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申:曾皙的智慧
07-09
曾皙是孔門七十二賢之一,與顏回之父顏路、孟子之父孟孫激等並祀於曲阜孔廟。曾皙名點,字子皙,亦稱曾皙,春秋時期魯國武城(今平邑縣魏庄鄉南武城、一說嘉祥縣滿硐鄉南武村)人,生卒年月不詳。他是曾參之父,父子同為孔子弟子。
曾參(即曾子),字子輿,生於公元前505年(周敬王十五年,魯定公五年),死於公元前435年(周考王五年,魯悼公三十二年)。他十六歲拜孔子為師,勤奮好學,頗得孔子真傳,著述有《大學》、《孝經》等,是孔子學說的主要繼承人和傳播者。--他是孔子的孫子孔汲(子思)的老師,孟子是孔汲的學生。曾參上承孔子之道,下啟思孟學派,對孔子的儒學學派思想既有繼承,又有發展和建樹。他性情沉靜,舉止穩重,為人謹慎,待人謙恭,以孝著稱。齊國欲聘他為卿,他為在家孝敬父母辭而不就。他提出"慎終(慎重地辦理父母的喪事),追遠(虔誠地追念祖先),民德歸厚(要注重人民的道德修養)"的主張,提出"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的修養方法,他修齊治平的政治觀,省身、慎獨的修養觀,以孝為本,孝道為先的孝道觀,影響中國兩千多年,後世儒家尊他為"宗聖",與孔子、孟子、顏子(顏回)、子思一起被稱為五大聖人。 據後人考證,曾參的門人是《論語》的編纂者之一,但是,作為"孔門七十二賢"之一的曾皙在《論語》中僅僅出現一次--即"沂水春風"。即便是這麼一次,"吾與點也"一句就讓後人議論紛紛。其中尖銳對立且具有權威性的兩種說法,錢鍾書《小說識小》作了概述: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鄧九公九秩慶壽,安老爺為同席講《論語》"春風沂水"章,略謂朱子注不可過信,"四賢侍坐言志,夫子正是賞識冉有、公西華、子路三人,轉有些駁斥曾皙。讀者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抬高曾皙。曾皙的話說完了,夫子的心便傷透了。彼時夫子一片憐才濟世之心,正望著諸弟子各行其志,不沒斯文,忽聽得這番話,覺得如曾皙者,也作此想,豈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為時衰運替可知,然則吾道終窮矣!於是喟嘆曰:"吾與點也!"這句話正是傷心蒿目之詞,不是志同道合之語。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應莞爾而笑,不應喟然而嘆了哇!"詞辯尖新,老宿多稱賞之。 按此段議論,全襲袁子才(袁枚)之說。《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四《〈論語〉解》之四略云:""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問酬知也。曾點之對,絕不相蒙。夫子何以與之?非曾點,與三子也。明與而實不與:以沂水春風,即乘桴浮海之意,與點即從我其由之心。三子之才與夫子之道終於不行,其心傷矣。適聞曾點曠達之言,遂嘆而與之,非果聖心契合。如果契合聖心,夫子當莞爾而笑,不當喟然而嘆。"此《兒女英雄傳》之藍本也。 翁覃溪《石洲詩話》卷三說東坡《在儋耳》詩:"問點爾何如,不與聖同憂?"以為能"道著春風沂水一段意思"云云,亦頗合袁氏之說,特筆舌無此明快。乾嘉漢學家於袁解頗有節取:郝蘭皋《曬書堂外集》卷下《書袁簡齋〈論語〉解四篇後》即取其二、其四兩篇,朱蘭坡《小萬卷齋文稿》卷七《與狄叔穎論四書質疑書》雖駁袁氏之解嘆字而亦不非其夫子傷心之說。 朱熹可謂研究《論語》的專家,他的話一語中的,《朱子類語》卷三十八說: "曾皙意思固是高遠,須是看他如何得如此。若子細體認得這意思分明,令人消得無限利祿鄙吝之心。須如此看,方有意味。" 換用今天的話說,朱子認為,曾皙的理想非常高遠,他的目標是想讓人消滅無限的利祿之心,以求得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處。誰都知道,前三子之志,得一人之"知"足矣,而曾皙之志,須得多人相"知",否則,何以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以教之?僅此一斑,就可見曾皙之志高出於三子矣。再者,伴君如伴虎,"恃人者不久",孔子仕宦的經歷說明,三子之撰都是一廂情願的"烏托邦",根本不可能實現。不但不能實現理想,弄得不好還有殺身之禍("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後世還有抄家滅族的。相較而言,曾子的理想就現實多了。--先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以教之,繼之以這"冠者"、"童子"又以"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以教之,如此循環擴展,至於無窮,用不了多少代,普天之下,人人盡得沐"春風"、浴"沂水"、"詠而歸",到那時候,天下不就大同了嗎?這就是曾子"教育濟世"的理想。 