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侖玫瑰》嚴沁
07-09
《沙侖玫瑰》嚴沁一跨進貝家堂皇、氣派的大門,秦思潔一生的命運就被註定了,雖然十九歲的她是那樣的年輕、無邪。貝家是台北赫赫門第,不只有名望,而且富有。四十五歲的男主人貝哲人是精明能幹的實業家,他掌管著祖傳下來的龐大財富和各種公司、工廠,他不僅有魄力而且十分有成熟男人的魅力,是個非常光芒四射的男人。他的夫人李丹萍比他小兩歲,受過最貴族化的高等教育,是名門望族之女,夫婦倆站在一起,的確給人珠聯璧合的感覺,可惜貝家人丁單薄,代代如此。他們惟一的兒子貝浩然今年已二十一歲,是個勤奮好學、善良忠誠的男孩子,他念心理系,對貝家的事業全然不感興趣。貝夫人的貼身女僕出嫁離開,於是經人介紹,高中畢業的秦思潔就來到這兒。思潔只可算是個小女孩,雖然她高,五呎五吋的身材,苗條纖細,然而那怯生生與毫無經驗的失措,能一目了然她的稚嫩。她長得清秀、雅緻,尤其皮膚是好得近乎透明,這樣的女孩哪兒該做女僕呢?她該是大學裡受男孩子包圍的漂亮女生,她該是家中父母寵愛呵護的嬌女,但是她來到貝家,希望貝夫人李丹萍能聘用她。她是不得已的,真是不得已!一個管家模樣的婦人帶她走進豪華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客廳,示意她站著等一會兒,然後管家就上樓請夫人下來。思潔的心中七上八下,又緊張又擔心又害怕,她希望得到這份工作,卻又莫名其妙的怕這兒的環境,連做夢、連看電影也沒見過這麼闊氣的布置與排場。站了五分鐘,她的腳幾乎僵直了,看見穿著雪白長裙的貝夫人從樓上走下來。貝夫人真是天生的貴婦,她不需要半絲作狀,那氣派已完全顯露。「你是秦思潔?」貝夫人李丹萍在思潔面前的沙發坐下,目光銳利地打量她。「你十九歲?」「是!夫人,」思潔深深吸一口氣,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希望有這榮幸來——服侍您!」思潔說「服侍」時有絲猶豫,她不是天生服侍人的女孩。「你做過事嗎?」貝夫人拿起一支香煙,站在她身邊的女管家立刻替她點火。「沒有,我沒有經驗,可是——我願盡量去學,儘力做得好。」思潔臉紅了。「很好。」李丹萍點點頭。她心中倒也喜歡這乾淨、秀氣又斯文的女孩子。「你的父母同意你出來工作嗎?」「同意。」思潔垂下頭又抬起來。「他們都同意。」「你這年齡怎麼不繼續念書?」李丹萍問。「因為我家裡——發生了一些變故,我必須工作才能維持生活,念大學比夢更遙遠了。」思潔無奈地說。「哦——」李丹萍吸一口氣。「這樣吧!我試用你兩星期,大家滿意的話再合作下去,好不?」「好!夫人。」思潔大喜,她被僱用了吧?試用——她會努力工作的,她有信心做得好!「那麼——」丹萍轉身吩咐管家。「今天帶她去做制服,我希望儘快的一兩天就來上工!」「是,夫人。」管家陳太太恭敬地點頭。「制服明天一定可以做好,您放心。」「至於薪水,我是不會虧待你的。」丹萍又說。她露出淺淺的微笑,雍容華貴,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如今輪廓依稀,已有淺淺皺紋了。「謝謝夫人。」思潔鞠躬而退。她得到一份工作,似乎十分簡單的。「思潔,我會讓司機送你去量制服,明天中午你來報到,我相信制服也會做好了。」陳太太相當和藹可親。「謝謝陳太太。」思潔由衷的。「我剛出學校門,什麼都不懂,請你以後多指導我!」陳太太微微一笑,說:「其實工作很少,規矩卻多,貝家這種顯赫家庭是免不了的,」停一停,又說:「放心好了,我會幫你,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好。」「哦——要穿白短衫、黑長褲的制服?」思潔問。她實在擔心,她從來沒有穿過這種唐裝。「不,當然不。」陳太太拍拍她。「老爺和夫人都是外國留學回來的,洋派得很,你們的制服是藏青色洋裝,白色有花邊圍裙,倒是很別緻的。」思潔想一想,得到一份工作的狂喜降低了好多,也沒什麼值得可喜的,她只不過來做僕人,白衫黑褲也是制服,藍裙白花邊圍裙又有什麼不同?總是僕人。她的理想、她的夢——比天邊更遙遠了!「我知道你想什麼,思潔。」陳太太體貼的。「工作並沒有貴賤之分,以自己勞力換取酬勞就是高貴,就是值得尊敬,何況——我明白你的環境,你是好女孩。」「陳太太——」思潔眼圈兒紅了。「不要覺得委屈,」陳太太搖著頭拍她。「否則你母親知道會好傷心!」「是——的。」思潔深深吸一口氣。的確,她不能表現出怎麼的委屈,否則父母怎能安心?還有弟弟思維。「而且你要知道,貝夫人是很好相處的人,她絕不會為難你的,放心好了。」陳太太再說。一個穿司機制服的男人穿過大草坪走過來,在貝家即使只是司機,氣派也是不同。「陳太太,你要出去?」他問,很有禮貌。「不。阿袁,你送思潔去做制服,吩咐裁縫明天中午以前一定要送到,」陳太太條理分明地吩咐。「思潔是新來的同事,是個好女孩,你有空教教她。」「好的,車在外面,我們去吧!」「袁先生——」思潔怯怯的不知如何應付。「叫袁大哥好了,」陳太太笑。「阿袁的兒子才五歲呢!」「袁大哥。」思潔告辭陳太太,隨司機穿過巨大草坪,走到車房。車房裡有四輛漂亮又巨型的汽車,思潔只認識其中一輛賓士四五O,她聽同學說過是最高貴的汽車。貝家聽說只有三個主人,卻用四輛車?袁司機按下一個電鈕,車房的電動門自動緩緩上升,他發動汽車,剛要駛出去,一輛摩托車卻沖了進來,一個高大、敦厚的年輕人騎在上面。「哦!少爺回來了。」司機停車讓摩托車先進來。少爺?就是貝家惟一的兒子貝浩然?思潔不敢正眼打量,只偷偷地用眼角瞄一眼浩然,她沒有想到浩然會是這個樣子的,他看來是那樣普通,像許多念大學的男孩一樣,他甚至穿得也樸素。「阿袁,你要出去?」浩然很坦率、很孩子氣,他低下頭朝車窗望望,看見陌生的思潔,十分意外。「這個小姐是誰?我們沒見過,是嗎?」「是我們的新同事思潔。」袁司機微笑。「明天會來,現在去做制服。」「新同事?這麼年輕?」浩然笑一笑,站直了身體。「歡迎你來我們家,思潔。」揮揮手,他走了進去。這樣的少爺?!完全沒有一點架子,這麼難得?「少爺非常好,」袁司機一面開車一面說:「其實不只少爺好,貝家的人都好,很民主,沒有階級觀念,而且對我們很有愛心。」「貝夫人也是這樣?」思潔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你伺候夫人就太舒服了,」袁司機笑。「只要你遵守貝家的規矩,你輕鬆得很,比普通人家的女兒還舒服。」「但是——總是僕人。」她低下頭。袁司機詫異地看她一眼,難道她來之前不知道自己是來做僕人的嗎?這小女孩子滿臉都是委屈呢!「如果你不看低自己,沒有人會看低你。」袁司機正色說:「我們都是貝家的職員,和貝家公司、工廠里受雇的人一樣,絕沒有什麼分別,你不必耿耿於懷。」「是我不對。」思潔漲紅了臉。「事實我才高中畢業,我什麼都不會做,能找到這份工作已經夠幸運,我不該抱怨,何況——我必須工作。」「你——沒有家人?」袁司機關心的。「不,我母親有病,我弟弟還小,」思潔搖搖頭。「爸爸——不在家,我必須工作。」「能工作是好事,」袁司機鼓勵她。「你會從工作中找到很多不同於讀書的樂趣。」「你在貝家很久了?」思潔問。「我中學出來那年開始,」袁司機笑了。「而且以後直到我老了、死了也不會離開。」「為什麼?」思潔忍不住好奇,什麼理由使他肯定一輩子也不會離開呢?「我無法再找到第二個這麼好的主人!」袁司機真心說:「慢慢的你也會發現,貝家的人真的很好。」貝家的人真如袁司機口中所說的那麼有愛心?那麼令人尊敬?思潔安心了一些,無論如何,她第一次出來工作能遇到好主人是件值得慶幸的事,看來她真該把所有的委屈收藏起來,專心努力於她的工作。袁司機很好,把思潔送到裁縫師那兒量了衣服,又轉達了陳太太的吩咐,然後送思潔回家。想著自己那寒酸的、見不得人的家,她拚命地推辭,寧願自己回去,但袁司機說什麼也不肯,終於堅持著把她送到那簡陋、破舊的木屋外。思潔很難堪,袁司機卻不在意的一笑。「不必這樣,」他真心說:「以前我家的環境比你的更差,我們幾乎要睡街邊。好好工作,一切總會改善的。」思潔感動得熱淚盈眶,汽車卻一溜煙走了。她用手背抹一抹眼淚,推開破木門,一眼看見木床上的母親,正眼巴巴地盯著她,眸中全是希冀——「媽,成了,」她吸吸鼻子,用快樂的聲音說:「他們決定僱用我了。」乾瘦的母親這才長長透一口氣,安心躺在床上。她怎能不工作呢?委屈又——算得了什麼?試用期兩星期已滿,貝夫人李丹萍很喜歡思潔,思潔也工作得輕鬆自如,於是,她決定長期留在貝家了。她學習了貝家所有的規矩、禮貌,因為她念完了中學,反應快、記憶強,她做事很有條理有分寸、連陳太太這頗為挑剔的女管家都在稱讚她。思潔很開心,工作中的確有著不同與讀書的快樂。晚餐時間,這是她最清閑的一刻,她不需要到樓下餐廳服侍貝夫人進餐,另外兩個女僕是專負責伺候進餐的,她只要留在樓上就行了。她替貝夫人整理著剛從乾洗店拿回來的一批晚裝,那些時髦、豪華的衣服令她眼花繚亂,她真是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漂亮衣服。她慢慢地掛著,又忍不住打量著夫人卧室牆上的裝飾。很特別的,貝家樓下、樓上每一個房裡都能看見聖經,都能看見用經句製成的各種擺設、裝飾,貝家不過是富有的商人,掛那麼多聖經中的經句不只為裝飾吧?卧室門輕響,她怔一怔神,哦!夫人已用完晚餐了嗎?看她胡思亂想的連動作都慢了,她得快快掛好這些衣服,夫人餐後可能有其他的吩咐。聽見一連串腳步聲,抬起頭,心中重重一震,不是夫人,是甚少見面、只遠遠的看過兩次的老爺。老爺——但是站在面前這成熟又漂亮的男人怎能稱「老」爺呢?他是那樣年輕、那樣容光煥發,誰都會相信他只是浩然少爺的哥哥,怎樣的「老」爺呢?「老——老爺。」雖然不像老爺,她卻必須這麼稱呼他。貝哲人呆了一下,面前站了個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白白凈凈、羞羞怯怯的女孩子,她是誰?看見她身上的制服,他明白了。「你是新來的女孩,秦思潔,是吧!」他淡淡的笑。心中也驚訝,這樣氣質的女孩來做女僕?「是,我是思潔,秦思潔,專門服侍夫人的。」她垂著頭不敢再看他。他是「老」爺,卻只像「少」爺!「很好。」哲人一連串的點頭。女孩子清新可喜,比以前那粗粗壯壯的阿雲好多了。「你以前做什麼的?」「學生!」她很拘謹。她絕對沒想到哲人會問她話。「哦——」他更意外。小小的女孩的確還只像個學生,做女僕是委屈了她,即使是貝家的女僕。「你無法找到其他更適合的工作嗎?」「我沒有專長,沒有人事,很難。」思潔老實地搖頭。「而且在這裡工作比外面好得多。」「你喜歡這份工作嗎?」哲人問。他自己也奇怪,怎麼有興緻和一個小女僕聊天。「每一種工作中都有不同的快樂,」她回答得十分得體。「我不敢好高騖遠。」「很好,很好。」哲人非常高興,家中竟有這麼伶俐可喜的女孩子啊!「好好做,你會有前途的。」前途?一個女僕的前途是什麼?還能升級嗎?她當然不能問,迅速掛好衣服,慌忙退出。「喂——思潔,」哲人叫住她。「幫我放一點熱水,我想洗個澡。」「是。」她只是走進浴室。平日她不需要替哲人服務的,哲人也有一個專人服侍,思潔幫他忙只是——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主人。熱水放滿了浴缸,思潔走出來,看見哲人已換了晨褸坐在那兒等著,停在她臉上的視線竟——有些探索意味,一下子她的臉又紅了。「熱水放好了,老爺,」她垂著頭說:「還有什麼事要我做嗎?」「謝謝你,思潔。」他拍拍她的肩,好親切。「你下樓吧!沒有事了。」思潔一聲不響的走下樓梯,心中還莫名其妙的怦怦跳動著。這貝哲人看起來比他兒子貝浩然漂亮多了,出色多了,他看來那麼年輕,他真是貝哲人?站在樓梯邊,她忍不住笑起來,她真荒謬,難道此地還會有個假的貝哲人?她等候在飯廳門口,夫人往往會在晚餐後吩咐她一些工作的。等了很久、很久,貝夫人一直沒出來,伺候進餐的兩個女傭卻出來了。「請問夫人還在餐廳嗎?」她問。「夫人出去了,」其中一個說:「一個孤兒院打電話來,大概發生一點事情,夫人立刻飯也不吃的趕去了。」「孤兒院?!」思潔詫異的。「夫人支持的孤兒院。」一個女僕微微一笑。「貝家是出名的慈善之家。」思潔點點頭,這也是貝家的人受人尊敬的一點吧?「夫人臨走可有什麼話吩咐我?」思潔問。「沒有啊!」一個說。「有,當然有,誰說沒有?」餐廳門邊站的是貝浩然,那正直、純良的大學生。兩個伺候進餐的女僕匆匆走開,留下頗為尷尬的思潔。「請問少爺,夫人吩咐什麼?」她問。浩然平易近人,卻沒有他父親的光亮、出色。「吩咐什麼呢?讓我想想,」他分明在開玩笑。「啊,她說你可以放假,今夜。」「真——話?」思潔高興得忘了禮貌和規矩,浩然是少爺啊!「你可以問陳太太。」浩然攤開又寬又厚的手掌。「謝謝你,少爺,真是謝謝你。」思潔興奮得漲紅了臉,可以回家探望一下母親,三個星期了,她總在牽掛,可是試用期剛滿,她不敢請假。「不必謝我,不過——能不能在以後不叫我少爺?」他突然在她背後說。她呆怔一下,沒聽錯嗎?以後不叫他少爺——貝家的規矩和禮貌特別多,不叫少爺叫什麼?行嗎?「我——不明白!」她訥訥地說。「人與人之間應該平等的,」他說得輕描淡寫,全然不當一回事,「我叫你思潔,你該叫我浩然。」「那——怎麼可以?」她睜大眼睛。「你是少爺,我若叫你名字,太沒規矩了。」「規矩!」他輕輕哼一聲,頗不以為然。「我這個人最討厭一切虛偽的東西。」思潔吸一口氣,她不該和貝浩然在這個題目上辯論的,他們的身份、地位相差懸殊,她很有自知之明。「我——去見陳太太,」她低著頭說:「晚安,少爺。」也不等他的回答,更不看他的表情,轉身匆匆離開。這貝浩然對每一個女僕都如此?陳太太在另一處略小的飯廳里進餐,袁司機和其他幾個女僕也在。「陳太太,」思潔欲言又止。「剛才——少爺說夫人吩咐我今夜可以放假,不知是不是真的?」「少爺既然這麼說,當然沒問題,」陳太太說。她是個最好的管家,以真誠和愛心來對待這些僕人,從不會狐假虎威的壓迫人。「你可以回家。」「謝謝陳太太,我想——立刻走。」思潔簡直忍不住了。「急什麼呢?傻孩子,」陳太太笑。「吃完飯走也不遲,等一會兒我順便先支這個月的薪水給你。」「謝謝陳太太。」思潔終於坐下來進餐。她吃得很少、很快,誰都看得出她歸心似箭,等她放下碗筷,陳太太也拿來一個厚厚的信封。「拿去吧!思潔,」陳太太拍拍她的手。「這是你工作的報酬。」思潔心中來不及有任何感覺,她必須先趕回家再說。換了衣服,握緊了那封厚厚的薪水說,她從巨大的貝家宅第後門出去,家並不遠,只需要幾站公共汽車就到了,但那短短的路程,把她帶回一個全然不同的環境。木屋依舊簡陋、破爛,昏黃的燈光無力地照射在陳舊的木床上,母親躺在那兒休息,十七歲的弟弟思維正在煮晚餐。「媽、思維,我回來了。」推開門,迎面一陣奇異難聞的味道,那是熟悉的,那是「家」的味道。「思潔——」母親猛然坐起,滿臉驚喜。「姐——」思維也從火爐邊站起來。「怎麼突然回來了?你沒說過——」「今夜夫人不在,放我假,」思潔吸吸鼻子,莫名的淚水直往上沖。「我又領了薪水,就送回來。」「你做了不到一個月啊!」母親眼中光芒直閃。「貝家很寬大,他們不在乎早一星期,」思潔把整個信封交在母親手裡。「媽,你拿去用,看一看醫生,買一點好吃的營養品。」「你自己不留一些?」母親眼中的光芒變成淚珠流了下來。「我不用錢,」思潔深深吸一口氣。這一刻,所有的委屈感覺全被另一種驕傲所代替,她終於能工作,能賺錢,能養活母親和弟弟,這是值得驕傲的。「我在貝家吃的、住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根本沒機會用錢。」「孩子——」母親嗚咽著。「委屈你了,你本該也有機會念大學,找一份高尚的工作,現在——全是我拖累了你,孩子——」「媽,怎麼這樣說呢?」思潔揚一揚頭,認真地說:「職業不分貴賤,只要以自己的勞力換取的報酬都是高貴的,何況——貝家人對我很好,不當我是——女僕。」「真是——這樣?」母親用手背抹一抹眼淚。「我還能騙你嗎?」思潔笑得很開心,她並沒有說假話,浩然是說過平等,還要她直呼他的名字。「姐,你——辛不辛苦?」思維忽然問。「辛苦?我根本沒有什麼事可做,」她說:「貝家三個主人,十幾個僕人,我只需要跟著夫人就行了,我想比你還舒服得多。」「如果辛苦——你就別做,」思維垂著頭。「我可以去工廠里找份工作。」「不,不行,」思潔大叫起來。「你一定要讀書、一定要考大學,我們秦家也算書香門第,我不念大學無所謂,你是男孩,你一定要念,你明白嗎?明白嗎?」「我——明白。」思維點點頭,轉身回到火爐邊。屋子裡有一剎那的沉默,誰都沒有說話,好久、好久,思潔再也忍受不了那怪異的沉默了。「我——回去了,思維好好念書,好好照顧媽媽。」她咬著唇說,一轉身就奔出木屋。「思潔,有空再回來。」母親的聲音追出來。思潔沒有停步,一口氣奔出那骯髒、雜亂的陋巷,是不是憑她一個人的力量真能改變一家的人生活?再走兩步,她呆住了,面前燈柱下站著的高高人影是誰?浩然?貝家惟一的兒子?是他嗎?但——他怎麼會站在這兒?他來做什麼?「少爺——」他囁嚅地叫。浩然看見她回家了嗎?「你怎麼會在這兒?」「我跟著你來的,」他坦率的笑。「也在等你。」「等——我?!」她簡直傻了。浩然等她?一個在他家做女僕的女孩?「是,等你。」他肯定而真誠地說:「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我希望能了解你。」「了解我?少爺,我只是你家女僕——」「不許再跟我說這些,」他十分惱怒。「我問過關於你家的情形,你們原本也是書香世家,思潔,目前你要做的事是先去找回你父親。」「誰知道他去了哪裡?」她神色黯淡下來,有一腔憂怨。「找回來他——也未必肯養我們。」「你該繼續念書,以你的氣質、你的條件,這樣——太可惜了。」他說。「如果我得不到你家那份工作才可惜,」她笑。「我們窮人家是不理什麼氣質、條件的,我必須賺錢替媽媽治病,賺錢養活他們,就是這樣,生活對我們是種壓力,是無可奈何,是痛苦的,與你們不同。」「富有並不能代表一切,更不是快樂。」他皺眉。「我就常常覺得空虛、寂寞,精神無所寄託。」「你信教嗎?」她說。很奇怪,這一刻她不當他是少爺,他們像一對交談的朋友。「宗教可以是很好的精神寄託。」「我是基督徒,我們全家都是,」他笑起來。「而且——你一定不知道,我祖父是個傳教士。」「傳教士?」她不能置信,哪有如此富有的傳教士?「祖父的一生是個傳奇,有空我會慢慢告訴你,」他說:「如果你喜歡聽的話。」「你的信仰只因為祖父是傳教士?」她問。「當然不,我能在聖經里找到許多真理、許多光亮、許多鼓勵、許多安慰。」他神情十分真摯、動人。「如果不是信仰,我會更不快樂、更苦悶。」她皺皺眉,她是不能了解他的,她說過他們之間各方面相差懸殊。令她更不了解的,難道他們就站在這貧民窟外面談下去?「我想——回去了,」思潔吸一口氣。「我怕夫人回來會找我。」「媽媽依賴心太大,沒人服侍就活不下去似的,」浩然搖搖頭。「我不敢想像她若遇到打擊會如何。」「夫人怎麼會遇到打擊呢?」她笑了。貝夫人幾乎擁有了人們羨慕的一切。「上帝造了晴天雨天、月圓月缺,天怎能常藍,草又怎能常青呢?」他淡淡的。「誰又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呢?我真是擔心她,又真怕萬一發生的意外。」「夫人——吉人天相。」她只能這麼說。「你知道,有些東西不能名望、財富能換得到的,」他臉上輪廓分明,尤其那真誠十分動人。「我不能不擔心。」「事實上——我不懂這些事,」她再吸一口氣。「我真的要回去了。」她向前走了幾步,聽見他跟上來的聲音,這個少爺,他可是太寂寞、太無聊,胡亂的打發時間?「我們一起回去。」他追上她,走在她身邊。「這——不太好吧?少爺。」她停住了。「你是少爺,我不能沒上沒下,別人會講閑話的。」「閑話!」他冷笑一下。「我們實在有太多束縛了。」「不,事實上——是不大好,」她懇切地說。浩然今夜可真是中了邪?「我是女僕。」他臉上神色變了幾種,終於咬咬牙,說:「好,我們一起走到巷口,然後各自回去。」停一停,又說:「我有個很真誠的要求,一離開家,你別叫我少爺,我們是朋友,好嗎?」思潔真的傻了、呆了,朋友?她能和浩然是朋友?就算她肯,別人知道了怕要笑掉大牙,她——可不想高攀,從來都不想。「我想——不行,」她坦然地望著他。「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更感激你看得起我,但——做人要識相,你是少爺,這是永遠不能改變的。」「你難道要在我家做一輩子?」他皺眉。顯然,她的拒絕令他難堪了。「這不重要。」她淡淡地搖頭。「我認得清自己,我喜歡本本分分的做人。」「好——吧。」他似乎惱怒了。「我不會強迫你,事實上我也絕無惡意,我只認為我們能談得來——好,我不羅嗦了,再見!」「再見,少爺。」她垂下頭。她得罪了他,是嗎?然而,她又怎能真和他做朋友!她寧願現在得罪他,她不要以後鬧笑話,傷自己。浩然果真大步走開了,只留下她單獨的站在昏暗的馬路上,她看看時間,真的晚了,快十點,夫人有早上床的習慣,她得趕回去服侍夫人洗澡。剛回到貝家的巨宅,聽見夫人回來的聲音,她的聲音很大、腳步很重,她怎麼了?趕到面前,正遇見搖搖晃晃、滿臉醉意的她,浩然正皺著眉扶著她,她卻直叫直鬧,她——竟喝醉了酒,這——怎麼回事?一抬頭,思潔看見滿面怒容的貝哲人站在樓上,她心中一顫,連忙退下去。她想起浩然說的財富、名望換不回的東西,可是指——這件事?像往常的日子一樣,思潔早晨八點半就等在丹萍卧室門外,丹萍是有一定的起床時間,她的生活很規律。可是今晨已過了九點十分,卧室里竟還沒有一絲聲音。思潔等得不安又焦急,昨夜丹萍的醉酒、貝哲人的怒容,他們之間會不會發生爭執?她又看看錶,九點一刻,另一扇門卻開了,走出來衣冠整齊、神態嚴肅的貝哲人,他只匆匆地對思潔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就大步下樓,那模樣——是余怒未消吧?昨夜替丹萍掛衣服時見到他,他不是和藹可親、有說有笑的嗎?十點半,思潔的腳幾乎站麻了,才聽見夫人李丹萍在床上喚她的聲音。「夫人,早。」思潔保持著愉快的笑臉。她迅速地拉開幾幅巨大的窗帘,讓陽光射進來,然後到丹萍專用的浴室放洗澡水,這是丹萍起床的第一件事。丹萍從柔軟的床上慢慢起來,酒意是過去了,只留下臉上一片蒼白。她對著鏡子用發刷很仔細地刷著頭髮,一下又一下,直到頭髮光亮服帖得令她滿意為止。她又用手指揉揉微現浮腫的眼睛,拖著長長的睡袍直入浴室。「早餐只要牛奶和蘋果,」她頭也不回的吩咐一邊的思潔。「如果有美國蜜瓜也好。」「是,夫人。」丹萍關上浴室門,思潔就用內線電話通知廚房預備早餐,然後她就掃床、理床,替丹萍預備要穿的衣服。通常丹萍在家都穿長裙,比普通人家的晚禮服還漂亮、高貴的長裙,全是純色的、絲質的,穿在身上一定非常舒服。思潔按著順序拿出一件蘋果綠的平鋪床上,丹萍也從浴室出來。「預備套裝,我要出去。」丹萍一眼也不看床上的長裙。她今天的神色和平日不同。「是,夫人。」思潔立刻收起長裙,在另一列柜子里拿出一套淺米色的套裝。丹萍很快的在巨大的化妝台上化妝,或者她這年齡的女人是最需要化妝吧!她看來立刻有了顯著的不同,蒼白消失了,眼睛也明亮動人,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她的心情似乎也隨之開朗起來。「我很喜歡你選的這套衣服。」丹萍對思潔微笑。思潔這才放下一顆心,展開單純的微笑。「謝謝夫人。」她說。「老爺去公司了嗎?」丹萍隨口問。「是,九點一刻離開家的。」思潔小心地回答。「浩然呢?」丹萍再問。「我沒有看見少爺,想來他已經去學校了。」思潔說。「看看他走了沒有,在家的話通知他在餐廳等我。」丹萍說:「還有,告訴陳太太我晚上才回來。」「是,夫人。」思潔退出卧室。她不敢直接去找浩然,昨夜她似乎得罪了這位少爺,她只能去找管家陳太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浩然居然沒有去學校,他在書房看書。「少爺,夫人請你在餐廳等她。」陳太太站在書房門邊。「好,我就去。」浩然真是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當然是為了昨夜的事啦。」陳太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的退回她的房間。思潔也想離開,她完全不想接近這位奇怪的少爺,浩然不是不好,只是——有時他說的話、提的要求卻令人為難,像昨夜,她怎能不稱呼他為少爺呢?她可不想失去這份工作。「思潔,等一等,」浩然叫住正待離開的她,他看來對她已全無芥蒂了。「我替你找到兩本書,你有空閑的時候可以看一看,對你有益的。」思潔呆怔一下,看書?這是她沒想過的,她現在的身份是個女僕,和書扯得上什麼關係呢?但——浩然這舉動的確很感動人,思潔開始相信他的關心是真誠的。「謝謝你,少爺。」她低下頭接過書本,她怕自己的淚水被他看到。「少爺就少爺吧。」浩然攤開雙手聳聳肩。「我絕不想為難你,思潔。」浩然高大的背影隱沒在餐廳門後,思潔才匆匆忙忙拿著兩本書回到屬於她的卧室。那是兩本英文的教科書。哦,是大學一年級念的,大學一年級——思潔心頭一熱,迅速把書本塞進枕頭底下,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抽出時間好好念這兩本書,浩然是——很看得起,她——她至少也看得起自己。浩然坐在餐桌前,兩個女僕在一邊服侍著,母親沒來,他只能等一陣。母親總愛講究什麼排場、禮貌、規矩,自己的兒子也得叫僕人通知來此地等著,這不是多此一舉嗎?這餐廳布置無疑是講究和豪華的,淺淺的、能增進食慾的黃色,配著華貴的桃心木餐桌、餐櫃,櫃里陳列著整套純銀餐具,和整套當年從大陸帶來台北的景德鎮最上品的細瓷,桌上有巨型種的東京玫瑰,牆上有桃心木的名家雕刻——刻的全是聖經經句。餐廳的布置是溫馨的,浩然的感覺上,氣氛卻是冷淡的。他移動一下,又望一望默然守侯一邊的女僕。他並不是常常對女僕有好感的人,也不會隨便的去關心僕人,像現在這兩個,他甚至沒問過她們的名字。思潔是不同的,從見面的一剎那起,他就沒當她是女僕,她那樣氣質、那樣容貌、那樣教養、那樣談吐的女孩怎麼是女僕?她甚至比他許多女同學更脫俗、可愛。當然他也不是愛上了思潔,他只想單純的當她是朋友,一個可以聊天、可以溝通、可以了解的朋友,誰知道她竟拒絕了他,是她誤會了他吧?浩然又想起剛才拿書給她時,她眼圈兒一紅,立刻低下頭悄然而退的情形,她——哎!或會了解他吧?他絕對無意搞什麼富家少爺愛上俏女僕的事,這太古老了、太陳腔濫調了,他只想當她是朋友——「浩然,」丹萍來了,他竟完全不覺,想得太入神了。「你在想什麼?」「啊——媽媽,」浩然微笑一下。「我沒看到你進來,抱歉,我在想——一些功課。」「要考試?」丹萍開始喝牛奶。「不,只是一個普通問題,」他搖搖頭。「你找我來可是有事?」「昨夜——」丹萍只說了兩個字就停下來,然後吩咐一邊的女僕退下。「你們先出去,十分鐘回來。」女僕稱是,唯唯而退。「媽媽,怎麼又——喝酒呢?」浩然皺皺眉。丹萍臉上掠過一陣奇異的神色。「哲人——說了什麼嗎?」她沉聲問。「爸爸?沒有,」浩然坦然的。「他看著我扶你進卧室,就回房去睡了。」「只是這樣?」丹萍似乎不信。「我是指你父親。」「是。」浩然望著母親。「媽媽,你們又鬧彆扭嗎?」「沒有,當然沒有。」丹萍揚一揚頭,倔強的。「我們之間有什麼彆扭可鬧?」「昨夜你是去孤兒院,怎麼又會喝酒?」浩然問。「我——」丹萍皺皺眉。「你去上課吧,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你有事?媽媽。」浩然詫異又擔心。「沒有,」她搖搖頭再搖搖頭。「沒有。」「媽媽,無論如何——保重身體,」浩然真誠地說:「我們貝家就這麼幾個人。」「我——會的,放心,浩然。」推開杯子,丹萍匆匆離開,那個擺得好漂亮的蘋果一口也沒吃。浩然望著餐桌上的空杯子,突然跳起來追著出去。「媽媽,」他叫。「能告訴我你去哪裡嗎?」丹萍已越過花圃走在草地上,她明明是聽見浩然的話卻不停步也不回答,浩然只能追著出來。「媽媽,請告訴我,你到底去哪裡?」浩然益發不放心了。「如果爸爸問起——」「他不會問起,」丹萍霍然回頭,把浩然嚇了一跳。「因為我現在就是去找他。」「哦——」浩然摸摸頭,孩子氣的笑了。