎下腰開始嘔吐。
「胡蘿蔔這麼好吃你為什麼要把它扔掉?!」 一旁的哥哥數落我的浪費行為。
這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震驚」:胡蘿蔔帶給我的是生理的抵觸,而帶給你的確是齒罅留香的美味。人和人之間可以如此不同。而且,原來我可以在某些地方和別的人類不同,和哥哥不同,和 「大家」 不同。
後來在生物課上,老師告訴我們,由於人類在基因上的差異,有的同學能夠把舌尖捲曲起來,有的同學則不能。這節課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痴迷於讓別人捲舌尖給我看,人類在舌尖上隱藏的可能性美麗到令人著迷:小朋友們的外表並沒有不同,但是小 A 可以把舌尖捲起來,而小 B 卻不能。更重要的是,小 A 完全能理解不能捲舌尖的小 B。
生物課給了我一雙發現和理解差別的眼睛,它沒有教過我們要按照 「能否捲曲舌尖」 來區分人。
總之,從假裝兔八哥失敗開始,我開始 「做自己」,做這個能捲曲舌尖但在餐桌上看到胡蘿蔔就得挑出去的自己。我必須這麼做,不做自己是會嘔吐的。
遲至高中一二年級我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同性戀取向,就像發現了自己不吃胡蘿蔔一樣,我感到了來自自我深處的震驚。
在一張胡蘿蔔盛宴的餐桌上拒絕張口,在一個異性戀主流的社會裡喜歡同性。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多麼有趣而又殘酷的事。
性覺醒出現,那時我已陷入第一次愛上他人的泥沼中,不能自拔。愛是人類共有的禮物,但是這份愛卻給這那個男孩帶來了困擾。他班的同學取笑我和他之間似乎過於密切的友誼,嘲笑他是 「同性戀」。在為自身解困之餘,他還積極幫我圓場:「我們不是 gay,我們都有各自喜歡的女孩!」
是的,他的確有,我卻沒有。
我不知道他具體經歷了怎樣的冷嘲熱諷,但他逐漸和我形同陌路,最終在高三之前離開了這所高中。憂傷過後,我也逐漸變得畏首畏尾。既然我認為同性戀和不吃胡蘿蔔是同樣稀疏平常的事,那我就應該心安理得地去做一名同性戀者,如同我自然而然地抗拒胡蘿蔔。但是在事實上,這兩者有著很大的差距,我也不總是那麼心安理得。
我不再敢隨便愛戀別的男孩,在夜裡我醒著,感到 「同性戀」 這個詞好像有雷霆萬鈞的力量,能把一切都摧毀。我很迷茫,我那時想興許我應該只找別的 「同性戀」,但是什麼是 「同性戀」,誰又是同性戀?
某同性社交軟體截圖
我進入 gay 圈找答案。大學一年級,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使用同性社交軟體。屏幕上裸露上身的男孩彷彿是肉店裡切好的肉塊,躺在一格格的冰櫃里待價而沽。再後來我逐漸了解到,他們的背後涌動著他們的 「圈子文化」 ——單單是喜歡同性這一點,還遠不足以讓你成為一個 「合格的 gay」。
這對我而言有些可笑:單單是不吃胡蘿蔔這一點,還不足以讓你成一個 「不吃胡蘿蔔的人」。 我是同性戀者,我是男性同性戀者,但是我對 「gay」 這個英語詞非常地審慎,因為它不僅有 「同性戀者」 的基本意義,它更指示著在它背後的一種文化。
可以說,我是一個生理上的 「gay」,但不是一個文化上的 「gay」。逐漸地我發現 「同性戀」 和 「gay」 這兩個詞間產生的分野,最終我決定採用生理意義的前者,放棄有歧義的後者。
語言總是複雜的,我甚至希望人類語言中從來沒有像 「同性戀」 、「gay」 這樣的辭彙,我就是一個人,一個自然的人,一個不需要背負這些思想包袱的人。
「我最討厭的事就是,別人對我進行分類,只有無生命的東西,才會對分類逆來順受。」這是我的前男友曾經發布在網路上的一則 「廣播」。看到這句話我近乎被他點燃了。
我們在 H 市旅遊的時候,他向我解釋了這段話的來歷。他當時被 「gay 圈」 里的 「分類學」 所激怒:「他們根據 gay 們的體格,用 『猴子、狒狒、熊』 這樣的動物名來分類……但是又不是在動物園!」
豆瓣網頁截圖
「我之前和那些 『名媛』 們聚會過幾次,」 他對我抱怨過很多回,「然而他們的話題永遠只有護膚、護膚、健身、健身。」 他告訴我,「圈子」 似乎更偏愛長有一圈絡腮鬍的男孩,這個男孩還需要許多護膚品,需要一條在健身房裡鍛造出的大臂,也許還得採納一種圈內通用的語言,最好喜歡某一位女歌星。