大家知道,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他的濟世綱領是"克己復禮"。仁者愛人。孔子身處國家分崩離析、戰亂頻仍、生靈塗炭的時代,他的"愛人"就是止亂安民。他覺得,要止亂安民就得從政,這是一條捷徑。至於安民的大政方針,則是以禮樂治國。所謂"克己復禮",無非就是抑制個人的貪慾,各守自己的名分,遵循周公制定的一整套禮義規章。孔子終其一生都在為實現他的理想而奮鬥。然而,他的認識有著明顯的局限。首先是貪慾之很難克制--克制自我的貪慾已經相當困難,要貪婪者克制貪慾簡直是"與虎謀皮"。其次,是周禮之不可照搬。老子就曾經告誡過孔子-- 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老子的批評可謂一針見血。孔子周遊列國,"累累若喪家之狗"。從孔子的身上,曾皙看到了從政濟世之不可行,而三子之志,則分明是重蹈孔子之覆轍。曾子尊崇孔子愛民的情懷,濟世的理想,但不贊成他濟世的方法。在他看來,孔子的方法充其量只是"揚湯止沸",不是"釜底抽薪"--人在政行,人走政改。他要另闢蹊徑,走一條教育濟世之路。這條道路雖則"遠水不濟近火",但卻並不渺茫。曾子的理想是高遠而又現實的。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救人先得自救,要從拯救自我一生、拯救自我一家、拯救身邊的人做起。怎樣拯救呢?核心是兩個字:"減負。"做人不能像柳宗元《蝜蝂傳》中的蝜蝂那樣,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財富都背在自己一個人身上。"歲時勤力治家,人產計口給食,余悉以賑鄉里貧乏者"(王士楨《先祖事略》);閑時則舞文弄墨,高台沐風,清河浴水,"詠而歸"。你看曾子和他的"冠者"、"童子"們,體潔心澄,身輕行爽,要多愜意有多愜意:這才是名副其實地"詩意地棲息"呀!羨慕嗎?羨慕就好。羨慕的人越多,這個世界就越安寧越和諧。 曾皙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他與兒子一起師事孔子,不但自己堅持"教育濟世"的理想,還讓他的兒子實踐自己的理想。曾參之名世,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他的父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曾參語),莫非是他父親的"耳提面命"?宋代詩人洪咨夔《偶成》云:"沂水春風弄夕暉,舞雩意得詠而歸。為何與點狂曾晢,個裡須參最上機。"此中所謂"最上機",就是"教育濟世"的理想。曾參"教育濟世"的實踐雖然不能說完全成功,但畢竟像巴黎公社那樣如流星划過天空,在人類歷史上留下了璀燦而永恆的光芒! 曾皙是孔門弟子,而他所學並不止於孔子一家。從表面上看,他遠沒有孔子偉大,實際上,他卻不啻站在孔子肩上,比同時代的人站得高,看得遠。他汲取了孔子的"仁",老子的"智",還有墨家的自食其力,身體力行。他既"勞心",又"勞力",既不想"治人",也不願"治於人",既不汲汲於富貴,也不"乘桴浮於海"。他既不乏詩人的浪漫,也不缺實幹家的踏實,亦農亦士,亦教亦學,孜孜石乞石乞。曾皙的理想,是"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統一,忠與孝的統一。這樣的人生,沒有顛簸坎坷之苦,沒有失意抑鬱之惱,和諧,快樂,滿足。這樣的人,何怨之有?何悔之有?孔子比之,"喟然"而"嘆",不亦宜乎! 曾皙是個有主見的人,他有自己獨立的思想。正因為這樣,他一直被目之為"狂"人。然而此中之"狂",並非我們今天之所謂"狂"。"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曾皙之"狂",正是"進取"人所不敢(或者不知、或者不屑)進取者,曾皙之"狷",正是"不為"大智者所不為者。請看《孟子·盡心下》論曾皙的一節--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哉?不可得,故思其次也。" "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 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 曾皙智識超群,豪放不羈,史籍對他記述極少。魯國大夫季武子死後,曾皙前去弔喪,"倚門而歌"。這舉止極像莊子,但又不同於莊子。朱熹在《答歐陽希通》中說得非常到位:曾皙"不害其為狂,過此流入老莊矣"。據《孔子家語》載:有一次,曾點與兒子在瓜地鋤草,兒子不小心鋤了一株瓜苗,曾點就用棍子打他。而在曾皙的"嚴教"之下,曾參成了著名的孝子。--"曾晳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孟子·盡心章》)曾皙死後,曾參為父親舉行了簡單的喪禮。此後,曾參被奉為厚養薄喪的典範。漢代王符在《論侈喪》中說:"南城之冢,曾子非不孝。""南城之冢"即指在魯國南武城的曾點墓。 --僅就這點滴史料,結合"沂水春風"之言志,再讀朱子之贊--"樂己所居之位,樂己日用之常,胸次悠然,直與田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我們也不難想見曾皙當年的丰采。 