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姜：顏值控居然也可以很科幻？

美國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Ted Chiang）自 1990 年發表處女作《巴比倫塔》以來，僅結集兩部作品，收錄十來個中短篇小說，卻囊括了包括星雲獎、雨果獎、軌跡獎在內的所有重要科幻文學大獎。可以說他是迄今為止文墨最少而獲獎最多的科幻小說家之一。他的簡體中文譯本作品《軟體體的生命周期》和《你一生的故事》更是獲得了不少國內科幻迷的追捧。

文 | 黃夏

從技術層面來講，科幻小說的寫作準入門檻很高，它需要作者對作品所涉及的科學技術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和體會，比如你可以虛構機器人的造型，但你不能改寫牛頓定律。而科幻小說的閱讀准入門檻則相對較低，因為閱讀小說的大部分讀者，科學素養不會很高。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小說家就可以在技術層面上胡編亂造。小說的「世界觀」必須過硬，否則，情節之類的一切東西都不可能在一個紙糊的舞台上立得起來。

技術層面夯實且沒有太多漏洞之後，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因為科幻小說的重點畢竟不在「科幻」，而在「小說」。它必須有故事、情節、主題和立意，它的最終旨意，說到底仍是人而不是科學，否則，我們大可去讀科學文獻就行了。而特德·姜的創作可以說是將技術和人文兩個層面完美結合起來的典範。

他大學畢業於計算機專業，之後從事軟體行業，這使他的小說顯示出極強的專業水準。而在人文層面上，他的作品多哲學化的思考和辯證，並且這種思考和辯證並非形而上的思維，而是對人的日常生活的深切關注和洞察。

特德·姜

《軟體體的生命周期》收錄 6 個中短篇小說，難度係數按目錄排列依次由深入淺，所以，我們不妨從最容易的幾篇讀起。這幾篇在想像力上教人大開眼界，創意上則大開腦洞。《前路迢迢》探討自由意志是否存在，我們對世界的看法，究竟是自然生成，還是大腦中栽植的晶片（意識形態之類）驅動使然。《商人和鍊金術之門》頗有電影《盜夢空間》的范兒，講述一個人在時間之門中往來穿梭的故事。《呼吸—宇宙的毀滅》寫某人留下絕筆，告訴另一個宇宙的人生命是如何終結的。

這幾篇小說初讀起來，戲謔味十足，但讀下去之後，就並非如此了。如《商人和鍊金術之門》中前幾個小故事，不外某人向未來的自己討教致富之道，或從未來的自己那裡竊取財寶，或與未來的自己聯起手來，拯救自己年輕的丈夫，等等，都彷彿瀟洒又刺激的時間遊戲—既然劇本早已寫就，就算不知具體的演法，隨心去演也不會出問題。

但第四個故事，卻是某人慾拯救災難中喪生的妻子，而戮力通過時間之門改變過去。這下子，既不瀟洒，也不刺激，而是苦難連著苦難，把喪妻的過程重又經歷了一遍。時間並非遊戲，我們也並非玩家，可以重啟 over 了的遊戲。特德·姜告訴我們：過去不可改變，「但你可以懺悔，可以贖罪，你可以得到寬恕。只有這些，但這已經足夠了」。

而《賞心悅目：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紀實》簡直就是專為全世界的顏值控們寫的小說。以貌取人的危害，我們再清楚不過，於是特德·姜發明了一個「審美干擾鏡」。戴上這個眼鏡，老黑丑和小鮮肉，在我們眼裡就齊刷刷一個模樣了，就再也沒有「心靈美」被「容顏美」取代這樣令人痛心的事情了。但是，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

「總會有人不戴審美干擾鏡，這你們是知道的。想一想這些人能夠做些什麼吧。經理可以提拔相貌標緻的僱員，降職相貌醜陋的僱員，但你們卻注意不到。教師可以獎勵長得漂亮的學生，懲罰長得醜陋的學生，但你們卻看不出來。你們所討厭的一切歧視都可能發生，但你們甚至都意識不到。如果你們對相貌歧視之類感到憤慨，那又怎麼能夠去戴審美干擾鏡呢？需要有人站出來立即制止這種行為，但如果你們戴上審美干擾鏡，就識別不了這種行為了。」

過後我們會發現，這段話原來出自化妝品公司公關人員之口，並且其挫敗「審美干擾鏡」提案的力量也藉助某種可以調節「副語言」的新型軟體，它可以讓宣傳變得更迷人，更可信，更具雄辯力。於是，這篇小說的價值觀一下子耐人尋味起來。一方面，上述公關人員的話，其動機並不單純；另一方面，我們發現這段話很可能是對的。

因為，既然我們可以通過技術和醫學手段來消除相貌歧視、性別歧視、年齡歧視，那麼，我們不是同樣可以通過這些手段，製造可以讓人無條件地忠誠於公司和政府的機器了嗎？退一步來講，「審美干擾鏡」消除的是美醜之間的差異，而非我們關於美醜的歧視意識。消除歧視，必須依靠教育，因為教育可以讓我們看到美醜之間的差異，同時意識到差異並不重要，從而消除歧視。小說讀到這裡，不由讓人想起英國作家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橙》的主題：人對善惡的揚棄，不應出自上帝的壓迫，而是自由意志的選擇——即便自由意志本身值得懷疑。

但是，特德·姜比安東尼·伯吉斯走得更遠。他繼續爭辯說，教育固然有消除歧視的作用，但這麼多年的教育還是無法讓我們的眼睛從大胸美女和小鮮肉身上挪移開來。本能這種東西，並非如思想意識那麼容易改變；即使能夠改變，也勢必剝奪了人類關於肉體美的享受，而獨留精神美的話語霸權。

於是乎，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該何去何從呢？特德·姜沒有解答，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沒有對所探討的問題提出最終結論，而是留給讀者做進一步的思考。我想，這正是其小說充滿張力，因而厚實、耐讀的緣由之一。

《軟體體的生命周期》

[美]特德·姜 著

譯林出版社 2015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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