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詩選讀

2011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詩選讀

據外電報道,瑞典文學院今天宣布,將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年屆八旬的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emer),以表彰他「通過凝練而透徹的意象,向讀者展示了鮮活的現實生活」。這是繼1974年,瑞典作家艾文德·楊森和亨利·馬丁森雙雙獲得該獎之後,再次將該獎頒給瑞典「自家人」。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1931-),二十世紀瑞典著名詩人,翻譯家,心理學家。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1990年患腦溢血,右半身癱瘓,影響了他後來的說話能力,但他仍堅持純詩歌寫作。

瑞典學院終身秘書彼得·恩隆德在第一時間電話告知托馬斯得獎消息,詩人聽到後顯得很驚訝,他告訴恩隆德自己正歇著,在聽音樂,「感覺非常好」。之後,恩隆德代表瑞典學院用英文接受電視台專訪時表示,詩人創作雖然「稀疏」,但詩人在寫作中經常包括了人生重大命題,如死亡、歷史和回憶:「正是這些命題一起組成了人生的多稜鏡,人類在此間才顯得重要。在讀過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以後,你從來不會感覺渺小。」談到詩人的作品特色時,恩隆德稱其「語言精美……他的作品簡潔精準,隱喻鞭辟入裡」。

有評論者說,精益求精,用於他的詩歌創作再合適不過了。半個多世紀,僅僅發表了100多首詩。做一個詩歌的禁欲主義者,他這樣要求自己。如此,他寫下了一些極為凝練的詩,有象徵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氣息。連美籍俄裔詩人布羅茨基都承認:「我偷過他的意象。」

還有評論者認為,他詩歌的最大魅力是「新」——即不斷求新,不斷發現創作的新途徑。在一次與記者談話中,他說,瑞典詩人「不要成為自己的學舌者」,「那些很快形成個人風格的作家也很容易抱殘守缺」。他強調,要寫一些新東西,就必須放棄一些舊東西,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詩人每一次寫詩都應該創新。「求新不應該是讀者的第一要求,而應該是作者的第一要求」。「詩人創作的過程應該是不斷擺脫自己過去的過程」。瑞典文學院院士謝爾·埃斯普馬克把托馬斯稱之為「緩慢變化中的宇宙」,「試圖解釋靈魂」。詩的宇宙肯定不能一目了然並系統地描繪出來。嚴格地說靈魂是不能解釋的,但是當人們仔細閱讀他的作品時,也會發現他的詩歌與現實有著一種內在的和諧關係,它們像一個樂隊里兩種樂器的演奏者。謝爾·埃斯普馬克告誡讀者不要把他的詩歌當作他的「自傳」或者當作「現實的愛情史」。托馬斯把自己耳聞目睹的一切——風、雨、日、月、天、地——與文學和哲學的推動力以及社會經驗加以熔化,然後鑄成一種獨立的整體——詩歌。

也有評論說,他善於從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機物和科學結合到詩中,作品多短小、精鍊,往往用意象和隱喻來塑造個人的內心世界,把激烈的情感寄於平靜的文字里。

作為托馬斯詩作的第一個中譯者,北島在翻譯他《野蠻的廣場》詩集中部分詩歌后感到,托馬斯的意象詭異而輝煌,其音調是獨一無二的。其風格冷峻節制,與此相對應的是修辭嚴謹挑剔,不含雜質。大多數詩人是通過時間的磨礪才逐漸成熟的,而托馬斯從一開始就顯示出驚人的成熟。甚至可以說,托馬斯的寫作不存在進步與否的問題——他一出場就已達到了頂峰,後來的寫作只不過是擴展主題豐富音域而已。

于堅則是這樣評價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是漢語的傳統,西方的先鋒。」托馬斯說,他的詩歌放棄雄辯。中國古代詩歌的一個普遍特點就是不雄辯。通過精練的、點到為止的意象、蒙太奇式的組合,傳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是古典詩歌的強項。托馬斯的現代性似乎只是這種組合的更細節化的展開。在「不雄辯上」它依然不如古代漢語詩歌精練,但它比較精確。對於漢語來說,托馬斯是傳統,對西方來說,他卻是先鋒派。在托馬斯詩歌中,更多的還是語言奇妙組合的魅力。隱喻、深度意象,在托馬斯的詩歌中是對存在的直覺,是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無憂無慮者對自然和日常生活的直覺,沉思,他的感受是本源的,與他的生活世界和對世界的態度息息相關,他想像世界,但不是空想世界,他的想像力的美是有具體的「象」作為基礎的。在他的那些不可理喻的非邏輯的語言中,我感受到真正的魔力,那些語詞不是技術的積木而是精神的容器。他這種詩歌離開了本源很容易成為技術,因為「不可知」的狀態,要麼令讀者就像面對自然那樣感受到「不可知」,要麼就是一個江湖騙子在玩「複雜詩藝」的把戲。托馬斯是真正的詩人,他是不可模仿的,所有的模仿者,在托馬斯的原版面前,只是贗品,只是可憐的技術。