「原來你去找爸爸,我擔心得多餘了。」「你是不必擔心的,我是媽媽,」丹萍望著高大敦厚的兒子。「明白嗎?我是媽媽。」「雖然你是媽媽,有時候——不知道怎麼的,我覺得我該保護你,我怕你受到打擊。」「那是因為你大了,浩然。」丹萍笑起來。「只是,媽媽並不是你想像中的脆弱。」「我記得從前爸爸常說你是溫室中的花朵。」浩然笑。「他開玩笑,」丹萍掠一掠頭髮,陽光下,她的細細皺紋就明顯了,她的青春的確已消逝。「我得趕快去,孤兒院有重要的事跟他談,還要撥錢,我們晚上再聊。」「好,再見。」浩然開心地揮著手。「媽媽,你是個令我有驕傲感的好媽媽。」「我?或是因為你姓貝?」丹萍上了那輛小巧名貴的「保時捷」跑車,按開電動門絕塵而去。浩然回味著丹萍留下的那句話,他所感到驕傲的是因為母親?或是因為姓貝?不,丹萍不該這麼說,即使他不姓貝,他也會為一個有愛心,不自私的母親而驕傲,丹萍——是個好母親,除了喝酒——喝酒,這也算不得什麼大缺點的,他不記得丹萍什麼時候開始喝酒的,只要有機會,她總是喝醉,總是那麼不顧一切,這絕不是丹萍的個性和脾氣,她以前根本滴酒不沾的,現在——可是有原因嗎?原因?他聳聳肩,徑自走回屋子。若是有原因,他怕永遠也猜不出來,幾乎——是沒有什麼可能的,丹萍從沒受過什麼傷害、打擊,和父親又相敬如賓,這原因——會是因為生活太美滿?太幸福?他再搖搖頭,忍不住笑起來。生活太美滿、太幸福也能算是原因嗎?說出來怕不被人笑死,大概只有貝家的人才會有這麼荒謬的原因吧。整個上午都沒有課,回書房看書也悶,他又想起了思潔,和她聊聊天倒是開心的事,但——他不能這麼去找她,她會難堪,而這屋子裡的的確確也會有閑話。他搓搓手,這種天氣最好去郊遊,思潔——能去嗎?他只是想一想,仍舊回到書房。如果約思潔去郊遊,就和母親太幸福、美滿才愛上喝酒一樣的荒謬,他只是這麼想,他不會做的。生活這麼一成不變,單調而且苦悶,他記得昨夜思潔說過生活對窮人來說是一種壓迫、是痛苦、是無可奈何,其實——這感覺又哪分貧富呢?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沒有中心,誰的生活不無可奈何?他翻了一陣子書,沒心緒的嘆一口氣,最近怎麼總是莫名其妙的不能安定呢?他是太寂寞了,這個家也太大了,大得有時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他該——找幾個朋友、找幾個同學聚一聚、聊一聊、玩一玩——推開書本,他大步奔向車房,這就去找幾個朋友、幾個同學熱鬧一陣吧!這是最好的方法。二晚餐的時候,丹萍換了長裙,一身雪白無暇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美。照例思潔是不必跟進餐廳,丹萍走進去她就退回卧室,她已經很有把握,通常丹萍進餐廳需要十五分鐘,她不必太早在餐廳門外等候的。她預備看點書,浩然拿給她的那兩本書。剛在床邊坐下,房門匆匆響起來,探進頭來的是管家陳太太。「思潔,夫人在餐廳讓你去一趟!」陳太太說。「好,我就去。」思潔放下書本,撫平那有花邊的白色圍裙,急急忙忙走進餐廳。「夫人。」思潔恭敬地站在丹萍面前。她心中在奇怪,餐桌上只有丹萍在,浩然呢?他們父子多半不在家進餐嗎?「聽說昨夜是你替老爺放的洗澡水,是不是?」丹萍目光銳利地望著她。「是。」思潔坦然無懼,替男主人做事是天經地義。「那天我正在夫人房裡掛衣服。」「哦!你那個時候回來的。」丹萍點點頭。「他講過什麼話嗎?」「沒有。」思潔搖搖頭。哲人問她的那些話是無關緊要的,說出來反而小題大做,對不對?「他只是要我替他放水,就是這樣。」「然後他又外出過嗎?」丹萍再問。她追問得這樣緊,莫非有什麼不妥?「對不起,夫人,我不知道。」思潔訥訥的。「掛好衣服我就退出來,我沒再看見老爺。」「是——這樣的。」丹萍似乎頗為滿意。「哦,你知道浩然到哪兒去了嗎?」「少爺?」思潔心中一跳,她——她沒做錯事嗎?「我不知道,夫人。」「誰知道?」丹萍不高興地環顧一下四周。「浩然沒有留下話?或有沒有打電話回來?沒有一個人知道嗎?」四周一陣寂然,沒有人敢出聲。「陳太太呢?」丹萍皺起眉頭。「我在。」陳太太溫和得體的笑。「夫人,我看見少爺出去的,他本來在看書,突然衝出書房,騎上摩托車就離開家,我想——可能找同學去了。」「也可能出了意外。」丹萍很是敏感。「少爺是謹慎的人,不會出意外。」陳太太依然溫和有禮,她的修養很到家。「這個時候,說不定去教會了。」「教會——」丹萍的眉頭鬆開,然後點點頭。「打電話去教會問問,這孩子,不回來也該有點消息啊。」「是,我立刻打電話,夫人。」陳太太退下去。餐廳里氣氛還是不好,思潔僵在那兒不知道該不該離開,這算是丹萍發脾氣吧?可是她工作以來第一次遇到,她連大氣也不敢透。過了一會兒餐廳門開了,誰都猜想會是打完電話回來的陳太太,出乎意料之外的,進來的竟是貝哲人。驟見哲人,丹萍臉上起了一陣奇異的變化,好一陣子——當哲人坐定在他的座位時,她才平靜下來。然後,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一道道的菜送上來,哲人和丹萍也沉默地開始進餐。這是思潔第一次看見他們夫妻相聚,心中充滿了好奇,哲人一回來,似乎丹萍的氣就消了,甚至不再追問去打電話而沒返回的陳太太。沉默一直持續到吃完水果,先說話的是貝哲人,他看一看丹萍,很輕描淡寫地問:「聽說你找我,是嗎?」「那是早晨的事。」丹萍說:「不過事情已經辦好了。」「周秘書告訴我,你撥了一點錢。」哲人又說:「這種事何必你親自跑一趟?打個電話就行了。」「我也只是——出去走走,透透氣。」丹萍微微一笑。「我快變成廢物了,是不是?」「不一定要手腳勞動才算工作。」哲人笑。「你幫助那麼多老人、孤兒,這些工作另外又有誰能做?」「我也只不過替你做。」丹萍滿意地笑了。「怕我以後會下地獄?」哲人開玩笑。「早上——你開會?」丹萍很快地轉開話題。「去加工區看了一看。」哲人不置可否。「無論如何,總該自己去巡一巡。」「不放心你的手下。」她的確太敏感。「那倒不是,我想了解情況。」他笑。「我的手下都忠心得很,我永不擔心這點。」「哲人,我想去旅行一次。」丹萍忽然說。「旅行!一個人?」哲人意外的。「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她笑。柔和的燈光下,她非常漂亮。「你能抽空一起去嗎?」「去哪兒?多久?」他不答反問。「我想去美國走走。」她慢慢說:「念完書離開美國到現在整整二十年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一些往日的點滴。」「怎麼突然懷舊了?」哲人打趣。「怎麼樣?有沒有空?」丹萍熱切的。「美國太遠,我不喜歡長途飛行。」他搖搖頭。「再說去十天半月還可以,久了我不行。」「十天半月能玩到什麼?」她不滿意的。「那麼,讓浩然陪你去,反正他快放暑假了。」哲人說:「你們想玩三個月都行。」「你一定不去?」丹萍問。「我是很想去,但——台北誰管?」他說。丹萍好一陣子沒出聲,眼中光芒深淺不定,她在想什麼呢?她是個很用心思的人呢。「可以不管的,尤其是那些生意。」丹萍語氣平和,但聽出聲音的煩惡。「它佔去了你半輩子時間,你認為很值得?」「那是父親傳下來的,而且男人不該以事業為重?」哲人不在意的笑。「貝家不能在我手中衰敗下去。」「你以後呢?」丹萍目不轉睛地盯著出色的丈夫。「浩然對生意全無興趣,你不能逼他去管這家傳事業。」「我不會逼他。」哲人完全不擔心。「他姓貝,他自己會逼自己。」丹萍皺眉,然後輕輕嘆口氣。「這個光彩的、富貴的姓氏帶給子孫只是壓力和負擔,而且是無可抗拒的。」「但是,姓貝的不是也享受了別人享受不到的富貴榮華嗎?」哲人開玩笑。丹萍看一眼牆上的聖經句,笑了。「富貴榮華和美麗一樣轉眼皆成空?」她說。「哦!當年上海第一美人竟也在感嘆美麗轉眼成空了?」哲人大笑起來。「丹萍,說實話,我眼中的你和當年在復旦大學校園初見你時沒什麼分別,多的只是一股經過了沉澱之後的成熟美。」「誰相信呢?浩然都這麼大了。」丹萍似乎好高興。哲人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問問你當年的同學、朋友,他們誰不說你的美麗是奇蹟?」哲人似有意讓太太開心。「越說越離譜了。」丹萍愉快的。她是美麗的,這一點無可置疑,尤其哲人這些年來從不拈花惹草,從沒有緋聞傳出也給她很大的信心,她是比許多年輕人都漂亮吧!「年齡擺在這兒,說什麼也是假啦。」「讓別人去注意你的年齡吧,在我眼中你是永恆的李丹萍。」哲人含笑地望著太太。「哦,今夜你不出去嗎?」「其實我——很少在夜晚外出。」丹萍臉上笑容消失。「我明白!」哲人安慰的點點頭。「我贊成你多出去活動活動,只是——別再喝酒。」丹萍臉上的顏色一下子變了,她咬著唇半晌,突然離座而起,大步走出餐廳。哲人臉上神色也變了,變得很不好看,餐廳里的其他人都嚇得不敢出聲,夫人發脾氣了,是不?老爺看來也很不高興,就為了喝酒?哲人依舊坐了一會,然後抬起頭,然後就看見了思潔,他明顯地呆怔一下,哦!那個清新可喜新來的女孩子也在呢!「哦,你。」他指指思潔,他記不起她的名字了。「你跟我上樓服侍夫人。」「是,老爺。」思潔心中七上八下,今夜的一切似乎都特別,特別得令人不安。哲人匆匆走出餐廳,思潔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上了樓,到了丹萍卧室,這才發現丹萍不在,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她到哪兒去了?正在猜疑之際,車房裡傳出一陣引擎聲,丹萍和她的「保時捷」已衝出去。哲人眉心緊蹙,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任性!」思潔尷尬地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哲人吩咐她上來,丹萍卻不在,而他似乎忘了她在似的,她緊張得簡直大氣不敢透。「哦,昨天你說過名字,我忘了。」哲人並沒有真正忘了她,面對她時神色好多了。「我大概真是老了。」「我叫思潔,秦思潔,老爺。」思潔誠恐的。這只是像少爺的老爺怎能說老呢?完全拉不上關係。「思潔。」他點點頭,又黑又亮的眼光停在她臉上。「你很怕我,是不是?不必這樣,我不是兇惡的人,真的。」思潔窘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哲人在開玩笑嗎?「剛才我也沒向丹萍發脾氣,你看見的。」他像在解釋。「我只叫她別再喝酒了,她的脾氣就是這樣,二十幾年都改不了,任何人不能說她一句,她真任性,她知道我心中是為她好的。」思潔很想點頭,剛才的情形是丹萍不對,哲人心平氣和的說,她就發怒的衝出去,這分明太過分——思潔不敢點頭,對方是男主人啊!「她那樣衝出去才更叫人擔心。」哲人嘆一口氣。「丹萍什麼都好,就是任性慣了,我真擔心她有一天會吃自己脾氣的虧。」思潔悄悄吸一口氣,她是不能發表意見的,她這麼警告自己,她只是丹萍身邊的女僕,沒資格說話。「哦!思潔,夫人對你好嗎?」他忽然問。「好,非常好。」思潔一個勁點頭。「真的很好。」「她對人是好,我只怕她偶爾任性的發脾氣。」哲人溫和的望著思潔。「你別跟她計較,明白不?」「我明白,老爺。」思潔感激的。「老爺?我寧願你叫我貝先生。」他笑了。「一聲老爺叫得我有七老八十的感覺。」「是,貝先生。」思潔的臉突然紅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老爺和貝先生之間沒什麼不同啊!哲人又看思潔幾眼,那黑眸益加發亮了。「告訴我,你可真習慣此地的工作?」他問。「習慣,真的習慣。」思潔失措的,為什麼要問呢?若不習慣會怎樣?開除她?「習慣就——罷了。」他也透一口氣。「否則我可以讓你到我公司去做,你會打字的,是不是?」「是,每分鐘大約能打四十多個字。」她心中怦怦的跳,不做女僕去做職員?那是她夢寐以求的,但——未必比做女僕舒服。「以前常練習,現在恐怕生疏了。」「你想去嗎?」他望住她。小女孩一副躍躍欲試狀,又有點患得患失,他看得出來,這方面他是世故的,有經驗的。「我——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氣,這一刻,這決定對她太重要,她要慎重。「我想去——一個打字員總比女僕,對我來說,能令心中平衡多了,我——不敢否認來這兒做『女僕』,我曾有委屈的感覺。但是——我不知道能否勝任打字的工作,能否在新環境中和現在一樣愉快。」哲人微笑點頭,他很高興她這麼回答,這個叫思潔的女孩子相當純,也很坦白、真誠,他喜歡這樣的人。「不必急,你可以慢慢想,慢慢考慮。」他說:「你喜歡留在這裡就留著,否則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謝謝老——貝先生。」她漲紅了臉。「老貝先生貝哲人。」他搖搖頭笑。「小貝先生貝浩然,看來我不認老也不行了。」「對不起,我無意的。」思潔慌亂了。「我不怪你。」哲人走過去,拍拍她細緻的手,這個女孩無論怎麼看也不像女僕,還靈秀、精緻得很呢!「我說過,你不必怕我。」被哲人拍著的手一顫,她那份慌亂就再也穩不住了,也許不只是慌亂,還有更多的——喜悅,是喜悅,一種被人看重的喜悅。「請問——貝先生,還有事吩咐我做嗎?」她垂著頭。「哦——沒有了,」哲人也看見了她的慌亂,她的輕顫,還有她一抬眼之際的喜悅,他心中也有了一分難言的情緒,很——令人舒坦的。「你下去吃飯或休息吧,夫人回來或許會再叫你的。」「晚安,貝先生。」思潔頭也不敢抬的退出去了。剛才貝哲人並沒有對她說什麼,只不過一些普通問話加一些關懷,她為什麼要慌亂?為什麼要喜悅呢?為什麼要逃?她真莫名其妙得緊,這可是叫——小家子氣?樓梯上她幾乎撞著人,定一定神,看清楚了,嚇得心裡怦怦跳,丹萍,她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夫人——」她望著丹萍訥訥不能成言。丹萍只留下一瞥,一聲不響的上樓了。那一瞥——沒看出思潔臉上有什麼不妥吧?天!思潔,你可是有些不妥了?怎麼做賊心虛起來?思潔。星期天,安息日,讀貝家來說該是「家庭日」。哲人不用去公司,浩然不必上學,丹萍也一早打扮好,一家三人同去士林禮拜堂做禮拜,風雨無阻的。哲人和浩然父子平日難得聚頭,各人忙各人的,所以對做禮拜就特別重視了。浩然已經預備好一切在樓下客廳看聖經等著,每當捧著聖經,他就益發虔誠、嚴肅了,他看得十分專註、認真,直到他聽到一些奇怪的對話。「思潔也常常服侍你?」丹萍問得輕描淡寫,卻又落了痕迹。「她的確很討人歡喜。」「什麼?!」哲人非常意外。「誰?思潔——哦!思潔。」「你吩咐她做些事,是吧。」丹萍再問。「她做得還能合你意嗎?」「很好,很不錯。」哲人一邊下樓梯。「為什麼?你為什麼問起?」「為什麼,她很上進。」丹萍笑。「有空的時候她總在看書,很乖。」「你想要我怎麼做?幫她?」哲人問。「怎麼幫?」丹萍推開客廳的門。「你公司多了一個能幹的女職員,我身邊少一個伶俐的小女僕。」浩然立刻從沙發上站起來,他心中雖然懷疑丹萍的話里有因,卻也只能裝作沒聽見。「爸爸,媽媽,早。」他微笑著。哲人本想說什麼,一見浩然,就立刻打住,只微微皺眉地看丹萍一眼,丹萍的笑容卻是若無其事。「走吧!」哲人說:「早些走不怕交通阻塞。」丹萍挽著哲人,雍容端莊地走出房門,那輛比普通汽車都長的黑色賓士六00已等在那兒,穿制服的司機阿袁已恭恭敬敬地打開車門。管家陳太太也站在石階上含笑恭送,一如往常。汽車駛出大鐵門,門房僕人都退回來,陳太太才輕輕透一口氣,回到屋子裡,她歪著頭考慮一下,筆直朝思潔卧室走去。「思潔,你在裡面嗎?」陳太太輕輕敲門。「陳太太。」思潔打開門,手上拿著本英文書。「你找我有事?」「可以進來跟你談談嗎?」陳太太笑得慈祥。思潔有些變色,可是她做錯了事?她讓陳太太坐下,自己卻站在一邊。「陳太太,是不是我——」她擔心的。「不,不,你很好。」陳太太拍拍她的手,小小的思潔的確是個好女孩。「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別擔心。」思潔立刻放下心中大石,單純又稚氣地笑了。「我以為做錯了事,嚇死我。」她拍拍心口,坐在床沿。陳太太不置可否的注視她一陣,這個女孩不論氣質、談吐、模樣都絕對不像個女僕,難怪哲人、丹萍、浩然都對她另眼相看了。可是——這另眼相看是福?是禍?還真令人猜不透呢!「傻孩子,做錯事改過就行了,怎麼嚇死人?」陳太太說:「你真孩子氣。」「不,是我重視這份工作。」思潔正色說:「我來這兒之後,媽媽和弟弟——都好多了,我是指生活、身體。」「我明白你的感覺。」陳太太點點頭。她那欲言又止的情形,思潔看得出,她是有話要說的。「陳太太,如果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好了。」思潔抓住陳太太的手。「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心裡一直當你是我自己的長輩,我做錯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好,不過你並沒有做錯事。」陳太太猶豫一下。「只是貝家人口雖少,情形卻非常複雜,我只怕你無意中——得罪了人。」「我——我——」思潔張大了嘴,她得罪了人嗎?誰?她駭得連話也說不出。「我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你又小又單純。」陳太太搖搖頭,輕嘆一聲。「所以我才提醒你一下,你明白我是好意。」「我明白。」思潔垂下頭立刻又拾起來。「陳太太,我可是得罪了少爺?我——我記得規矩的,他讓我別叫他少爺,怎麼行呢?他是少爺嘛!是不是他生氣了?是不是他要你開除我?」「不,怎麼會是少爺呢?」陳太太笑了。「浩然少爺和你一樣單純、善良,就算得罪了他也沒關係,我只是怕——思潔,老爺常常吩咐你做事?常常讓你服侍他?」「老爺?貝先生?」思潔睜大眼睛。「沒有啊!只有一次,我在替夫人掛衣服,他正好回房,他順口叫我替他放洗澡水,就是這麼一次。」「這——就奇怪了。」陳太太又搖頭,她聽見丹萍的話,丹萍分明不滿思潔服侍哲人。「什麼奇怪?陳太太。」思潔小心地問。「哦——沒有就算了。」陳太太怔一怔神。「也許是我敏感、多心,原也沒什麼事。」思潔皺起眉頭,她突然記起前幾天丹萍在飯桌上為哲人一句話而生氣,開了車子衝出去卻又迅速折回的情形,丹萍在樓梯上碰到正要下樓的她,可是丹萍誤會她是在樓上服侍哲人的?丹萍怎麼小心眼兒得對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僕也懷疑?「陳太太,是不是夫人說我什麼?」她正色問。「不是,你別多心。」陳太太鄭重的。「夫人是什麼身份?她怎麼會不分青紅皂白的胡說亂說人?只是——思潔,你記住一件事,貝家夫婦之間的情形是很複雜的,你是專門服侍夫人的人,你不必理會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只做好你分內工作就行了。」「我——明白。」思潔吸一口氣。她覺得很委屈,她只是個女僕,她是專門服侍女主人的,然而男主人吩咐她,她能不理會?她能拒絕為他做事?「明白就好。」陳太太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難,我知道你委屈,你是聰明的,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也會知道該怎麼做。」「是的。謝謝你的關心,陳太太。」思潔說。陳太太仍然坐在那兒,又輕輕嘆口氣。「一個光榮、富貴的姓氏,會帶給人那麼大的精神壓力?」她自語著。「是不是——老爺和夫人不和?」思潔忍不住問。「你看呢?」陳太太不答反問。「我不知道,外表上他們很好。」思潔思索著。「有時候又覺得有些不對,以一對夫婦來說,他們似乎太客氣了,我父母雖然分開,但以前——他們感情很好時也常常吵架、爭執,我以為夫婦是這樣的。」「你說得對。」陳太太點點頭。「我雖知道老爺和夫人之間感情很好,老爺很愛夫人,夫人也很愛老爺,但總有一層說不出的隔膜在他們之間,所以他們才互相客氣,客氣得非常特別。」「你知道原因嗎?」思潔小聲問。「誰知道呢?」陳太太站起來。「思潔,只要你不牽涉在內,我就放心了,你是好孩子,你也會有前途,我希望你把穩自己,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快樂。」「謝謝你,陳太太。」思潔眼圈兒紅了。「我會小心,我知道該怎麼做。」「看書吧。」陳太太看一眼始終在她手中的英文書本。「多念點書是好事,何況你這麼年輕。」陳太太走了,思潔輕輕關上房門。口裡雖說知道該怎麼做,心中的為難揮之不去,她是女主人的專門女僕,她真能拒絕男主人的差遣?這一刻她才突然意識到,她這份「女僕」的工作也並沒有想像中的樂觀和單純,她也必須應付複雜的環境。再也沒有看書的心情,她托著腮獃獃地坐在書桌前,或者——她可以向哲人提出,把她調到公司去工作?哲人答應隨時可以的,她——哎,不行,不行,調到公司又如何?丹萍仍是公司的女主人,環境仍然複雜、微妙,除非她離開貝家,否則她似乎已經牽扯進去了。離開貝家,不——怎麼可能呢?母親的病、弟弟的生活費和學費,她到哪兒再去找一份工作?她是無可奈何、無可選擇的必須留在這兒。以後,她只能小心翼翼,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工作,去面對一切。想著,想著,鼻子一酸,眼淚成串的落下來。十九歲的女孩子,不能要求她更堅強,她本該是校園中受男孩子包圍的快樂女孩,她本該在家中享受父母的寵愛,現在卻——她已經做得不錯了,真的。若不是父親的突然離開他們,她怎會來這兒呢?但是父親——為什麼會突然離開?他又到哪兒去了呢?有一天他會再回到雖不富足卻溫暖的家中,有一天一家人會再團聚嗎?思潔實在是不能明白,父母為什麼會走?那麼突然,那麼莫名其妙,那麼毫無理由的。父親和母親感情很好,不是嗎?父親也很愛他們姊弟倆,對於自己那份工作,他也戰戰兢兢,他是個正派而老實的人,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非要他離開家庭、離開妻子、兒女不可?這真是思潔最大的煩惱。浩然說她應該先去把父親找回來,她何嘗不想?不希望?只是——台北那麼大,台灣那麼大,他可能在台灣的任何一角,憑她一個小女孩,又沒有經驗,到哪兒去找?她輕輕嘆一口氣,房門響了!「哎——陳太太。」對著去而復返的女管家,思潔不自然地抹乾眼淚,展開笑容。「夫人回來了嗎?」「不,夫人不會那麼早回來。」好心腸的陳太太已經看見那淚水。「思潔,你哭了,可是不高興我剛才的話?」「不,不,不,你千萬別誤會。」思潔又急又窘。「我——只是想起我父親,真的。」「是嗎?」陳太太凝望她一陣,搖搖頭。「別為這件事擔心,我相信他終會回家的。」「我不知道,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走。」思潔說:「一切都好好的,他突然就離開,連一句話也沒留下。」「你母親的病好些了嗎?」陳太太問。「好多了,謝謝你。」思潔淺淺笑了。「她的病根本全為了爸爸,又急又擔心又傷心的才病了,你知道——媽媽和爸爸感情很好。」「我明白。」陳太太拍拍她。「思潔,想不想回家?「我可以給你兩小時假。」「回家——」她眼中喜悅的光芒一閃,立刻又黯淡下來。「不用了,上星期我才回去過,我怕夫人回來得早。」「隨你。」陳太太頗了解她。「想回去就回去,不要胡思亂想,對你自己沒有好處。」「是。」她低下頭。陳太太再拍拍她,徑自去了。這屋子裡的確都是好人,她能遇到這麼一家好主人實在太幸運了,只是——回家又如何?母親的身體雖好多了,仍是那副愁愁怨怨的眸子,仍是那副欲哭無淚的神情,看得她心裡更難過,她還能避開一邊,一星期或半個月才見母親一次,可憐的弟弟思維,每天面對那愁怨、那無奈,他能忍耐嗎?他能好好念書,好好預備考大學嗎?一想到這些,思潔簡直坐立不安了,怎麼辦呢?對她的家她已盡了全力,再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有什麼方法能使母親開朗、快樂呢?有嗎?或者——母親身體好了以後也可試試工作?啊!工作,工作的忙碌不是可以忘了許多事嗎?拉開房門,她大步走向陳太太卧室,這個意念一來,她再也按捺不住。「陳太太。」她才敲門,門就開了。「我——有點事想請你幫忙。」「說吧!我能做到的絕沒問題。」陳太太說。「我想——媽媽身體好了之後如果有份工作,她會更有寄託些。」思潔困難地說:「我希望——如果——」「你母親能做什麼?」陳太太打斷她的話。「我不知道,她——哎!我想我太多事了。」思潔紅著臉兒,清純地笑了,誰能拒絕這樣一張笑臉呢?「媽媽不怎麼會做事,燒菜也不能和這兒的大師傅比,我——我——」「這樣吧,思潔。」陳太太想一想,說:「等她身體好了之後,如果她願意,我安排她做一些清潔工作,做抹灰,整理屋子什麼的,不怎麼費力,而且每晚可以回家照料弟弟,好嗎?」「陳太太——」思潔大喜。「別說多謝。」陳太太和悅的。「我只是幫一個乖女孩一點小忙。」乖女孩?她真是大家眼中的乖女孩嗎?一連串的陰雨日子過去了,陽光終於展現了笑臉。丹萍對思潔一如往常,並沒有任性和小心眼兒的態度,使一邊擔了好一陣子心事的浩然也鬆了一口氣,丹萍只是開玩笑的那麼說說,是嗎?她怎會跟一個小女僕一般見識呢?陰雨也使她足不出戶,過了絕對正常的一段日子,早睡早起,沒有醉酒。哲人卻是忙碌的,當然啦,那麼龐大的事業,他若不放進全部精神,這份祖傳下來的事業怕就會慢慢失去它光輝的顏色了。哲人不願做貝家的罪人,他只能勉強自己,壓迫自己,他必須保持貝家的聲譽。浩然也忙,是應付學校的期終考試,他很用功,把自己關在書房看書,又忙碌地上學、放學,這個純良的男孩子似乎沒有什麼娛樂,也沒有什麼好朋友,很孤獨、很寂寞似的,因為他姓貝嗎?也許是陽光吧,貝家巨廈中的氣氛與平日不同,哲人、浩然不約而同的提早回來,餐桌上,丹萍的笑容就益發平和,恬適了。在柔和的燈光下,丹萍眼角、額頭的皺紋不再那麼明顯,她那成熟的美仍是耀眼的,尤其在她刻意化妝和裝飾之下,她的確是哲人口中「永恆的李丹萍。」「丹萍,你不是說過旅行的嗎?」哲人忽然提起。「怎麼?你抽出時間了嗎?」丹萍喜悅地說。「我是這麼安排。」哲人不說「不」字,他十分了解丹萍,那「不」字會完全掃了她的興。「我們一家三人一起去,我陪你們玩十天,然後我先回來,浩然繼續陪你,直到你想回來為止。」「我也去?」浩然抬起頭。「願意嗎?」哲人溫文地笑。他比浩然光亮、出色多了,雖然他是父親。「除了美國,你們還能到歐洲轉一轉,如果有興趣的話。」「你只能去十天?」丹萍並不滿意。「最多兩星期。」哲人歉然的。「你明白我的情形,是不是?丹萍。」「好——吧。」丹萍深深吸一口氣。「我們在紐約長島的那幢別墅空置二十幾年,現在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放心,保養得很好。」哲人凝望著漂亮的太太,也許是提起往事,他眼看來柔情似水。「那是我們結婚度蜜月的地方,不是嗎?」「比我的年齡還大。」浩然稚氣地笑。「我該去拜望這位貝家的老大哥。」「說什麼貝家的老大哥。」丹萍看兒子一眼。「去紐約之前總得去洛杉磯住一星期,丹薇阿姨和表弟、表妹你不想見一見嗎?」「我沒有意見。」浩然舉起手。「暑假裡能有一項旅行我已經滿足,每天待在家裡實在太悶了。」「你可以多交結些朋友。」哲人說:「浩然,我發覺你比其他的年輕人孤獨。」「也許吧。」浩然微笑。「我不願勉強自己跟合不來的人來往,只是這樣。」「合不來?或是——你有優越感?」哲人皺皺眉。「絕對沒有。」浩然立刻說:「我不以為自己比任何人了不起,我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一個光榮、富貴的姓氏雖值得我驕傲,也更令我警惕,我必須比別人更謙卑、更真誠、更和藹,才不會令我的姓氏蒙羞。我絕沒有優越感,姓貝的光榮並不是我爭取來的,我不敢自以為了不起。」「好,好,很好。」哲人一連串的點頭。「我很高興你這麼說,看來我是不該為你擔心的。」「我二十一歲,爸爸。」浩然笑。哲人再點點頭,轉向丹萍。