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無悔？

07-09

文：介子平

我今年五十，今年我五十，表述順序有異，自然意義也迥。前者聽來信心十足，後者則少氣無力，我便屬後者。這五十年，大致為幾個二三開。前二十年念書，後三十年工作，前二十年靠父母養活，後三十年自己養活自己，前三十年單身，後二十年婚姻。

記得父母五十歲時，感覺他們已很老，如今我的五十歲，在年輕人眼裡，定也一樣。五十曰艾，艾即年老。確也遲態，今年春上配了花鏡，放大了的荏苒成回憶，雨瘦黃花，風階拾葉，皆傷時之感，天涯之嗟，臨風弄笛，難成曲調。見到少年，想曾經的童顏，見到耆耇，料可能的老態。知命之年，聽天由命，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歷九州登五嶽，方是本來的血氣。而真正憂傷之句，大概都是五十以後的感慨。鄭愁予《錯誤》云：「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歸人也罷，過客也罷，大致相類，微有區別，而使人沉思者是這「美麗的錯誤」。

人生有無悔，無悔是假，悔又奈何。每一步或許能夠走得更好，好也罷，賴也罷，走到這一步則是必然，就像一場賽事，看著被人追趕，就是無力再快一步。能夠讀更多的書，可當時就是讀不進去，能夠寫更好的文章，可當時就是興會神不到，靈感缺激發，潛能覺醒，恰不逢時。本可以抓住那次機會，可你當時心有旁騖，本可以不說那句傷言，可你當時一腔熱血。「這是一個一半的人以正確的方法做錯誤的事情，一半的人以錯誤的方法做正確的事情的世界」，朱德庸的話沒錯。

沒有讀過的書，可以事後補讀，卻記不住了，沒有去過的地方，可以事後再去，可心情不一樣了，這便是遺憾。三年逢一閏，盛年不再來。「生命是一團慾望，慾望不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滿足不滿足，都遺憾，都有悔。未瘋狂一次，遺憾，瘋狂一次，後悔。待悔與悔汗漫無際時，便也無悔了。

懵懵懂懂，稀里糊塗，該上學上學，該就業就業，該結婚結婚，該生子生子，上天沒讓你不同，也未賜你異能。你的才氣，是你的痛苦，你的美貌，是你的枷鎖，異能者往往為天所妒，江郎才盡，紅顏薄命。說青春無悔，有悔無悔，皆倏然而逝，實則皆悔。悔多了，便會有事無事皆淡然，得意失意俱超脫。

楊絳說悔：「人在回想以前的生活時，便能意識到自己哪裡做錯了，這並不僅僅是因為當時年幼無知而現在成長了有所意識，還有一些別的原因，諸如被自己的慾望私心虛榮等蒙蔽了自己的良心，待這些東西得到滿足或者發泄之後，良心便顯露出來，人也意識到自己做的不對，只是追悔莫及了。」千疊雲山，丁香空結，青驄別後再難遇，當時竟未留珍重，世間重逢易不易。

無人原地等你，錯過了，便會遺憾為永遠的失卻，定格為永久的悔恨。無法彌補，也無人追究，所有選擇，皆自選，落下的惟有後悔。滄桑了，失落了，難免生出許多的感悟與經驗，何必苛求責怪，人人皆有難處。對別人不抱希望，便不會失望；對自己留有餘地，便不總沮喪。起落之間，命由天定，知命即無力於命，服從於天。山水化境，行者當敬畏天地；富貴煙雲，得失才知命人生。

竹疏煙補密，補的是幻形之憾；梅瘦雪添肥，添的是夢覺之喜。有悔而無補，補也無濟於事。若能添補，失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