黃禮孩在一篇短文中評析托馬斯的詩:「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這樣的詩句如空穴來風,無法效仿。它道出詩歌寫作的真諦:詩意永遠是蔓延的藝術。特朗斯特羅姆驚人的感受力在於瞬間閃現的詩性光芒,光芒就是打開,他打開了聲音、色彩和視覺不同的界面,飛躍出交融的畫面:淙淙,淙淙的流水轟響古老的催眠/小河淹沒了廢車場。在面具背後/閃耀/我緊緊抓住橋欄/橋:一隻駛過死亡的巨大的鐵鳥。這首寫於1966年冰雪消融時的詩篇,一定有著其不為人所知的歷史謎團。詩歌雖短,但其埋藏的東西甚多,我無法忘記的是他把橋比喻成鐵鳥的偉大想像力,一如記憶中殘留的真理,照亮未曾想到的部分。

特朗斯特羅姆迄今為止著有詩集十餘卷,作品被翻譯為六十多國文字,其中包括中譯版《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南海出版社2001版,李笠譯)和《特蘭斯特羅默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版,董繼平譯)。主要詩集有《詩十七首》(1954,第一本詩集,在瑞典詩壇引起過轟動),《途中的秘密》(1958)、《完成一半的天堂》(1962)、《鐘聲與轍跡》(1966)、《在黑暗中觀看》(1970)、《路徑》(1973)、《真理障礙物》(1978)及《狂野的市場》(1983)、《給生者與死者》(1989)、《悲哀的威尼斯平底船》(1996)等,先後獲過多種國際國內文學獎。

特朗斯特羅姆詩觀:1.詩人必須敢於放棄用過的風格,敢於割愛、消減。如果必要,可放棄雄辨,做一個詩的禁慾者。2.詩的特點是:凝練。言簡意繁。3.寫詩時,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運或受難的樂器,不是我在找詩,而是詩在找我,逼我展現它。完成一首詩需要很長時間。詩不是表達「瞬息情緒」就完了。更真實的世界是在瞬間消失後的那種持續性和整體性,對立物的結合。4.詩是某種來自內心的東西,和夢是手足。很難把內心不可分的東西分成哪些是智性哪些不是。它們是詩歌試圖表達的一個整體,而不是非此即彼。我的作品一般迴避尋常的理性分析,我想給讀者更大的感受自由。5.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存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部分詩作(除注名譯者外均為李笠所譯),及李笠對特朗斯特羅姆《車站》一詩的點評:

風 暴

突然,漫遊者在此遇上年邁

高大的橡樹――像一頭石化的

長著巨角的麋鹿,面對九月的大海

那墨綠的城堡

北方的風暴。正是楸樹的果子

成熟的季節。在黑暗中醒著

能聽見橡樹上空的星宿

在廄中跺腳

黑色的山

汽車駛入又一道盤山公路,擺脫了山的陰影

朝著太陽向山頂爬去我們在車內擁擠。獨裁者的頭像也被裹在報紙里。一隻酒瓶從一張嘴傳向另一張嘴死亡胎記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體內生長山頂上,藍色的海浪追趕著天空

四月與死寂

春色荒涼

絨黑的溝

在我身邊爬行

沒有鏡影

惟一閃爍的

是黃色花朵

我被我的影子拎著

像一把

黑盒裡的提琴

我唯一想說的

在無法觸及的地方閃爍

如當鋪里的銀子

十月即景

拖船銹痕斑斑,它為何停在遠離大海的內陸?

這是一盞熄滅在寒冷中的沉重的孤燈。

但樹有強烈的色彩。信號傳向彼岸!

有幾聲像是為了讓人聽見。

回家路上,我看見鑽出草坪的磨菇。

這是一個呼救者的手指。

那人在黑暗的深底啜泣。

我們是屬於大地的。

打開和關閉的屋子

有人專把世界當做手套來體驗他白天休息一陣,脫下手套,把它們放在書架上手套突然變大,舒展身體用黑暗填滿整間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風中站著「大赦。」低語在草中走動:「大赦。」一個小男孩在奔跑捏著一根斜向天空的隱形的線他狂野的未來之夢像一隻比郊區更大的風箏在飛

從高處能看見遠方無邊的藍色針葉地毯那裡雲影靜靜地站著不,在飛

憤激的沉思

風暴讓風車展翅飛翔在夜的黑暗裡碾磨著空虛——你因同樣的法則失眠灰鯊肚皮是你那虛弱的燈朦朧的記憶沉入海底在那裡僵滯成陌生的雕塑——你的拐杖被海藻弄綠走入大海的人返回時僵硬

寫於1996年解凍

淙淙流水;喧騰;古老的催眠。

河淹沒了汽車公墓,閃爍

在那些面具後面。

我抓緊橋欄杆。

橋:一隻飛越死亡的巨大鐵鳥。

(北島譯)

果戈理

外套破舊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書信的樹林里,那樹林

因輕蔑和錯誤沙沙響,

心飄動像一張紙穿過冷漠的

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潛入這國度

轉瞬間點燃青草。

空中充滿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馬車像影子滑過我父親

亮著燈的院子。

彼得堡和毀滅在同一緯度

(你看見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嗎)

在冰封的居民區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窮漢。

這裡,那守齋人曾被歡笑的牲口包圍,

而它們早就去往樹線以上的遠方。

人類搖晃的桌子。

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馬車離開這國度!

