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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冰糖

因為生活拮据,弟弟八歲那年被送到離家很遠的地方給人寄養。那天,母親把弟弟洗漱得乾乾淨淨,給他穿上剛縫好的新衣裳,幫他系好衣扣,戴上帶子。弟弟把新衣裳看了一遍遍,單純地笑著。母親跟弟弟說了很多話,在弟弟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遠處傳來馬蹄聲,那家的叔叔騎著馬到了我們家門口。那位叔叔給我們兄弟幾個每人分了一塊冰糖,此時母親卻不見了。那時我們都想如果母親在,那位叔叔一定也會給她一塊冰糖。等弟弟走遠後母親才回來,眼睛都哭腫了。母親沒收了我們手裡的冰糖,將它們牢牢鎖在家裡掉了漆的紅柜子里,說:「等你們去看弟弟時將這些冰糖帶上。」說著雙眼再一次盈滿了淚水。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兄弟幾個都爭先恐後地去看望弟弟。說實話,不是因為我們有多麼想念弟弟,而是為了那塊冰糖。

暮春的一天母親打開鎖著的柜子,拿出那幾塊冰糖,包好,遞給我,說:「你是家裡最大的孩子,去看看你弟弟吧!」我高興極了,拿上冰糖便一躍而出。

弟弟消瘦了許多,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看起來像個野孩子。弟弟見我就開始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也忍不住跟著哭。「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傢伙。圈裡的羊少了好幾隻,你快去給我找回來!」那位叔叔說。弟弟受了驚嚇,跑出了屋子。太陽落山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弟弟上哪裡去找那幾隻走丟的羊呢?我不安地望著窗外。外面颳起了大風,糊窗的紙在吱吱作響,讓人心生恐懼。弟弟還沒有回來。弟弟是八歲的小大人,他喜歡家畜。走失的幾隻羊他應該很快就能找回來。思緒中我靠著牆進入了夢鄉。開門聲驚醒了我。弟弟回來了,滿身風與塵的味道。弟弟的養父抬起頭說:「羊找回來沒?」「找回來了,X字角不知動的是什麼倔,自己跑了很遠產下了羔,害得我找了好半天。下了個白色的羔,我抱回來了。」弟弟說,言語中充滿了得意。

已是午夜時分,弟弟胡亂吃了一些東西,衣服都沒脫就鑽到我旁邊。我給他蓋好被子。他的小手緊緊抱住了我。我用臉貼著他的臉,將母親給我的冰糖放進他嘴裡。弟弟用被子捂住頭說:「我想媽媽了。」他哭泣著,我只能默默地為他擦眼淚。那晚我們的枕頭濕透了。

第二天醒來時,弟弟已經走了,枕頭上放著我給他的冰糖。接羔的季節弟弟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羊群,所以他一大早就出發了。我拿著冰糖去找弟弟,我們在草場上相遇。弟弟長大了。他懂得了很多事,這一點很讓我驚訝。

「其實我也想回去,可我不敢」弟弟低下了頭。

「我怕騎馬。那天我鼓起勇氣跟養母說要回家,她給了我狠狠的一巴掌。嘴裡嘗到血腥味時我跑了。我只知道母親和你們都在夕陽落山的那邊。可還沒翻過幾座小山養父就騎著快馬追上了我。他騎馬把我趕到家裡,狠狠揍了我一頓。他嘴裡說:「家有家規,回去?你去哪兒?這就是你家!他用細細的柳條抽我。我沒說話,死死地盯著他。」打完我他又吻我前額,說:「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地上吃草的羊,罈子里的酸奶、土塊房,箱子里的麵粉都是你的,我是你父親,她是你母親,我們對你這樣嚴厲是不想讓你成為一個壞孩子。」弟弟咯咯笑著說:「那根在家裡水缸旁邊的柳條···」

看著他,我竟然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拿出早晨他留給我的冰糖說:「給,可甜了,早上你竟然忘了拿。」弟弟把手藏在身後,說:「我不吃,一吃就總想吃。養母說還是不吃為好。回家這事也一樣,一回去就總想著回去。」

春天的白晝過得太快了。我們隱約感到肚子餓,一看日頭才知道黃昏已至。趁著黃昏的涼爽,吃飽後的畜群慢慢地往回走。

「弟弟,快點,如果黑小子跟不上母親就把他抱起來,回去晚了你那養母又要對你發火了。」

「哥哥,還是由你來抱吧。我抱它媽媽會不要它了。養母說,被拋棄的孩子不能抱羊羔,羊羔會被母親拋棄,我怕它在暴風雪中走丟。」說完話,弟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別聽她瞎說,你是我們兄弟幾個里最好的,最好的孩子才能往外走,不信你去問母親。」說著我第一次撫摸弟弟落滿灰塵的頭。

「如果母親再把我要回去,我再也不和小弟弟搶媽媽的被窩睡了。」說完他天真地笑了。

我們趕著畜群慢慢往回走。把小羊羔留在羊圈裡的母羊們咩咩叫著加快步子往回趕。弟弟吻了吻我懷裡的「黑小子」,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誰也不許告訴啊。昨天的那隻羊羔我不是抱回來的,是趕回來的,所以才會弄到那麼晚。」弟弟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眼珠子在打轉。「我不想讓養父養母說我是棄兒,只要那頭羔羊不被它的母親拋棄,他們就不會罵我是棄兒了!」說著弟弟看了看鞋。弟弟的鞋尖露了個洞,沙子鑽了進去,很快又會鑽出來。

弟弟真的長大了。我也似乎更愛弟弟了,如果誰敢碰弟弟一下,我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我突然想到了弟弟說過的那匹馬。那個約兩米長,大拇指那麼粗的柳條似乎在看著我。我把它藏起來,走到屋外的垃圾堆旁,挖了個坑埋掉了。我像做了什麼大事似的,心情很愉快。我忐忑不安地想著沒有了柳條弟弟的養父用什麼打他。

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枕邊放著弟弟留下的冰糖。昨晚睡覺前我把冰糖放到了他的內衣口袋裡,他竟然又拿出來給我了。我突然想起了家,拿著冰糖一躍而起。弟弟的養父拿著一模一樣的兩根柳條微笑著走了進來,然後並排放在水缸後面。他比誰都清楚如果把柳條放在水缸旁邊就能永遠保持柔韌。

「我們前園裡不僅有柳條,還有更大的樹呢,要不要去看看?」他的笑聲大得刺耳。

「我不看,我要回家。」我鞋也沒穿就跳下了炕。

我拿起那塊冰糖便奪門而出。我弓著腰,從小山的那邊往家跑。我怕弟弟看見我。跑出很遠我再看弟弟時他也正在往家的方向跑。想到我們就這樣分別,我似乎看到了弟弟在擦自己的眼淚,似乎聽到了他在哭泣。弟弟似乎在拽著我的衣角央求我,哥哥,你等等我。

眼淚朦朧了我的視線,我再也看不清附近的東西。我回去求一求母親吧,我堅決不用冰糖換我可愛的弟弟。這時我突然覺得家在遙遠的地方,弟弟也在一步步離我遠去,而那塊我生怕丟失的冰糖,在我的燥熱的體溫下在漸漸融化,漸漸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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