「就這麼決定了,好嗎?」他溫柔地問。「同意了,我明天就叫人去辦手續,不管去不去歐洲,也另辦幾個國家,免得你們在美國辦麻煩。」「好吧!」丹萍想一想,終於點頭。「但是兩星期你要完全陪我們,不許談生意、公事。」「依你,依你。」哲人微笑。「那麼,我豈不變成個大燈泡了?」浩然打趣。「歡迎你這最亮的燈泡。」哲人望著這惟一的兒子,心中充滿了溫柔、慈愛。「你是令我們驕傲的好兒子。」浩然心頭一熱,笑容就更開朗了。「我也不會怎麼打擾你們的。」他說:「我會趁這次旅行順便辦好那邊的學校,免得以後寫信申請麻煩了。」「你有心目中的學校了嗎?」哲人問。「是。」浩然神色嚴肅些,認真些。「我想過了,我要念哈佛——經濟系。」「經濟?」哲人和丹萍互相看一眼。「你放棄心理學?」「我沒有選擇。」浩然正色說:「我是貝家惟一的孩子,我必須負起責任。」哲人臉上掠過一抹別人難以明白的神情,又看丹萍一眼——前些時候他還對她說:「浩然姓貝,他自己會壓迫自己。」果然,他沒有說錯,浩然已作了決定,不論自己喜歡與否,這將是無可改變的路,也是無可抗拒的事實。「你心中可有委屈?」哲人問。「沒有。」浩然揚一揚頭。「我姓貝,我怎麼委屈。」「你明白就好了。」哲人長長地透一口氣。「人活在世界上原是不可隨心所欲的。」「我明白。」浩然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說,是——思潔說過的一句話。「生活對我們是種壓力,是無可奈何,是痛苦的。」「你覺得生活是無可奈何?你覺得痛苦?」丹萍忍不住說。浩然的臉一下子紅起來,好在思潔不在,否則他真會無地自容了,他怎麼想也不想的脫口而出了呢?「也許我是無病呻吟。」浩然坦率的。「我原不該說這樣的話,我已比別人擁有更多的幸福。」丹萍點點頭,哲人也點點頭,然而他們的想法並不一樣。丹萍點頭是釋然,哲人點頭卻是了解,他真的了解浩然的感覺,真的!當年——他不是也曾面臨這一切嗎?「如果你有個哥哥或弟弟,情形會不同一些。」哲人說。丹萍卻皺起眉頭,她永遠是那麼敏感。「也不盡然。」浩然不同意。「哥哥或弟弟,他們的感覺豈不和我相同?」「是吧。」哲人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心不在焉。「是吧。」「你想要一個孩子?哲人。」丹萍笑得好特別。「在這個年紀?」「哦——不,當然不。」哲人怔一怔神。「你又想到哪兒去了呢?丹萍。」「事實上,多一個孩子我並不反對。」丹萍說,神色卻古怪得沒有人能明白。「這是我的真心話。」「丹萍——」哲人頗為不悅。丹萍看哲人一眼,終於不再說下去,卻令一邊的浩然心中浮起疑問,一個孩子,父親的表情卻那麼特別,那麼怪,有原因嗎?他們一直沒有再說話,直到吃完水果。「想不想開車出去兜兜風?」哲人興緻好得出奇。丹萍懷疑地凝視出色的丈夫一陣,終於搖頭。「我們上樓去休息吧。」她說:「兜風還怕沒有時間?到美國後你要陪我兩星期。」哲人一笑,伴著丹萍走出餐廳。餐廳門邊站著守候在那兒的思潔,若看不見她,哲人不會記得這個清秀脫俗的小女孩。看見她,心中卻浮上一陣欣賞的喜悅,的確是個乖巧的小女孩呢。「老爺、夫人!」思潔半垂著頭。他們夫婦微微點頭,思潔就靜悄悄地跟在丹萍後面幾步的地方,她不會忘記她的工作,晚餐後她要伺候夫人,直到丹萍上床。「哦,你想不想帶思潔去旅行?」哲人忽然說:「我怕在美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服侍你。」丹萍停下腳步,疑惑地審視哲人。「不,不必了。」她的聲音很生硬似的。「丹薇家一定會有人服侍我,我去紐約時向她借一個就行了,帶思潔去太麻煩。」「隨你。」哲人不再多說。「只要你高興、滿意就行了。」思潔在背後聽見他們的對話,心中有一抹莫名其妙的失望,她失望什麼?難道她還真想跟去美國?她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吧?貝家再有錢,她也只不過是個女僕,她要記住自己身份才行。上了樓,站在卧室門,丹萍又停下腳步。「你——可有事要吩咐思潔做的?」丹萍問得奇怪。「我?沒有。」哲人搖搖頭。「張媽會替我預備好一切。」「那麼——」丹萍轉回頭,微笑著對思潔說:「你下樓去,現在沒有事,一個半鐘頭後上來替我放洗澡水。」「是,夫人。」思潔迅速地看丹萍一眼,眼角瞄向哲人,立刻又垂下頭。「我一個半小時後再上來。」她再也不敢停留的大步走下樓,站在樓下走廊處,整張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自從上次陳太太對她說了一番話之後,她總覺得丹萍對她的態度很奇怪,尤其是當哲人在場的時候,丹萍——該不會懷疑她吧?丹萍和哲人在樓上的起居室里坐著,開了音樂,他們卻沒有認真的聽。窗外一片悶熱,窗里的中央系統冷氣卻清涼如水。「你從哪兒找來這麼一個小女孩服侍你的?」哲人問。「陳太太一個朋友介紹的。」丹萍淡淡地說:「人很清秀,也很乖巧,雖然年紀小一點,我看她家裡情況不好,很可憐,就用了她。」「哦!她家裡情況不好?很可憐?」哲人意外的。「聽說她父親離棄了她們,她要養生病的母親和一個念高三的弟弟。」丹萍說:「人倒很乖的。」「你一直沒提起。」哲人說。「怎麼?我們大慈善家貝哲人又想怎麼幫忙?」丹萍半開玩笑半揶揄。「如果幫得了忙,幫了她又怎麼樣呢?」哲人輕輕抓住丹萍的手。「你不是支持了那麼多老人院和孤兒院嗎?」「她不是老人也不是孤兒。」丹萍是任性的。「傻丹萍,我只是想幫她找回父親而已。」哲人笑了。「你不喜歡我做這件事?」「當然不是。」丹萍也笑了,原來只是幫忙找思潔父親,看來她是多心了。「我這麼小心眼兒嗎?」「你只是任性。」他吻她的掌心。她甜甜的一笑,這笑容像二十歲的年輕女孩子。「父母生成我這樣,我也任性了這麼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瞪他一眼。「是,我知道。」他笑。「無論如何——你是我眼中永恆的李丹萍。」「好啊!你是諷刺我。」她小聲嚷起來。「丹萍,這次去美國旅行,可以算是二度蜜月吧?」他不落痕迹的轉了話題。「帶上二十歲的兒子一起去二度蜜月?」她眼眸中也漾起柔情。「浩然這麼大了,該讓他見識一下世界。」哲人說:「他的心比我們都純良忠厚,不歷練一下,我怕他以後會吃虧。」「那倒不會。」丹萍很有把握。「他雖純良忠厚,但是出奇地固執,只要他認為對的,很難讓他改變宗旨,我想這一點會保護他,而且——我們的信仰,我們的上帝也會指引他的路。」「哦!我倒不知道浩然很固執。」哲人說。「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丹萍抽回手掌,眼中柔情消失了,變得有點幽怨。「你的精神都在事業上,因為你姓貝,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是姓貝的太太、兒子就被忽略了。」「這只是一種形式。」哲人笑。「其實你們母子倆都在我心中,我總是記掛著你們的,尤其是你,丹萍,你是我最好的伴侶。」丹萍不置可否的笑一笑,似乎頗不以為然。「這麼多年,你真的沒有另外的女人?」她問得突然。「你——什麼意思?」哲人變了臉。「不要侮辱我和我的信仰,我若不忠就將被烈火燒死或血肉枯乾而死,我怎能做那些下賤的事?」「這樣——豈不是好多女人會傷心失望。」丹萍大笑。「丹萍——」他不知生氣好或是笑才好。「在我眼中,你又豈不是永恆的貝哲人呢?」她的神態一變,正色說。然而人——又豈能永恆?三暑假剛開始的時候,貝家夫婦和兒子都在為去美國而預備一切,他們各人忙著自己的事,服侍他們的僕人們卻反而輕鬆了。思潔最開心,並不因為清閑——她本來就不怎麼忙碌。而是因為母親的病已完全好了,醫生說只要休息一個短時期,她就可以工作了。陳太太曾答應讓母親來做一些輕鬆的打掃工作,能和母親時時見面,怎能不開心呢?何況她才十九歲。貝哲人夫婦赴美的前一天中午,哲人突然回到家中,通常中午他是不回來的,他的出現令大家都意外,尤其他坐在書房讓陳太太找思潔進去,所有的人都以為思潔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思潔忐忑不安地走向書房,哲人為什麼要找她?好在丹萍不在,否則又是一些誤會。「老——哎!貝先生。」思潔記得哲人不喜歡被稱呼作老爺,立刻改口。哲人那又黑又亮的眸子停在她臉上一陣。「思潔,你父親可是叫秦克剛?」他說。神色是嚴肅、認真的。「可是四十八歲?浙江人?」「是,貝先生,」思潔心中一陣狂跳,怎麼突然問起父親呢?「為什麼問他?」「我已經找到了他,」哲人正色說:「你可願跟我一起去看看他?」「你找到了我爸爸?他在哪裡?」一陣狂喜,小思潔忘形地叫起來。「我去看他,我跟你去看他。」「好。」哲人點點頭,並沒有立刻動身。「去看你父親之前,你必須有些心理準備,他的情況——不怎麼好。」「我明白。」思潔一連串點頭。「我明白。」「走吧!」哲人揮一揮手。「阿袁在車上等我們。」哲人走在前面,思潔跟在背後,她心中雖然又驚喜又擔憂,然而面對的是貝哲人,她連大氣也不敢喘。站在門前台階上,袁司機把又長又氣派的賓士六00緩緩駛來,思潔很識趣的替哲人打開後門,自己卻坐前面袁司機的旁邊。哲人皺皺眉,他倒不重視這些禮節,想讓思潔也坐後面來,想一想,終於忍住。她要坐前面就由她吧!「去榮總。」哲人吩咐。思潔一震,榮總?醫院?汽車已緩緩駛出貝家巨廈。莫非父親生病了?一路上思潔都半垂著頭,心中焦急卻不敢問,她一直提醒自己忍耐,反正就快見到父親了,不是嗎?車行迅速,很快的,聞名已久的榮總已在眼前,他們停車在一幢大樓下,一個貝家公司的職員已恭候在那兒,等他們下車後,立刻就帶他們入內,完全不需要等待或是找尋病房什麼的。思潔鼻子里全是令人緊張的藥水味,更有穿梭的護士、醫生也會令人不安,父親病了?什麼病呢?很危險嗎?哲人要她有心理準備,莫非父親會——死?不,不,不是這樣的,父親離家時身體很健康,完全沒有病樣,父親——在走進一間三等病房時,思潔的臉色已變得蒼白,全身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哲人看見了,這高貴、善良又有同情心的男主人立刻握住了她的手,絕不嫌棄她是小女僕。「別怕、別擔心,」他低聲溫柔地安慰她。「要有信心,愛我們的神會幫助你。」驚喜、意外和絲絲羞澀,陣陣說不出的甜意在心胸中擴大,思潔小小的手在哲人溫暖、寬厚有力的掌握中,漸漸地安靜下來。她是充滿了虔誠的感激望他一眼,他正親切地對她微笑,一剎那間,思潔滿臉通紅,忘了自己是在醫院中探望情況不明的父親。貝家的職員把他們帶到一個病床前,對哲人恭身行禮,默默退開。哲人對思潔點點頭,又朝床上指一指,輕輕放開她的手——父親已在眼前,她心中卻空蕩蕩的,若有所失、若有所憾。她勉強振作,她警告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有這種近乎可恥的非分之想,哲人是高高在上的男主人,自己只是個小女僕,她接受的只該是同情和關懷。只是這樣,同情和關懷。她把視線移到床上,看見一個頭髮、鬍鬚凌亂的憔悴男人睡在那兒。有一陣子不能置信的呆怔,是——父親?那男人睡著了,雖然穿著醫院的白色病人衣服,卻顯得很臟、很潦倒,他真是父親?淚眼中,思潔根本看不清楚,認不出來,記憶中父親該是整潔、斯文、漂亮的,思潔就繼承了父親的漂亮,怎麼她竟認不出他?哲人溫暖的手輕輕落在她肩上,拍著、拍著,無言的安慰又使她平靜下來,她吸吸鼻子,輕聲嘗試著叫喚:「爸爸,爸爸,」停一停又叫:「我來了,思潔。」病床上骯髒、憔悴的男人被驚醒了,他睜開意外又不信的眼睛——是父親,思潔認出他了。「思潔?你——怎麼來了?」他一下子坐起來。「爸爸——」思潔再也控制不住那萬馬奔騰的感情,她撲在父親懷裡,失聲痛苦。「爸爸——」「孩子,思潔——」父親眼中也有淚,但他堅強的忍住了,他是克剛,他永遠堅強。「別哭,哭什麼呢?爸爸只是有些不舒服,就快出院,為什麼要哭成這樣?」思潔的哭聲已引來旁邊好多病人的視線,哲人立刻走過來,拍拍思潔,低聲說:「思潔,你的哭聲打擾了其他病人,」他說:「令尊不是很好嗎?你不是找到他了嗎?該高興才是。」思潔果然立刻止住哭聲,不安地抹著眼淚。「這位先生是誰?」克剛對哲人點點頭。「是你帶思潔來的嗎?」「他是——」思潔不知道怎麼介紹,男主人?克剛一定會心痛出色的女兒已變成小女僕,然而不說男主人該說什麼?「我是貝哲人,」哲人善體人意的,立刻介面。「思潔是我公司的職員。」「貝——哲人?」克剛睜大眼睛。眼前瀟洒、體面、光芒四射的男人就是最富有的企業家、慈善家貝哲人?年輕得令人不能置信。「他是貝先生,」思潔低下頭,又迅速抬起來。「爸爸,你怎麼會住在這兒?這些日子你去哪裡?爸爸,你知道我們都在找你嗎?媽媽為你的離開大病一場,現在才剛剛痊癒,爸爸——你跟我回去吧!」「孩子——」克剛欲言又止,任他多堅強,每思及此也不禁眼中淚光閃動。「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唉!回去告訴媽媽,別以我為念,當我——死了吧!」「爸爸——」思潔驚叫一聲。這是什麼話?活生生的人怎能當他死了?「別這麼說,無論你有什麼事,無論你做了什麼,我們沒有人會怪你,你是爸爸,永遠是,請跟我回家,求求你。」「不,思潔,」克剛掠一掠凌亂的頭髮,他是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風采。「你回去吧!我——有病,得住在這兒一段日子,最好——你別告訴你媽,關於見到我的事。」「有病也有回家休養,」思潔又流淚了。「你沒有理由扔開我們、不理我們,家是你的,有你的太太、你的兒女,你回家,我們會好好照顧你。」「這兒的照顧很好,又不要錢。」克剛只是搖搖頭,他憔悴得令人心痛。「回去吧!思潔,我——很抱歉不能供你念大學,你是個好女孩、好學生,你該繼續念書,只是——你原諒父親的無能。」「爸爸——」思潔站在那兒靜靜流淚,到底父親心中有什麼事呢?為什麼不肯回家?為什麼又充滿了自責?「我不要念大學,我工作——很好,只求你回家,爸爸——」克剛還是搖頭,在一邊聽著的哲人卻已動容,聲聲爸爸叫得他也心酸,誰無子女?浩然和思潔差不多年紀,那境遇就不可以道理計了。「思潔,別傷心了,讓我來說幾句話,」哲人憐愛地扶起思潔。「秦先生,你的情形我已和此地醫生談過,我十分清楚,住在這兒——也沒有多大幫助,回家也是一樣,為什麼不答應思潔一起回去呢?」克剛意外的凝望著哲人,這個年齡和他可能差不多的男人,看來至少比自己年輕十五歲,他為什麼要這麼幫思潔呢?慈善家?或思潔是他公司的職員?「我有——苦衷。」他輕嘆一聲。「我也能明白你的苦衷。」哲人話說得很奇怪。「你心地善良、溫柔,你感情豐富,我——真的明白,你信嗎?」克剛怔怔地望住哲人發了一陣呆,終於點頭。「我相信,」他又點頭。只是幾句話他就真信了哲人?哲人——沒說什麼特別話啊?「我相信你明白、你了解,但——如果換成你,你是否也會這麼做?」「我的感受會和你一樣,但我不逃避。」哲人正色說。「那是——因為你有不同於我的好環境。」克剛說。「或者——你願意接受我小小的、善意的安排?」哲人忽然轉變話題。思潔完全不明白兩個男人對話的深意,他們在說什麼呢?惟一高興的是,父親似乎已不再那麼堅持了。「不能是施捨。」克剛說。「自然不會,」哲人微微一笑,他的親切、他的平易近人很得人好感。「思潔是我的職員,公司的章程,條例上是有這項安排的。」「若真是這樣,我接受。」克剛慎重地點頭。「好,就這麼說定了,」哲人深深吸一口氣,非常高興似的。「首先,你搬到我私人的一間療養院去,我會令人替你安排一切。」「貝先生——」思潔囁嚅地叫,哲人真是仁慈得像神——當然,他不可能是神。「我該這麼做的,思潔,」他拍拍她的手。「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理當照顧他們家人。」「我——我——」思潔感動得說不出話。「你好好的,安心工作就行了,」哲人淡淡的笑。「我們還有許多事情待辦,秦先生的事我會讓阿方辦,就剛才帶我們進來的那人,我們先回去,好嗎?」他那口吻怎像主人?比一個朋友、比一個長輩更友善、更親切,怎樣的貝哲人?「對!」思潔點點頭,又轉向克剛。「爸,我先走,當你安頓好了,我會再來看你,和媽媽、思維一起。」「好孩子。」克剛含淚微笑,只是點頭,一生中,他第一次接受這麼大的溫情支持。「貝先生,我的感謝——永遠放在心中。」「把感情獻給我們的上帝。」哲人帶著思潔離開。他在三等病房門外找到阿方,簡明扼要地吩咐了該辦的事,阿方點頭連連,接著轉進病房辦事了。「你儘管放心,阿方能力很強,交給他辦的事一定妥妥噹噹。」哲人笑。「但是——貝先生,你給我們的幫助,我們將怎樣才能報答你呢?」思潔紅著眼圈。「報答?我的字典里沒有這兩個字,」哲人真誠地拍她肩,思潔覺得他臉上閃動的是聖人般的光輝。「思潔,好好工作,我不是施捨,更非濫施同情,我只希望儘力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先父傳下來的一句教訓。」「我相信世間只有你一個——貝哲人先生,」她說得天真得近乎幼稚。「沒有人像你,真的沒有人像你。」「只有一個貝哲人,也只有一個秦思潔,」哲人輕鬆地笑了,那笑容是對一個朋友,絕對不是對一個小女僕的。「你找到過另一個秦思潔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思潔漲紅了臉。「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我絕不比別人好,」哲人走進阿袁開著的車門。「只是,我努力使自己不比別人壞而已。」思潔依然坐在前面,心情與來時已絕對不同。哲人雖然完全不居功,在思潔心目中,他無異於天神,只要他一出聲,思潔願為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回家之前,阿袁,先去公司一轉,」哲人吩咐。「讓李總管查查看,在我們家附近可有適合四個人的家庭所居住的房屋?讓人去整理一下,思潔的父母將搬進去住。」阿袁點頭稱是,思潔卻張大了嘴,意外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給她家裡一幢房子住?「這件事在明天我赴美前要辦好。」哲人說得輕描淡寫。怎樣的貝哲人呢?貝家三個主人已赴美度假,丹萍的貼身女僕思潔也得到了哲人所允諾的一切,和父母、弟弟一同搬入環境比陋巷木屋好百倍的新家。那是在貝家大宅後面幾條巷子里的一幢日式房子,有小小的院落,院中有株大榕樹,牆上爬滿了牽牛花,古老但絕不簡陋的一幢小巧房子,剛好適合四個人居住。陳太太還特別給了思潔一星期的假期,讓她能幫著父母搬家,整理一切什麼的。秦家一家人都喜氣洋洋,興高采烈,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奇蹟般的事降臨在他們身上,尤其是秦太太,幾乎日日要燒香拜佛,求她的神保佑大恩人貝哲人。十九歲的思潔也很興奮,父親回來了,他們又有了新的、像樣的、能見人、能帶同學回家的家,不但如此,十九年來,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卧室,只見她起勁的進進出出,起勁的抹玻璃、洗地板——榻榻米改裝的地板。她幾乎把她所有的愛心、熱誠都投入了這新家。比較沉默的是克剛,家人知道思潔是從醫院中把他接回來,知道他必然身體不好,所有的工作都不必他動手,他的日常生活更被秦太太安排得妥妥帖帖。沒有人提他離家失蹤的事,他自己也沉默不語,或者,讓這些事在記憶中淡忘吧!一個星期的假期很快就滿了,晚餐後思潔就要回到貝家巨廈,當然,此番回去工作心情全然不同,女僕的工作帶給她全家團聚和更好的生活環境,她再也不覺得貝夫人的女僕是個令她委屈的職位了,她在貝家工作,和所有的貝家的職員一樣,她也是貝家的職員,就是這樣,她完全了解上班第一天司機阿袁對她說的話了,在貝家做任何工作都不會委屈的,這是真話。母親忙著洗碗,廚房相當寬大,至少有以前木屋的二分之一大,還有櫥櫃、還有煤氣,簡直是她從未想像過的,她非常喜歡流連裡面。弟弟思維回到卧室里看書,小小的客廳只剩下思潔和克剛。「等會兒我想散步,順便送你回貝家。」克剛說。他已知道思潔的工作,但——他只能在心中嘆息,他無力改變一切,內疚只好掩藏起來。「好。」思潔微笑點頭。她了解父親的感覺,一時之間她也解釋不出「貝家女僕」與普通女僕不同,她相信父親總有一天明白的。「貝先生和夫人還沒回來吧?」克剛問。「沒有。」思潔說:「貝先生可能早些,夫人卻可能整個暑假都不回來,她不喜歡台北的悶熱。」「夏天哪兒不悶熱呢?」克剛搖搖頭,頗不以為然。「那貝夫人一定很難相處。」「錯了,貝夫人又美又好風度、好修養,」思潔笑著說:「她實在非常容易伺候的。」克剛皺皺眉,顯然他不喜歡聽「伺候」兩個字,然而這是事實啊!思潔伺候丹萍。「他們的兒子呢?標準的富家子?」克剛問。「更不對,」思潔好開心地說:「他是最平易近人的男孩子,沒有富貴逼人的樣子,很坦白、很真誠、很實在,而且他不喜歡階級觀念,他曾教我不必叫他少爺,只叫名字,但我不答應。」「哦!貝家兒子是這樣的?」克剛意外的說。「他們一家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他們家庭和一般巨富之家絕對不同,」思潔肯定的。「你看過貝哲人先生,你會相信我的話。」克剛沉默一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如果貝家每一個人都像貝哲人,那的確是與眾不同,」他慢慢說:「這樣的家庭一定不複雜。」「這——我就不清楚了,」思潔心中一動,卻不敢說實話,「他們只有三個人,自然單純啦。」「我們能碰到他們,真是——幸運,」克剛看思潔一眼。「只是,委屈你了,孩子。」「絕不,絕不委屈,」思潔立刻揚高了頭。「一個高中畢業生能找到這份工作已是不易,再說他們對我們這麼好,不論職位是什麼,不會有委屈,真的。」「你這麼想——就好。」克剛站起來。「走吧!你也不要回去太遲。」「好。反正現在很近,有空我會回來。」思潔拿起她的小錢包。「媽、思維我走了。」秦太太從廚房走出來,思維也打開房門。「凡事要小心點兒,知道嗎?」母親說。「我會。」思潔揮揮手,和克剛一起走出玄關。雖是夜晚,仍是相當熱,在克剛的感覺上,台北是一年比一年熱,可能與天氣無關,太多的冷氣機排出的廢氣,太多的高樓大廈擠逼在一起,這該是熱的主因。「爸爸,你的身體沒有事吧?」思潔忽然問。「沒有,當然沒有,」克剛立刻說:「醫院准我出院就表示一切正常。」「你還是比以前瘦了,應多休息,保養,」思潔說:「現在我有工作,你——不必急於找工作的。」「能有工作也很好,我閑不慣,」克剛說:「每天在家休息,越來越像個廢人了。」「貝先生說你要休養的。」思潔固執的。「貝先生不是醫生,」克剛搖頭。「有機會我會工作,自然我有分寸不會勉強去做。」「其實你可以在家給思維補習一下功課,」思潔說:「他就要考大學了。」「好,好。」克剛心不在焉地答,他心中到底有著什麼解不開的結呢?他總在想,想,想。在貝家巨廈的後門外,他們停下腳步。「我到了,你也別散步走遠了,」她說:「早一點回家,多一點休息,還有——多謝時間和媽媽在一起,前些時候她真的好傷心。」「我——明白。」克剛低下頭,立刻轉身走了。「再見,有空就回來。」思潔說再見,目送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克剛雖然回來了,但留在秦家每一個人心中的疑問和結都還沒解開,他們還需要一些時間吧!思潔按門鈴,後門僕人替她開門進去,雖然主人不在,貝家巨廈的燈光依然輝煌。她靜悄悄地回到屬於她的卧室,主人不在,規矩還得保持,她換上了制服才去女管家陳太太那兒報到。「我回來了,陳太太。」思潔笑得真誠又禮貌,她心裡一直尊敬和感激陳太太的。「哦!」陳太太親切地打量她。「放假回家怎麼反而瘦了?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怎麼會呢?」思潔漲紅了臉。「我只是忙於搬家,放假比不放假還辛苦,所以可能瘦了。」「不能再瘦了,孩子,」陳太太捏捏她手臂。「女孩雖然瘦比較好看,太瘦卻給人有可憐兮兮的感覺。」「我太瘦?」思潔不安地打量自己。「正好。」陳太太笑。「只是不能再瘦。哦,新房子滿意嗎?父母都高興嗎?」「太滿意了,我從沒夢想過有這麼好的家,」思潔坦白地說:「不只父母,思維我弟弟都高興得睡不著覺。」「這就好了,」陳太太說:「你可以更安心工作了,說實話思潔,心中可再有委屈?」「沒有,絕對沒有,」思潔正色說:「我想,我比貝家公司里職員更幸運。」「誰說不是?貝先生雖然熱心慈善,但這麼熱心的親自出馬卻真還是第一次,」陳太太打趣。「你的面子不小。」「怎是我的面子呢?」思潔臉紅了。突然,案頭的電話鈴響起來,陳太太順手接聽。「貝公館。」她說。「陳太太?我是貝哲人,」是哲人的聲音,他不是在美國嗎?「阿袁在嗎?」「阿袁下班回去了,貝先生,你在哪裡?」陳太太問。聽是貝先生,思潔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他——可是回來了?「在機場,」哲人簡單的。「我自己回來,讓張媽替我預備卧室和洗澡水。」「但是張媽——」陳太太說了一半,哲人已掛上電話。「貝先生回來了?」思潔在一邊問。「是啊!回來得那麼突然,又沒有先通知,阿袁下班了,張媽又放大假沒回來,這——」陳太太皺著眉說。「讓我替張媽做吧!」思潔壓抑了心中的劇跳,努力保持自然,平靜地說:「反正夫人不在,我也空閑。」「只好這樣了。」陳太太看思潔一眼。「那麼——我上樓準備了。」思潔心虛的轉頭就走。她樂於為哲人做事,任何事,真的,哪怕最低賤的工作,最粗重的工作都願意,因為哲人已是她心中的神。「等一等,你知道貝先生的習慣嗎?」陳太太叫住她。「習慣?」思潔微微一笑。「聽張媽說,他喜歡很燙的洗澡水,每天必須換熨平的床單、枕頭,用德國BADIDA"S浴鹽,還有,不喜歡任何香水、古龍水。」陳太太呆怔一下,思潔倒是知道得清楚,只見她已大步走上樓。思潔一向很少進哲人的卧室——他們夫婦是分房而居的。哲人的卧室和丹萍的一樣大,除了同一顏色的地毯、窗帘外,比起丹萍的,他是簡單、明朗多了。也因為這特殊的簡單、明朗,更顯得男主人的不凡氣度和氣質。她迅速地換好床單、枕頭套,又調好中央系統的冷氣,開了檯燈,拉上窗帘,嗯!氣氛很不錯。然後她進入哲人私人的浴室,用海面洗刷那本已乾淨的浴缸。她已經盡了最快的動作來工作,當她洗好浴缸,開始放熱水時,她聽見背後有人開門的聲音。是陳太太?是哲人?她的心弦拉滿了,輕輕一碰,箭就會離弦射出,她控制不住全身興奮、緊張和輕顫,她已聽見哲人的聲音,還有陳太太。「請吩咐阿袁明天一早接我去公司。」哲人迅速地說:「張媽已放好洗澡水嗎?長途飛行太辛苦了,我只想休息——哦!思潔的家搬好了吧?她還在放假嗎?」聽見哲人提到自己名字,思潔的狂喜簡直無可比喻,哲人竟是一回來就提到她,他是記得她的,是關心她的,是嗎?是嗎?「對不起,貝先生,張媽放大假,我以為你兩星期才回來,」陳太太溫文有禮地說:「思潔假期已滿,我現在讓她來服侍你。」「哦——」哲人點點頭。「謝謝你,你下去休息吧!」陳太太道了晚安,關上房門走出去。思潔在浴室里不知該出去?或是留在那兒,剛才哲人聽見陳太太說由她服侍他時,只「哦」了一聲,這「哦」表示什麼?喜歡或不喜歡?願意或不願意?浴室的熱水焗紅了思潔的臉,她關上已放滿水的浴缸,試一試,水溫大概剛好,站起來,看見只穿了襯衫、長褲的哲人推門進來。「哦——」哲人呆怔一下,看見那張紅撲撲、欲語還休的小臉兒,他內心某根細微的神經跳動一下,這小女孩子真是惹人憐愛。「思潔,你在這兒。」「張媽回來之前,由我服侍你。」她垂下頭,不敢面對那張瀟洒得光芒四射的臉。「好,好。」哲人連連點頭。「你在外面等我,等會兒我有話跟你說。」思潔一眼都不敢看他——她心目中的天神。一溜煙走出浴室,並關上門。她不安又緊張的在哲人卧室里站了十分鐘,哲人已換了日本和服式的睡袍走出來,熱水浴已洗去了他的旅途疲勞,他看來精神奕奕。他坐在那張真皮的安樂椅上,凝視垂首不語的思潔半晌,心中那根細微的神經又跳動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提前趕回來?」