(北島譯)

冬天的目光

我像一把梯子傾斜著,把臉伸進櫻桃樹的第一層樓我在被陽光敲響的色彩的鐘里我比四隻喜鵲更快地消滅了殷紅的果子

突然我被一陣遠方的寒流擊中瞬息發黑如樹榦上的斧痕坐著不動

一切已為時太晚。失去面目的我們開始慢跑下去,進入古代的下水道隧道。我們在那裡漂遊了幾個月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亡

短時的祈禱。一隻蓋子在我們頭頂上打開幽暗的光束灑落我們抬頭仰望: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論歷史

一三月的一天我到湖邊聆聽冰像天空一樣藍,在陽光下破裂而陽光也在冰被下的麥克風裡低語喧響,膨脹。彷彿有人在遠處掀動著床單這就像歷史:我們的現在。我們下沉,我們靜聽

二大會像飛舞的島嶼逼近,相撞……然後:一條抖顫的妥協的長橋車輛將在那裡行駛,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虛沒有出生米一樣匿名的蒼白的臉下

三1926年歌德扮成紀德遊歷非洲,目睹了一切死後才能看到的東西使真相大白一幢大樓在阿爾及利亞新聞播出時出現。大樓的窗子黑著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見德雷福斯的面孔

四激進和反動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互相改變,互相依賴作為它們的孩子我們必須掙脫每個問題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叫喊請像警犬那樣在真理走過的地方摸索!

五離房屋不遠的樹林里一份充滿奇聞的報紙已躺了幾個月它在風雨的晝夜裡衰老變成一棵植物,一隻白菜頭,和大地融成一體如同一個記憶漸漸變成你自己

早晨與入口

海鷗,太陽船長,掌著自己的舵它下面是海水世界仍打著瞌睡,像水底斑駁的石頭不能解說的日子。日子——像阿茲特克族的文字!音樂。我被綁在它的掛毯上,高舉手臂——像民間藝術里的形象

石頭

我聽見我扔出的石頭

跌落,玻璃般穿行透明的歲月深谷里。

瞬息迷茫的舉動叫喊著

從樹梢飛向樹梢,在

比現在更稀薄的空氣中靜啞,像燕子

從山頂

滑向山頂

直到它們沿著存在的邊界,到達

極限的高原,那裡我們

所有作為

玻璃般透明地

落到

僅只是我們自身的

深底。

路上的秘密

日光落在一個睡者的臉上。他的夢更加生動但他沒有醒來。黑暗落在一個在不耐煩的太陽強光中行走於他人中間的人的臉上。天色如一場驟雨突然轉暗。我站在容納每一時刻的屋裡--蝴蝶博物館。陽光依然強烈如初。它那不耐煩的畫筆正描繪著世界。

(董繼平譯)

致防線後面的朋友

  

1

我寫給你的如此貧乏。而我不能寫的

像老式飛艇不斷膨脹

最終穿過夜空消失。

2

這信此刻在檢查員那兒。他開燈。

強光下,我的詞像猴子躥向柵欄,

哐啷搖晃,停住,露出牙齒。

  

3

請讀這字行之間。我們將二百年後相會

當旅館牆壁中的擴音器被遺忘

終於可以睡去,變成三葉蟲。

(北島譯)

轍 跡

凌晨兩點:月光。火車在外面的田野中停下。一個遠遠的鎮子的點點星火在地平線上冷冷地閃忽不定。當一個人在夢中走得如此之深當他再次返回屋子之際,他絕不會想起他在那裡。或者當一個人在疾病中走得如此之深以致他的日子都變成某些閃忽的火花,蜂群,虛弱而寒冷於地平線上。火車完全靜止不動。兩點:強烈的月光,稀疏的星星。

(董繼平譯)

完成一半的天堂

悲觀中斷其行程。痛苦中斷其行程。禿鷹中斷其飛翔。熱切的光芒涌流而出,就連鬼魂也暢飲一番。我們的繪畫看見日光,我們的冰期畫室的紅色之獸。萬物開始四處環顧,我們數以百計在陽光中行走。每個人都是通向一個適合每個人的房間的半開之門。無窮的地面在我們腳下。水在樹林間閃耀著。湖泊是一個嵌入大地的窗戶。

(董繼平譯)

火的塗寫

陰鬱的日子我的生命發光只要和你做愛如同螢火蟲點亮,熄滅,點亮,熄滅——隱約地,你能跟蹤它們那蜿蜒在黑夜橄欖樹下的路

陰鬱的日子靈魂消沉,枯萎但軀體筆直走向你夜空哞哞嘶叫我們偷擠宇宙的奶苟活

挽 歌

我打開第一道門。這是一個陽光照亮的大房間。一輛沉重的小車在外面駛過使瓷器顫抖。我打開二號門。朋友!你飲下一些黑暗而變得明顯可見。三號門。一個狹窄的旅館房間。朝向一條小巷的景觀。一根燈柱在瀝青上閃耀。經歷,它美麗的熔渣。

(董繼平譯)

