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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科梅蒂: 人在現實中的樣子

◎ 遠 人

在二十世紀的雕塑史上,可以隨意數出一長串進入史冊的名字,譬如羅丹、布朗庫西、亨利·摩爾等等。面對他們的作品,一種令人流連忘返的藝術享受會不禁油然而生。但如果從這些雕刻家的作品再轉向賈科梅蒂的作品,就不禁有種突如其來的驚心動魄之感。

和所有成熟的藝術家一樣,賈科梅蒂的作品非常一致,甚至一致得令人感到他只需要雕刻一件就已足夠,但賈科梅蒂的作品難以勝數,恰好在這些難以勝數的作品中,我們反而看到,賈科梅蒂的主題從未遊離。如果重複構成了力量,那麼就可以說,賈科梅蒂的作品藉助重複,構成了對我們內心的再三打擊。其原因就在於他刻畫了生命的脆弱和茫然,刻畫了現代人的孤單處境。

無法辨別賈科梅蒂喜歡雕刻個人還是雕刻群像。在他數十年的創作中,不論完成的是個人還是群像,都呈現出一種相同的面貌。那就是那個人或那些人幾乎是同一個男人和同一個女人,他們既代表了自己,也代表了群體。

從外形上看,賈科梅蒂雕刻的人物都是一致的細長身軀。作為人物,並未變形,但作為人體,卻不再符合達·芬奇留下過的比例。在賈科梅蒂手中,出現的個人也好,個人組成的群體也好,人物全部細長得令人擔心會突然折斷。但不論多麼細,都能一眼看出,那些人從頭到腳布滿粗糙的顆粒,彷彿古埃及一具具吸干水分的木乃伊乾屍。但這些乾屍要麼站立不動,要麼在行走。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們要走到哪裡,就作品來看,那些被雕刻出的人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他們都只在茫然中想尋找某個方向。但在觀眾眼裡,他們其實都不可能找到方向。

找不到方向,是不是現代人的特徵?

當人進入現代,其實是進入自己無法控制的加速時空,同時也進入無法控制的種種變化。變化都是人為,但人為的變化卻令人難以把握結果。作為二十世紀富於獨創的歐洲藝術家,賈科梅蒂和所有歐洲人一樣,沒能避開人為的兩次世界大戰、沒能避開人為的戰後經濟蕭條、更沒避開冷戰對峙的恐怖氣氛等等。賈科梅蒂不是政治家,不可能對這些經歷和歷史作出改變,但身為藝術家,賈科梅蒂卻真實地呈現出他生活其間的世界和現實。

不論什麼樣的現實,都來自人的打造。賈科梅蒂關注到現實,也就是關注到人。尤其二十世紀的現實和人,更值得人去關注。因為對人來說,人統治世界,改造世界,同時也破壞世界。無需藝術家的眼光和感受,任何人都不可能對其視而不見。只是,不管人把世界統治和改造了多久,世界的本質從來不變,變化的只是人。人變成什麼樣子,才把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在二十世紀之前,人的世界雖然同樣也經歷過戰爭和破壞,人的變化難說很大。只有進入二十世紀之後,工業的冷酷機械和加速發展才把人變成冷漠的群體,尤其原子時代來臨之後,人類就不知不覺地生活在恐怖籠罩之下。因為人已經掌握到將世界徹底毀滅的工具。人可以毀滅人,但要說人可以毀滅世界,在二十世紀之前還是不可想像之事。但不可想像的也變成了現實,因而人的恐懼加深了人的疏離。疏離導致的陌生化便變成世界的主題。卡夫卡之所以成為現代派文學的奠基人,很大程度上,就在於卡夫卡用小說描述了一個疏離的陌生化世界。虛構的陌生並不令人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在面對那種陌生時,發現它竟然來自於自己最真實的生活深處。真實而又隱藏的陌生往往令人感到恐懼。而更可怕的是,人的陌生恐懼又恰恰來自於人。

那麼,人在現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子?問題不用費力尋找,它已經真實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說賈科梅蒂偉大,就在於他比真實更真實地將這一樣子呈現在世人面前。

進入四十年代中期之後,那也正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時。對人類來說,戰爭的結束值得歡欣鼓舞,但出現的問題卻又令人始料不及。德累斯頓、奧斯維辛、廣島,乃至後來暴露在索爾仁尼琴筆下的古拉格,以及之後的越南、柬埔寨事件等等,都在告訴世界一系列人所實行、人卻又難以面對的現實和悲劇。人似乎無法再控制對世界的改變欲,世界也在人的改變下不可能再回復從前。

賈科梅蒂雕刻的人的確就是最真實而又最陌生的人。

完成於1948年的那件《行走的男人》是賈科梅蒂最著名的雕刻之一。和1934年問世的《行走的女人》相比,我們可以看到極其強烈的變化。首先在手法上,《行走的男人》已經沒有絲毫光滑。賈科梅蒂獨創的技法臻於爐火純青的境界。雕塑的人物不僅細長得近乎誇張,整個身體也幾乎像火柴搭起,整件作品的確像乾癟的殭屍在行走。但作者雕出的畢竟不是殭屍,所以給觀眾的感覺便是,他從一開始就陷身在無邊際的冷遇之中。