「圈子」 生產出了一種標準化的審美和生活方式,服用它的產品便會感到一種 「做自己」 的快樂,頂層的會員則被冠以 「名媛」 的桂冠。在這裡外表很被看重,為了長出討人喜歡的絡腮鬍,有人甚至去網上購得促進鬍鬚生長的藥水 —— 圈子是同類們居住的華麗城堡,不惜一切融入圈子,便不會再有迷惘和孤獨。
在圈子裡,群體的身份定義了什麼才是 「合格的 gay」。圈子是一個門票定價高昂的遊樂場,人造天堂。
在我和前男友近一年的戀愛關係中,「gay 圈」 的影響逐漸滲透了進來。令我十分沮喪的是,曾經抨擊 「熊、狒狒」 這樣的詞的他,也重新啟用它們去垂涎一個過路人的身形。他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圈子形成的主流審美是 「掩飾自己身上不夠 『男人』 的地方」,但是圈子卻又慢慢浮現在他身上。
某同性交友 app 的營銷宣傳圖,用戶頭像也透露著圈子裡的套路 來源
慢慢地,我感到我面對的不再只是一個與我相愛的同性戀者,而是一個沉重的 「gay」。
在和他分手前,我們去了 Q 市旅遊,本想借旅行挽回已經十分脆弱的關係,沒想到卻在旅程中愈加地分裂了。
在有關的交談中我對他說,我確認我是有同性戀性取向的人,但是我不覺得我屬於文化上的 「gay」。他有些慍怒,他斥責我說,「你難道不需要 identity(身份認同)嗎?!」 我當即賭氣地回應,「不需要!」 他復又批評我不合群。的確是這樣,我不合群。
在 「異性戀霸權」 的世界裡,同性戀者的孤獨幾乎是必然的,他很想 「合群」。而這正是我面對圈子產業時的痛苦所在,面對這個颶風,又要逃避它又要靠近它 —— 產業文化的偉力。
我反覆思考,我究竟該怎樣理解 「身份認同」?我需要通過認定自己是 「gay」 來合群嗎?我該如何自由地過?我又該怎樣合群?
也許你的 「身份認同」 便就是你自己,而我們的時代吹噓的 「做自己」 就是最大的謊言。
我從來不後悔是一名同性戀者,就像不曾後悔那天把胡蘿蔔扔在了地上,我對自己完全誠實,這是我感到 「驕傲」 的地方。拒絕了虛擬的 「同類」,繞了一大圈,問題終於又回到了自我面前。2014年,對我而言是很艱難的一年。在地中海氣候的浸泡中,我瘋狂地愛上了一個異性戀男孩。他如同一個奇蹟般出現,迷戀一個無法愛的人卻帶給我精神上的折磨。無助地愛他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那時候精神狀況很不穩定,我開始懷疑這世界只有我一人在真實存在著,周遭的一切只是單機遊戲里的虛擬場景。我不敢再和別人說話,我甚至直接問那個男孩:「你有什麼辦法向我證明你不是一個NPC(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
舊金山倫巴底街 照片由作者提供
煎熬直到有一瞬間,我突然可以無功利地欣賞這個人。那是一個豁然開朗的時刻,我好像擺脫了同性戀異性戀等種種煩惱的束縛,擺脫了私慾與剋制的束縛。我看著他,只有這個靜止的瞬間,但是這種 「審美」 的體驗美妙到忘我。
它似乎向我昭示著,我有超越自我的可能性,我可以向著另一種更自由的生活而活。
我當然也並不是一味獨行,只會索取不懂感恩的。我現在能夠向你講述我的性取向故事,但是如果還在王爾德的時代,我可能會因此招致殺身之禍。此間的進步,我必須感恩那些不斷勇敢的人。我也必須要為自己勇敢,這是為了讓自己自由。
《每分鐘120擊》這部電影讓我看到90年代的同運,很感動 圖片來源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因此需要說,需要寫,需要表達,需要傾聽。
未來會是什麼樣,我仍然不甚了了。今年一個朋友對我說:「我可能比你想像得要了解你。」 我回復說:「真好,了解我吧。」
我從不介意你知道我是誰,可是就連我自己都需要弄明白,我自己究竟是誰。
編輯: Aphasia, Alex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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