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戒的是什麼

在近幾年的國產影片中，《殺戒》可以稱得上是一部獨特的電影。它的獨特性，源於俞勝利的小說原作，又在劉恆的改編創作中得到了強化。因為，他們的創作，忠實於自己；他們的文字，致力於表現人性的複雜。因此，《殺戒》本來是很讓人期待的。但看完電影，更多的是不滿足。

《殺戒》的故事核，是肖立昆與江月娥夫妻之間爭奪兒子的一場持久戰，這很容易讓人想起美國那部曾經轟動全美的電影《克萊默夫婦》，但兩個故事基調不同，由此呈現的價值觀和文化差異巨大。《克萊默夫婦》的故事從全職太太離家出走開始——她是為了獲得社會認同從而證明自身的存在價值，為此哪怕不得不暫時放棄兒子。正是這一出發點，切中那一時代美國大眾的神經，讓眾多的美國年輕夫妻尤其是女性產生了強烈的共鳴，當然，這也是觀眾理解她的行為並且最終對這個人物產生認同的重要基點。妻子突然離去，原來忙於工作不怎麼顧家的丈夫不得不開始學著去照顧兒子，又要平衡兒子與工作之間的矛盾……結果，他失去了老闆的信任和工作，但收穫了親情，成長為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一個有愛心有擔當的父親。

與《克萊默夫婦》的溫情不同，《殺戒》處處透著戾氣和殺氣，夫妻倆彼此傷害互不相讓：隱瞞和跟蹤，是傷害；侮辱性的語言，是傷害；以對方的工作來報復，是傷害；暴力相向、互相廝打，更是最直接的傷害；乃至於夫妻生活，也成了彼此傷害的手段。一次次傷害，在心裡留下了一道道傷口，最終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心理黑洞，夫妻倆都深陷其中無法脫身。

《殺戒》的現實意義，便在於此：放眼看看我們的生活，濫用暴力欺辱弱小，肆意報復傷及無辜，不顧親情滅絕人倫，諸多惡性事件頻頻發生，這種戾氣和殺氣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了何等可怕的影響！我們要戒的是什麼？看看肖立昆和江月娥的悲劇，答案不言自明。

張藝謀早在10多年前就關注到了這一問題，以一部《有話好好說》給出了他的立場：賣書而不讀書的青年趙小帥苦苦糾纏離他而去的女友，被女友的現任男友商人劉德龍率眾暴打，他發誓要剁掉劉德龍的一隻手。這成了他生活的唯一目標，其固執和瘋狂竟至於讓劉德龍心生畏懼而願意尋求調解。讀書人張秋生在圍觀趙小帥挨打的人群中站得過於靠前，結果新買的電腦被趙小帥拍碎，向趙小帥索賠電腦成了他的噩夢。故事的結局出人意料，趙小帥的那把刀沒有機會出手，而喜歡把「有話好好說」掛在嘴邊的張秋生卻高高舉起了菜刀……和《殺戒》一樣，《有話好好說》告訴我們，殺心是人性的一部分，它很容易被激發起來，從而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因此，大家有話好好說！和《殺戒》不一樣的是，作為一部喜劇電影，《有話好好說》以輕鬆的方式演繹這一主題，故事簡單而有趣，人物偏執而可愛，結局合理且溫暖人心。《殺戒》則讓人感覺沉重、沉悶，還有點荒唐。

在塑造人物上，俞勝利和劉恆都很擅長賦予其人物複雜的人性，使之富有質感，但《殺戒》的男女主人公長期處於爭執中，表現出來人性的負面因素過多，此乃其沉重。而故事情節上，男女主人公從相識、相愛、結婚、生子到離婚並開始爭奪兒子，反反覆復，跌宕起伏，本身是一個足夠精彩的故事。但《殺戒》大量地運用閃回，有意打破了故事的完整性。男女主人公悲歡離合的全過程，需要觀眾自己從肖立昆時斷時續的回憶中拼湊出來，重組完整。我個人認為，劉恆這樣做，是因為其敘事重點在於呈現肖立昆的內心掙扎。對往事的回憶，實際上是要傳遞出肖立昆內心情緒的不斷積累。閃回與現實的結合，則讓我們看到從往事中無法走出來的肖立昆，在現實中也逐漸陷入絕境。於是，殺心頓起、走向毀滅的命運變得不可逆轉。這樣的敘事，其藝術效果是多麼地讓人期待！但是，影片的剪輯存在嚴重的問題，表層的問題是時空轉換無序、生硬，深層的問題在於人物，尤其是肖立昆的情緒缺乏延續性，這是本片最致命的地方，它導致編劇在敘事上的精心構思效果全無，也導致主人公顯得非常地不可理喻，最終影響到了觀眾對人物的認可和接納。

誠如前述，這個故事的走向——對方的一再傷害，自己內心情緒的不斷積累，再加上生存環境的擠壓，導致肖立昆在失去工作、失去兒子之後終於起了殺心、走向悲劇的末路，這是不可逆轉的。但在影片結尾，懷揣殺豬刀的肖立昆站在一棟豪宅的窗外，站在雨中，看著溫暖舒適的屋子裡那個並非他親生的兒子，只因為聽到孩子向江月娥詢問自己的一句話，他居然便釋懷了，轉身離開了，而且徹底放棄了報復的念頭，把刀扔進了江里。這一結尾轉折地過於突然，是對「殺戒」主題機械膚淺的詮釋。不過，這一結尾也有它積極的意義，那就是，提醒了我們的創作者，我們在創作中要戒的是什麼？！

(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影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