他問得好奇怪。「不知道。」她皺眉,怎麼會問她這樣離譜的問題呢?「當然是為公司。」「不,」他沉吟一陣。「因為你。」「我?!」思潔大吃一驚,下意識倒退三步。「貝先生,你——你說笑。」「真的。」他輕輕嘆口氣。「在美國一想到這件事就不安,什麼玩樂的興趣都沒有了,拖了一星期,終於還是決定提前回來。」「但是——但是——」思潔瞠目結舌,真的傻了,她不是在做夢吧!為她?「從來沒覺得這麼後悔,」他歉然地望著她那清純、秀麗的臉。「我該告訴你實話,不該瞞你。」「你——貝先生——」思潔思想也停頓了。這高高在上的男主人不是吃錯藥了嗎?「思潔,多些時間陪伴你父親,」他無能為力地說:「我會吩咐陳太太多給你假。」思潔一震,不是她所想像的事,但——卻也震得她魂飛魄散,她的臉漸漸變得蒼白。「我不明白,貝先生。」她顫抖的。「我父親——」「醫生告訴我,他大概只有一年的生命,」哲人深重地說:「這不是任何人力、醫藥能挽回的,我相信你是個堅強的女孩,思潔,告訴你——我相信是比較合理也公平的事,否則事到臨頭,我怕你們會受不住。」「這——這——」思潔覺得一陣強烈的昏眩,再也支持不住的往後就倒,就在她倒在地上之前,一隻強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思潔,思潔。」哲人慌忙抱她入懷,濃烈的潔凈男人氣息使她醒轉。「你要堅強,你若不能堅強,你的母親和弟弟都會倒下去,記住我的話。」思潔呻吟一聲,睜開淚眼模糊的眼睛,哲人的臉就在她面前半尺處,那真誠關懷,那動人的同情,都在他瀟洒出色的臉上閃動。雖然克剛的消息令她肝腸寸斷,奇異的更大的支持和力量從他的手臂傳入她身上,她竟能直立起腰,離開了他的懷抱。「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她垂下頭,她不敢看他,他是她心中的神。「我會堅強,貝先生。」「好女孩。」他輕輕地拍她肩,心中充滿了柔情,他看得出這小女孩對他絕無保留的尊敬、愛慕、感激,那是絕不摻入任何雜質的,清純得像嬰兒臉上的笑靨,虔誠得一如用耶穌寶血洗凈的赤誠心靈。他喜歡她,男性的優越感加上保護弱者的同情,還有被那赤誠的感動,他喜歡她,真的,這喜歡不同於二十五年前對丹萍的愛慕。「好女孩。」「貝先生。」她仰望著他,一如仰望神。「請告訴我,我父親知道他的病情嗎?」哲人點點頭,再點點頭。「我想——他知道。」他說。一剎那間,思潔了解父親的心情和用意,也明白了那橫在父親心中的結。克剛知道自己的病,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不願親愛的妻兒難過,不願拖累已清貧的家裡,他毅然離家而去,他——用了多大的勇氣?他心中有多痛苦?上帝,克剛是知道自己病情的,上帝!思潔又搖搖欲墜,父親的憔悴、父親的沉默、父親對女兒的歉疚——克剛可憐、父親實在可憐。「思潔——」哲人怕她再昏倒。「我——會在他有生之年盡我的能力令他快樂。」她堅強地站直了,淚水也被收入眼底,她是堅強的,那小小蒼白的臉兒上的悲哀卻掩不住,這種神情強烈地震撼了哲人。「我一定要這麼做。」「我願儘力幫你。」哲人握住她的手。好自然,絕無半絲邪念的。「思潔,我一定幫你。」思潔的小手在他溫暖的掌中停留一陣,突然她反手握住了他的,對她來說,這一握——怕是一輩子了。「貝先生,無論你答不答應,我這一輩子已決定伺候你,」她莊重、嚴肅、無與倫比。「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改變我,上帝也不能。」哲人心中翻起一陣浪潮,心底某處細微的神經加強地跳動起來。她決定一輩子伺候他?上帝也不能改變她的意志——他吸一口氣,輕輕拉她入懷。這是天意嗎?哲人在他巨大的辦公室里忙了整整一天,直到下午六點,公司里其他職員差不多全離開了,他才透一口氣,推開面前最後一件公事。他才不過離開一星期,案頭的公事就堆得一尺高,都是最重要、必須他親自處理的,其實,他哪兒有時間度假呢?度假,只不過討丹萍歡喜,做了二十五年貝哲人太太,她無疑是寂寞的,她無法像其他女人一樣,得到丈夫更多的陪伴。哲人不只屬於她,也屬於貝氏顯赫的家族,屬於貝氏龐大的企業機構,這是她結婚就知道的,而且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哲人心中始終有一份歉疚,也始終在找尋任何一個可補償的機會,尤其在丹萍生下浩然,遇到那次遺憾的意外後。秘書敲門進來,她是個內向、保守而有好教養的女孩子,二十八歲,基督徒,虔誠的。「還沒走?恩慈?」哲人問。「我以為還可能有些信件要打字,」林恩慈說:「反正還不遲。」「不必了,明天再說。」哲人微笑搖頭。「是。再見,貝先生。」林恩慈退了出去。哲人仍坐在那兒。他知道提前回台北使丹萍很不開心,整個晚上她都不肯說話,後來又喝酒——哲人甩一甩頭,不願想下去,丹萍愛喝酒,常常弄得醉醺醺的,這——唉,丹萍就是太任性,她什麼都好,簡直無可挑剔,就是任性。他終於回來了,終於把克剛的事告訴了思潔——想到思潔這兩個字,他的心變得柔軟,一抹帶甜蜜的酸柔緩緩流過,思潔,那秀麗、純真又乖巧的女孩子,昨夜對他說要一輩子服侍他的一剎那,他完完全全被感動了,真的,是感動。她說得那樣虔誠、那樣認真、那樣無與倫比的堅定,她——是在奉獻自己,是種高貴的、神聖的奉獻,就像一個忠誠的教徒對神、對上帝。他是思潔心目中的神,他能從她眼中看出來,他是喜歡她的,真的喜歡,只是——哲人不是風流虛偽的男人,他除了不願在感情上背叛丹萍,他更忠於自己的信仰,他接受的只是思潔精神上的奉獻,他絕不涉及男女之私,他是喜歡思潔,但他們之間仍是清白的。他絕不是欺人暗室、乘人之危的人,給人一點好處,他也永不想到報答兩個字,昨夜他擁抱思潔,甚至——輕輕吻了她,他心中坦然,沒有一絲邪念,思潔只是個小女孩,和浩然、他兒子一樣大的小女孩,他輕吻她面頰,也就像大人吻一個孩子——雖然他心中是喜歡她的,那喜歡——哎,不同於對丹萍,是的,那絕對不同。他透一口氣,站起來。他幫助思潔,也——絕沒想到會這樣,思潔那孩子和浩然倒是很不錯的一對,是不是?思潔和浩然?他皺皺眉,很不對勁的配合,至少他心中覺得彆扭,思潔——哎!他看得出,思潔喜歡的是他。匆匆走到樓下,走出他的私人電梯,司機阿袁和他那輛賓士六00已等在那兒。對他來說,無論公司,無論家庭都是有條不紊的像一部上了軌道的機器,每一部門都按部就班的工作著,永不會出差錯。他是四平八穩,方方正正的人吧!他忍不住笑起來,他自己也不怎麼明白自己,是他個性如此?或是因為宗教信仰?或是因為不得不如此這般?四十五年的平板生活,他——開始有些不耐煩?暮色四合中,他回到貝家巨廈,陳太太站在門邊迎接他,不見那乖巧的小女僕。他很想問:「思潔呢?」眼光一閃,終於忍住。他是男主人,不容他特別關注巨廈中的任何一個人,他討厭那些傷人的閑言閑語。「思潔已在樓上為您預備好洗澡水,」陳太太微笑著說。這叫什麼?善體人意?「半個鐘頭之後晚餐,合適嗎?」「好。」他把公事包交給陳太太。「晚餐時我想喝點酒,甜酒。」「是。」陳太太點頭。她是了解哲人的習慣,在忙碌之後,他喜歡喝一杯或兩杯甜酒,薄荷酒或雪莉酒,很特別的習慣,男人通常不喝這兩種酒的。哲人沒有先進書房,直接上樓了,他——很奇怪,他竟挂念那小小的女孩子。推門進卧室,思潔正拿著一疊換下的床單、枕頭套什麼的預備出來,他的突然推門出現令她吃了一驚,隨即臉上、眼中浮現了無比的喜悅,紅撲撲的秀麗臉兒生動極了。「你回來了,貝先生。」她只看他一眼,立即垂下頭。他捕捉到她低頭一剎那的嬌羞,那少女情懷——是令人心動的。「你忙壞了吧!」他愉快的。「不忙,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她真真誠誠的。一見到他,她立刻就想到昨夜的擁抱,他輕輕的一吻,這——比夢更美、更甜。「洗澡水放好了。」「謝謝你,思潔,」他溫暖的手在她肩頭停留了一陣,終於放開她。「晚餐之後,你來書房見我,好嗎?」她意外的抬起頭,叫她去書房?有事?「我只想有人陪我聊聊天,」他笑得好自然,他的確是個瀟洒、出色的男人,甚至台灣、香港的男明星都沒有一個比得上他。「你不會拒絕吧?」「我——意外和榮幸。」她眼中光芒直閃。「不許講那樣的話,」他搖搖頭,認真的。「在上帝面前,我們是平等的,同是上帝的肢體,明白嗎?」「我也看聖經,也明白這句話,」思潔想一想,說:「但——您是永遠高高在上的貝哲人先生。」「因為我住在樓上吧!」他脫掉上裝,取下領帶,笑著走進浴室。思潔迅速地退出去,把換下的床單送到樓下的洗衣房,負責操縱那部龐大洗衣機的阿月正要去晚餐,思潔也跟著一起去了。想著哲人晚餐後之約——天!是約會嗎?思潔興奮得什麼也吃不下,匆匆吃了半碗飯,喝一點湯就退出她們的餐廳。她知道哲人必然也在進餐了,於是她上樓收拾了他換下的衣服,該掛的掛好,該收的收好,該洗的就帶下樓。樓梯邊,她遇見了陳太太。「思潔——」陳太太看著她,淡淡地笑著。「如果貝先生沒有吩咐,晚餐後——你就不必上樓了。」思潔一怔,立刻明白陳太太的意思,臉也紅起來。是不是陳太太發現了她心中的秘密?「是。陳太太。」她垂下頭。「思潔,我喜歡你,當你是自己的孩子,」陳太太看見了她的不安。「你要明白我是好意,雖然貝家沒有這一條規矩,但——我為你好。」「我明白,陳太太,」思潔點頭又點頭,昨夜的事陳太太不知道嗎?她是心虛的。「我真的明白。」「這樣就好。」陳太太長長透了一口氣。「你是年輕的女孩子,夫人又不在,避嫌——比較好。」「是的。」思潔的頭垂得更低。樓上不能去,書房呢?她該不該把書房之約說出來?原是很光明正大的啊。「晚上有空可以去看看電視,」陳太太溫和的。「不愛看也可以看書,要不然回家也行,貝先生吩咐我可以多給你些假期,他說你父親有病。」「是的。」思潔點頭。她終於沒說出書房之約。那——也算不得約會吧!哲人說聊聊天,他們之間有什麼事可以聊呢?陳太太離開後,思潔迅速溜回卧房,看書吧!怎麼有心情呢?她自然不願和阿月她們一起去看什麼國語連續劇、歌星表演之類的電視節目,那才是真正浪費時間。一定要去,根本是光明正大的,但——什麼時候去最適合?足足等了一個鐘頭,快九點鐘了,她——可以去了吧!拉開房門望一望,走廊上一片寂靜,僕人們都在後面看電視了,陳太太屋裡有燈光——思潔輕輕地走出去,壓抑著劇烈的心跳,筆直走到書房門外。她有個感覺,怎麼——像做小偷一樣?輕輕敲兩下書房門,她聽見哲人叫「進來」,果然,他已安詳地坐在安樂椅上。「來得這麼遲,」哲人望著她笑。「我等了好久。」「我怕來得太早,」她稚氣地站在書桌前。「我坐在屋子裡等。」「傻女孩,」他指一指書桌前的椅子。「坐。」思潔不安地坐下來,她覺得——很拘束,她無法擺脫哲人高高在上的感覺。「陳太太告訴你,只要沒有你就可以回家嗎?」他說。柔和的案頭燈光下,他英俊的臉上的線條更溫柔、更顯得年輕。「她說了,不過——不需要常常回去,」思潔說:「媽媽會照顧爸爸,我回去也——沒有用,我怕別人說閑話。」「人該為自己而活,閑話算什麼呢?」哲人說:「只要自己光明磊落,對得住良心、信仰就行了。」「我很少看見富有的人像你這樣虔誠的基督徒,」她說:「富有的人寧願信金錢,信自己。」「信仰哪分貧富?」他笑了,他喜歡她那分純真和稚氣。「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告訴過你。」「那是很虛無縹緲的事,」她搖搖頭。「因為我活了十九年,我真的從沒見過平等,世界上是以財富、地位來找分高低的,我一點也不相信這兩個字。」「你很偏激,思潔,」他說:「你信上帝嗎?」「信,但不虔誠,」她老實地回答。「我看聖經,心中也常常會有懷疑。」「不好。」他認真一點。「一個人對信仰必須堅定,他才會是一個成功的人。」「好像您?」思潔活潑起來。「但是,您想過您成功是因為您難得的好條件嗎?」「條件固然是成功的要素,但是——」他摸摸頭,和小女孩扯遠了,他們不必談這麼悶人的題目。「不是絕對的因素,我們不談這題目,說些你的事給我聽。」「我?」她指著自己,「太平凡了,有什麼可說的?」「我喜歡聽,」他安詳地靠在安樂椅背上,他可是太無聊?太寂寞?要聽她的事?「說吧!隨便說什麼都行。」「我——一直是個好學生,從小到大都是,」她沉思著慢慢說:「尤其高中之後,我一直夢想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物理學家,像成功的吳健雄博士一樣,我拚命用功,希望能達到願望。」她低下頭,眼光恍然如夢。「高中畢業時,我幾乎得到我嚮往的一切,」她又說:「直到爸爸突然離家出走。」「你幾乎得到你嚮往的一切?」他問。他不明白。「我念的是最好的北一女,高中三年我都考前兩名,」她苦笑一下,有些怨、有些遺憾。「畢業時,我被保送到清華大學的物理系,這是北一女最高的榮譽了,保送大學,這難道不是我嚮往的一切嗎?」「後來放棄了?」他望著她,心中也在替她嘆息,他為什麼不早些知道這件事?「可以保留名額嗎?」「不能。」她搖搖頭。「我不去,立刻就有人補上,哪能保留?現在考大學跟打仗一樣,誰替你保留?」「那不是很可惜?」他也惋惜。她怔一怔神,望著他,笑了。「世上可惜的事太多,我這件何足道哉?」她說:「我覺得現在很好,真的。我不後悔來了這裡。」「這裡怎能跟出色的物理學家比?」他搖頭。對這件事他不能釋然。「思潔,如果可以的話——」「不,第一,我已放棄保送名額,無可挽回,」她忘卻禮貌的打斷他的話。「第二,我不想離開這兒,除非您們趕我走,因為就算若干年後我真能成為物理學家,我也無法救回我父親。」「這——怎能混為一談?」他不以為然。「你再去念書,我替你照顧父母。」「那怎麼行呢?」她搖頭笑。「雖然照顧我們一家人您不會當一回事,然而我們又怎能平白受你恩惠?目前的情形我已經太滿足,真的。」「但是埋沒了一個有潛力的好學生、好青年,我又怎能安心?」他正色說。「您不明白,貝先生,」她說:「就算我肯,我父親、母親和弟弟不會肯,您不會明白的,爸爸骨頭很硬,要他接受平白無故的恩惠,他寧願去死。」「思潔,不許這麼說,」他制止她。「方法很多種,我甚至可以當貸款給你,直到你有能力時再還給我,你不需要犧牲自己的,根本沒這必要。」「但是——」她眼光清澈如水,神色真誠無與倫比。「貝先生,我寧願永遠服侍您,上帝知道我是真話,您現在讓我立刻成為最出名的科學家,我也不稀罕。」「思潔——」他聳然動容。「我只要服侍您,我不會做——令您為難的事,夫人也絕不會不高興,我願永遠是您的小女僕,真的,」她望著他,那種虔誠真是——揉碎了他的心,她為什麼對他那麼好?那麼全心全意呢?「因為能服侍您,我心裡的快樂與滿足不是任何事物可能比的。」「思潔,但是——」他訥訥不能成言,在她的絕不保留的虔誠下,他有些自卑,他哪兒配接受這種虔誠?他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他不是神。「你信上帝,貝先生,」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但是,我寧願信你,在我心中、眼中,您比上帝更仁慈。」「思潔——」他的聲音發顫了,他不配,真的,他不配。「請相信我,」思潔握住他的手,令人詫異的竟是冰冷。「以後的日子裡,我會證明我的每一句話,我會證明我的真誠。」真誠——哲人突然開始害怕,他真的——不配啊。四日子總是這麼過的,日出日落,白晝黑夜,工作休息,不能說充實,也不能說不充實,貝家巨廈光輝如故,顯赫如故,誰能看得出平凡的日子裡的一些微妙變化呢?也許當事人也不覺察,畢竟不是刻意的,然而那些微妙變化卻真真實實的存在著。丹萍、浩然仍然未歸,一星期一封信,也只報道一些日常生活。他們母子已到了紐約長島,已住進了二十五年前買下的別墅,從信里看來丹萍並不怎麼開心,浩然卻不同,他認識了許多新朋友,見識了許多不曾想像過的事物,也得到了哈佛大學的入學許可——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哈佛選學生之嚴,之勢力,幾乎連三代祖宗都要查清楚,非名門巨賈、達官顯要之後代,實在難得其門而入。浩然非常高興,認為這是他赴美的最大收穫,每次哲人看他的來信,都被他的快樂所感染。哲人知道,肯定地知道,十年後,浩然必是他事業上最得力的助手。星期日,正輪到思潔休假,一大早她就回家了。張媽回來之後,她已不需要再服侍哲人,雖然她願意做、希望做,但——她不敢做,她怕別人講閑話,更怕陳太太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光。她知道哲人一定去教堂的,他對他的信仰是那般忠心,不知道是否因為他父親是牧師?但是牧師的兒女並非人人如此啊?思潔母親燉了一隻當歸雞,她總是這樣的,在思潔放假回來的日子裡,她必定做一兩樣思潔愛吃的菜,她是個好母親,也是個好妻子,只是——她的命運並不好,看她那安詳的笑容,她還不知道克剛的病吧。克剛不說,思潔自然更不敢說,父親離家時母親已像世界末日,若她知道克剛只有一年的生命,她——她怕無法活得更長久吧?思潔為這件事擔憂著,深深的擔憂。家,是寧靜的,母親不愛多言,克剛也是沉默,思維更為考大學而廢寢忘食,思潔的回來,也不能使家熱鬧些。母親在廚房預備午餐,克剛在客廳看報,思維在房裡做微積分,思潔幫母親把衣服洗出來,曬好,就回到客廳來。「貝夫人還沒回來?」克剛點上一支煙。「不會這麼早,」思潔皺眉。「爸爸,少抽煙對身體有益,醫生說的。」「我知道。」克剛點點頭。「我又沒什麼病,無聊時抽一支,不多。」「如果能戒煙恐怕更好些。」她關心地說。「不妨,不妨,」克剛淡淡的搖頭,他這模樣——他真知道自己的病?「下個月我可能有一份工作。」「工作?不,爸爸,」思潔忍不住叫起來。「您不必工作的,您該多休息,目前——也不缺錢用,是不是?為什麼一定要工作呢?」「放心,很輕鬆的工作,」克剛笑了。「也不必我上班,一家出版社的稿子由我拿回家校對,或者有些稿子要我抄寫,很輕鬆,對不對?」「再輕鬆也不必做,」思潔好急,卻又不敢斷然阻止,若引起母親的懷疑反而更糟。「爸爸,至少——半年內不要工作,好不好?」「我自己有分寸,」克剛不同意。「不必我上班已經很好了,當作看小說一樣去校稿不就成了。」「但是校對稿子是很費神的,」思潔咬著唇,想了一陣。「好吧。拿回來校稿,如果我有空可以幫您做,不過您一定答應我,不可以熬夜。」「不會熬夜,又不是我寫稿子。」克剛輕呵兩聲。「還咳嗽?」思潔又緊張了。「沒什麼,」克剛揮揮手。「你去廚房幫你媽媽忙吧!不必陪我聊天。」「不必幫我,」母親原來一直在聽他們父女說話。「思潔難得放假,讓她休息。」「那麼你去躺一會兒吧。」克剛說。「你們以為我在貝家辛苦啊!」她笑起來。「夫人現在不在,我每天就是看書、吃飯,就快成大胖子了。」「你該在胖一點,」克剛打量女兒。「女孩胖一點比較福相,會有福氣。」「也不一定啊!以前木屋那邊有個胖嬸,胖成那個樣子,卻又窮得要命,什麼福氣呢?」思潔不服氣。「胖嬸自己常說是『賤肉橫生』。」克剛被她逗笑了,人也開朗一些。「那個貝夫人不胖?」他說。「才苗條呢,比明星更漂亮。」思潔看見克剛笑容,說得更誇張。她希望父親快樂。「那種氣質啦、風度啦、派頭啦,一流。」「一流?」母親搖著頭走出來。「和誰比?胖嬸?」「哇,怎麼和胖嬸比?」思潔哇哇叫。「根本不能比嘛,一個天一個地,我說的一流是——世界水準。」「什麼是世界水準?」克剛說。「環球小姐選美會?」「唉——不來了,爸今天專跟我過不去,」思潔撒嬌,這是好難得的情形,家裡似乎好久沒真正的笑容了。「我說世界水準——像賭國王妃葛麗絲凱莉啦、英國女王啦、歐洲的貴族啦,怎麼會是環球小姐嘛。我看見電視上今年環球小姐比賽,有幾個比貝家那個阿月還丑。」「誰是阿月?」母親問。「管貝家洗衣房的,山地來的,」思潔用手比一比。「人是很好,就是五大三粗,不像女人。」「被你一形容啊,人家就別活了。」母親白女兒一眼。「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刻薄?」「是真的嘛!阿月頭大、嘴大、鼻子大、手大、腳大,還有腰粗、腿粗、皮膚粗,陳太太就說過,阿月一腳可以踢得死人。」「陳太太就是女管家?」克剛問。「嗯。她對我最好,不過我有些怕她。」思潔伸伸舌頭,立刻,她發覺說錯了話。「怕她?為什麼?」克剛皺眉。「她——」思潔眼睛一轉。「她逼我念書。」「你這孩子,念書不好嗎?你不是一向最愛念書的?」克剛說。「多念點書——也不必做這份工作了。」「大學畢業也未必找到這麼好的工作呢。」思潔說。門外傳來一陣車聲,接著,門鈴響了。屋子裡的人都意外和詫異,他們這裡是從無訪客的,會是誰?「我去開門。」思潔搶先奔出去。門開處,她大大獃了一下,哲人——她高貴的男主人站在他那輛漂亮、名貴的保時捷跑車旁邊。「貝——先生?」她不能置信的掩住嘴。「你能想個理由告訴你父母,然後跟我一起走嗎?」他很快地說。思潔以為聽錯了,想個理由——跟他一起走?這是什麼?上帝!不是做夢嗎?「能嗎?」他的神情真誠又溫柔,誰能拒絕這樣的人呢?何況——他是她心中的神。「我是真誠的邀請。」思潔深深地吸一口氣,不是做夢,是真實的,哲人邀請她外出——啊!「你等一等。」她轉身走回玄關。「誰?是誰?」克剛和母親一起問,思維也跑出來了,在那兒張望。「貝先生,」思潔努力使自己臉色正常。「他說希望我能到他屬下的一個老人院去幫半天忙,今天——老人院開放,招待外界人參觀。」「哦!那麼就快去啦。」母親說:「要不要換件衣服?」「不用了。」思潔低下頭穿鞋子。「晚上回來吃飯嗎?我替你留雞湯。」「好,我盡量趕回來。」她站直了。「再見。」轉身走了兩步,突然聽見克剛似在自語。「貝先生總是親自做這些工作嗎?」他說。思潔一震,臉紅了,頭也不敢回的大步走出去。「保時捷」只有前面兩個座位,小小的車廂卻非常舒服,思潔坐了進去,就在哲人旁邊。「我們去——哪裡?」她有些不安,有些緊張。「老人院,不是嗎?」他笑起來。今天他穿了一身米色便裝,更是瀟洒、自然。「我總不能說——出去玩呀。」她訕訕的。他看她一眼,眼光溫柔、親切。「第一次見你穿便裝,很可愛。」他說。她有些窘迫,她不習慣他的讚美。「衣服對我不是很重要的。」她說。「因為你有青春,」他由衷的。「即使一塊麻布在中間剪一個洞套在你身上也好看,青春就是本錢。」「夫人才是穿什麼都好看。」她想起丹萍。「是啊!她年輕時更不得了,美得像維納斯,」他讚歎著。「她衣架子好,氣質好,最重要的,她穿衣服有風格。」穿衣服有風格?思潔想想,懂了。所謂風格大概就是丹萍身上那種與眾不同的味道吧?「夫人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嗎?」她問。「總要——個把月吧。」他皺眉。「看看路,你認得我把你帶到哪兒去嗎?」「這條路上有太多的地方可去,我不知道。」她張望一下,搖搖頭。「很聰明,」他拍拍她。「地方太多,我還沒想到去哪裡,但——先吃飯。」思潔心中不安又加深一層,和哲人一起吃飯,萬一被人碰到了怎麼辦?貝哲人和家中的小女僕——「貝先生——」她囁嚅的。「別擔心,這是很普通的事。」哲人了解的笑。「我也常常帶許多女孩子吃飯,譬如林恩慈,我的秘書。」「但她是秘書,我——」她搖頭。「你是思潔,」他認真的說:「陪我聊天的小朋友。」朋友?他是朋友?汽車急驟的大轉彎,停在一家相當出名的川菜館門外,他們下車,又鎖好車子。「試一試辣的滋味,你可以嗎?」他問,體貼的。「不只可以,而且很喜歡。」她開心的。人很多、很擠,他們被帶到一個不怎麼好的座位上,可能看他們是兩個人,不可能吃很多東西吧。侍者的招呼也不怎麼熱烈,等了好久才有人來替他們點菜。「早知如此,去吃牛排好了。」哲人說。離開家,他顯得非常輕鬆。「沒有辣牛排吧?」她稚氣的。「只有辣牛肉乾。」他笑。點菜之後,上菜倒是很好,不一會兒四個菜一個湯已經送來了。「您不喝酒?」她低聲問,那神情——真像個體貼的小妻子。「我記得陳太太總給您預備甜酒。」「中午——不喝。」他皺皺眉。皺眉?她沒有說錯話吧?「您總是喝甜酒,是不是因為它溫和些?」她再說。「甜酒不傷身體?」哲人沉默了一陣,說:「可不可以不回答?」「為什麼?」思潔好意外。這是最普通的問題,答案是與不是也該是最普通的,他怎麼——看得很嚴肅似的?「那自然——有原因,」他的臉紅起來。「那原因說出來你也不會懂的。」「哦——」思潔的嘴唇變成O型,這麼普通的問題,居然會有一個她可能不懂的答案?「我很好奇,如果以後我能懂時,您可以告訴我嗎?」他凝視她一陣,握住了她的手。「可以。」他說:「我以後告訴你。」然後,他放開她,透了一大口氣才開始吃飯。餐廳里人來人往,自然也不能說什麼話,哲人吃得很專心——似乎是不想說話,思潔只好保持沉默,無論如何,哲人在她心中是永恆的高高在上。「啊!貝先生。」有女孩子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哲人和思潔都一怔,誰呢?怎麼有這樣巧的事?走過來的女孩斯文、保守又含蓄,是哲人的秘書林恩慈,她和家人一起來的。「恩慈,你也來吃飯?」哲人相當自然。「是,我們一家人從教堂出來就來這兒,」恩慈看思潔一眼,她驚異于思潔的年輕、純樸和氣質不凡。「貝先生和朋友?」「是思潔。」哲人大方的介紹。「她是我秘書林恩慈。」「啊!秦思潔。」恩慈是知道思潔的,哲人帶思潔吃飯?無論如何她覺得意外兼詫異。「林小姐。」思潔不安地垂下頭。「我也從教堂出來,想帶思潔去老人院幫忙做點事,」哲人說:「丹萍不在,思潔反正也空閑。」「哎!是的,是的。」恩慈釋然,這是令人信服的理由。「需不需要我幫忙?」「不用,思潔應付得來。」哲人微笑搖頭。「那——你們慢用,我回座位去了。」恩慈很有分寸。「很高興見到你,思潔。」思潔訕訕不能成言,直到恩慈走開。「想不到會遇見恩慈。」哲人搖著頭笑。「真巧。」「我想——我還是回家比較好,」思潔臉上失去了陽光。「我們的身份——實在不該走在一起。」「思潔——」他皺著眉又迅速握住她的手。思潔一轉頭,看見恩慈瞪大了不能置信的眼睛。是不是事情變得複雜了呢?上帝!那天下午,哲人真是帶思潔去一間他所支持的老人院。老人院並不需要幫忙,那古老的大屋子裡、大園子里,所有的一切全是一成不變的沉寂,老人們並不認識哲人,對他和思潔的來到也漠不關心,他們似乎是認為有吃有住已絕對滿意,再沒有對生活的任何要求了。老人院的負責人陪他們四周看了一圈,他是個中年人,倒是要求多多,又是衛生設備要加強,又是伙食需要改善,更要加聘一個護士。所有的要求都是為了老人院,所以哲人立刻就答應了,那個負責人於是變得十分開心,陪伴得更殷勤了。思潔一直在懷疑,這個人會對一群那似乎在等待生命結束的老人真正關心?他的關心好像是在哲人答應更多的要求上,他對那些老人的眼光很冷,他——思潔的懷疑並沒有說出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永遠不會做一些過分的事。然後,哲人就送思潔回家,非常平淡的一個下午,和思潔想像的「出去玩」不同,然而,哲人怎麼會讓她「出去碗」呢?她看得出,哲人找她陪伴,他——是非常寂寞的,他的內心世界非常的孤獨,是不是因為丹萍不在身邊?一個像他那樣的人會寂寞、孤獨,是很令人詫異的。他可以有一百種使自己熱鬧、快樂的方法,他可以二十四小時找到許多人來陪伴,他甚至可以有其他女人——他沒有,他什麼都沒有,他孤單而寂寞。就是這樣。這發現令思潔心中更是柔軟,她心目中的神竟是這樣的——寂寞,她可有任何方法盡一分力量?然後,幾乎有一星期的時間,思潔沒有和哲人說話的機會。他非常忙碌,又有應酬,離開家很早,回來卻很遲,有時知道他在早餐,在書房,思潔又不敢進去,在這巨廈中,她必須遵守著一切規矩。她覺得一絲難忍的痛苦,她見不到他。她變得很敏感、很緊張,車聲響起,她就想奔出去,是哲人回來了嗎?然而陳太太永遠在那兒,那似乎能看透她的眼光令她退縮,即使痛苦——她也得忍受。必須忍受。她沒有食慾,又常常失眠,她從來沒這樣過,即使在父親離家的日子裡她也堅強,現在——上帝,請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她總不能一天天任自己這麼消瘦下去,她本來已經夠瘦了啊。今天一早走出房門,碰見打扮得很光鮮的,又挽了皮包的陳太太,怎麼?從不外出的她也要出去了?平日臉上的安詳也被一抹興奮所代替。「早。陳太太。」思潔迎上去。「你要出去嗎?」「是。等貝先生上班我就去,」陳太太微笑著。「我那在金門服役的兒子回來了,我要陪他玩兩天。」「哦——」思潔傻傻的點頭。「你不在——這兒的事誰管?」「傻孩子,我只不過去兩天,」陳太太笑。