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其庸,當代文人畫家的崇高風範
作者 牛克誠
一
馮其庸先生的遠去,是中國文化界的巨大損失。馮老對中國當代文化的貢獻絕不僅僅在於紅學研究,他用全面的文化修養所結晶的藝術創作,讓他遠去的背影大寫出一位崇高的文人畫家。
不管怎樣定義「文人畫」,它的本質構成總不能脫開「文人」與「畫」。只是,在當代,打油詩文即稱「文人」,信筆塗抹即稱為「畫」,「文人畫家」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醇厚與莊重。
「文人畫」的「文人」其實並不只是寫點詩文那麼簡單,它應該承載著全面的學問修養與豐富的人生閱歷。南宋趙希鵠《洞天清祿》論畫家修養所說的「胸中有萬卷書」、「目飽前代奇蹟」和「車轍、馬跡半天下」,雖不特指文人畫,但,後來董其昌所說的文人畫的畫外修養也無過於此。
馮老以紅學研究而飲譽海內外,著有《曹雪芹家世新考》、《論庚辰本》、《石頭記脂本研究》、《論紅樓夢思想》、《夢邊集》及《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匯評》等專著30餘種,並主編《紅樓夢》新校注本、《紅樓夢大辭典》等,同時在中國文化史、古代文學史、戲曲史、藝術史等方面也卓有建樹,集成為1700萬字的《瓜飯樓叢稿》。廣博淵深的學問,培植出馮老藝術創作的濃厚學術氣息和深邃文化內蘊,它最終體現為彌散於其花鳥、山水畫中的書卷氣。馮老又擅詩詞,早年在無錫國專時曾受詩法於錢仲聯,於古體詩用功至深。馮老將人生境況融入詩思,有感而發,詩意雋永。如游當塗采石磯太白捉月處而嘆「飄零知己絕」,為《石頭記》甲戌本而「相逢西海一愴然」,看到葫蘆成熟而追想「六十年前乞食時」,等等。其詩集成《瓜飯樓詩詞草》,詩風質樸率意、詩境激越昂揚。馮老又是著名書法家,其書法以歐陽詢《九成宮》、《虞恭公》等為入門,繼而學習魏碑漢隸及先秦石刻,更後則專攻行草,取法王羲之《蘭亭序》及《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並參以右軍家書、漢晉簡牘及顏真卿、蘇東坡行草,從而以天真恣肆、意氣縱橫的行草書而卓然成家。馮老在《贈韓國李東泉詩》中云:「腹有詩書氣自馥,筆參造化神始足。」前句道出馮老作品書卷氣之由來,後句則表述出馮老「車轍、馬跡半天下」的壯遊經歷。馮老足跡遍布名山大川,在登山臨水中而直接領會山川之性情。特別是在「文革」後,馮老十游西域,歷崑崙、大漠、居延、黑城、絲路之奇險壯美,並通過與文獻的映證,確認玄奘負笈東歸之路。「到人之所未到,見人之所未見,其胸中藏有天下奇山異水,故一發而不可收也」(楊仁愷《馮其庸書畫集》序)。馮老又對傳統書畫浸染極深,於故宮遍覽晉唐宋元名跡,又數次到國內及海外重要博物館觀摹古代遺珍,在實踐其啟蒙老師諸健秋「看就是學」的教誨過程中而「目飽前代奇蹟」,因而識見宏遠,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思;神會畫中三昧,腕下具縱橫萬里之勢。