尾 曲

我象一隻抓鉤在世界的地板上拖曳而過。我無需抓住一切東西。疲倦的憤怒,閃亮的屈從。執行者收集石頭,上帝在沙灘上寫字。靜悄悄的房間。傢具在月光中看起來準備好猝然爆發。我穿過一片空鎧甲的森林慢慢走進自己。

(董繼平譯)

序 曲

醒悟是夢中往外跳傘擺脫令人窒息的旋渦漫遊者向早晨綠色的地帶降落萬物燃燒。他察覺——用雲雀飛翔的姿勢——稠密樹根那無數盞燈在地底下搖晃。但地上蒼翠——以熱帶風姿——站著舉著手臂,聆聽無形的抽水機的節奏。他墜入夏天,墜入夏天眩目的坑洞,墜入在太陽火爐下抖顫的濕綠脈管的棋盤。於是停住這穿越瞬間的直線,翅膀張開急流上魚鷹的棲歇青銅時代的小號不安的旋律懸掛在深淵上空晨光中,知覺把握住世界像手抓住一塊太陽般溫暖的石頭漫遊者站在樹下。當穿過死亡的旋渦可有一片巨光在他頭頂上鋪展?

冰雪消融

早晨的空氣留下郵票灼燒的信件冰雪閃耀,負擔減輕——一公斤只有七兩

太陽離冰很遠,在冷暖交界處飛舞風像推著童車在慢慢地走著

全家傾巢而出,看久違的藍天我們置身在傳奇故事的第一章里

衣帽上的陽光像黃蜂身上的花粉陽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著,坐到冬天消隱

雪中的圓木靜物畫使我深思,我問:「你們想跟我去童年嗎?」它們說:「去」

灌木中詞在用新的語言嘀咕:「母音是藍天,輔音是黑枝杈,它們在雪中漫談」

但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使大地的寧靜百倍地生長

宮 殿

我們走進去。惟一的大廳空寂。地板光滑像一座被棄置的溜冰場門關著。空氣灰暗

牆上的畫。我們看見無力擁擠著的圖像:烏龜秤砣,魚,喑啞世界裡那些搏鬥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這片空虛里:一匹馬站在大廳的中央我們被空虛抓住時才注意到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嘯更弱的城市的喧雜和話音圍繞這間空屋叫囂著在尋找權力

還有其它東西,黑暗物它們在感官的五道門檻前停下腳步沙子流入靜靜的沙漏

是走動的時候。我們走向那匹馬。它很大黑得像鐵。帝王消失時留下的權力化身

那匹馬說:「我是惟一的我甩掉了騎在我身上的空虛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長我吞噬著這裡的荒寂。」

半完成的天空

懦弱中斷自己的行程恐懼中斷自己的行程兀鷹中斷自己的翱翔

急切的光迸濺而出連鬼魂也品嘗了一口

我們的畫出現在白晝我們冰川時期畫室的紅色的野獸

一切開始環視我們成群結隊地走入陽光

每個人都是半開著的門通往一間共有的房屋

無垠的大地在我們的腳下

水在樹林間閃爍

湖泊是對著地球的窗戶

站 崗

我被指令站在石堆里像鐵器時代高貴的屍體其他人留在帳篷內,熟睡舒展成輪子的輻條

爐子主宰著帳篷:一條巨蛇在嘶嘶吞食著火球但外面:寂靜,春夜在等待光明的寒石中停留

這裡,寒冷。我開始巫師般飛翔,飛入她帶游泳衣痕迹的軀體——我們在陽光下,苔衣溫暖我沿著溫暖的瞬間翻滾但卻無法久留哨聲穿過天空,將我召回我在石堆里爬著。此時,此地

任務:人到則心到即使扮演嚴肅滑稽的角色——我就是世界創造自身的地方

天亮了。稀疏的樹榦獲得了色彩,霜打的春花排列成一隊,靜靜走動尋找著夜裡的失蹤者

但人到則心到。等一下我焦慮不安,頑固,困惑將發生的事件,它們早已發生!我能感到。它們在外面:

路卡外一群喧囂的人他們只能一個挨一個地穿過他們想進入。為什麼?他們一個挨一個地進入。我是鏈式絞盤

公 民

出事後的夜晚我夢見一個滿臉麻子的人在巷子裡邊走邊唱丹東!不是另一個——羅伯斯庇爾不會這樣散步羅伯斯庇爾每天早晨用一小時盥洗他把剩下的時間奉獻給了人民在標語天堂里,在道德機器里丹東——或者戴他面具的人踩著高蹺在走我仰視他的臉:像傷痕斑斑的月亮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陰鬱中一個重量緊壓著胸口,鍾錘讓鍾走動指針旋轉:一年,二年老虎籠里木屑散發刺鼻的氣息並且——好像總在夢裡——沒有陽光但牆在閃爍小巷彎曲著伸向等候室,一間彎曲的屋子等候室,那裡我們所有的人……