作品著實令人震撼。這個無名無姓的男人通過賈科梅蒂之手,成為一代人的象徵。人物和作品名相當一致。他邁開小心翼翼的腳步,挺胸直行,但好像在一片茫然中沒找到方向。因此可以說,這個在走的男人失去了時間感,也失去了空間感,甚至失去了生命感,即使他在活著走動,但生命的歸宿感卻在喪失。對剛剛從戰爭中解脫,又立刻被原子威脅的人類來說,賈科梅蒂的作品喚起所有人共鳴。即便是普通大眾,也能從中體味出個人在生活中的恐懼。人並不需要恐懼,但世界帶給所有人恐懼,帶給所有人方向的失去,也帶給所有人孤單的感受來臨。因此,在賈科梅蒂這件作品中,人看到的是生命存在的萎縮,似乎活著的理由在不知不覺地從生命中退場。對普通大眾來說,人活著的最大理由是走向美好,但美好卻在人類的行為中喪失殆盡。

如果個體感到恐懼和恐懼帶來的孤單,群體是否會戰勝呢?

賈科梅蒂用《城市廣場》回答了這一問題。對人類來說,廣場幾乎就是人所創造的聚集之地。在廣場上,人可以隨心所欲地交匯,可以彼此接近、彼此交流。也可以說,廣場是人創造的生活展現之地。

賈科梅蒂這件作品的人物不多,一共只有五個。除正中間的女性和她右邊之人是正面站立的之外,有三人分別從左右同時走來,左邊是兩個,右邊是一個。五個人全部是賈科梅蒂特有的個人手法,人物全部是細長如乾屍的粗糙人形,從表現效果來看,他們雖然集中在同一個廣場,每個人的目光卻沒有碰撞,似乎在每個人的感受中,來到的不是一個廣場,而是一片荒蕪之地,更強烈的是,每個人都似乎沒看見身邊有人,僅僅只在個人的荒蕪中行走。他們雖然在走向同一個中心,但那個中心卻不屬於任何人,即使是站立中間的女性,也不覺得她真的站在一個位置,而是那個位置從來就不屬於她。她僅僅是站在那裡,那裡同樣不是中心,因為他們置身的世界早已沒有中心。

面對這件雕塑,會令人忍不住想起愛爾蘭詩人葉芝留下的「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的酸痛感嘆。人為什麼保不住中心?或許就在於人在日益冷漠的現代中,各自成為冷漠的個體。人在生活中或許還難以覺察,但一旦用藝術的手法來表現,人不禁會驚訝於被自己忽略或者故意推開的冷漠感在活生生地展現。從賈科梅蒂這件作品來看,廣場的五個人不可能是彼此熟悉之人,但他們之間的陌生卻不是普普通通的陌生,而是切骨入髓的現代陌生,它逼迫人在不斷的走近中又不斷地加深疏離。所有人都在擦肩而過,所有人都看不到與他人的交集之所。因而他們的身影成為一個個最冷漠的現代身影,似乎沒有人敢走近誰,也沒有人敢隨便地袒露自己。在賈科梅蒂的雕刻刀下,那些人即便是裸體,也沒有人可以看到另外一個人的內心,因為每個人的內心都早已在冷漠中封閉,甚至,根本就沒有誰想去進入一個人的內心。

在隨後二十多年的創作中,雕刻家創造的無數個人也好,群像也好,始終都延續著這一相同風格。《威尼斯女子系列》都是一個個筆直站立的人體,好像她們不知道身邊尚有同伴,每個人都迷茫地看向前方,但前方卻沒有什麼東西能回應她們的凝望,似乎每一個人都在茫然失措中變得脆弱不堪。更有甚者,在賈科梅蒂命名為《紐約半身像》的作品中,展現的也不是都市,而是一個失去手臂、身體枯槁、臉部充滿茫然和驚恐的男人半身像。彷彿在賈科梅蒂眼裡,堪稱全球最現代的豪華都市也不過給人帶來最無可排斥的慌亂、迷惘乃至絕望。可以說,賈科梅蒂在對時代的揭示中,最大限度地揭示了現代人的驚恐和茫然,但我們又能清楚地感到,那些驚恐和茫然其實都來自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喪失,來自人對時代的信任喪失,更來自人對世界的信任喪失,因而人與人也就只會在陌生中永遠失去最珍貴的自我。

面對這些作品,我們可以說,賈科梅蒂的雕刻刀太過冰冷,但對一個表現存在的藝術家來說,其實無所謂冰冷和溫暖。除了現實,沒有什麼值得一個藝術家去尊重。如果對藝術的尊重取決於對生活的尊重,那麼就可以說,賈科梅蒂比任何一個同時代雕刻家都尊重了現實、尊重了生活,尊重了個人對現代的理解。沒有這一尊重,我們就不可能在今天面對賈科梅蒂的作品時感到突如其來的震驚。因為時代總是會掩飾真相,能夠突破真相的,除了藝術,幾乎再沒有第二條途徑可行。在二十世紀那麼多的藝術家中,我們之所以對賈科梅蒂感到震驚,就在於在面對他的作品時,我們彷彿忽然破除了被生活蒙住的種種遮蔽,看到在那些茫然和孤寂、冷漠而孤獨的人群中,無處不走動著我們自己。

作者簡介

●遠人

遠人,1970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創作涉足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多種文體。出版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傷害》《秘道》,散文集《河床上的大地》《新疆紀行》《真實與戲擬》,藝術隨筆集《怎樣讀一幅畫》《有畫要說》,詩集《你交給我一個遠方》等十餘部。現居長沙、深圳兩地。深圳市光明新區作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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