「此地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在不在都一樣。」「我的感覺上不一樣,」思潔說的是真話。「你不在就好像——好像大家都失去重心了。」「真是這樣嗎?」陳太太心情特別好。「快去吃早餐吧。貝先生就要下樓了。」「是。」思潔點點頭,迅速走開。哲人下樓時,她是不該站在這兒的。「祝你和兒子玩得快樂。」「謝謝——哦!思潔,」陳太太忽然說:「知道嗎?夫人下星期二就回來了,還有浩然少爺,你不會這麼悶得發慌。」「夫人下星期二回來?」思潔呆怔一下,心中掠過一抹奇怪的情緒,似乎——不願丹萍這麼快回來,這真是——沒什麼道理的,是不是?「貝先生告訴我的。」陳太太說。思潔很快走進她們的餐廳。丹萍就要回來,這麼快,這麼突然,她——似乎接受不了這個消息,似乎——哎!她也說不出是為什麼,丹萍是此地的女主人啊。難道她不該回來?一整天,思潔都神思恍惚,心事重重,反正她沒事可做,索性躲在卧室里。丹萍要回來了,她不會再這麼悶得發慌,她可以名正言順的再隨時上樓——現在她不怎麼敢上去,自從陳太太上次講過要避嫌的話後。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她總覺得——若有所憾?天黑了,巨廈中亮起了燈,卻顯得十分冷清,哲人應酬未歸,僕人們都回到自己的天地,連陳太太也不在——「思潔,思潔。」有人敲門,是服侍哲人二十年的張媽。「你沒睡吧?」「這麼早,怎麼睡得著?」思潔笑。「你有事?」「剛接到電話,我孫兒有病。」張媽一臉的為難狀。「我兒子希望我回去幫忙,因為要住院。」「那你為什麼還不去?」思潔想也不想的說。「巧的是陳太太不在,」張媽嘆一口氣。「思潔,我想只有你能幫我忙,你反正替我服侍過老爺,今夜拜託,再替一晚,我明天一定趕回來。」「沒有問題,你快去吧。」思潔的心怦怦跳起來。「反正我閑著,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工作。」「謝謝你,你真好。」張媽用力拍拍她。「難怪大家都喜歡你,你會有好報的。」思潔搖搖頭,目送著張媽匆匆離開。現在——思潔深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心中激蕩的情緒,她又有服侍哲人的機會,又可以再見到他。也許——他會有興趣再和她聊幾句,這對她來說,簡直比大學畢業更快樂,她已經有一星期沒見到他了啊。陳太太不在,她少了一層顧忌——其實,她又沒有做什麼,怕陳太太也不過是心裡作用。她慢慢上樓,現在時間還早,她可以慢慢預備,她要使一切盡善盡美,她要使哲人得到最好的服侍。洗好浴缸,預備好乾凈的衣褲、睡袍,又去換好床單,枕頭套,再把房裡每一樣東西都抹一次,整理一次——十點鐘了,哲人仍沒回來?她坐在哲人平日愛坐的那張安樂椅上,似乎——哲人的氣息、哲人的溫暖都依然留在上面,帶給她說不出的親切感,哲人今夜去應酬什麼人呢?大多數的時候他應酬後會在十點鐘左右回家,今夜——何其遲?坐著,坐著,十一點了,他依然沒有消息。她覺得有些累,靠在安樂椅上,誰知就這麼模模糊糊睡著,睡夢中似乎看見哲人站在她面前,似乎哲人滿臉不高興,說她不該睡在他心愛的安樂椅上,似乎——她一驚,醒了,是什麼時間了?哲人還沒有回來?十二點半,天,她竟睡了整整一個半小時,若哲人在這段時間回來——一抬頭,她看見對面沙發上坐著一個人,啊——他。他什麼時候回來的?「貝——貝先生,」她不安地站起來,期期艾艾的連話也說不清楚。「對不起,我——等得睡著了,張媽孫兒病了,叫我替她,我——我給您放洗澡水。」哲人不響,只是目不轉睛地望住她,那視線——令她幾乎想逃,他——他為什麼要那樣望住她?匆匆忙忙的大步走進浴室,打開熱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令她鎮定些,她——沒有理由想逃,是不是?他是哲人,是她心目中的神,是她願意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男人,她為什麼想逃呢?她望一眼鏡中睡眼惺忪的自己,她真是不該,怎麼就這麼睡著了呢?好在是哲人,他是溫和有修養的,他不會罵人,換了別人——啊!鏡中出現另一張臉孔,是哲人,他看來——好像喝了不少酒,臉很紅,眼光散渙,一陣濃烈刺鼻的酒氣涌過來,他依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視線、那目光,肯定的和平日不同,完全不同。「水就好,」思潔又慌亂又不安。「您喝了酒,要不要我下樓拿點水果上來?」哲人依然不響,那凝定的視線卻是——驚心動魄。「我——哎!行了。」思潔轉身關上熱水龍頭,水太燙,她又開了冷水,她不敢再回頭,就一直望著那缸水,哲人——為什麼那樣望著她?為什麼?二晚餐的時候,丹萍換了長裙,一身雪白無暇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美。照例思潔是不必跟進餐廳,丹萍走進去她就退回卧室,她已經很有把握,通常丹萍進餐廳需要十五分鐘,她不必太早在餐廳門外等候的。她預備看點書,浩然拿給她的那兩本書。剛在床邊坐下,房門匆匆響起來,探進頭來的是管家陳太太。「思潔,夫人在餐廳讓你去一趟!」陳太太說。「好,我就去。」思潔放下書本,撫平那有花邊的白色圍裙,急急忙忙走進餐廳。「夫人。」思潔恭敬地站在丹萍面前。她心中在奇怪,餐桌上只有丹萍在,浩然呢?他們父子多半不在家進餐嗎?「聽說昨夜是你替老爺放的洗澡水,是不是?」丹萍目光銳利地望著她。「是。」思潔坦然無懼,替男主人做事是天經地義。「那天我正在夫人房裡掛衣服。」「哦!你那個時候回來的。」丹萍點點頭。「他講過什麼話嗎?」「沒有。」思潔搖搖頭。哲人問她的那些話是無關緊要的,說出來反而小題大做,對不對?「他只是要我替他放水,就是這樣。」「然後他又外出過嗎?」丹萍再問。她追問得這樣緊,莫非有什麼不妥?「對不起,夫人,我不知道。」思潔訥訥的。「掛好衣服我就退出來,我沒再看見老爺。」「是——這樣的。」丹萍似乎頗為滿意。「哦,你知道浩然到哪兒去了嗎?」「少爺?」思潔心中一跳,她——她沒做錯事嗎?「我不知道,夫人。」「誰知道?」丹萍不高興地環顧一下四周。「浩然沒有留下話?或有沒有打電話回來?沒有一個人知道嗎?」四周一陣寂然,沒有人敢出聲。「陳太太呢?」丹萍皺起眉頭。「我在。」陳太太溫和得體的笑。「夫人,我看見少爺出去的,他本來在看書,突然衝出書房,騎上摩托車就離開家,我想——可能找同學去了。」「也可能出了意外。」丹萍很是敏感。「少爺是謹慎的人,不會出意外。」陳太太依然溫和有禮,她的修養很到家。「這個時候,說不定去教會了。」「教會——」丹萍的眉頭鬆開,然後點點頭。「打電話去教會問問,這孩子,不回來也該有點消息啊。」「是,我立刻打電話,夫人。」陳太太退下去。餐廳里氣氛還是不好,思潔僵在那兒不知道該不該離開,這算是丹萍發脾氣吧?可是她工作以來第一次遇到,她連大氣也不敢透。過了一會兒餐廳門開了,誰都猜想會是打完電話回來的陳太太,出乎意料之外的,進來的竟是貝哲人。驟見哲人,丹萍臉上起了一陣奇異的變化,好一陣子——當哲人坐定在他的座位時,她才平靜下來。然後,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一道道的菜送上來,哲人和丹萍也沉默地開始進餐。這是思潔第一次看見他們夫妻相聚,心中充滿了好奇,哲人一回來,似乎丹萍的氣就消了,甚至不再追問去打電話而沒返回的陳太太。沉默一直持續到吃完水果,先說話的是貝哲人,他看一看丹萍,很輕描淡寫地問:「聽說你找我,是嗎?」「那是早晨的事。」丹萍說:「不過事情已經辦好了。」「周秘書告訴我,你撥了一點錢。」哲人又說:「這種事何必你親自跑一趟?打個電話就行了。」「我也只是——出去走走,透透氣。」丹萍微微一笑。「我快變成廢物了,是不是?」「不一定要手腳勞動才算工作。」哲人笑。「你幫助那麼多老人、孤兒,這些工作另外又有誰能做?」「我也只不過替你做。」丹萍滿意地笑了。「怕我以後會下地獄?」哲人開玩笑。「早上——你開會?」丹萍很快地轉開話題。「去加工區看了一看。」哲人不置可否。「無論如何,總該自己去巡一巡。」「不放心你的手下。」她的確太敏感。「那倒不是,我想了解情況。」他笑。「我的手下都忠心得很,我永不擔心這點。」「哲人,我想去旅行一次。」丹萍忽然說。「旅行!一個人?」哲人意外的。「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她笑。柔和的燈光下,她非常漂亮。「你能抽空一起去嗎?」「去哪兒?多久?」他不答反問。「我想去美國走走。」她慢慢說:「念完書離開美國到現在整整二十年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一些往日的點滴。」「怎麼突然懷舊了?」哲人打趣。「怎麼樣?有沒有空?」丹萍熱切的。「美國太遠,我不喜歡長途飛行。」他搖搖頭。「再說去十天半月還可以,久了我不行。」「十天半月能玩到什麼?」她不滿意的。「那麼,讓浩然陪你去,反正他快放暑假了。」哲人說:「你們想玩三個月都行。」「你一定不去?」丹萍問。「我是很想去,但——台北誰管?」他說。丹萍好一陣子沒出聲,眼中光芒深淺不定,她在想什麼呢?她是個很用心思的人呢。「可以不管的,尤其是那些生意。」丹萍語氣平和,但聽出聲音的煩惡。「它佔去了你半輩子時間,你認為很值得?」「那是父親傳下來的,而且男人不該以事業為重?」哲人不在意的笑。「貝家不能在我手中衰敗下去。」「你以後呢?」丹萍目不轉睛地盯著出色的丈夫。「浩然對生意全無興趣,你不能逼他去管這家傳事業。」「我不會逼他。」哲人完全不擔心。「他姓貝,他自己會逼自己。」丹萍皺眉,然後輕輕嘆口氣。「這個光彩的、富貴的姓氏帶給子孫只是壓力和負擔,而且是無可抗拒的。」「但是,姓貝的不是也享受了別人享受不到的富貴榮華嗎?」哲人開玩笑。丹萍看一眼牆上的聖經句,笑了。「富貴榮華和美麗一樣轉眼皆成空?」她說。「哦!當年上海第一美人竟也在感嘆美麗轉眼成空了?」哲人大笑起來。「丹萍,說實話,我眼中的你和當年在復旦大學校園初見你時沒什麼分別,多的只是一股經過了沉澱之後的成熟美。」「誰相信呢?浩然都這麼大了。」丹萍似乎好高興。哲人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問問你當年的同學、朋友,他們誰不說你的美麗是奇蹟?」哲人似有意讓太太開心。「越說越離譜了。」丹萍愉快的。她是美麗的,這一點無可置疑,尤其哲人這些年來從不拈花惹草,從沒有緋聞傳出也給她很大的信心,她是比許多年輕人都漂亮吧!「年齡擺在這兒,說什麼也是假啦。」「讓別人去注意你的年齡吧,在我眼中你是永恆的李丹萍。」哲人含笑地望著太太。「哦,今夜你不出去嗎?」「其實我——很少在夜晚外出。」丹萍臉上笑容消失。「我明白!」哲人安慰的點點頭。「我贊成你多出去活動活動,只是——別再喝酒。」丹萍臉上的顏色一下子變了,她咬著唇半晌,突然離座而起,大步走出餐廳。哲人臉上神色也變了,變得很不好看,餐廳里的其他人都嚇得不敢出聲,夫人發脾氣了,是不?老爺看來也很不高興,就為了喝酒?哲人依舊坐了一會,然後抬起頭,然後就看見了思潔,他明顯地呆怔一下,哦!那個清新可喜新來的女孩子也在呢!「哦,你。」他指指思潔,他記不起她的名字了。「你跟我上樓服侍夫人。」「是,老爺。」思潔心中七上八下,今夜的一切似乎都特別,特別得令人不安。哲人匆匆走出餐廳,思潔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上了樓,到了丹萍卧室,這才發現丹萍不在,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她到哪兒去了?正在猜疑之際,車房裡傳出一陣引擎聲,丹萍和她的「保時捷」已衝出去。哲人眉心緊蹙,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任性!」思潔尷尬地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哲人吩咐她上來,丹萍卻不在,而他似乎忘了她在似的,她緊張得簡直大氣不敢透。「哦,昨天你說過名字,我忘了。」哲人並沒有真正忘了她,面對她時神色好多了。「我大概真是老了。」「我叫思潔,秦思潔,老爺。」思潔誠恐的。這只是像少爺的老爺怎能說老呢?完全拉不上關係。「思潔。」他點點頭,又黑又亮的眼光停在她臉上。「你很怕我,是不是?不必這樣,我不是兇惡的人,真的。」思潔窘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哲人在開玩笑嗎?「剛才我也沒向丹萍發脾氣,你看見的。」他像在解釋。「我只叫她別再喝酒了,她的脾氣就是這樣,二十幾年都改不了,任何人不能說她一句,她真任性,她知道我心中是為她好的。」思潔很想點頭,剛才的情形是丹萍不對,哲人心平氣和的說,她就發怒的衝出去,這分明太過分——思潔不敢點頭,對方是男主人啊!「她那樣衝出去才更叫人擔心。」哲人嘆一口氣。「丹萍什麼都好,就是任性慣了,我真擔心她有一天會吃自己脾氣的虧。」思潔悄悄吸一口氣,她是不能發表意見的,她這麼警告自己,她只是丹萍身邊的女僕,沒資格說話。「哦!思潔,夫人對你好嗎?」他忽然問。「好,非常好。」思潔一個勁點頭。「真的很好。」「她對人是好,我只怕她偶爾任性的發脾氣。」哲人溫和的望著思潔。「你別跟她計較,明白不?」「我明白,老爺。」思潔感激的。「老爺?我寧願你叫我貝先生。」他笑了。「一聲老爺叫得我有七老八十的感覺。」「是,貝先生。」思潔的臉突然紅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老爺和貝先生之間沒什麼不同啊!哲人又看思潔幾眼,那黑眸益加發亮了。「告訴我,你可真習慣此地的工作?」他問。「習慣,真的習慣。」思潔失措的,為什麼要問呢?若不習慣會怎樣?開除她?「習慣就——罷了。」他也透一口氣。「否則我可以讓你到我公司去做,你會打字的,是不是?」「是,每分鐘大約能打四十多個字。」她心中怦怦的跳,不做女僕去做職員?那是她夢寐以求的,但——未必比做女僕舒服。「以前常練習,現在恐怕生疏了。」「你想去嗎?」他望住她。小女孩一副躍躍欲試狀,又有點患得患失,他看得出來,這方面他是世故的,有經驗的。「我——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氣,這一刻,這決定對她太重要,她要慎重。「我想去——一個打字員總比女僕,對我來說,能令心中平衡多了,我——不敢否認來這兒做『女僕』,我曾有委屈的感覺。但是——我不知道能否勝任打字的工作,能否在新環境中和現在一樣愉快。」哲人微笑點頭,他很高興她這麼回答,這個叫思潔的女孩子相當純,也很坦白、真誠,他喜歡這樣的人。「不必急,你可以慢慢想,慢慢考慮。」他說:「你喜歡留在這裡就留著,否則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謝謝老——貝先生。」她漲紅了臉。「老貝先生貝哲人。」他搖搖頭笑。「小貝先生貝浩然,看來我不認老也不行了。」「對不起,我無意的。」思潔慌亂了。「我不怪你。」哲人走過去,拍拍她細緻的手,這個女孩無論怎麼看也不像女僕,還靈秀、精緻得很呢!「我說過,你不必怕我。」被哲人拍著的手一顫,她那份慌亂就再也穩不住了,也許不只是慌亂,還有更多的——喜悅,是喜悅,一種被人看重的喜悅。「請問——貝先生,還有事吩咐我做嗎?」她垂著頭。「哦——沒有了,」哲人也看見了她的慌亂,她的輕顫,還有她一抬眼之際的喜悅,他心中也有了一分難言的情緒,很——令人舒坦的。「你下去吃飯或休息吧,夫人回來或許會再叫你的。」「晚安,貝先生。」思潔頭也不敢抬的退出去了。剛才貝哲人並沒有對她說什麼,只不過一些普通問話加一些關懷,她為什麼要慌亂?為什麼要喜悅呢?為什麼要逃?她真莫名其妙得緊,這可是叫——小家子氣?樓梯上她幾乎撞著人,定一定神,看清楚了,嚇得心裡怦怦跳,丹萍,她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夫人——」她望著丹萍訥訥不能成言。丹萍只留下一瞥,一聲不響的上樓了。那一瞥——沒看出思潔臉上有什麼不妥吧?天!思潔,你可是有些不妥了?怎麼做賊心虛起來?思潔。星期天,安息日,讀貝家來說該是「家庭日」。哲人不用去公司,浩然不必上學,丹萍也一早打扮好,一家三人同去士林禮拜堂做禮拜,風雨無阻的。哲人和浩然父子平日難得聚頭,各人忙各人的,所以對做禮拜就特別重視了。浩然已經預備好一切在樓下客廳看聖經等著,每當捧著聖經,他就益發虔誠、嚴肅了,他看得十分專註、認真,直到他聽到一些奇怪的對話。「思潔也常常服侍你?」丹萍問得輕描淡寫,卻又落了痕迹。「她的確很討人歡喜。」「什麼?!」哲人非常意外。「誰?思潔——哦!思潔。」「你吩咐她做些事,是吧。」丹萍再問。「她做得還能合你意嗎?」「很好,很不錯。」哲人一邊下樓梯。「為什麼?你為什麼問起?」「為什麼,她很上進。」丹萍笑。「有空的時候她總在看書,很乖。」「你想要我怎麼做?幫她?」哲人問。「怎麼幫?」丹萍推開客廳的門。「你公司多了一個能幹的女職員,我身邊少一個伶俐的小女僕。」浩然立刻從沙發上站起來,他心中雖然懷疑丹萍的話里有因,卻也只能裝作沒聽見。「爸爸,媽媽,早。」他微笑著。哲人本想說什麼,一見浩然,就立刻打住,只微微皺眉地看丹萍一眼,丹萍的笑容卻是若無其事。「走吧!」哲人說:「早些走不怕交通阻塞。」丹萍挽著哲人,雍容端莊地走出房門,那輛比普通汽車都長的黑色賓士六00已等在那兒,穿制服的司機阿袁已恭恭敬敬地打開車門。管家陳太太也站在石階上含笑恭送,一如往常。汽車駛出大鐵門,門房僕人都退回來,陳太太才輕輕透一口氣,回到屋子裡,她歪著頭考慮一下,筆直朝思潔卧室走去。「思潔,你在裡面嗎?」陳太太輕輕敲門。「陳太太。」思潔打開門,手上拿著本英文書。「你找我有事?」「可以進來跟你談談嗎?」陳太太笑得慈祥。思潔有些變色,可是她做錯了事?她讓陳太太坐下,自己卻站在一邊。「陳太太,是不是我——」她擔心的。「不,不,你很好。」陳太太拍拍她的手,小小的思潔的確是個好女孩。「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別擔心。」思潔立刻放下心中大石,單純又稚氣地笑了。「我以為做錯了事,嚇死我。」她拍拍心口,坐在床沿。陳太太不置可否的注視她一陣,這個女孩不論氣質、談吐、模樣都絕對不像個女僕,難怪哲人、丹萍、浩然都對她另眼相看了。可是——這另眼相看是福?是禍?還真令人猜不透呢!「傻孩子,做錯事改過就行了,怎麼嚇死人?」陳太太說:「你真孩子氣。」「不,是我重視這份工作。」思潔正色說:「我來這兒之後,媽媽和弟弟——都好多了,我是指生活、身體。」「我明白你的感覺。」陳太太點點頭。她那欲言又止的情形,思潔看得出,她是有話要說的。「陳太太,如果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好了。」思潔抓住陳太太的手。「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心裡一直當你是我自己的長輩,我做錯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好,不過你並沒有做錯事。」陳太太猶豫一下。「只是貝家人口雖少,情形卻非常複雜,我只怕你無意中——得罪了人。」「我——我——」思潔張大了嘴,她得罪了人嗎?誰?她駭得連話也說不出。「我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你又小又單純。」陳太太搖搖頭,輕嘆一聲。「所以我才提醒你一下,你明白我是好意。」「我明白。」思潔垂下頭立刻又拾起來。「陳太太,我可是得罪了少爺?我——我記得規矩的,他讓我別叫他少爺,怎麼行呢?他是少爺嘛!是不是他生氣了?是不是他要你開除我?」「不,怎麼會是少爺呢?」陳太太笑了。「浩然少爺和你一樣單純、善良,就算得罪了他也沒關係,我只是怕——思潔,老爺常常吩咐你做事?常常讓你服侍他?」「老爺?貝先生?」思潔睜大眼睛。「沒有啊!只有一次,我在替夫人掛衣服,他正好回房,他順口叫我替他放洗澡水,就是這麼一次。」「這——就奇怪了。」陳太太又搖頭,她聽見丹萍的話,丹萍分明不滿思潔服侍哲人。「什麼奇怪?陳太太。」思潔小心地問。「哦——沒有就算了。」陳太太怔一怔神。「也許是我敏感、多心,原也沒什麼事。」思潔皺起眉頭,她突然記起前幾天丹萍在飯桌上為哲人一句話而生氣,開了車子衝出去卻又迅速折回的情形,丹萍在樓梯上碰到正要下樓的她,可是丹萍誤會她是在樓上服侍哲人的?丹萍怎麼小心眼兒得對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僕也懷疑?「陳太太,是不是夫人說我什麼?」她正色問。「不是,你別多心。」陳太太鄭重的。「夫人是什麼身份?她怎麼會不分青紅皂白的胡說亂說人?只是——思潔,你記住一件事,貝家夫婦之間的情形是很複雜的,你是專門服侍夫人的人,你不必理會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只做好你分內工作就行了。」「我——明白。」思潔吸一口氣。她覺得很委屈,她只是個女僕,她是專門服侍女主人的,然而男主人吩咐她,她能不理會?她能拒絕為他做事?「明白就好。」陳太太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難,我知道你委屈,你是聰明的,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也會知道該怎麼做。」「是的。謝謝你的關心,陳太太。」思潔說。陳太太仍然坐在那兒,又輕輕嘆口氣。「一個光榮、富貴的姓氏,會帶給人那麼大的精神壓力?」她自語著。「是不是——老爺和夫人不和?」思潔忍不住問。「你看呢?」陳太太不答反問。「我不知道,外表上他們很好。」思潔思索著。「有時候又覺得有些不對,以一對夫婦來說,他們似乎太客氣了,我父母雖然分開,但以前——他們感情很好時也常常吵架、爭執,我以為夫婦是這樣的。」「你說得對。」陳太太點點頭。「我雖知道老爺和夫人之間感情很好,老爺很愛夫人,夫人也很愛老爺,但總有一層說不出的隔膜在他們之間,所以他們才互相客氣,客氣得非常特別。」「你知道原因嗎?」思潔小聲問。「誰知道呢?」陳太太站起來。「思潔,只要你不牽涉在內,我就放心了,你是好孩子,你也會有前途,我希望你把穩自己,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快樂。」「謝謝你,陳太太。」思潔眼圈兒紅了。「我會小心,我知道該怎麼做。」「看書吧。」陳太太看一眼始終在她手中的英文書本。「多念點書是好事,何況你這麼年輕。」陳太太走了,思潔輕輕關上房門。口裡雖說知道該怎麼做,心中的為難揮之不去,她是女主人的專門女僕,她真能拒絕男主人的差遣?這一刻她才突然意識到,她這份「女僕」的工作也並沒有想像中的樂觀和單純,她也必須應付複雜的環境。再也沒有看書的心情,她托著腮獃獃地坐在書桌前,或者——她可以向哲人提出,把她調到公司去工作?哲人答應隨時可以的,她——哎,不行,不行,調到公司又如何?丹萍仍是公司的女主人,環境仍然複雜、微妙,除非她離開貝家,否則她似乎已經牽扯進去了。離開貝家,不——怎麼可能呢?母親的病、弟弟的生活費和學費,她到哪兒再去找一份工作?她是無可奈何、無可選擇的必須留在這兒。以後,她只能小心翼翼,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工作,去面對一切。想著,想著,鼻子一酸,眼淚成串的落下來。十九歲的女孩子,不能要求她更堅強,她本該是校園中受男孩子包圍的快樂女孩,她本該在家中享受父母的寵愛,現在卻——她已經做得不錯了,真的。若不是父親的突然離開他們,她怎會來這兒呢?但是父親——為什麼會突然離開?他又到哪兒去了呢?有一天他會再回到雖不富足卻溫暖的家中,有一天一家人會再團聚嗎?思潔實在是不能明白,父母為什麼會走?那麼突然,那麼莫名其妙,那麼毫無理由的。父親和母親感情很好,不是嗎?父親也很愛他們姊弟倆,對於自己那份工作,他也戰戰兢兢,他是個正派而老實的人,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非要他離開家庭、離開妻子、兒女不可?這真是思潔最大的煩惱。浩然說她應該先去把父親找回來,她何嘗不想?不希望?只是——台北那麼大,台灣那麼大,他可能在台灣的任何一角,憑她一個小女孩,又沒有經驗,到哪兒去找?她輕輕嘆一口氣,房門響了!「哎——陳太太。」對著去而復返的女管家,思潔不自然地抹乾眼淚,展開笑容。「夫人回來了嗎?」「不,夫人不會那麼早回來。」好心腸的陳太太已經看見那淚水。「思潔,你哭了,可是不高興我剛才的話?」「不,不,不,你千萬別誤會。」思潔又急又窘。「我——只是想起我父親,真的。」「是嗎?」陳太太凝望她一陣,搖搖頭。「別為這件事擔心,我相信他終會回家的。」「我不知道,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走。」思潔說:「一切都好好的,他突然就離開,連一句話也沒留下。」「你母親的病好些了嗎?」陳太太問。「好多了,謝謝你。」思潔淺淺笑了。「她的病根本全為了爸爸,又急又擔心又傷心的才病了,你知道——媽媽和爸爸感情很好。」「我明白。」陳太太拍拍她。「思潔,想不想回家?「我可以給你兩小時假。」「回家——」她眼中喜悅的光芒一閃,立刻又黯淡下來。「不用了,上星期我才回去過,我怕夫人回來得早。」「隨你。」陳太太頗了解她。「想回去就回去,不要胡思亂想,對你自己沒有好處。」「是。」她低下頭。陳太太再拍拍她,徑自去了。這屋子裡的確都是好人,她能遇到這麼一家好主人實在太幸運了,只是——回家又如何?母親的身體雖好多了,仍是那副愁愁怨怨的眸子,仍是那副欲哭無淚的神情,看得她心裡更難過,她還能避開一邊,一星期或半個月才見母親一次,可憐的弟弟思維,每天面對那愁怨、那無奈,他能忍耐嗎?他能好好念書,好好預備考大學嗎?一想到這些,思潔簡直坐立不安了,怎麼辦呢?對她的家她已盡了全力,再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有什麼方法能使母親開朗、快樂呢?有嗎?或者——母親身體好了以後也可試試工作?啊!工作,工作的忙碌不是可以忘了許多事嗎?拉開房門,她大步走向陳太太卧室,這個意念一來,她再也按捺不住。「陳太太。」她才敲門,門就開了。「我——有點事想請你幫忙。」「說吧!我能做到的絕沒問題。」陳太太說。「我想——媽媽身體好了之後如果有份工作,她會更有寄託些。」思潔困難地說:「我希望——如果——」「你母親能做什麼?」陳太太打斷她的話。「我不知道,她——哎!我想我太多事了。」思潔紅著臉兒,清純地笑了,誰能拒絕這樣一張笑臉呢?「媽媽不怎麼會做事,燒菜也不能和這兒的大師傅比,我——我——」「這樣吧,思潔。」陳太太想一想,說:「等她身體好了之後,如果她願意,我安排她做一些清潔工作,做抹灰,整理屋子什麼的,不怎麼費力,而且每晚可以回家照料弟弟,好嗎?」「陳太太——」思潔大喜。「別說多謝。」陳太太和悅的。「我只是幫一個乖女孩一點小忙。」乖女孩?她真是大家眼中的乖女孩嗎?一連串的陰雨日子過去了,陽光終於展現了笑臉。丹萍對思潔一如往常,並沒有任性和小心眼兒的態度,使一邊擔了好一陣子心事的浩然也鬆了一口氣,丹萍只是開玩笑的那麼說說,是嗎?她怎會跟一個小女僕一般見識呢?陰雨也使她足不出戶,過了絕對正常的一段日子,早睡早起,沒有醉酒。哲人卻是忙碌的,當然啦,那麼龐大的事業,他若不放進全部精神,這份祖傳下來的事業怕就會慢慢失去它光輝的顏色了。哲人不願做貝家的罪人,他只能勉強自己,壓迫自己,他必須保持貝家的聲譽。浩然也忙,是應付學校的期終考試,他很用功,把自己關在書房看書,又忙碌地上學、放學,這個純良的男孩子似乎沒有什麼娛樂,也沒有什麼好朋友,很孤獨、很寂寞似的,因為他姓貝嗎?