夜晚的書頁

五月的夜晚,我借著冰冷的月光登陸花草灰暗但芳息綠翠

我沿著色盲的夜朝山坡上摸去白色的石頭向月亮傳遞信號

一段寬五十八年長几分鐘的時間

我的背後遠離鉛色水域的地方是另一個岸和統治者那些用未來替代面孔的人像做孩子像做孩子,一個巨大的羞辱如麻袋套住腦袋袋子的眼孔閃耀著陽光你聽見櫻桃樹的哼吟

但無濟於事,那巨大的羞辱裹住你的腦袋,胸部,膝蓋你的身體偶爾活動但並不因春天而歡悅

閃光的帽子,就讓它蒙住你面孔並從裡面向外張望海灣處漣漪在無聲地擁擠綠葉讓大地變暗

上海的街

1公園裡這隻白色的蝴蝶被許多人讀過我愛這隻雪蝶彷彿它是真理飛舞的一角

黎明時人群奔醒我們寧寂的星球公園到處是人。人人都長著八張玲瓏的臉,以對付各種情況,避免各種過失人人都有一張無形的臉,映印著「秘而不宣」的東西它在疲憊時出現,並像蝰蛇酒一樣腥澀,回味不止!

鯉魚在池中不停地遊動,它們邊睡邊游它們是信仰者的楷模:運動不息

2中午時分。魚貫而至的自行車上空洗過的衣服隨灰色的海風飛舞。請注意兩側的迷宮!

我被無法解讀的文字包圍,我是一個十足的文盲但我支付了我所應該付的,東西都有發票

我攢集了如此多無法辨認的發票我是一棵老樹,掛滿了不會掉落的葉子!

一陣海風使這些發票沙沙作響

3黎明時人群踩醒我們寧寂的星球我們都在街的甲板上,像在渡船甲板上一樣擁擠我們將去哪兒?茶杯夠嗎?我們因踏上這條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這是幽閉症誕生的一千年前

這裡每人背後都有一副十字架,它飛著追趕我們,超越我們,和我們結合某個東西在背後跟蹤我們,監視我們,並低聲說:「猜,他是誰!」

我們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快活,而血正從隱秘的傷口流淌不止

金翅目

慢缺肢蜥,這沒腳的蜥蜴沿門庭的樓梯流動寧穆威嚴,像一條美洲蛇,只是大小不同天空濃雲密布,但太陽破雲而出。白天便是如此

早晨我妻子驅散了妖魔就像南屋黑暗貯藏室的門打開,光洶湧而至蟑螂箭般地箭般地竄向牆角,在牆上消失——你看見又好像沒看見——我妻子就這樣光著身子趕走了妖魔好像它們從不存在但它們重又返回用那錯接神經的老式電話線的千百隻爪子

這是七月五日。羽扇豆舒展身子,好像它們想觀看大海我們在乞討的教堂,在沒有文字的虔誠里彷彿那些死不寬恕的主教的面孔,刻錯在石上的上帝的名字並不存在

我看見說話滴水不漏的電視佈道者融集了大量的資金但此刻他十分虛弱,必須靠保鏢,一個裁剪精緻、笑容緊如嘴套的年輕人來支撐一個窒息喊聲的微笑一個被父母棄在醫院床上的孩子的哭喊

神聖觸碰到某人,點燃火焰然後抽身離去為什麼?火焰招惹著陰影,陰影颼颼飛舞並和升騰的黑火融為一體。煙向四方擴散,黑色,嗆人最後只有黑煙,最後只有虔誠的劊子手

虔誠的劊子手向廣場的人群傾斜他在這面粗糙的鏡子里能看見自己的面孔

最大的狂熱者也是最大的懷疑者。對此他一無所知他是這兩者的同盟一個想百分之百地暴露,另一個想銷身隱跡我最厭惡的就是「百分之百」這詞!

那些只能待在自己正面的人那些從不走神的人那些從未打錯門,並窺見「面目不可分辨」的人離他們最好遠一點!

這是七月五日。天空濃雲密布,但太陽破雲而出慢缺肢蜥沿著門庭的樓梯流動,寧穆威武,像一條美洲蛇慢缺肢蜥彷彿官場並不存在金翅目彷彿偶像並不存在羽扇豆彷彿「百分之百」並不存在

我熟悉深處,那裡人既是囚徒也是主宰就像帕爾西弗我常常躺在僵直的草叢裡看大地籠罩我大地的穹隆常常,那是生活的一半

但今天目光扔下了我我的盲目踏上了征程那黑色蝙蝠扔棄了自己,在夏日明亮的天空里飛翔

藍房子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夜。我站在密林中,轉向我那霧藍色牆壁的房子。好像我剛死去,從新的角度看它。

它已度過八十多個夏天。其木頭飽含四倍的歡樂三倍的痛苦。當住這兒的人死了,房子就被重漆一次。死者自己漆,不用刷子,從裡邊。

房子後面,開闊地。曾是花園,如今已荒蕪。靜止的荒草的波浪,荒草的塔林,涌動的文本,荒草的奧義書,荒草的海盜船隊,龍頭,長矛,一個荒草帝國。

一個不斷拋出的飛去來器的陰影穿過荒蕪的花園。這一定和很久前住這兒的人有關。差不多還是個孩子。他的一種衝動,一種思想,一種行動意志般的思想:畫……畫……逃脫他的命運。