馮老曾有題畫詩曰:「老夫不是丹青手,為有胸中逸氣生。」「作畫實養生之道也。」以畫為寄,以書畫的方式抒發胸臆;以畫為娛,以書畫揮寫作為一種生活方式——馮老的兩句詩正表露出文人畫家對於書畫創作的一個本質態度。馮老以「寬堂」為號,固然可用《紅樓夢》中所說的「英豪闊大寬宏量」為解,其實它也正是馮老閃光人格的生動寫照。馮老不僅在人生境遇上從容達觀,在藝術創作上更是氣量宏闊。高邁的人格精神支撐起馮老作品寬博儒雅的氣局,在其沉厚堅實、雅正宏遠的作品中所發散出的文人氣,就不同於倪雲林式的蕭條澹泊、荒寒簡遠,而更近於范寬、沈周式的沉著厚重、雄渾堂正。
遊藝的態度、堂正的品格、淵深的學問、精湛的詩文、嫻熟的書法、豐富的遊歷及精深的習古,這種種的一切綜合地塑造出馮老的「文人」身份,透過這樣的身份,我們才又重新看到業已被弄得蒼白了的「文人」的原有厚重底色,從而使我們在當代可以尋找到一位可以與古典大師相比肩的「文人」的崇高代表。
二
另一方面,「文人畫」又絕不僅僅是「文人」畫的「畫」。「文人畫」固然強調作為文人的綜合學養,但它們最終還是要浸灌於繪畫,並通過繪畫語言表現出來;文人畫家固然要旁通於詩文書法等,但他畢竟不是詩人、書法家或文學家,他最終還是要通過筆墨來進行「畫」的本體創造。
馮老自幼酷愛書畫篆刻,抗戰勝利後曾考入蘇州美專,後因家貧中途輟學,1946年又考入無錫國專,從學於唐蔚芝、王蘧常、錢賓四、錢仲聯諸先生,學書法於王蘧常。此一時期,馮老又從無錫名畫家諸健秋學習山水。上世紀50年代來北京後,馮老主要從事教學與學術研究,但對筆墨卻須臾未忘。96年離休後開始全身心地投入藝術創作。
馮老初以青藤、白石花卉為宗,頗能得其神理;及後,以行草筆法融入寫意花卉,至上世紀7、80年代,馮老畫風漸臻成熟,酣暢奔放、流動跌宕,那放筆直掃、縱情揮灑的水墨葫蘆、葡萄等,活脫脫地映現出一位千杯暢飲、笑看江山的詩性畫家。
90年代以後,馮老的創作,其題材漸由花卉而山水,其畫風漸由率意而工穩。這一題材與畫風的轉變,其實標誌了馮老在治學與治藝上「知見日進於高明,學力日歸於平實」的過程。如果更遠地追溯,那麼大概可以說,馮老在無錫國專及與諸健秋學畫時,是其「初求平正」時期;上世紀7、80年代的寫意花卉與書法是其「務追險絕」時期;而上世紀90年代以後的擬古山水,則是其「復歸平正」時期。與通常的「由博返約」的過程相反,馮老的取徑恰恰是從簡潔而回歸寬博。他以83歲高齡而臨寫關仝《秋山晚翠圖》和范寬《溪山行旅圖》,二圖幅高均在7尺左右。在深懷敬意地學習傳統的過程中,「益悟古人之深,其構圖用筆,皆師造化所得」(《馮其庸書畫集》自序)。此一時期馮老的創作,一為擬古山水,一為西部山川。其擬古之作,山容穩重而空靈,雲華變幻而流動;筆力扛鼎,墨氣沉著,以其筆拙墨重,形成一種醇厚堅實的繪畫風格。工穩時期的馮老正是以宋人式的「如見大賓」的心態去經營山水的,如果說從前他是「解衣般礴」地揮寫花卉的話。
晚清范璣《過雲廬畫論》云:「士夫氣磊落大方,名士氣英華秀髮。」也許可以用它來分別表述率意與工穩時期馮老書畫作品的精神風貌:前一時期是英華秀髮的名士氣,後一時期是磊落大方的士夫氣。在其率意時期,多用可以盡情揮寫的濕筆,在其工穩時期,多用可以積見精微的干墨;在其率意時期,畫多不求形似而取意到情適,在其工穩時期,畫重形質復注入學識;在其率意時期,筆跡簡括,在其工穩時期,筆致趨繁;在其率意時期,用筆多奇峭,在其工穩時期,筆墨見蒼勁;在其率意時期,近於禪家之南頓,在其工穩時期,更近禪家之北漸;在其率意時期,更顯馮老之才情,在其工穩時期,愈見馮老之學識;在其率意時期,盡現「物外風塵」之洒脫,在其工穩時期,重塑「禮樂之和」之沉凝……