也許是陽光吧,貝家巨廈中的氣氛與平日不同,哲人、浩然不約而同的提早回來,餐桌上,丹萍的笑容就益發平和,恬適了。在柔和的燈光下,丹萍眼角、額頭的皺紋不再那麼明顯,她那成熟的美仍是耀眼的,尤其在她刻意化妝和裝飾之下,她的確是哲人口中「永恆的李丹萍。」「丹萍,你不是說過旅行的嗎?」哲人忽然提起。「怎麼?你抽出時間了嗎?」丹萍喜悅地說。「我是這麼安排。」哲人不說「不」字,他十分了解丹萍,那「不」字會完全掃了她的興。「我們一家三人一起去,我陪你們玩十天,然後我先回來,浩然繼續陪你,直到你想回來為止。」「我也去?」浩然抬起頭。「願意嗎?」哲人溫文地笑。他比浩然光亮、出色多了,雖然他是父親。「除了美國,你們還能到歐洲轉一轉,如果有興趣的話。」「你只能去十天?」丹萍並不滿意。「最多兩星期。」哲人歉然的。「你明白我的情形,是不是?丹萍。」「好——吧。」丹萍深深吸一口氣。「我們在紐約長島的那幢別墅空置二十幾年,現在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放心,保養得很好。」哲人凝望著漂亮的太太,也許是提起往事,他眼看來柔情似水。「那是我們結婚度蜜月的地方,不是嗎?」「比我的年齡還大。」浩然稚氣地笑。「我該去拜望這位貝家的老大哥。」「說什麼貝家的老大哥。」丹萍看兒子一眼。「去紐約之前總得去洛杉磯住一星期,丹薇阿姨和表弟、表妹你不想見一見嗎?」「我沒有意見。」浩然舉起手。「暑假裡能有一項旅行我已經滿足,每天待在家裡實在太悶了。」「你可以多交結些朋友。」哲人說:「浩然,我發覺你比其他的年輕人孤獨。」「也許吧。」浩然微笑。「我不願勉強自己跟合不來的人來往,只是這樣。」「合不來?或是——你有優越感?」哲人皺皺眉。「絕對沒有。」浩然立刻說:「我不以為自己比任何人了不起,我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一個光榮、富貴的姓氏雖值得我驕傲,也更令我警惕,我必須比別人更謙卑、更真誠、更和藹,才不會令我的姓氏蒙羞。我絕沒有優越感,姓貝的光榮並不是我爭取來的,我不敢自以為了不起。」「好,好,很好。」哲人一連串的點頭。「我很高興你這麼說,看來我是不該為你擔心的。」「我二十一歲,爸爸。」浩然笑。哲人再點點頭,轉向丹萍。「就這麼決定了,好嗎?」他溫柔地問。「同意了,我明天就叫人去辦手續,不管去不去歐洲,也另辦幾個國家,免得你們在美國辦麻煩。」「好吧!」丹萍想一想,終於點頭。「但是兩星期你要完全陪我們,不許談生意、公事。」「依你,依你。」哲人微笑。「那麼,我豈不變成個大燈泡了?」浩然打趣。「歡迎你這最亮的燈泡。」哲人望著這惟一的兒子,心中充滿了溫柔、慈愛。「你是令我們驕傲的好兒子。」浩然心頭一熱,笑容就更開朗了。「我也不會怎麼打擾你們的。」他說:「我會趁這次旅行順便辦好那邊的學校,免得以後寫信申請麻煩了。」「你有心目中的學校了嗎?」哲人問。「是。」浩然神色嚴肅些,認真些。「我想過了,我要念哈佛——經濟系。」「經濟?」哲人和丹萍互相看一眼。「你放棄心理學?」「我沒有選擇。」浩然正色說:「我是貝家惟一的孩子,我必須負起責任。」哲人臉上掠過一抹別人難以明白的神情,又看丹萍一眼——前些時候他還對她說:「浩然姓貝,他自己會壓迫自己。」果然,他沒有說錯,浩然已作了決定,不論自己喜歡與否,這將是無可改變的路,也是無可抗拒的事實。「你心中可有委屈?」哲人問。「沒有。」浩然揚一揚頭。「我姓貝,我怎麼委屈。」「你明白就好了。」哲人長長地透一口氣。「人活在世界上原是不可隨心所欲的。」「我明白。」浩然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說,是——思潔說過的一句話。「生活對我們是種壓力,是無可奈何,是痛苦的。」「你覺得生活是無可奈何?你覺得痛苦?」丹萍忍不住說。浩然的臉一下子紅起來,好在思潔不在,否則他真會無地自容了,他怎麼想也不想的脫口而出了呢?「也許我是無病呻吟。」浩然坦率的。「我原不該說這樣的話,我已比別人擁有更多的幸福。」丹萍點點頭,哲人也點點頭,然而他們的想法並不一樣。丹萍點頭是釋然,哲人點頭卻是了解,他真的了解浩然的感覺,真的!當年——他不是也曾面臨這一切嗎?「如果你有個哥哥或弟弟,情形會不同一些。」哲人說。丹萍卻皺起眉頭,她永遠是那麼敏感。「也不盡然。」浩然不同意。「哥哥或弟弟,他們的感覺豈不和我相同?」「是吧。」哲人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心不在焉。「是吧。」「你想要一個孩子?哲人。」丹萍笑得好特別。「在這個年紀?」「哦——不,當然不。」哲人怔一怔神。「你又想到哪兒去了呢?丹萍。」「事實上,多一個孩子我並不反對。」丹萍說,神色卻古怪得沒有人能明白。「這是我的真心話。」「丹萍——」哲人頗為不悅。丹萍看哲人一眼,終於不再說下去,卻令一邊的浩然心中浮起疑問,一個孩子,父親的表情卻那麼特別,那麼怪,有原因嗎?他們一直沒有再說話,直到吃完水果。「想不想開車出去兜兜風?」哲人興緻好得出奇。丹萍懷疑地凝視出色的丈夫一陣,終於搖頭。「我們上樓去休息吧。」她說:「兜風還怕沒有時間?到美國後你要陪我兩星期。」哲人一笑,伴著丹萍走出餐廳。餐廳門邊站著守候在那兒的思潔,若看不見她,哲人不會記得這個清秀脫俗的小女孩。看見她,心中卻浮上一陣欣賞的喜悅,的確是個乖巧的小女孩呢。「老爺、夫人!」思潔半垂著頭。他們夫婦微微點頭,思潔就靜悄悄地跟在丹萍後面幾步的地方,她不會忘記她的工作,晚餐後她要伺候夫人,直到丹萍上床。「哦,你想不想帶思潔去旅行?」哲人忽然說:「我怕在美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服侍你。」丹萍停下腳步,疑惑地審視哲人。「不,不必了。」她的聲音很生硬似的。「丹薇家一定會有人服侍我,我去紐約時向她借一個就行了,帶思潔去太麻煩。」「隨你。」哲人不再多說。「只要你高興、滿意就行了。」思潔在背後聽見他們的對話,心中有一抹莫名其妙的失望,她失望什麼?難道她還真想跟去美國?她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吧?貝家再有錢,她也只不過是個女僕,她要記住自己身份才行。上了樓,站在卧室門,丹萍又停下腳步。「你——可有事要吩咐思潔做的?」丹萍問得奇怪。「我?沒有。」哲人搖搖頭。「張媽會替我預備好一切。」「那麼——」丹萍轉回頭,微笑著對思潔說:「你下樓去,現在沒有事,一個半鐘頭後上來替我放洗澡水。」「是,夫人。」思潔迅速地看丹萍一眼,眼角瞄向哲人,立刻又垂下頭。「我一個半小時後再上來。」她再也不敢停留的大步走下樓,站在樓下走廊處,整張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自從上次陳太太對她說了一番話之後,她總覺得丹萍對她的態度很奇怪,尤其是當哲人在場的時候,丹萍——該不會懷疑她吧?丹萍和哲人在樓上的起居室里坐著,開了音樂,他們卻沒有認真的聽。窗外一片悶熱,窗里的中央系統冷氣卻清涼如水。「你從哪兒找來這麼一個小女孩服侍你的?」哲人問。「陳太太一個朋友介紹的。」丹萍淡淡地說:「人很清秀,也很乖巧,雖然年紀小一點,我看她家裡情況不好,很可憐,就用了她。」「哦!她家裡情況不好?很可憐?」哲人意外的。「聽說她父親離棄了她們,她要養生病的母親和一個念高三的弟弟。」丹萍說:「人倒很乖的。」「你一直沒提起。」哲人說。「怎麼?我們大慈善家貝哲人又想怎麼幫忙?」丹萍半開玩笑半揶揄。「如果幫得了忙,幫了她又怎麼樣呢?」哲人輕輕抓住丹萍的手。「你不是支持了那麼多老人院和孤兒院嗎?」「她不是老人也不是孤兒。」丹萍是任性的。「傻丹萍,我只是想幫她找回父親而已。」哲人笑了。「你不喜歡我做這件事?」「當然不是。」丹萍也笑了,原來只是幫忙找思潔父親,看來她是多心了。「我這麼小心眼兒嗎?」「你只是任性。」他吻她的掌心。她甜甜的一笑,這笑容像二十歲的年輕女孩子。「父母生成我這樣,我也任性了這麼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瞪他一眼。「是,我知道。」他笑。「無論如何——你是我眼中永恆的李丹萍。」「好啊!你是諷刺我。」她小聲嚷起來。「丹萍,這次去美國旅行,可以算是二度蜜月吧?」他不落痕迹的轉了話題。「帶上二十歲的兒子一起去二度蜜月?」她眼眸中也漾起柔情。「浩然這麼大了,該讓他見識一下世界。」哲人說:「他的心比我們都純良忠厚,不歷練一下,我怕他以後會吃虧。」「那倒不會。」丹萍很有把握。「他雖純良忠厚,但是出奇地固執,只要他認為對的,很難讓他改變宗旨,我想這一點會保護他,而且——我們的信仰,我們的上帝也會指引他的路。」「哦!我倒不知道浩然很固執。」哲人說。「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丹萍抽回手掌,眼中柔情消失了,變得有點幽怨。「你的精神都在事業上,因為你姓貝,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是姓貝的太太、兒子就被忽略了。」「這只是一種形式。」哲人笑。「其實你們母子倆都在我心中,我總是記掛著你們的,尤其是你,丹萍,你是我最好的伴侶。」丹萍不置可否的笑一笑,似乎頗不以為然。「這麼多年,你真的沒有另外的女人?」她問得突然。「你——什麼意思?」哲人變了臉。「不要侮辱我和我的信仰,我若不忠就將被烈火燒死或血肉枯乾而死,我怎能做那些下賤的事?」「這樣——豈不是好多女人會傷心失望。」丹萍大笑。「丹萍——」他不知生氣好或是笑才好。「在我眼中,你又豈不是永恆的貝哲人呢?」她的神態一變,正色說。然而人——又豈能永恆?三暑假剛開始的時候,貝家夫婦和兒子都在為去美國而預備一切,他們各人忙著自己的事,服侍他們的僕人們卻反而輕鬆了。思潔最開心,並不因為清閑——她本來就不怎麼忙碌。而是因為母親的病已完全好了,醫生說只要休息一個短時期,她就可以工作了。陳太太曾答應讓母親來做一些輕鬆的打掃工作,能和母親時時見面,怎能不開心呢?何況她才十九歲。貝哲人夫婦赴美的前一天中午,哲人突然回到家中,通常中午他是不回來的,他的出現令大家都意外,尤其他坐在書房讓陳太太找思潔進去,所有的人都以為思潔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思潔忐忑不安地走向書房,哲人為什麼要找她?好在丹萍不在,否則又是一些誤會。「老——哎!貝先生。」思潔記得哲人不喜歡被稱呼作老爺,立刻改口。哲人那又黑又亮的眸子停在她臉上一陣。「思潔,你父親可是叫秦克剛?」他說。神色是嚴肅、認真的。「可是四十八歲?浙江人?」「是,貝先生,」思潔心中一陣狂跳,怎麼突然問起父親呢?「為什麼問他?」「我已經找到了他,」哲人正色說:「你可願跟我一起去看看他?」「你找到了我爸爸?他在哪裡?」一陣狂喜,小思潔忘形地叫起來。「我去看他,我跟你去看他。」「好。」哲人點點頭,並沒有立刻動身。「去看你父親之前,你必須有些心理準備,他的情況——不怎麼好。」「我明白。」思潔一連串點頭。「我明白。」「走吧!」哲人揮一揮手。「阿袁在車上等我們。」哲人走在前面,思潔跟在背後,她心中雖然又驚喜又擔憂,然而面對的是貝哲人,她連大氣也不敢喘。站在門前台階上,袁司機把又長又氣派的賓士六00緩緩駛來,思潔很識趣的替哲人打開後門,自己卻坐前面袁司機的旁邊。哲人皺皺眉,他倒不重視這些禮節,想讓思潔也坐後面來,想一想,終於忍住。她要坐前面就由她吧!「去榮總。」哲人吩咐。思潔一震,榮總?醫院?汽車已緩緩駛出貝家巨廈。莫非父親生病了?一路上思潔都半垂著頭,心中焦急卻不敢問,她一直提醒自己忍耐,反正就快見到父親了,不是嗎?車行迅速,很快的,聞名已久的榮總已在眼前,他們停車在一幢大樓下,一個貝家公司的職員已恭候在那兒,等他們下車後,立刻就帶他們入內,完全不需要等待或是找尋病房什麼的。思潔鼻子里全是令人緊張的藥水味,更有穿梭的護士、醫生也會令人不安,父親病了?什麼病呢?很危險嗎?哲人要她有心理準備,莫非父親會——死?不,不,不是這樣的,父親離家時身體很健康,完全沒有病樣,父親——在走進一間三等病房時,思潔的臉色已變得蒼白,全身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哲人看見了,這高貴、善良又有同情心的男主人立刻握住了她的手,絕不嫌棄她是小女僕。「別怕、別擔心,」他低聲溫柔地安慰她。「要有信心,愛我們的神會幫助你。」驚喜、意外和絲絲羞澀,陣陣說不出的甜意在心胸中擴大,思潔小小的手在哲人溫暖、寬厚有力的掌握中,漸漸地安靜下來。她是充滿了虔誠的感激望他一眼,他正親切地對她微笑,一剎那間,思潔滿臉通紅,忘了自己是在醫院中探望情況不明的父親。貝家的職員把他們帶到一個病床前,對哲人恭身行禮,默默退開。哲人對思潔點點頭,又朝床上指一指,輕輕放開她的手——父親已在眼前,她心中卻空蕩蕩的,若有所失、若有所憾。她勉強振作,她警告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有這種近乎可恥的非分之想,哲人是高高在上的男主人,自己只是個小女僕,她接受的只該是同情和關懷。只是這樣,同情和關懷。她把視線移到床上,看見一個頭髮、鬍鬚凌亂的憔悴男人睡在那兒。有一陣子不能置信的呆怔,是——父親?那男人睡著了,雖然穿著醫院的白色病人衣服,卻顯得很臟、很潦倒,他真是父親?淚眼中,思潔根本看不清楚,認不出來,記憶中父親該是整潔、斯文、漂亮的,思潔就繼承了父親的漂亮,怎麼她竟認不出他?哲人溫暖的手輕輕落在她肩上,拍著、拍著,無言的安慰又使她平靜下來,她吸吸鼻子,輕聲嘗試著叫喚:「爸爸,爸爸,」停一停又叫:「我來了,思潔。」病床上骯髒、憔悴的男人被驚醒了,他睜開意外又不信的眼睛——是父親,思潔認出他了。「思潔?你——怎麼來了?」他一下子坐起來。「爸爸——」思潔再也控制不住那萬馬奔騰的感情,她撲在父親懷裡,失聲痛苦。「爸爸——」「孩子,思潔——」父親眼中也有淚,但他堅強的忍住了,他是克剛,他永遠堅強。「別哭,哭什麼呢?爸爸只是有些不舒服,就快出院,為什麼要哭成這樣?」思潔的哭聲已引來旁邊好多病人的視線,哲人立刻走過來,拍拍思潔,低聲說:「思潔,你的哭聲打擾了其他病人,」他說:「令尊不是很好嗎?你不是找到他了嗎?該高興才是。」思潔果然立刻止住哭聲,不安地抹著眼淚。「這位先生是誰?」克剛對哲人點點頭。「是你帶思潔來的嗎?」「他是——」思潔不知道怎麼介紹,男主人?克剛一定會心痛出色的女兒已變成小女僕,然而不說男主人該說什麼?「我是貝哲人,」哲人善體人意的,立刻介面。「思潔是我公司的職員。」「貝——哲人?」克剛睜大眼睛。眼前瀟洒、體面、光芒四射的男人就是最富有的企業家、慈善家貝哲人?年輕得令人不能置信。「他是貝先生,」思潔低下頭,又迅速抬起來。「爸爸,你怎麼會住在這兒?這些日子你去哪裡?爸爸,你知道我們都在找你嗎?媽媽為你的離開大病一場,現在才剛剛痊癒,爸爸——你跟我回去吧!」「孩子——」克剛欲言又止,任他多堅強,每思及此也不禁眼中淚光閃動。「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唉!回去告訴媽媽,別以我為念,當我——死了吧!」#8221;「爸爸——」思潔驚叫一聲。這是什麼話?活生生的人怎能當他死了?「別這麼說,無論你有什麼事,無論你做了什麼,我們沒有人會怪你,你是爸爸,永遠是,請跟我回家,求求你。」「不,思潔,」克剛掠一掠凌亂的頭髮,他是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風采。「你回去吧!我——有病,得住在這兒一段日子,最好——你別告訴你媽,關於見到我的事。」「有病也有回家休養,」思潔又流淚了。「你沒有理由扔開我們、不理我們,家是你的,有你的太太、你的兒女,你回家,我們會好好照顧你。」「這兒的照顧很好,又不要錢。」克剛只是搖搖頭,他憔悴得令人心痛。「回去吧!思潔,我——很抱歉不能供你念大學,你是個好女孩、好學生,你該繼續念書,只是——你原諒父親的無能。」「爸爸——」思潔站在那兒靜靜流淚,到底父親心中有什麼事呢?為什麼不肯回家?為什麼又充滿了自責?「我不要念大學,我工作——很好,只求你回家,爸爸——」克剛還是搖頭,在一邊聽著的哲人卻已動容,聲聲爸爸叫得他也心酸,誰無子女?浩然和思潔差不多年紀,那境遇就不可以道理計了。「思潔,別傷心了,讓我來說幾句話,」哲人憐愛地扶起思潔。「秦先生,你的情形我已和此地醫生談過,我十分清楚,住在這兒——也沒有多大幫助,回家也是一樣,為什麼不答應思潔一起回去呢?」克剛意外的凝望著哲人,這個年齡和他可能差不多的男人,看來至少比自己年輕十五歲,他為什麼要這麼幫思潔呢?慈善家?或思潔是他公司的職員?「我有——苦衷。」他輕嘆一聲。「我也能明白你的苦衷。」哲人話說得很奇怪。「你心地善良、溫柔,你感情豐富,我——真的明白,你信嗎?」克剛怔怔地望住哲人發了一陣呆,終於點頭。「我相信,」他又點頭。只是幾句話他就真信了哲人?哲人——沒說什麼特別話啊?「我相信你明白、你了解,但——如果換成你,你是否也會這麼做?」「我的感受會和你一樣,但我不逃避。」哲人正色說。「那是——因為你有不同於我的好環境。」克剛說。「或者——你願意接受我小小的、善意的安排?」哲人忽然轉變話題。思潔完全不明白兩個男人對話的深意,他們在說什麼呢?惟一高興的是,父親似乎已不再那麼堅持了。「不能是施捨。」克剛說。「自然不會,」哲人微微一笑,他的親切、他的平易近人很得人好感。「思潔是我的職員,公司的章程,條例上是有這項安排的。」「若真是這樣,我接受。」克剛慎重地點頭。「好,就這麼說定了,」哲人深深吸一口氣,非常高興似的。「首先,你搬到我私人的一間療養院去,我會令人替你安排一切。」「貝先生——」思潔囁嚅地叫,哲人真是仁慈得像神——當然,他不可能是神。「我該這麼做的,思潔,」他拍拍她的手。「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理當照顧他們家人。」「我——我——」思潔感動得說不出話。「你好好的,安心工作就行了,」哲人淡淡的笑。「我們還有許多事情待辦,秦先生的事我會讓阿方辦,就剛才帶我們進來的那人,我們先回去,好嗎?」他那口吻怎像主人?比一個朋友、比一個長輩更友善、更親切,怎樣的貝哲人?「對!」思潔點點頭,又轉向克剛。「爸,我先走,當你安頓好了,我會再來看你,和媽媽、思維一起。」「好孩子。」克剛含淚微笑,只是點頭,一生中,他第一次接受這麼大的溫情支持。「貝先生,我的感謝——永遠放在心中。」「把感情獻給我們的上帝。」哲人帶著思潔離開。他在三等病房門外找到阿方,簡明扼要地吩咐了該辦的事,阿方點頭連連,接著轉進病房辦事了。「你儘管放心,阿方能力很強,交給他辦的事一定妥妥噹噹。」哲人笑。「但是——貝先生,你給我們的幫助,我們將怎樣才能報答你呢?」思潔紅著眼圈。「報答?我的字典里沒有這兩個字,」哲人真誠地拍她肩,思潔覺得他臉上閃動的是聖人般的光輝。「思潔,好好工作,我不是施捨,更非濫施同情,我只希望儘力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先父傳下來的一句教訓。」「我相信世間只有你一個——貝哲人先生,」她說得天真得近乎幼稚。「沒有人像你,真的沒有人像你。」「只有一個貝哲人,也只有一個秦思潔,」哲人輕鬆地笑了,那笑容是對一個朋友,絕對不是對一個小女僕的。「你找到過另一個秦思潔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思潔漲紅了臉。「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我絕不比別人好,」哲人走進阿袁開著的車門。「只是,我努力使自己不比別人壞而已。」思潔依然坐在前面,心情與來時已絕對不同。哲人雖然完全不居功,在思潔心目中,他無異於天神,只要他一出聲,思潔願為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回家之前,阿袁,先去公司一轉,」哲人吩咐。「讓李總管查查看,在我們家附近可有適合四個人的家庭所居住的房屋?讓人去整理一下,思潔的父母將搬進去住。」阿袁點頭稱是,思潔卻張大了嘴,意外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給她家裡一幢房子住?「這件事在明天我赴美前要辦好。」哲人說得輕描淡寫。怎樣的貝哲人呢?貝家三個主人已赴美度假,丹萍的貼身女僕思潔也得到了哲人所允諾的一切,和父母、弟弟一同搬入環境比陋巷木屋好百倍的新家。那是在貝家大宅後面幾條巷子里的一幢日式房子,有小小的院落,院中有株大榕樹,牆上爬滿了牽牛花,古老但絕不簡陋的一幢小巧房子,剛好適合四個人居住。陳太太還特別給了思潔一星期的假期,讓她能幫著父母搬家,整理一切什麼的。秦家一家人都喜氣洋洋,興高采烈,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奇蹟般的事降臨在他們身上,尤其是秦太太,幾乎日日要燒香拜佛,求她的神保佑大恩人貝哲人。十九歲的思潔也很興奮,父親回來了,他們又有了新的、像樣的、能見人、能帶同學回家的家,不但如此,十九年來,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卧室,只見她起勁的進進出出,起勁的抹玻璃、洗地板——榻榻米改裝的地板。她幾乎把她所有的愛心、熱誠都投入了這新家。比較沉默的是克剛,家人知道思潔是從醫院中把他接回來,知道他必然身體不好,所有的工作都不必他動手,他的日常生活更被秦太太安排得妥妥帖帖。沒有人提他離家失蹤的事,他自己也沉默不語,或者,讓這些事在記憶中淡忘吧!一個星期的假期很快就滿了,晚餐後思潔就要回到貝家巨廈,當然,此番回去工作心情全然不同,女僕的工作帶給她全家團聚和更好的生活環境,她再也不覺得貝夫人的女僕是個令她委屈的職位了,她在貝家工作,和所有的貝家的職員一樣,她也是貝家的職員,就是這樣,她完全了解上班第一天司機阿袁對她說的話了,在貝家做任何工作都不會委屈的,這是真話。母親忙著洗碗,廚房相當寬大,至少有以前木屋的二分之一大,還有櫥櫃、還有煤氣,簡直是她從未想像過的,她非常喜歡流連裡面。弟弟思維回到卧室里看書,小小的客廳只剩下思潔和克剛。「等會兒我想散步,順便送你回貝家。」克剛說。他已知道思潔的工作,但——他只能在心中嘆息,他無力改變一切,內疚只好掩藏起來。「好。」思潔微笑點頭。她了解父親的感覺,一時之間她也解釋不出「貝家女僕」與普通女僕不同,她相信父親總有一天明白的。「貝先生和夫人還沒回來吧?」克剛問。「沒有。」思潔說:「貝先生可能早些,夫人卻可能整個暑假都不回來,她不喜歡台北的悶熱。」「夏天哪兒不悶熱呢?」克剛搖搖頭,頗不以為然。「那貝夫人一定很難相處。」「錯了,貝夫人又美又好風度、好修養,」思潔笑著說:「她實在非常容易伺候的。」克剛皺皺眉,顯然他不喜歡聽「伺候」兩個字,然而這是事實啊!思潔伺候丹萍。「他們的兒子呢?標準的富家子?」克剛問。「更不對,」思潔好開心地說:「他是最平易近人的男孩子,沒有富貴逼人的樣子,很坦白、很真誠、很實在,而且他不喜歡階級觀念,他曾教我不必叫他少爺,只叫名字,但我不答應。」「哦!貝家兒子是這樣的?」克剛意外的說。「他們一家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他們家庭和一般巨富之家絕對不同,」思潔肯定的。「你看過貝哲人先生,你會相信我的話。」克剛沉默一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如果貝家每一個人都像貝哲人,那的確是與眾不同,」他慢慢說:「這樣的家庭一定不複雜。」「這——我就不清楚了,」思潔心中一動,卻不敢說實話,「他們只有三個人,自然單純啦。」「我們能碰到他們,真是——幸運,」克剛看思潔一眼。「只是,委屈你了,孩子。」「絕不,絕不委屈,」思潔立刻揚高了頭。「一個高中畢業生能找到這份工作已是不易,再說他們對我們這麼好,不論職位是什麼,不會有委屈,真的。」「你這麼想——就好。」克剛站起來。「走吧!你也不要回去太遲。」「好。反正現在很近,有空我會回來。」思潔拿起她的小錢包。「媽、思維我走了。」秦太太從廚房走出來,思維也打開房門。「凡事要小心點兒,知道嗎?」母親說。「我會。」思潔揮揮手,和克剛一起走出玄關。雖是夜晚,仍是相當熱,在克剛的感覺上,台北是一年比一年熱,可能與天氣無關,太多的冷氣機排出的廢氣,太多的高樓大廈擠逼在一起,這該是熱的主因。「爸爸,你的身體沒有事吧?」思潔忽然問。「沒有,當然沒有,」克剛立刻說:「醫院准我出院就表示一切正常。」「你還是比以前瘦了,應多休息,保養,」思潔說:「現在我有工作,你——不必急於找工作的。」「能有工作也很好,我閑不慣,」克剛說:「每天在家休息,越來越像個廢人了。」「貝先生說你要休養的。」思潔固執的。「貝先生不是醫生,」克剛搖頭。「有機會我會工作,自然我有分寸不會勉強去做。」「其實你可以在家給思維補習一下功課,」思潔說:「他就要考大學了。」「好,好。」克剛心不在焉地答,他心中到底有著什麼解不開的結呢?他總在想,想,想。在貝家巨廈的後門外,他們停下腳步。「我到了,你也別散步走遠了,」她說:「早一點回家,多一點休息,還有——多謝時間和媽媽在一起,前些時候她真的好傷心。」「我——明白。」克剛低下頭,立刻轉身走了。「再見,有空就回來。」思潔說再見,目送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克剛雖然回來了,但留在秦家每一個人心中的疑問和結都還沒解開,他們還需要一些時間吧!思潔按門鈴,後門僕人替她開門進去,雖然主人不在,貝家巨廈的燈光依然輝煌。她靜悄悄地回到屬於她的卧室,主人不在,規矩還得保持,她換上了制服才去女管家陳太太那兒報到。「我回來了,陳太太。」思潔笑得真誠又禮貌,她心裡一直尊敬和感激陳太太的。「哦!」陳太太親切地打量她。「放假回家怎麼反而瘦了?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怎麼會呢?」思潔漲紅了臉。「我只是忙於搬家,放假比不放假還辛苦,所以可能瘦了。」「不能再瘦了,孩子,」陳太太捏捏她手臂。「女孩雖然瘦比較好看,太瘦卻給人有可憐兮兮的感覺。」「我太瘦?」思潔不安地打量自己。「正好。」陳太太笑。「只是不能再瘦。哦,新房子滿意嗎?父母都高興嗎?」「太滿意了,我從沒夢想過有這麼好的家,」思潔坦白地說:「不只父母,思維我弟弟都高興得睡不著覺。」「這就好了,」陳太太說:「你可以更安心工作了,說實話思潔,心中可再有委屈?」「沒有,絕對沒有,」思潔正色說:「我想,我比貝家公司里職員更幸運。」「誰說不是?貝先生雖然熱心慈善,但這麼熱心的親自出馬卻真還是第一次,」陳太太打趣。「你的面子不小。」「怎是我的面子呢?」思潔臉紅了。突然,案頭的電話鈴響起來,陳太太順手接聽。「貝公館。」她說。「陳太太?我是貝哲人,」是哲人的聲音,他不是在美國嗎?「阿袁在嗎?」「阿袁下班回去了,貝先生,你在哪裡?」陳太太問。聽是貝先生,思潔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他——可是回來了?「在機場,」哲人簡單的。「我自己回來,讓張媽替我預備卧室和洗澡水。」「但是張媽——」陳太太說了一半,哲人已掛上電話。「貝先生回來了?」思潔在一邊問。「是啊!回來得那麼突然,又沒有先通知,阿袁下班了,張媽又放大假沒回來,這——」陳太太皺著眉說。「讓我替張媽做吧!」思潔壓抑了心中的劇跳,努力保持自然,平靜地說:「反正夫人不在,我也空閑。」「只好這樣了。」陳太太看思潔一眼。「那麼——我上樓準備了。」思潔心虛的轉頭就走。她樂於為哲人做事,任何事,真的,哪怕最低賤的工作,最粗重的工作都願意,因為哲人已是她心中的神。「等一等,你知道貝先生的習慣嗎?」陳太太叫住她。「習慣?」思潔微微一笑。「聽張媽說,他喜歡很燙的洗澡水,每天必須換熨平的床單、枕頭,用德國BADIDA"S浴鹽,還有,不喜歡任何香水、古龍水。」