那房子像一張兒童畫。它所代表的稚氣長大,因為某人——過早地——放棄了做孩子的使命。開門,進來!天花板不安,牆內平靜。床上掛著有十七張帆的艦船的畫,鍍金框子容不下嘶嘶作響的浪頭和風。

這裡總是很早,在歧途以前,在不可更改的選擇以前。感謝今生!我依然懷念別的選擇。所有那些速寫,都想變成現實。

一艘汽艇很遠,在伸向夏夜地平線的水面。苦與樂在露水放大鏡中膨脹。無從真的知道,我們是神聖的;我們的生活有條姐妹船,完全沿著另一條航線。當太陽在群島後面閃耀。

(北島譯)

書 櫃

它是從死者的屋裡弄來的。在我放入沉重的新書前——精裝本——空了幾天,空著。我因此把深淵放了進來。某種東西從底下到來,緩慢但不可阻擋地上升,像一根大水銀柱里的水銀。你無法轉身離去。

黑暗的冊子,緊閉的面孔。他們像站在分界線弗里德里希大街上的阿爾及利亞人,等待人民警察檢查護照。我的護照很久以前已和玻璃盒子放在一起。柏林那天的霧也在柜子裡面。這裡有一種年邁的絕望,含有帕生達爾大戰和凡爾賽條約的滋味。比這滋味更老。黑色、沉重的書籍——等一會兒再說它們——它們其實是一種護照,厚得足以在數百年內收集如此多的圖章。人當然不會攜帶這些沉重的行李,在他上路前,在他終於……

舊歷史學家也在那裡,他們得站起身,看我的家庭。沒有話音,但嘴唇在玻璃背後不停地挪動,你會想到一個老掉牙的官僚機構(現在已被一個鬼故事盯上)。一幢大樓,金框玻璃後掛著死者的肖像,某個早晨玻璃內側結滿了哈氣。肖像在夜間開始呼吸起來。

但玻璃櫃更為奇特。目光橫跨過分界線!一層閃光的薄膜,一條房屋必須映照的黑河上發光的薄膜。你無法轉身離去。

1970

林間空地

森林裡有一塊迷路時才能找到的空地。

空地被自我窒息的森林裹著。黑色樹榦披著地衣灰色的胡茬。纏在一起的樹木一直乾枯到樹梢,只有若干綠枝在那裡撫弄著陽光。地上:影子哺乳著影子,沼澤在生長。

但開闊地里的草蒼翠欲滴,生機勃勃。這裡有許多像是有人故意安放的大石頭。它們一定是房基,也許我猜錯了。誰在此生活過?沒人能回答。他們的名字存放在某個無人查閱的檔案里(只有檔案永遠青春不朽)。口述的傳統已經絕跡,記憶跟隨著死去。吉普賽人能記,會寫的人能忘。記錄,遺忘。

農舍響著話音。這是世界的中心。但住戶已經死去或正在搬遷,事件表終止了延續。它已荒廢多年。農舍變成了一座獅身人面像。最後除了基石,一切蕩然無存。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到過這裡,但現在我必須離去。我潛入灌木林。我只有像象棋里的馬一樣縱橫跳躍才能向前移動。不一會森林稀疏亮堂起來。腳步放寬起來。一條小路悄悄向我走來。我回到了交通網上。

哼著歌曲的電線杆子上坐著一隻曬太陽的甲蟲。翅膀收在閃光的盾牌後,精巧,像專家包打的降落傘。

銀蓮花

走火入魔——沒有比之更容易的了。這是大地和春天最古老的圈套:銀蓮花。它們有些出人意料。它們在目光一般忽略的地方從去年褐色的落葉中探出身子。它們在燃燒,飄蕩,是的,飄蕩,這取決於色彩。這種衝動的紫色眼下毫無重量。這裡充滿了沉醉,但屋頂很低。「功名」——無足輕重!「權力」和「發表」——滑稽可笑!它們甚至在尼尼微安排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歡迎儀式,熱鬧而嘈雜。屋頂很高——水晶的吊燈如同玻璃的兀鷹懸掛在所有的腦袋上。銀蓮花為取代這一堂皇、喧囂的死胡同,開闢了一條通往真正宴席的死靜的暗道。

一個死亡之後

一度有一個震動

在它的後面拖了條長長的發光的慧星尾巴

它使我們留在屋內。它使電視的畫面模糊

它凝結成電話線上的冷滴

你還是可以在冬日下踩著雪屐慢慢

滑過還有幾片葉子的叢林

它的有點像舊電話薄上撕下的紙頁

名字為寒冷所吞噬

能感到心跳仍是一樁美麗的事

但常常影子似乎比軀體本身還真實

武士看起來無足輕重

在他黑龍的盔甲面前

(馬非譯)

易格爾洛克

玻璃池裡的

爬蟲

一動不動。

一個女人晾曬著衣服。

她的沉默。

讓死亡駐足。

在水底深處

我的靈魂靜靜地下滑

像一顆彗星。

(叢文譯)