曾皙志在教育濟世,後世並不乏知音。儘管被人稱之為"賤儒",曾參而外,孔門著名弟子子游、子夏、子張都不做官而從事教育。王勃《滕王閣序》中提到的徐孺子,也是志在教育濟世者。白鹿書院,是教育濟世的"根據地":"萬經團陰町疃場,倚涼弦誦玉琅琅。溪山涵毓中和氣,草木熏蒸正大香。陋巷顏淵何所樂,舞雩曾點若為狂。懦夫百世聞風起,此去濂溪更有庄。"(宋·洪咨夔《白鹿書院》)明代的陸九淵,十五歲時就寫了一首詩:"講習豈無樂,鑚磨未有涯。書非貴口誦,學必到心齋。酒可陶吾性,詩堪述所懷。誰言曾點志,吾得與之偕。"(《初夏侍長上郊行分韻得偕字》)立志教書育人。一縷書香,就憑著歷代之"賤儒"而相承。直到近代,不是也有很多教育家志在教育濟世嗎?國學大師劉文典,17歲慕名前往安徽公學就讀,得到陳獨秀賞識。1907年,他加入中國同盟會。1909年,參加編輯同盟會機關報--《民報》,學習軍事,練習使用手槍和炸彈,準備參加暴力革命武力推翻清王朝。1911年返滬,參加于右任等創辦的《民立報》。"二次革命"失敗後,報社遭查禁,他逃到日本,加入孫中山組織的中華革命黨,擔任孫中山貼身秘書。1916年,27歲的劉文典回國,看到各路軍閥混戰,餓殍遍野,憤而遠離政治,專心向學,開始著書育人生涯。 "只求耕耘,不問收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知其不可而為之",寄希望於將來:這就是"賤儒"的人生觀。由此看來,"賤儒"之"賤",實則"貴"矣,若無"賤儒",我輩今日何以尋根,何以尋找未來的"精神家園"? 曾皙名點,"點"是黑的意思,字皙,"皙"是白的意思,他的名字是矛盾的。人如其名,曾皙之表是"點",人皆見之,而其里為"白",人多視而不見。也許是"大音稀聲,大道無形"、"大智若愚"吧,兩千多年以來,人們對曾皙一直多存誤解。有人說他"言志"是"答非所問","失夫子問話之旨","不但狂,又有些懶;不但懶又有些蠢";有人說他"言志"只是"描摹了古代太平盛世的景象",符合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主張;直到現在,還有人說"孔子、曾點兩人年紀相差只六歲,已是遲暮之年,但求優哉游哉過日子"(《于丹論語心得》)。--總該記得曹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名句吧,怎麼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據《論語·公冶長》二十二記載: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我不由地猜測,在孔子的弟子中,曾皙不但年長,而且深得孔子信任。孔子周遊列國時,是曾皙在履行師職,教導"小子""斐然成章",如果確是這樣,"沂水春風"就是曾皙當時真實生活的寫照。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隔靴搔癢"的"研究"。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引用的清代學者張履祥的評點可作代表: "四子侍坐,固各言其志,然於治道亦有次第。禍亂戡定,而後可施政教,初時師旅饉,子路之使有勇知方,所以戡定禍亂也。亂之既定,則宜阜俗,冉有之足民,所以阜俗也。俗之既阜,則宜繼以教化,子華之宗廟會同,所以化民成俗也。化行俗美,民生和樂,熙熙然游於唐虞三代之世矣,曾皙之春風沂水,有其象矣,夫子志夫三代之矣,能不喟然長嘆?!" --諸子"共時"之"各言其志",變成了眾人"歷時"之"濟世綱領",豈不可笑! 世界發展到了二十一世紀,人類社會物質生產能力大大地提高了,物質生活大大地豐富了,然而由於個人物質佔有慾的無限膨脹,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各種矛盾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益激化了,人的心靈不但不見充實,反而日見空虛。有鑒於此,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末,諾貝爾獎獲得者建議:"人類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二十五個世紀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這是在巴黎召開的主題為"面向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屆諾貝爾獎獲得者國際大會上,參會者經過四天的討論所得出的結論之一。在這裡,"孔子的智慧"並不單指孔子一個人的智慧,小而言之,是中國古代士族的智慧,大而言之,是中華民族的智慧--其中當然有曾皙的智慧。來源:共識網| 來源日期:2013-10-10 | 責任編輯:齊克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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