陳太太呆怔一下,思潔倒是知道得清楚,只見她已大步走上樓。思潔一向很少進哲人的卧室——他們夫婦是分房而居的。哲人的卧室和丹萍的一樣大,除了同一顏色的地毯、窗帘外,比起丹萍的,他是簡單、明朗多了。也因為這特殊的簡單、明朗,更顯得男主人的不凡氣度和氣質。她迅速地換好床單、枕頭套,又調好中央系統的冷氣,開了檯燈,拉上窗帘,嗯!氣氛很不錯。然後她進入哲人私人的浴室,用海面洗刷那本已乾淨的浴缸。她已經盡了最快的動作來工作,當她洗好浴缸,開始放熱水時,她聽見背後有人開門的聲音。是陳太太?是哲人?她的心弦拉滿了,輕輕一碰,箭就會離弦射出,她控制不住全身興奮、緊張和輕顫,她已聽見哲人的聲音,還有陳太太。「請吩咐阿袁明天一早接我去公司。」哲人迅速地說:「張媽已放好洗澡水嗎?長途飛行太辛苦了,我只想休息——哦!思潔的家搬好了吧?她還在放假嗎?」聽見哲人提到自己名字,思潔的狂喜簡直無可比喻,哲人竟是一回來就提到她,他是記得她的,是關心她的,是嗎?是嗎?「對不起,貝先生,張媽放大假,我以為你兩星期才回來,」陳太太溫文有禮地說:「思潔假期已滿,我現在讓她來服侍你。」「哦——」哲人點點頭。「謝謝你,你下去休息吧!」陳太太道了晚安,關上房門走出去。思潔在浴室里不知該出去?或是留在那兒,剛才哲人聽見陳太太說由她服侍他時,只「哦」了一聲,這「哦」表示什麼?喜歡或不喜歡?願意或不願意?浴室的熱水焗紅了思潔的臉,她關上已放滿水的浴缸,試一試,水溫大概剛好,站起來,看見只穿了襯衫、長褲的哲人推門進來。「哦——」哲人呆怔一下,看見那張紅撲撲、欲語還休的小臉兒,他內心某根細微的神經跳動一下,這小女孩子真是惹人憐愛。「思潔,你在這兒。」「張媽回來之前,由我服侍你。」她垂下頭,不敢面對那張瀟洒得光芒四射的臉。「好,好。」哲人連連點頭。「你在外面等我,等會兒我有話跟你說。」思潔一眼都不敢看他——她心目中的天神。一溜煙走出浴室,並關上門。她不安又緊張的在哲人卧室里站了十分鐘,哲人已換了日本和服式的睡袍走出來,熱水浴已洗去了他的旅途疲勞,他看來精神奕奕。他坐在那張真皮的安樂椅上,凝視垂首不語的思潔半晌,心中那根細微的神經又跳動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提前趕回來?」他問得好奇怪。「不知道。」她皺眉,怎麼會問她這樣離譜的問題呢?「當然是為公司。」「不,」他沉吟一陣。「因為你。」「我?!」思潔大吃一驚,下意識倒退三步。「貝先生,你——你說笑。」「真的。」他輕輕嘆口氣。「在美國一想到這件事就不安,什麼玩樂的興趣都沒有了,拖了一星期,終於還是決定提前回來。」「但是——但是——」思潔瞠目結舌,真的傻了,她不是在做夢吧!為她?「從來沒覺得這麼後悔,」他歉然地望著她那清純、秀麗的臉。「我該告訴你實話,不該瞞你。」「你——貝先生——」思潔思想也停頓了。這高高在上的男主人不是吃錯藥了嗎?「思潔,多些時間陪伴你父親,」他無能為力地說:「我會吩咐陳太太多給你假。」思潔一震,不是她所想像的事,但——卻也震得她魂飛魄散,她的臉漸漸變得蒼白。「我不明白,貝先生。」她顫抖的。「我父親——」「醫生告訴我,他大概只有一年的生命,」哲人深重地說:「這不是任何人力、醫藥能挽回的,我相信你是個堅強的女孩,思潔,告訴你——我相信是比較合理也公平的事,否則事到臨頭,我怕你們會受不住。」「這——這——」思潔覺得一陣強烈的昏眩,再也支持不住的往後就倒,就在她倒在地上之前,一隻強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思潔,思潔。」哲人慌忙抱她入懷,濃烈的潔凈男人氣息使她醒轉。「你要堅強,你若不能堅強,你的母親和弟弟都會倒下去,記住我的話。」思潔呻吟一聲,睜開淚眼模糊的眼睛,哲人的臉就在她面前半尺處,那真誠關懷,那動人的同情,都在他瀟洒出色的臉上閃動。雖然克剛的消息令她肝腸寸斷,奇異的更大的支持和力量從他的手臂傳入她身上,她竟能直立起腰,離開了他的懷抱。「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她垂下頭,她不敢看他,他是她心中的神。「我會堅強,貝先生。」「好女孩。」他輕輕地拍她肩,心中充滿了柔情,他看得出這小女孩對他絕無保留的尊敬、愛慕、感激,那是絕不摻入任何雜質的,清純得像嬰兒臉上的笑靨,虔誠得一如用耶穌寶血洗凈的赤誠心靈。他喜歡她,男性的優越感加上保護弱者的同情,還有被那赤誠的感動,他喜歡她,真的,這喜歡不同於二十五年前對丹萍的愛慕。「好女孩。」「貝先生。」她仰望著他,一如仰望神。「請告訴我,我父親知道他的病情嗎?」哲人點點頭,再點點頭。「我想——他知道。」他說。一剎那間,思潔了解父親的心情和用意,也明白了那橫在父親心中的結。克剛知道自己的病,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不願親愛的妻兒難過,不願拖累已清貧的家裡,他毅然離家而去,他——用了多大的勇氣?他心中有多痛苦?上帝,克剛是知道自己病情的,上帝!思潔又搖搖欲墜,父親的憔悴、父親的沉默、父親對女兒的歉疚——克剛可憐、父親實在可憐。「思潔——」哲人怕她再昏倒。「我——會在他有生之年盡我的能力令他快樂。」她堅強地站直了,淚水也被收入眼底,她是堅強的,那小小蒼白的臉兒上的悲哀卻掩不住,這種神情強烈地震撼了哲人。「我一定要這麼做。」「我願儘力幫你。」哲人握住她的手。好自然,絕無半絲邪念的。「思潔,我一定幫你。」思潔的小手在他溫暖的掌中停留一陣,突然她反手握住了他的,對她來說,這一握——怕是一輩子了。「貝先生,無論你答不答應,我這一輩子已決定伺候你,」她莊重、嚴肅、無與倫比。「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改變我,上帝也不能。」哲人心中翻起一陣浪潮,心底某處細微的神經加強地跳動起來。她決定一輩子伺候他?上帝也不能改變她的意志——他吸一口氣,輕輕拉她入懷。這是天意嗎?哲人在他巨大的辦公室里忙了整整一天,直到下午六點,公司里其他職員差不多全離開了,他才透一口氣,推開面前最後一件公事。他才不過離開一星期,案頭的公事就堆得一尺高,都是最重要、必須他親自處理的,其實,他哪兒有時間度假呢?度假,只不過討丹萍歡喜,做了二十五年貝哲人太太,她無疑是寂寞的,她無法像其他女人一樣,得到丈夫更多的陪伴。哲人不只屬於她,也屬於貝氏顯赫的家族,屬於貝氏龐大的企業機構,這是她結婚就知道的,而且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哲人心中始終有一份歉疚,也始終在找尋任何一個可補償的機會,尤其在丹萍生下浩然,遇到那次遺憾的意外後。秘書敲門進來,她是個內向、保守而有好教養的女孩子,二十八歲,基督徒,虔誠的。「還沒走?恩慈?」哲人問。「我以為還可能有些信件要打字,」林恩慈說:「反正還不遲。」「不必了,明天再說。」哲人微笑搖頭。「是。再見,貝先生。」林恩慈退了出去。哲人仍坐在那兒。他知道提前回台北使丹萍很不開心,整個晚上她都不肯說話,後來又喝酒——哲人甩一甩頭,不願想下去,丹萍愛喝酒,常常弄得醉醺醺的,這——唉,丹萍就是太任性,她什麼都好,簡直無可挑剔,就是任性。他終於回來了,終於把克剛的事告訴了思潔——想到思潔這兩個字,他的心變得柔軟,一抹帶甜蜜的酸柔緩緩流過,思潔,那秀麗、純真又乖巧的女孩子,昨夜對他說要一輩子服侍他的一剎那,他完完全全被感動了,真的,是感動。她說得那樣虔誠、那樣認真、那樣無與倫比的堅定,她——是在奉獻自己,是種高貴的、神聖的奉獻,就像一個忠誠的教徒對神、對上帝。他是思潔心目中的神,他能從她眼中看出來,他是喜歡她的,真的喜歡,只是——哲人不是風流虛偽的男人,他除了不願在感情上背叛丹萍,他更忠於自己的信仰,他接受的只是思潔精神上的奉獻,他絕不涉及男女之私,他是喜歡思潔,但他們之間仍是清白的。他絕不是欺人暗室、乘人之危的人,給人一點好處,他也永不想到報答兩個字,昨夜他擁抱思潔,甚至——輕輕吻了她,他心中坦然,沒有一絲邪念,思潔只是個小女孩,和浩然、他兒子一樣大的小女孩,他輕吻她面頰,也就像大人吻一個孩子——雖然他心中是喜歡她的,那喜歡——哎,不同於對丹萍,是的,那絕對不同。他透一口氣,站起來。他幫助思潔,也——絕沒想到會這樣,思潔那孩子和浩然倒是很不錯的一對,是不是?思潔和浩然?他皺皺眉,很不對勁的配合,至少他心中覺得彆扭,思潔——哎!他看得出,思潔喜歡的是他。匆匆走到樓下,走出他的私人電梯,司機阿袁和他那輛賓士六00已等在那兒。對他來說,無論公司,無論家庭都是有條不紊的像一部上了軌道的機器,每一部門都按部就班的工作著,永不會出差錯。他是四平八穩,方方正正的人吧!他忍不住笑起來,他自己也不怎麼明白自己,是他個性如此?或是因為宗教信仰?或是因為不得不如此這般?四十五年的平板生活,他——開始有些不耐煩?暮色四合中,他回到貝家巨廈,陳太太站在門邊迎接他,不見那乖巧的小女僕。他很想問:「思潔呢?」眼光一閃,終於忍住。他是男主人,不容他特別關注巨廈中的任何一個人,他討厭那些傷人的閑言閑語。「思潔已在樓上為您預備好洗澡水,」陳太太微笑著說。這叫什麼?善體人意?「半個鐘頭之後晚餐,合適嗎?」「好。」他把公事包交給陳太太。「晚餐時我想喝點酒,甜酒。」「是。」陳太太點頭。她是了解哲人的習慣,在忙碌之後,他喜歡喝一杯或兩杯甜酒,薄荷酒或雪莉酒,很特別的習慣,男人通常不喝這兩種酒的。哲人沒有先進書房,直接上樓了,他——很奇怪,他竟挂念那小小的女孩子。推門進卧室,思潔正拿著一疊換下的床單、枕頭套什麼的預備出來,他的突然推門出現令她吃了一驚,隨即臉上、眼中浮現了無比的喜悅,紅撲撲的秀麗臉兒生動極了。「你回來了,貝先生。」她只看他一眼,立即垂下頭。他捕捉到她低頭一剎那的嬌羞,那少女情懷——是令人心動的。「你忙壞了吧!」他愉快的。「不忙,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她真真誠誠的。一見到他,她立刻就想到昨夜的擁抱,他輕輕的一吻,這——比夢更美、更甜。「洗澡水放好了。」「謝謝你,思潔,」他溫暖的手在她肩頭停留了一陣,終於放開她。「晚餐之後,你來書房見我,好嗎?」她意外的抬起頭,叫她去書房?有事?「我只想有人陪我聊聊天,」他笑得好自然,他的確是個瀟洒、出色的男人,甚至台灣、香港的男明星都沒有一個比得上他。「你不會拒絕吧?」「我——意外和榮幸。」她眼中光芒直閃。「不許講那樣的話,」他搖搖頭,認真的。「在上帝面前,我們是平等的,同是上帝的肢體,明白嗎?」「我也看聖經,也明白這句話,」思潔想一想,說:「但——您是永遠高高在上的貝哲人先生。」「因為我住在樓上吧!」他脫掉上裝,取下領帶,笑著走進浴室。思潔迅速地退出去,把換下的床單送到樓下的洗衣房,負責操縱那部龐大洗衣機的阿月正要去晚餐,思潔也跟著一起去了。想著哲人晚餐後之約——天!是約會嗎?思潔興奮得什麼也吃不下,匆匆吃了半碗飯,喝一點湯就退出她們的餐廳。她知道哲人必然也在進餐了,於是她上樓收拾了他換下的衣服,該掛的掛好,該收的收好,該洗的就帶下樓。樓梯邊,她遇見了陳太太。「思潔——」陳太太看著她,淡淡地笑著。「如果貝先生沒有吩咐,晚餐後——你就不必上樓了。」思潔一怔,立刻明白陳太太的意思,臉也紅起來。是不是陳太太發現了她心中的秘密?「是。陳太太。」她垂下頭。「思潔,我喜歡你,當你是自己的孩子,」陳太太看見了她的不安。「你要明白我是好意,雖然貝家沒有這一條規矩,但——我為你好。」「我明白,陳太太,」思潔點頭又點頭,昨夜的事陳太太不知道嗎?她是心虛的。「我真的明白。」「這樣就好。」陳太太長長透了一口氣。「你是年輕的女孩子,夫人又不在,避嫌——比較好。」「是的。」思潔的頭垂得更低。樓上不能去,書房呢?她該不該把書房之約說出來?原是很光明正大的啊。「晚上有空可以去看看電視,」陳太太溫和的。「不愛看也可以看書,要不然回家也行,貝先生吩咐我可以多給你些假期,他說你父親有病。」「是的。」思潔點頭。她終於沒說出書房之約。那——也算不得約會吧!哲人說聊聊天,他們之間有什麼事可以聊呢?陳太太離開後,思潔迅速溜回卧房,看書吧!怎麼有心情呢?她自然不願和阿月她們一起去看什麼國語連續劇、歌星表演之類的電視節目,那才是真正浪費時間。一定要去,根本是光明正大的,但——什麼時候去最適合?足足等了一個鐘頭,快九點鐘了,她——可以去了吧!拉開房門望一望,走廊上一片寂靜,僕人們都在後面看電視了,陳太太屋裡有燈光——思潔輕輕地走出去,壓抑著劇烈的心跳,筆直走到書房門外。她有個感覺,怎麼——像做小偷一樣?輕輕敲兩下書房門,她聽見哲人叫「進來」,果然,他已安詳地坐在安樂椅上。「來得這麼遲,」哲人望著她笑。「我等了好久。」「我怕來得太早,」她稚氣地站在書桌前。「我坐在屋子裡等。」「傻女孩,」他指一指書桌前的椅子。「坐。」思潔不安地坐下來,她覺得——很拘束,她無法擺脫哲人高高在上的感覺。「陳太太告訴你,只要沒有你就可以回家嗎?」他說。柔和的案頭燈光下,他英俊的臉上的線條更溫柔、更顯得年輕。「她說了,不過——不需要常常回去,」思潔說:「媽媽會照顧爸爸,我回去也——沒有用,我怕別人說閑話。」「人該為自己而活,閑話算什麼呢?」哲人說:「只要自己光明磊落,對得住良心、信仰就行了。」「我很少看見富有的人像你這樣虔誠的基督徒,」她說:「富有的人寧願信金錢,信自己。」「信仰哪分貧富?」他笑了,他喜歡她那分純真和稚氣。「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告訴過你。」「那是很虛無縹緲的事,」她搖搖頭。「因為我活了十九年,我真的從沒見過平等,世界上是以財富、地位來找分高低的,我一點也不相信這兩個字。」「你很偏激,思潔,」他說:「你信上帝嗎?」「信,但不虔誠,」她老實地回答。「我看聖經,心中也常常會有懷疑。」「不好。」他認真一點。「一個人對信仰必須堅定,他才會是一個成功的人。」「好像您?」思潔活潑起來。「但是,您想過您成功是因為您難得的好條件嗎?」「條件固然是成功的要素,但是——」他摸摸頭,和小女孩扯遠了,他們不必談這麼悶人的題目。「不是絕對的因素,我們不談這題目,說些你的事給我聽。」「我?」她指著自己,「太平凡了,有什麼可說的?」「我喜歡聽,」他安詳地靠在安樂椅背上,他可是太無聊?太寂寞?要聽她的事?「說吧!隨便說什麼都行。」「我——一直是個好學生,從小到大都是,」她沉思著慢慢說:「尤其高中之後,我一直夢想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物理學家,像成功的吳健雄博士一樣,我拚命用功,希望能達到願望。」她低下頭,眼光恍然如夢。「高中畢業時,我幾乎得到我嚮往的一切,」她又說:「直到爸爸突然離家出走。」「你幾乎得到你嚮往的一切?」他問。他不明白。「我念的是最好的北一女,高中三年我都考前兩名,」她苦笑一下,有些怨、有些遺憾。「畢業時,我被保送到清華大學的物理系,這是北一女最高的榮譽了,保送大學,這難道不是我嚮往的一切嗎?」「後來放棄了?」他望著她,心中也在替她嘆息,他為什麼不早些知道這件事?「可以保留名額嗎?」「不能。」她搖搖頭。「我不去,立刻就有人補上,哪能保留?現在考大學跟打仗一樣,誰替你保留?」「那不是很可惜?」他也惋惜。她怔一怔神,望著他,笑了。「世上可惜的事太多,我這件何足道哉?」她說:「我覺得現在很好,真的。我不後悔來了這裡。」「這裡怎能跟出色的物理學家比?」他搖頭。對這件事他不能釋然。「思潔,如果可以的話——」「不,第一,我已放棄保送名額,無可挽回,」她忘卻禮貌的打斷他的話。「第二,我不想離開這兒,除非您們趕我走,因為就算若干年後我真能成為物理學家,我也無法救回我父親。」「這——怎能混為一談?」他不以為然。「你再去念書,我替你照顧父母。」「那怎麼行呢?」她搖頭笑。「雖然照顧我們一家人您不會當一回事,然而我們又怎能平白受你恩惠?目前的情形我已經太滿足,真的。」「但是埋沒了一個有潛力的好學生、好青年,我又怎能安心?」他正色說。「您不明白,貝先生,」她說:「就算我肯,我父親、母親和弟弟不會肯,您不會明白的,爸爸骨頭很硬,要他接受平白無故的恩惠,他寧願去死。」「思潔,不許這麼說,」他制止她。「方法很多種,我甚至可以當貸款給你,直到你有能力時再還給我,你不需要犧牲自己的,根本沒這必要。」「但是——」她眼光清澈如水,神色真誠無與倫比。「貝先生,我寧願永遠服侍您,上帝知道我是真話,您現在讓我立刻成為最出名的科學家,我也不稀罕。」「思潔——」他聳然動容。「我只要服侍您,我不會做——令您為難的事,夫人也絕不會不高興,我願永遠是您的小女僕,真的,」她望著他,那種虔誠真是——揉碎了他的心,她為什麼對他那麼好?那麼全心全意呢?「因為能服侍您,我心裡的快樂與滿足不是任何事物可能比的。」「思潔,但是——」他訥訥不能成言,在她的絕不保留的虔誠下,他有些自卑,他哪兒配接受這種虔誠?他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他不是神。「你信上帝,貝先生,」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但是,我寧願信你,在我心中、眼中,您比上帝更仁慈。」「思潔——」他的聲音發顫了,他不配,真的,他不配。「請相信我,」思潔握住他的手,令人詫異的竟是冰冷。「以後的日子裡,我會證明我的每一句話,我會證明我的真誠。」真誠——哲人突然開始害怕,他真的——不配啊。四日子總是這麼過的,日出日落,白晝黑夜,工作休息,不能說充實,也不能說不充實,貝家巨廈光輝如故,顯赫如故,誰能看得出平凡的日子裡的一些微妙變化呢?也許當事人也不覺察,畢竟不是刻意的,然而那些微妙變化卻真真實實的存在著。丹萍、浩然仍然未歸,一星期一封信,也只報道一些日常生活。他們母子已到了紐約長島,已住進了二十五年前買下的別墅,從信里看來丹萍並不怎麼開心,浩然卻不同,他認識了許多新朋友,見識了許多不曾想像過的事物,也得到了哈佛大學的入學許可——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哈佛選學生之嚴,之勢力,幾乎連三代祖宗都要查清楚,非名門巨賈、達官顯要之後代,實在難得其門而入。浩然非常高興,認為這是他赴美的最大收穫,每次哲人看他的來信,都被他的快樂所感染。哲人知道,肯定地知道,十年後,浩然必是他事業上最得力的助手。星期日,正輪到思潔休假,一大早她就回家了。張媽回來之後,她已不需要再服侍哲人,雖然她願意做、希望做,但——她不敢做,她怕別人講閑話,更怕陳太太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光。她知道哲人一定去教堂的,他對他的信仰是那般忠心,不知道是否因為他父親是牧師?但是牧師的兒女並非人人如此啊?思潔母親燉了一隻當歸雞,她總是這樣的,在思潔放假回來的日子裡,她必定做一兩樣思潔愛吃的菜,她是個好母親,也是個好妻子,只是——她的命運並不好,看她那安詳的笑容,她還不知道克剛的病吧。克剛不說,思潔自然更不敢說,父親離家時母親已像世界末日,若她知道克剛只有一年的生命,她——她怕無法活得更長久吧?思潔為這件事擔憂著,深深的擔憂。家,是寧靜的,母親不愛多言,克剛也是沉默,思維更為考大學而廢寢忘食,思潔的回來,也不能使家熱鬧些。母親在廚房預備午餐,克剛在客廳看報,思維在房裡做微積分,思潔幫母親把衣服洗出來,曬好,就回到客廳來。「貝夫人還沒回來?」克剛點上一支煙。「不會這麼早,」思潔皺眉。「爸爸,少抽煙對身體有益,醫生說的。」「我知道。」克剛點點頭。「我又沒什麼病,無聊時抽一支,不多。」「如果能戒煙恐怕更好些。」她關心地說。「不妨,不妨,」克剛淡淡的搖頭,他這模樣——他真知道自己的病?「下個月我可能有一份工作。」「工作?不,爸爸,」思潔忍不住叫起來。「您不必工作的,您該多休息,目前——也不缺錢用,是不是?為什麼一定要工作呢?」「放心,很輕鬆的工作,」克剛笑了。「也不必我上班,一家出版社的稿子由我拿回家校對,或者有些稿子要我抄寫,很輕鬆,對不對?」「再輕鬆也不必做,」思潔好急,卻又不敢斷然阻止,若引起母親的懷疑反而更糟。「爸爸,至少——半年內不要工作,好不好?」「我自己有分寸,」克剛不同意。「不必我上班已經很好了,當作看小說一樣去校稿不就成了。」「但是校對稿子是很費神的,」思潔咬著唇,想了一陣。「好吧。拿回來校稿,如果我有空可以幫您做,不過您一定答應我,不可以熬夜。」「不會熬夜,又不是我寫稿子。」克剛輕呵兩聲。「還咳嗽?」思潔又緊張了。「沒什麼,」克剛揮揮手。「你去廚房幫你媽媽忙吧!不必陪我聊天。」「不必幫我,」母親原來一直在聽他們父女說話。「思潔難得放假,讓她休息。」「那麼你去躺一會兒吧。」克剛說。「你們以為我在貝家辛苦啊!」她笑起來。「夫人現在不在,我每天就是看書、吃飯,就快成大胖子了。」「你該在胖一點,」克剛打量女兒。「女孩胖一點比較福相,會有福氣。」「也不一定啊!以前木屋那邊有個胖嬸,胖成那個樣子,卻又窮得要命,什麼福氣呢?」思潔不服氣。「胖嬸自己常說是『賤肉橫生』。」克剛被她逗笑了,人也開朗一些。「那個貝夫人不胖?」他說。「才苗條呢,比明星更漂亮。」思潔看見克剛笑容,說得更誇張。她希望父親快樂。「那種氣質啦、風度啦、派頭啦,一流。」「一流?」母親搖著頭走出來。「和誰比?胖嬸?」「哇,怎麼和胖嬸比?」思潔哇哇叫。「根本不能比嘛,一個天一個地,我說的一流是——世界水準。」「什麼是世界水準?」克剛說。「環球小姐選美會?」「唉——不來了,爸今天專跟我過不去,」思潔撒嬌,這是好難得的情形,家裡似乎好久沒真正的笑容了。「我說世界水準——像賭國王妃葛麗絲凱莉啦、英國女王啦、歐洲的貴族啦,怎麼會是環球小姐嘛。我看見電視上今年環球小姐比賽,有幾個比貝家那個阿月還丑。」「誰是阿月?」母親問。「管貝家洗衣房的,山地來的,」思潔用手比一比。「人是很好,就是五大三粗,不像女人。」「被你一形容啊,人家就別活了。」母親白女兒一眼。「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刻薄?」「是真的嘛!阿月頭大、嘴大、鼻子大、手大、腳大,還有腰粗、腿粗、皮膚粗,陳太太就說過,阿月一腳可以踢得死人。」「陳太太就是女管家?」克剛問。「嗯。她對我最好,不過我有些怕她。」思潔伸伸舌頭,立刻,她發覺說錯了話。「怕她?為什麼?」克剛皺眉。「她——」思潔眼睛一轉。「她逼我念書。」「你這孩子,念書不好嗎?你不是一向最愛念書的?」克剛說。「多念點書——也不必做這份工作了。」「大學畢業也未必找到這麼好的工作呢。」思潔說。門外傳來一陣車聲,接著,門鈴響了。屋子裡的人都意外和詫異,他們這裡是從無訪客的,會是誰?「我去開門。」思潔搶先奔出去。門開處,她大大獃了一下,哲人——她高貴的男主人站在他那輛漂亮、名貴的保時捷跑車旁邊。「貝——先生?」她不能置信的掩住嘴。「你能想個理由告訴你父母,然後跟我一起走嗎?」他很快地說。思潔以為聽錯了,想個理由——跟他一起走?這是什麼?上帝!不是做夢嗎?「能嗎?」他的神情真誠又溫柔,誰能拒絕這樣的人呢?何況——他是她心中的神。「我是真誠的邀請。」思潔深深地吸一口氣,不是做夢,是真實的,哲人邀請她外出——啊!「你等一等。」她轉身走回玄關。「誰?是誰?」克剛和母親一起問,思維也跑出來了,在那兒張望。「貝先生,」思潔努力使自己臉色正常。「他說希望我能到他屬下的一個老人院去幫半天忙,今天——老人院開放,招待外界人參觀。」「哦!那麼就快去啦。」母親說:「要不要換件衣服?」「不用了。」思潔低下頭穿鞋子。「晚上回來吃飯嗎?我替你留雞湯。」「好,我盡量趕回來。」她站直了。「再見。」轉身走了兩步,突然聽見克剛似在自語。「貝先生總是親自做這些工作嗎?」他說。思潔一震,臉紅了,頭也不敢回的大步走出去。「保時捷」只有前面兩個座位,小小的車廂卻非常舒服,思潔坐了進去,就在哲人旁邊。「我們去——哪裡?」她有些不安,有些緊張。「老人院,不是嗎?」他笑起來。今天他穿了一身米色便裝,更是瀟洒、自然。「我總不能說——出去玩呀。」她訕訕的。他看她一眼,眼光溫柔、親切。「第一次見你穿便裝,很可愛。」他說。她有些窘迫,她不習慣他的讚美。「衣服對我不是很重要的。」她說。「因為你有青春,」他由衷的。「即使一塊麻布在中間剪一個洞套在你身上也好看,青春就是本錢。」「夫人才是穿什麼都好看。」她想起丹萍。「是啊!她年輕時更不得了,美得像維納斯,」他讚歎著。「她衣架子好,氣質好,最重要的,她穿衣服有風格。」穿衣服有風格?思潔想想,懂了。所謂風格大概就是丹萍身上那種與眾不同的味道吧?「夫人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嗎?」她問。「總要——個把月吧。」他皺眉。「看看路,你認得我把你帶到哪兒去嗎?」「這條路上有太多的地方可去,我不知道。」她張望一下,搖搖頭。「很聰明,」他拍拍她。「地方太多,我還沒想到去哪裡,但——先吃飯。」思潔心中不安又加深一層,和哲人一起吃飯,萬一被人碰到了怎麼辦?貝哲人和家中的小女僕——「貝先生——」她囁嚅的。「別擔心,這是很普通的事。」哲人了解的笑。「我也常常帶許多女孩子吃飯,譬如林恩慈,我的秘書。」「但她是秘書,我——」她搖頭。「你是思潔,」他認真的說:「陪我聊天的小朋友。」朋友?他是朋友?汽車急驟的大轉彎,停在一家相當出名的川菜館門外,他們下車,又鎖好車子。「試一試辣的滋味,你可以嗎?」他問,體貼的。「不只可以,而且很喜歡。」她開心的。人很多、很擠,他們被帶到一個不怎麼好的座位上,可能看他們是兩個人,不可能吃很多東西吧。侍者的招呼也不怎麼熱烈,等了好久才有人來替他們點菜。「早知如此,去吃牛排好了。」哲人說。離開家,他顯得非常輕鬆。「沒有辣牛排吧?」她稚氣的。「只有辣牛肉乾。」他笑。點菜之後,上菜倒是很好,不一會兒四個菜一個湯已經送來了。「您不喝酒?」她低聲問,那神情——真像個體貼的小妻子。「我記得陳太太總給您預備甜酒。」「中午——不喝。」他皺皺眉。皺眉?她沒有說錯話吧?「您總是喝甜酒,是不是因為它溫和些?」她再說。「甜酒不傷身體?」哲人沉默了一陣,說:「可不可以不回答?」「為什麼?」思潔好意外。這是最普通的問題,答案是與不是也該是最普通的,他怎麼——看得很嚴肅似的?「那自然——有原因,」他的臉紅起來。「那原因說出來你也不會懂的。」「哦——」思潔的嘴唇變成O型,這麼普通的問題,居然會有一個她可能不懂的答案?「我很好奇,如果以後我能懂時,您可以告訴我嗎?」他凝視她一陣,握住了她的手。「可以。」他說:「我以後告訴你。」然後,他放開她,透了一大口氣才開始吃飯。餐廳里人來人往,自然也不能說什麼話,哲人吃得很專心——似乎是不想說話,思潔只好保持沉默,無論如何,哲人在她心中是永恆的高高在上。「啊!貝先生。」有女孩子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哲人和思潔都一怔,誰呢?怎麼有這樣巧的事?走過來的女孩斯文、保守又含蓄,是哲人的秘書林恩慈,她和家人一起來的。「恩慈,你也來吃飯?」哲人相當自然。「是,我們一家人從教堂出來就來這兒,」恩慈看思潔一眼,她驚異于思潔的年輕、純樸和氣質不凡。「貝先生和朋友?」「是思潔。」哲人大方的介紹。「她是我秘書林恩慈。」「啊!秦思潔。」恩慈是知道思潔的,哲人帶思潔吃飯?無論如何她覺得意外兼詫異。「林小姐。」思潔不安地垂下頭。「我也從教堂出來,想帶思潔去老人院幫忙做點事,」哲人說:「丹萍不在,思潔反正也空閑。」「哎!是的,是的。」恩慈釋然,這是令人信服的理由。「需不需要我幫忙?」「不用,思潔應付得來。」哲人微笑搖頭。「那——你們慢用,我回座位去了。」恩慈很有分寸。「很高興見到你,思潔。」思潔訕訕不能成言,直到恩慈走開。「想不到會遇見恩慈。」哲人搖著頭笑。「真巧。」「我想——我還是回家比較好,」思潔臉上失去了陽光。「我們的身份——實在不該走在一起。」「思潔——」他皺著眉又迅速握住她的手。思潔一轉頭,看見恩慈瞪大了不能置信的眼睛。是不是事情變得複雜了呢?上帝!那天下午,哲人真是帶思潔去一間他所支持的老人院。老人院並不需要幫忙,那古老的大屋子裡、大園子里,所有的一切全是一成不變的沉寂,老人們並不認識哲人,對他和思潔的來到也漠不關心,他們似乎是認為有吃有住已絕對滿意,再沒有對生活的任何要求了。