表 象

1

在路的盡頭我目睹強權

像一隻洋蔥

重重疊疊的面孔

脫落,一層又一層……

2

戲院已空。午夜裡。

言詞在表面燃燒。

沒有回應的字母,難解的謎團

在閃爍的寒光里沉落。

(叢文譯)

十一月

當劊子手煩躁他變得危險。

燃燒的天空捲曲。

可聽到獄室與獄室間敲擊的響聲。

從霜凍的地面湧入空中。

幾塊石頭像滿月發光。

(叢文譯)

降 雪

葬禮不斷

它們像

我們趨近一座城市時

那越來越多的交通標誌。

成千上萬的人注目

大地上長長的陰影。

一座橋自個兒

成形

在空中慢慢伸直。(叢文譯)

簽 署

我不得不舉步

邁過黑暗的門檻。

一個大廳里。

白色的文件閃爍。

隨重重影子晃動。

個個都要簽署。

直至燈光湮滅我

並將時間疊起。(叢文譯)

俳 句

1

喇嘛寺

有倒懸的花園——

一幅戰爭的畫圖。

*

絕望的圍牆……

鴿群飛來飛去。

它們沒有面孔。

*

思維一下子定格:

如宮殿院子里

彩色的馬賽克石片。*我站在陽台上

被籠在太陽的光柱里

像一道彩虹。*一艘遠離陸地的漁船。

在薄霧中嗡嗡鳴響:

——漂在波浪上的獎盃。*

光鮮的城市:

歌唱,傳奇,數學——

但又有所不同。

2一隻牡鹿在曬太陽。

蒼蠅飛來飛去,為了把影子

縫補在地面上。

3

一陣刺骨

寒風吹過今晚的房間——

如一串惡棍的名字。

*

蓬亂破敗的松樹林

在同一片悲涼的荒野上。

永遠永遠。

*

同為黑暗所生。

我和一團巨大的影子相遇

在一雙眼睛裡。

*

十一月的陽光——

我龐大的影子漂浮,

成為一團幻影。

*

那些里程碑,總是

站在它們的位置上。聽:

一隻野鴿在呼叫。*

死亡向我俯下身。

我是一盤設定的棋局,而他

知道那個解法。

4

太陽消失,

拖船用鬥牛犬的面孔

望著我。

*

在岩崖邊

魔幻的峭壁顯露的裂隙。

夢,和一座冰山。*

山羊在太陽下

爬上斜坡:在它的火焰上

尋覓食物。

5雜草,藍色的雜草

像個乞丐

從柏油里冒出。*

在秋天,暗淡的花瓣

和死海的漩渦紋

都顯得一樣矯揉造作。

6呆在愚人藏書室的書架上,佈道的經書無動於衷。

*走出這沼澤吧!六須鯰顫抖著發出笑聲當松樹使出全身解數。

*我的快樂洶湧在波美拉尼亞的濕地里蛙群歌唱著。

*他寫啊寫,不停地寫......運河中漂浮的膠液。當駁船穿過冥河。

*靜靜地走,像陣雨,結識所有竊竊私語的葉子。聽克里姆林宮的鐘聲!

7神祗身無分文住在迷亂的叢林。四壁生出光輝。

*蔓延開的陰影......如我們迷失在森林的

蘑菇宗族裡。

*黑白相間的喜鵲固執地走著鋸齒的步子穿過整個田野。

*看我是如何坐下

像一隻拖上岸的小船。安樂於此。

*林蔭大道的腹瀉成團的太陽光束。是否是受人邀請?

8青草直立起——他的面孔像一塊豎立的神諭石在記憶中凸起。

*在這張暗淡的照片里,著色低劣的花朵穿著一身囚服。

9

當那一時刻來臨失明的風就會當著面停在這裡。

*我常去那個地方——就像一堵刷白的牆面上布滿成堆的蒼蠅。

*太陽就是燒毀於此......從很久以前在系著奈Ω松

*抓緊,夜鶯!從正增長的深淵裡脫離——我們身著偽裝。

10

死亡前傾且在海的表面上寫信。教堂呼吸著黃金。

*已經出了什麼事。月亮點亮整個屋子。上帝是知道的。

*屋頂開裂此時死亡的人可以看見我。可以看見我。那張面孔。

*聽雨吹著口哨。我悄聲地說著一個秘密為了能伸進去。

*站台上的情景。多麼無法預見的平靜——是內心的聲音。

11

這啟示。出自古老的蘋果樹。大海一步步挪近。

*大海是一面屏障。我能聽見海鷗的尖叫聲——它們正沖我們揮手致意。

*神的風在背後。這一擊來得無聲無息。一場悠遠的夢。

*灰色的沉寂。藍色的巨人繞行而過。

來自大海的涼風。

*大而遲緩的一場風海洋的庫藏。這裡是我能安息的地方。

*人形的鳥群。蘋果樹上盛開的花簇。這巨大的謎團。

(叢文譯)