三
上世紀90年代,馮老以耄耊之年臨摹五代北宋巨幅山水,並在此基礎上直探古人堂奧,從而創作了一批具有鮮明古典圖式特徵的山水畫,如《西嶽問道圖》、《訪幽圖》、《幽谷飛瀑圖》等,它們呈現出董源、巨然式的山水景境與龔賢、戴熙式的筆墨意趣,其山巒的高下起伏、山脈的勾連逶迤、樹木的參差錯落、水口的遠近隱現、屋宇的布置安排,以及枝藤的對比呼應、果葉的虛實疏密等,還有筆墨的遲疾頓挫乾濕濃淡、畫面整體的神采意象等,使馮老的這批作品體現為一種蘊涵豐富的「極古」風貌,它甚至可以「古」到消卻一切當代痕迹。
而也是在這同一時期,馮老又西赴新疆,在壯美的山川中取稿,並在「外師造化」的基礎上創造出一種重彩的「極新」畫風,它甚至可以「新」到一無古人軌轍。這一古一新的兩極並美,既是馮老繪畫視野的多元呈現,也顯露出馮老精神世界的巨大張力。
馮老「極新」畫風的作品以《金塔寺》、《金塔寺前》、《取經之路》、《祁連秋色》、《古龜茲國山水》、《看盡龜茲十萬峰》、《卻勒塔格山群峰》等為代表,它們是馮老十幾次踏訪西部,將其對西部山川的體悟與情懷訴諸於重彩的一種繪畫新樣式。這些重彩作品中的勾皴點染幾乎完全找不到與古人的對應,它們是對西部山川獨特地理風貌的直接表達,其筆墨的樣本不在前人先賢,而在廣袤大地之間。
這是一種沒骨重彩的山水畫樣式。這一繪畫樣式在我國山水畫史上未曾得以充分展開,被推為這一樣式開山宗師的南朝張僧繇並沒有畫跡留傳,至明代晚期「浙派殿軍」的藍瑛以「擬張僧繇」或「仿張僧繇」的形式,創作出以《白雲紅樹圖》等為代表的一系列重彩沒骨山水,並在「武林畫派」畫家的共同努力下,形成了古典時期沒骨山水的創作高峰。此後,重彩沒骨山水還一直沒有大家出現。
如果從這樣一個歷史脈絡考察,馮老的重彩沒骨山水是對張僧繇傳統的當代闡釋,因而他也成為藍瑛之後沒骨山水的一位重要畫家。從注重色彩表達,消隱山石輪廓,以及化皴法的線性表達為色彩的塊面表現等方面看,馮老的山水與藍瑛的具有共同的創作旨趣。另一方面,馮老作品中那種一如他草書般洒脫、靈動的用筆,使他的作品比藍瑛的更具寫意風神;而馮老取諸自然山水並釀自心源的色彩表現,又使其作品比藍瑛的更為鮮活生動。馮老的重彩沒骨山水以具有躍動感的筆觸塑造西部獨特的山岩形貌,筆隨心遣,當行則行,當止則止,一切似乎都是隨意為之,而其實它們都遵循著畫面的內在結構與理法。筆形、筆勢的調動,雖以山石樹木為推移,但以意到形隨而表述著穿透自然景物外在形質的生命本質。具有草書筆意的點線鋪排,混融在青綠與硃砂的重彩構成之中,在厚重中透露著飛揚的動勢與節律。這種具有動勢的用筆,終歸是馮老對於西部山川激情感受的一種表達形式。馮老的西部重彩山水是「詩人之筆」而非「詞人之筆」,它雄奇豪放、宏闊大美。
馮老的書畫作品是一個蘊含著多重品格與風貌的豐富文本。其內容,詩文與書畫共美,花卉與山水競秀;其風格,寫意與工穩俱擅,擬古與創新並存。然而,比之作品,馮老本人則是一部更為恢宏磅礴的人生巨著,如果說以往我們對於作為文人、學者的馮老還約略讀出了一點隻言片語,那麼,對於「文人畫家」的馮老的解讀,則只是剛剛掀開書頁。
斯人雖遠去,其藝垂千秋!馮老,走好……
附 馮其庸先生部分書畫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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