神秘是詩歌的前提——讀特朗斯特羅姆的《車站》李笠

    車站    一列火車駛入站台。一節節車廂停在這裡  但門沒打開,沒有人上車或下車  究竟有沒有門?車廂內  被封閉的人群擁擠著來回走動  他們從堅不可摧的車窗往外盯望  外面,一個拎鎚子的男人沿車走動  他敲打輪子。輪子發出低弱的聲音。但就在這裡!  這裡聲音在不可思議地膨脹:一陣雷鳴  一陣大教堂的鐘聲,一陣週遊世界的船聲  將整列火車和地上潮濕的石基托起  一切都在歌唱。你們會記住這情景。繼續旅行吧!    《車站》是特朗斯特羅姆的一首代表作,也是一首「現實象徵主義」的詩歌範例。  詩一開始描述車站的場景:一輛火車進站,但正常程序並沒有發生:「門沒有打開,沒有人上車或下車」。於是疑問出現了。「到底有沒有門?」。疑問很快發現車廂內人群焦灼的神態。這裡,火車的靜和車廂里的動形成戲劇性對比,勾勒出被「堅不可摧的車窗向外凝望」 身陷囚禁渴望自由的人們的精神面目。而這一狀態無疑揭示了無法脫離現實的人的生存狀態。詩人由此筆鋒一轉,呈現乘客所不能觸及的外部世界,一個自由的廣闊天地:「一個拎鎚子的男人沿車走動」。注意,男人沿車走動(自在狀)和車廂來回走動的人(囚禁狀)構成又一個戲劇對比。男人敲打輪子,輪子發出低弱的聲音。「但就在這裡!」感嘆號在這裡揭示一個突來的變化,即輪子聲膨脹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響。「不可思議」在此為全詩的轉折點——詩從客觀現實的場景切入,然後進入一種神秘的心理感受,一串讓人(讀者或乘客)聯想到不同空間的聲音:代表自然的「雷霆聲」,象徵精神的教堂鐘聲,寓指日常生活的「週遊世界的船聲」,它們交織成一曲神奇的曲子。這曲子讓地球的引力中止,「將整列火車和地上潮濕的基石托起」,並讓萬物歌唱。   讀完全詩,我們不禁由衷欽佩詩人對意象構建的用心良苦。三個精選的聲音意象不僅強化了對世界的感受,對詩的境界也起了神性的深化作用。第一個意象是「雷鳴」。雷鳴是自然能產生的最大聲音,它驚心動魄,震耳欲聾,具有震懾和解放的雙重能量。它來自天上,可以奇蹟般隨時產生,漢語的「晴天霹靂」說的就是這種籠罩命運的宇宙力量。緊跟雷霆的是「大教堂的鐘聲」。教堂鐘聲也同樣有著震撼身心的力量,和雷霆不同,它是人為的。教堂的鐘聲宏亮悠遠,像來自蒼穹,讓人肅穆,崇高。第三個意象似乎有一點神秘。「週遊世界的船聲」怎麼解釋?航行和揚帆與聲音有必然的關係嗎?答案是肯定的。我們知道聲音是空氣流動和大海涌動的產物。「週遊世界的船聲」無疑是一種繞地球行駛方向不變的航行。而這航行是環狀的。環狀,環是輪迴和永恆的象徵。  聲音,這敞開的自由世界和關閉的棺材似的車廂構成兩個對立世界,就像苦難與幸福,現實與夢想。關閉與敞開,這對現實中的矛盾體一直是特朗斯特姆的詩所關心和探索的對象,在他許多作品中得到極致的表達。如他早期的詩《他醒於飄過屋頂的歌聲》:「沉睡者舒展身子躺在夢裡……/開始尋找出人頭地的工具——幾乎在天上」,或者像《臉對著臉》所述說的:「有一天某種東西突然走來/工作中止,我抬起頭/色彩在燃燒。一切轉過了臉/大地和我對著一躍」;或者像《黑色的山》:「我們在車內擁擠…….山頂上,藍色的海追趕著天空」,或者《冬天的目光》:「短瞬的祈禱。一隻蓋子在頭上打開/幽暗的光灑落/我們抬頭: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車站》也同樣如此。這裡展現的並不是一列普通的火車,而是一列象徵生活或痛苦的火車。它停在車站的一瞬暗示了生活某種神秘偉大的品質。而這一品質詩人在詩的最後才給與解釋:即一個帶來了新氣象「拎鎚子的男人」。但這個拎鎚子佔據中心位置的男人是誰?誰在向乘客,讀者或人群發出灌頂的預言?一個鐵路工人?上帝?但不管如何,他讓車站顯現了意義。他讓奇蹟發生。但,是不是每個人(包括讀者)都領略到了這份奇蹟?或聽到了那不可思議的聲響?這無法保證。不過,那不可思議的聲音無疑帶來了寬慰,它讓我們看到事物的內在關係,人和世界的關係,因果的關係。這就夠了,可以「繼續旅行」了。  《車站》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困危之時出現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響,一種寬慰或拯救的力量。這種力量經常在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中顯現,如《孤獨》,那裡,雪天的一場車禍被一個突然出現的「支點」拯救:「這時出現了一個支點:一粒援助的沙粒/或一陣神秘的風。車拖了險 /飛速爬回原道……」有人稱特朗斯特羅姆是「宗教神秘主義者」,而詩人則辯解道:「我並不以為我是一個更合格的宗教神秘主義者,而生活是神秘的,這,永遠是詩歌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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