老人院的負責人陪他們四周看了一圈,他是個中年人,倒是要求多多,又是衛生設備要加強,又是伙食需要改善,更要加聘一個護士。所有的要求都是為了老人院,所以哲人立刻就答應了,那個負責人於是變得十分開心,陪伴得更殷勤了。思潔一直在懷疑,這個人會對一群那似乎在等待生命結束的老人真正關心?他的關心好像是在哲人答應更多的要求上,他對那些老人的眼光很冷,他——思潔的懷疑並沒有說出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永遠不會做一些過分的事。然後,哲人就送思潔回家,非常平淡的一個下午,和思潔想像的「出去玩」不同,然而,哲人怎麼會讓她「出去碗」呢?她看得出,哲人找她陪伴,他——是非常寂寞的,他的內心世界非常的孤獨,是不是因為丹萍不在身邊?一個像他那樣的人會寂寞、孤獨,是很令人詫異的。他可以有一百種使自己熱鬧、快樂的方法,他可以二十四小時找到許多人來陪伴,他甚至可以有其他女人——他沒有,他什麼都沒有,他孤單而寂寞。就是這樣。這發現令思潔心中更是柔軟,她心目中的神竟是這樣的——寂寞,她可有任何方法盡一分力量?然後,幾乎有一星期的時間,思潔沒有和哲人說話的機會。他非常忙碌,又有應酬,離開家很早,回來卻很遲,有時知道他在早餐,在書房,思潔又不敢進去,在這巨廈中,她必須遵守著一切規矩。她覺得一絲難忍的痛苦,她見不到他。她變得很敏感、很緊張,車聲響起,她就想奔出去,是哲人回來了嗎?然而陳太太永遠在那兒,那似乎能看透她的眼光令她退縮,即使痛苦——她也得忍受。必須忍受。她沒有食慾,又常常失眠,她從來沒這樣過,即使在父親離家的日子裡她也堅強,現在——上帝,請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她總不能一天天任自己這麼消瘦下去,她本來已經夠瘦了啊。今天一早走出房門,碰見打扮得很光鮮的,又挽了皮包的陳太太,怎麼?從不外出的她也要出去了?平日臉上的安詳也被一抹興奮所代替。「早。陳太太。」思潔迎上去。「你要出去嗎?」「是。等貝先生上班我就去,」陳太太微笑著。「我那在金門服役的兒子回來了,我要陪他玩兩天。」「哦——」思潔傻傻的點頭。「你不在——這兒的事誰管?」「傻孩子,我只不過去兩天,」陳太太笑。「此地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在不在都一樣。」「我的感覺上不一樣,」思潔說的是真話。「你不在就好像——好像大家都失去重心了。」「真是這樣嗎?」陳太太心情特別好。「快去吃早餐吧。貝先生就要下樓了。」「是。」思潔點點頭,迅速走開。哲人下樓時,她是不該站在這兒的。「祝你和兒子玩得快樂。」「謝謝——哦!思潔,」陳太太忽然說:「知道嗎?夫人下星期二就回來了,還有浩然少爺,你不會這麼悶得發慌。」「夫人下星期二回來?」思潔呆怔一下,心中掠過一抹奇怪的情緒,似乎——不願丹萍這麼快回來,這真是——沒什麼道理的,是不是?「貝先生告訴我的。」陳太太說。思潔很快走進她們的餐廳。丹萍就要回來,這麼快,這麼突然,她——似乎接受不了這個消息,似乎——哎!她也說不出是為什麼,丹萍是此地的女主人啊。難道她不該回來?一整天,思潔都神思恍惚,心事重重,反正她沒事可做,索性躲在卧室里。丹萍要回來了,她不會再這麼悶得發慌,她可以名正言順的再隨時上樓——現在她不怎麼敢上去,自從陳太太上次講過要避嫌的話後。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她總覺得——若有所憾?天黑了,巨廈中亮起了燈,卻顯得十分冷清,哲人應酬未歸,僕人們都回到自己的天地,連陳太太也不在——「思潔,思潔。」有人敲門,是服侍哲人二十年的張媽。「你沒睡吧?」「這麼早,怎麼睡得著?」思潔笑。「你有事?」「剛接到電話,我孫兒有病。」張媽一臉的為難狀。「我兒子希望我回去幫忙,因為要住院。」「那你為什麼還不去?」思潔想也不想的說。「巧的是陳太太不在,」張媽嘆一口氣。「思潔,我想只有你能幫我忙,你反正替我服侍過老爺,今夜拜託,再替一晚,我明天一定趕回來。」「沒有問題,你快去吧。」思潔的心怦怦跳起來。「反正我閑著,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工作。」「謝謝你,你真好。」張媽用力拍拍她。「難怪大家都喜歡你,你會有好報的。」思潔搖搖頭,目送著張媽匆匆離開。現在——思潔深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心中激蕩的情緒,她又有服侍哲人的機會,又可以再見到他。也許——他會有興趣再和她聊幾句,這對她來說,簡直比大學畢業更快樂,她已經有一星期沒見到他了啊。陳太太不在,她少了一層顧忌——其實,她又沒有做什麼,怕陳太太也不過是心裡作用。她慢慢上樓,現在時間還早,她可以慢慢預備,她要使一切盡善盡美,她要使哲人得到最好的服侍。洗好浴缸,預備好乾凈的衣褲、睡袍,又去換好床單,枕頭套,再把房裡每一樣東西都抹一次,整理一次——十點鐘了,哲人仍沒回來?她坐在哲人平日愛坐的那張安樂椅上,似乎——哲人的氣息、哲人的溫暖都依然留在上面,帶給她說不出的親切感,哲人今夜去應酬什麼人呢?大多數的時候他應酬後會在十點鐘左右回家,今夜——何其遲?坐著,坐著,十一點了,他依然沒有消息。她覺得有些累,靠在安樂椅上,誰知就這麼模模糊糊睡著,睡夢中似乎看見哲人站在她面前,似乎哲人滿臉不高興,說她不該睡在他心愛的安樂椅上,似乎——她一驚,醒了,是什麼時間了?哲人還沒有回來?十二點半,天,她竟睡了整整一個半小時,若哲人在這段時間回來——一抬頭,她看見對面沙發上坐著一個人,啊——他。他什麼時候回來的?「貝——貝先生,」她不安地站起來,期期艾艾的連話也說不清楚。「對不起,我——等得睡著了,張媽孫兒病了,叫我替她,我——我給您放洗澡水。」哲人不響,只是目不轉睛地望住她,那視線——令她幾乎想逃,他——他為什麼要那樣望住她?匆匆忙忙的大步走進浴室,打開熱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令她鎮定些,她——沒有理由想逃,是不是?他是哲人,是她心目中的神,是她願意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男人,她為什麼想逃呢?她望一眼鏡中睡眼惺忪的自己,她真是不該,怎麼就這麼睡著了呢?好在是哲人,他是溫和有修養的,他不會罵人,換了別人——啊!鏡中出現另一張臉孔,是哲人,他看來——好像喝了不少酒,臉很紅,眼光散渙,一陣濃烈刺鼻的酒氣涌過來,他依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視線、那目光,肯定的和平日不同,完全不同。「水就好,」思潔又慌亂又不安。「您喝了酒,要不要我下樓拿點水果上來?」哲人依然不響,那凝定的視線卻是——驚心動魄。「我——哎!行了。」思潔轉身關上熱水龍頭,水太燙,她又開了冷水,她不敢再回頭,就一直望著那缸水,哲人——為什麼那樣望著她?為什麼?第二天,哲人沒回公司,他只打電話對林恩慈——他的秘書,交代了一些事。這情形是特殊的,以往的日子裡,除非他不在台北,否則風雨無阻的來公司,即使生病也不例外。林恩慈非常、非常懷疑,哲人有什麼天大的事呢?莫非——和那小小的、清秀的、美麗的秦思潔有關?儘管懷疑,她卻不是個多話的人,她把一切放在心中,她衷心地希望她的懷疑不正確,畢竟,哲人的家庭是那麼美滿、幸福,她沒有見過比丹萍更有氣質、更有修養的女人,她也沒見過比浩然更好的兒子,上帝——不會殘忍的任由這一切毀滅吧?哲人雖然沒去公司,卻是一早就離開了家,他沒坐袁司機的賓士六OO,他獨自駕著「保時捷」,像箭一般的就射了出去。陳太太不在,沒有僕人問男主人的事,他們習慣了只管自己分內的工作。思潔呢?在十一點鐘的時候,也離開貝家巨廈,大家都以為她回家。在僕人群中,她是特別的,地位相當超然,誰都知道陳太太最喜歡她,所以她離開,也沒有人過問,何況他們都知道她父親有病。思潔當然不是回家,她走了整整一條街,已遠離了貝家巨廈,她就站在那街角的電話亭外,五分鐘後,哲人和他的「保時捷」停在她面前。她迅速上車,他們是早就約好了的。她望著他,他臉色依然不好,他還是不能擺脫內心的矛盾和犯罪感,她知道。「您不去公司,行嗎?」她輕聲問。「再大的錯事已經做了,公司算什麼!」他說。「您這麼講——我很難過,我有一半責任。」她說。他皺皺眉,無言地伸手拍拍她。「我不說了,」他勉強微笑一下。「你知不知道我帶你去哪裡?」「不會又是老人院吧?」她笑。只要他不自責,她心中是絕對快樂與滿足的,他那樣出色的男人啊。「去一處建築地盤,」他說:「我們機構的一處高級花園別墅。」「為什麼去那裡?」她不解。「其中最好的一幢屬於你。」他微笑。他不知道,物質的補償能令她好過些嗎?他得試試。「我?我不要,」她想也不想的說:「我要來沒有用,不用帶我去。」「順我一次,聽話,好不好?」他黑眸中滿是痛苦。「你若不要,或者——讓你的父母搬去吧。」「他們也不需要,」思潔沉下臉。「這件事加上一些物質和金錢,我會覺得——臟。」他再皺眉,終於點頭。「好吧。依你。」他溫柔的望著她。「不過,萬一我突然死掉了,你會一無所有。」「我不在乎一無所有,」她眼圈兒紅了。「我本是一無所有,但是,您不能再說那些可怕的話。」「死很可怕?」他淡淡的笑。「很多年前我就在想這個問題了,其實死——也許真是種大解脫,說不定死比生更美好、更快樂。」「哪有這樣的事?」她不同意。「除非你生活得不快樂、不美滿。」「你以為我快樂?美滿?」他反問。「你擁有了全世界,人不能太貪心。」她笑。他思索一下,似乎是很難啟口的事。「你沒有注意,我和丹萍分房而居已二十年了。」他說。她「啊」了一聲。她自然知道他們是分居的,她以為是大富人家的豪華派頭,難道還有原因?昨天以前或者她不能明白,經過昨夜,她已由少女變成小婦人,她隱約知道有些不妥,何況二十年前他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為什麼分房?他怎能平衡?「生浩然的時候,丹萍受到一點意外,」他含蓄地說:「後來我們就一直分房,我二十年沒接近過她。」這——可是他昨夜像山洪爆發的原因?「我喝甜酒就是這緣故。」他又說。「甜酒?」她糊塗了,甜酒又有什麼關係?「甜酒喝得多,長時間的喝,會失去性慾。」他笑得無奈。「漸漸變成性無能。」「啊——」思潔漲紅了臉,竟是這麼一句令人發窘的話。「做貝家的獨子,並不是一種好的滋味和感覺,」他輕輕嘆一口氣。「我所受到的,希望浩然能避免。」「您受到些什麼?」她感興趣的問。「以後——慢慢告訴你。」他說:「我們家的事,是可以寫一本小說,雖然我們代代人丁單薄。」「您告訴我,我替您寫。」她開玩笑。「以後,我一定告訴你,」他笑,「寫的時候不要忘了把你自己寫進去。」「我?我怎麼算貝家的人呢?」她搖搖頭。「你若不算,怎麼公平?」他望著她,滿有感情的。「我會把你的名字加在公司里,思潔,你真不肯去美國念書?」「我去念書,您呢?」她嬌俏的笑。「除非您去陪我。」「我想去陪你,真話。」他搖搖頭。「我身上有幾百條鐵鏈子,我怎麼走得了?」「最難斬斷的是浩然和夫人?」她笑。「那是絕對的。」他點點頭。「他們下星期二回來?」她再問。「是。丹萍想提前回來。」他又點頭。她心中又湧上一陣難言的情緒,丹萍回來,她和哲人還能像現在?丹萍對哲人是很緊張的。「想什麼?」他注意到了。「啊——沒有,」她想否認,又覺得根本否認不了,何必不說真話呢?「我在想——夫人回來之後,我們——大概不能像現在了。」哲人微微變色,他是為難的,不能騙思潔,更不能傷害到她心靈。「我想——比較困難,」他終於也說老實話。「你不能常常離開,我也得每天回公司——思潔,我說過,最好的辦法是你去美國,真的。」「夫人如果知道——會很恨我,是不是?」她忽然說。他呆怔一下,丹萍如果知道——不!別讓丹萍知道。「不——哎!我說——」他是好矛盾、好為難。「我是說這些年來她也很難受,你沒看見她酗酒嗎?我們不能再刺激她了。」「我不會讓她知道的,你放心。」思潔立刻說:「我絕對不會令您為難,您要相信,我只希望在您四周,能看見您就行了。」「這——」他搖搖頭。他實在不配她的全心全意,他真想不到中年以後的他,竟能再遇到這麼一段感情。「或者你到公司去,你不需要在伺候她的。」「不,我怕那個林恩慈,」她立刻說:「她看來——似乎洞悉一切。」「你心理作用,她是很好的女孩子。」哲人說:「思潔,理智些,去美國念書是最好的方法。」「不能。」她立刻紅了眼睛。「第一不能時時見到您,而且——我爸爸只有一年生命,我總得——看著他。」他默然。要她離開去遠遠的美國是他的自私,他不想丹萍受刺激,不想家庭破壞,然而思潔那麼無辜,他父親只有一年的生命了,她實在不能離開的。「對。我忘了這件事,你不能走。」他點頭。他努力在想,希望能想出一個好方法。「思潔,不過你留在家裡——實在很難堪,我——不會做戲,事情會很糟。」「您真——想我離開?」她睜大眼睛。「我請求,」他嘆一口氣。「為你好,也為我好。」她凝視著他,好一陣子。「您給一點時間考慮,好不好?」她說:「我希望能想出另一個好方法,兩全其美的,萬一不能——我離開,我絕對不會給您增加麻煩。」「我太自私,思潔,」他自責的。「你該恨我。」「不!永不!」她叫起來。「不論您怎麼做,我相信你有必須那麼做的理由,我不恨您,絕不。」「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搖頭苦笑。「怎樣的一個人?」她不明白。「您認為自己不好?」「我自私、我口是心非,」他對自己不留餘地。「我對自己的錯不能真正承擔,我一直想往你身上推,我實在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你不覺得。」她認真的。「就算您把責任往我身上推,我也願意承擔,我覺得這是我的光榮。」「思潔,別對我這麼好,」他猛然煞車,停在路邊。「我是個不值得的人。」「值不值得是我的感覺,」她正色道:「我是個固執的人,我做任何事——一開始就是到一輩子了。」「思潔,思潔,這樣我豈不欠你更多?多得一輩子也還不完?」他痛苦的。她柔柔的手輕輕地放在他手上。「為什麼總要想著償還我什麼?」她真真誠誠的。「感情的事不是一加二等於三,我心甘情願的付出了,即使您一點也不付還給我,我也不怨,只要您——接受。」「思潔——」他頹然靠在駕駛盤上。「我不相信我們——是天意。」「是不是天意已不要緊,」她真是在一夜之間成長了,女孩子,「反正已成事實,為什麼不快樂一點呢?」「我快樂不起來,我的信仰、我的宗教不許可,」他好痛苦。「我必須接受懲罰。」「怎樣的——懲罰?」她害怕地問。「我不知道,或者——死。」他低聲說。死。她激靈靈的打個寒顫,不,怎麼有這樣殘忍的懲罰?死——不是惟一的路吧?五丹萍和浩然的飛機晚上八點鐘到,七點鐘,袁司機已經送哲人去機場。哲人的神情看來有些緊張,有些特別,他是因為思潔的事而不安嗎?思潔也緊張,她只是個小女孩,面對丹萍時,她不知道能否做得好,畢竟她有愧于丹萍,她只是丹萍身邊的小女僕,但她似乎——搶了丹萍在哲人心中的位置。房門在響,她不安的立刻開門。「陳太太,夫人到了嗎?」她不自然的問。「還沒有,總要八點半到九點左右才會到家。」陳太太微笑著走進來。「我有點事想跟你談談。」「你請坐。」思潔心中忐忑,陳太太不會發現她的秘密吧?「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事?」「你以為我一找你談話就是做錯了事嗎?」陳太太笑。「是貝先生叫我來勸你的。」「貝先生——」思潔變了臉色,哲人不要她再留在貝家巨廈,是不是?「勸我什麼?」「思潔,你的情形和其他的女僕人不同。」陳太太說得婉轉。「你本來是有前途的好學生,只因為家庭有變故,如果讓你一直在這兒服侍夫人,對你是委屈和不公平。除非貝先生不知道這情形,否則他一定不肯這麼埋沒你。」「但是——」思潔眼圈紅了。誰願意一輩子在這兒做個小女僕?誰不希望念書、深造?只是——離開這兒,她不就等於離開了哲人?那不是念書、深造、光明前途所能代替的,她已對哲人付出了全心全意。「你放心,自然也不是就這麼讓你念書,還會好好的、妥善的安排你的父母和弟弟,思潔,這種好機會、好運氣不是人人能遇到的,你還不高興?」陳太太笑。「我知道,我明白貝先生的好意。」思潔深深吸一口氣,她的波動情緒絕對不能讓陳太太看到。「但是,我和我的家人都絕對不肯平白受人恩惠,我現在工作很心安理得,請你替我轉達——謝意。」「思潔,你真是固執。」陳太太嘆一口氣。「我相信沒有人會像你這樣,你可以先接受幫助,等你學成了之後,再報答貝先生啊!」「像貝先生這樣的人,這樣的家世,一生一世也不需要別人的報答吧?」思潔笑了。「我不是一輩子不安?」陳太太怔一怔神,思潔的話也不無道理,如果思潔接受了幫助,怕一輩子也報不了恩,是沒有機會。有的人是生來傲骨,別人勉強不得的,像思潔。「你是個難得的女孩子,難怪貝先生對你另眼相看。」陳太太微微嘆一口氣。「思潔,我真是喜歡你,希望我兒子下一次從金門休假回來時,我介紹你們認識。」「啊——」思潔漲紅了臉,她可沒想到陳太太會這麼說。「看你,還像個小孩子。」陳太太被惹笑了。「這個時代,小女孩十三四歲就交男朋友了,你還臉紅?」「我——我——」思潔窘得不知如何才好。陳太太的兒子?怎麼行?她心中只有哲人。「我兒子成大電機系畢業的。」陳太太頗為驕傲地說:「非常優秀,有六呎高,運動也好,人也英俊,你們會很合適的,相信我。」「陳太太——」思潔恨不得逃出去。「好了,好了,我不說。」陳太太拍拍她的肩。「你考慮一下貝先生的建議,然後回答我。」「不,不需要考慮。」思潔斷然說。「我早已下定決心,我不會再回學校念書。」陳太太看她一陣,搖搖頭。「貝夫人的女僕比大學生好?」她不解的。「或是——貝家另有吸引你的力量?」陳太太走出去。思潔卻整個人呆在那兒。貝家另有吸引她的力量?這話怎麼說?莫非陳太太——思潔的臉一下子變成蒼白。「陳太太——」她極度不安的叫。在門邊的陳太太轉回身,平靜安詳地笑一笑。「我知道浩然少爺對你很好。」她說。然後走開。浩然!怎麼可能是浩然?思潔關上房門,好久才能使自己平靜下來。哲人為什麼要陳太太來勸她?哲人真是不願她留在這兒?他真怕發生什麼事?但是,他該知道她是絕對不會替他惹事的,她最低限度的請求是留在他四周,他——連這都不願意?哲人是思潔心中的神,她不願說他自私,或者——他有難處吧?為了他能生活得平靜,她為什麼不考慮離開呢?離開她會痛苦,但他能平靜快樂,她這殘忍的女孩,為什麼不肯呢?兩情若是長久,又豈在意朝朝暮暮——啊!怎麼說兩情——她又紅了臉,她這麼愛臉紅,哲人是不是怕她無意中泄露了秘密?何況離開去讀書——這麼好的條件,她若執意不肯,豈不是惹人懷疑?她該好好的考慮一下,是不是?巨廈外面傳來了鐵門開啟聲,傳來了一陣熟悉的汽車聲,丹萍和浩然回來了——思潔強抑住心頭緊張,匆匆整理衣衫,迎了出去。她是丹萍的貼身女僕,丹萍回來,她該迎在門邊,這是貝家的規矩。她站在陳太太的身邊,用眼光迎著丹萍。浩然先下車,他黑了、壯了,也精神愉快。他轉身扶著正待下車的丹萍,母子倆上了石階,已有僕人忙著搬運行李,但——去接機的哲人怎麼不在車內?「夫人,浩然少爺。」思潔怯怯的向前請安。「啊,思潔。」丹萍溫柔的笑。「回家來真是好,在美國什麼都不慣、不舒服。咦!你瘦了一些呢!」思潔垂著頭,紅著臉,不敢正視丹萍。「我——我去給你預備洗澡水。」她轉身匆匆欲行。「思潔,我給你帶了一樣禮物,你一定喜歡。」浩然還是那麼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你猜猜是什麼?」思潔不安地搖搖頭,一溜煙逃上樓。她聽見背後陳太太把丹萍迎進樓下小客廳,她們一定有些話要說——但是,哲人呢?為什麼不一起回來?她心神不寧的洗著浴缸,放著水,又迅速為丹萍預備好待換的真絲長裙——丹萍居家總是穿這種長裙。然後,僕人把丹萍的行李送上來,然後,丹萍也進來了。「水已放好,夫人。」思潔垂手肅立。再見丹萍,她總覺得渾身不對勁。「好。」丹萍的態度倒是全無改變。「嗯,我喜歡穿這件淺藍色長裙,你選得很好。」思潔只能站在那兒不出聲,她能說什麼。「我洗澡,你替我把行李打開。」丹萍吩咐。「那些禮物都替我放在桌上。」「是。夫人。」思潔答應。丹萍用手指輕撫一下眉心,長途飛行令她疲乏。她看來是比較憔悴、蒼老——或者不一定是長途飛行,美國的度假並不如想像中的愉快、舒暢?然後,她就進了浴室,整整一小時才見她出來。思潔已在這一小時中把所有的行李打開,整理好,箱子也送到另一間儲物室,禮物也整整齊齊的排列在巨型的梳妝台上。丹萍出來的時候,已神奇地恢復了容光煥發,她不只用水衝去了疲乏、憔悴,她還在浴室裡面用化妝品掩飾了她的蒼老。思潔敏感地發現了一件事,以前丹萍並不避諱讓她看見自己沒化妝的真面目,今天——丹萍只是對自己的容貌擔心,是不是?丹萍是不可能知道她和哲人的事。「這份禮物是送給你的。」丹萍從禮物中找出一盒交給思潔。「希望你喜歡。」「謝謝夫人,這——」思潔意外驚喜,又有些受之有愧。「每個人都有。」丹萍輕描淡寫的。「其他各人我已讓浩然分給他們了。」「還有,等一會兒你不必上樓來了。」丹萍走出去。思潔再說「是」。 然後用一個大袋子把所有的禮物搬到樓下,交給在pu ren can ti kan dian shi de yuan 司機, 又轉達了丹萍的話。想走——又停下了。「貝先生怎麼沒有一起回來?」她忍不住問。「他不是去接夫人了嗎?」「是啊!接了夫人他想起了一個重要約會,匆匆忙忙又趕著去。」袁司機說:「我剛接他回來。」「哦!貝先生回來了?」思潔眼中光芒直閃。「現在和夫人、少爺在宵夜。」袁司機笑。「思潔,你是服侍夫人的,怎麼反而關心老爺的事?」「不——」思潔心中一震。「是我好奇。」袁司機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視線又轉向電視。思潔不安地走出去,她一邊想,是不是袁司機知道了些什麼?很有可能,他是最接近哲人的人,哲人的行蹤他一清二楚,那——思潔的背脊冒出冷汗,事情並非想像中的秘密,難怪哲人想要她離開。拿著丹萍送她的禮物,不安地回到房裡。打開精美的包裝紙,忍不住輕輕地驚呼起來。那是一件在台委託行售價絕不便宜的毛領雪褸,淺蘋果綠色,外面是防水布,裡面有毛里子,翻出來的灰色的皮領,好漂亮、好名貴,這是她以前只敢看一眼,而永不敢存佔有心的一份禮物。她很快地穿上,七號尺寸竟是那麼合身,比台北一些量身定做的更好,丹萍真有眼光,真會買衣服,也對她真——不錯,她——她——淚水湧出了眼眶,她對不起丹萍,她竟——偷了一部分丹萍丈夫的心。她把衣服掛好在柜子里,心裡又亂又矛盾,雖然對丹萍來說,一件這樣的雪褸大衣的價錢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那麼山遙水遠的帶回來,這份人情——思潔咬著唇,她是不是該考慮離開?房門響起來,她吃驚的迅速抹乾淚水,不論是誰,都不能讓人看見她流淚。「喂!思潔,是我,浩然。」浩然那爽朗、真誠的聲音。「給你送禮物來了。」「浩然少爺——」她不安地打開房門。要浩然親自送禮物來給她這女僕人,怕怎麼也說不過去吧?「還是少爺,你真是一成不變的老頑固。」浩然手中拎一個盒子,並不怎麼特殊的包裝。「猜猜看是什麼?」「猜不到——」她想。「書?」「我不會當你是蛀書蟲。」他笑著遞過盒子。「很珍貴的,我在加州的嬉皮店買的手工藝品,皮造的。」「哦——」這對思潔是絕對新奇的,不像丹萍送的大衣。「皮項鏈?皮手鐲?皮帶?小皮包?好特別的樣子,全是嬉皮的手工造的?」「所以才珍貴嘛!」去美國兩個月,浩然也學會開玩笑。「如今嬉皮在美國已不怎麼流行,他們有的回家,有的回到人群,有的回到校園,所以造這種東西的人也不多,買了它是一個紀念。」「紀念?」她不懂。「紀念一個時代。」他笑。很真誠地望住她。「再看到你是很高興的事,思潔,尤其知道你快要回學校讀書,我真替你開心。」「回學校讀書?誰說的?」她睜大眼睛。「爸爸對媽媽說的。」浩然一臉的理所當然。「事實上如果你一直在我們家做事,人家一定會講閑話。」「閑話?」她嚇白了臉。「不是嗎?我們明知你的情形不幫你。」他說:「哦!思潔,還要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有了女朋友。」「啊——是嗎?在美國認識的?」她怔一怔神。「一定是很美、很好的一位小姐。」「我不知道,不過我喜歡她。」他笑得坦誠幸福。「她在念大學一年紀,念生物,和你一樣大。」「我很替你——高興。」她吸一口氣笑得勉強。她心裡想著另一件事。「浩然少爺。」「總有一天你不再叫我少爺,那時我會舒服一點。」他搖搖頭。「她聖誕節來台灣看我。」「誰?哦!你女朋友。」她心神恍惚。「她叫Joyce,到時候我介紹你們認識。」浩然揮一揮手。「她是一個很好的基督徒。」基督徒!這是貝家最重視的一件事,哲人也總說他的信仰——思潔心中突然害怕起來,是不是背叛了信仰,背叛了宗教,真有可怕的懲罰?上帝!思潔已決定要離開貝家巨廈了,那是在丹萍對她說了一番話之後。丹萍說:「我知道!這些日子委屈了你,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並不適合來服侍我,只是——陳太太告訴我你急需工作,又沒經驗,我又很喜歡你,所以就用了你。你是該去讀書的,你會念得比浩然更好,因為你有激發你拚命努力的背景。無論如何——對你是一件好事,我絕對同意哲人的安排。」就是這樣,思潔似乎已是騎虎難下了,形勢造成她非離開不可,哲人可是故意這麼做?哲人——唉!一連許多天,思潔根本就見不著哲人的面,她不知道哲人是不是故意避開她,她卻不怪哲人。他說過:「我不善於做戲,我怕丹萍會發現一切。」他是有苦衷的,她明白,他不是一再強調浩然都和她一樣大嗎?只有陳太太在暗中告訴她,哲人已經在著手安排她十月份開課時就進大學念書的事。但——這件事可以安排嗎?放棄保送清華大學物理系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候補的人已頂替了她的名額,她不相信哲人安排得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思潔就要離開,所有的人對她的態度就更友善了,就算丹萍,也盡量的少吩咐她做事,她大多數的時間都閑著。她該利用時間溫一溫書的,然而怎麼念也念不進去,她不過放開了書本一個暑假,也不過三個月,但是——三個多月她的生命卻改變了太多,太多,多得——她已由少女變成了少婦,她真的還會像以前一般拚命用功嗎?丹萍約好了一個香港來的髮型專家,吃完午餐她就出去了,她說過晚餐時間才回來,於是,思潔就趁機會回家一趟,一則拿這個月的薪水給母親,再則——心裡又悶又煩,或者可以跟父親商量一下?只要走完兩條巷子,她那小小的家就到了。看見本來那油漆剝落的大門重新漆上了紅色,她有意外的驚喜,一定是弟弟思維利用課餘的時間做的。家裡很靜,思維上學,父親外出,只剩下在做針線的母親。「思潔!今天又放假?」母親詫異的。「不,我送薪水回來。」思潔把小小的信封交給母親,這是她全部所得。「爸爸呢?」「說是出去散步。」母親輕嘆一口氣。「怎麼?」思潔有了懷疑,父親回來又有新屋子住,母親本該滿意,怎麼嘆息呢?「媽媽,又有——什麼?」「不,沒有事。」母親立刻搖頭。「只不過——你爸爸變了很多,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他有心事,卻又不肯對我承認,想幫他也幫不上忙。」「別敏感,媽媽。」思潔正色說:「爸爸怎麼會有心事呢?他身體不好,自然就不開朗,你不要逼著他問。」「我怎麼會逼著他問?」母親又嘆息。「從早到晚,整天也說不出五句話,我——我只是擔心。」「什麼都別擔心,一切有我。」思潔說。立刻心中覺得不妥,她就要離開貝家,也不知道將面臨怎樣的生活,怎樣的環境,哲人說安排——她心中不踏實,她憑什麼對母親保證?「這個我知道,只是——唉!」母親住口不說。對著母親的愁容,思潔也不知道從何安慰起,他們一家人——真是多災多難吧!「媽媽,有一個好消息。」她強裝笑臉。「我下學期——可能念大學。」「什麼?」母親意外的睜大眼睛。「你放棄了保送,又沒參加聯考,去念什麼大學?而且——你不要工作?」「是——貝先生安排的。」思潔不知道該怎麼講。「他知道我們家的情形,覺得我不念書很可惜,願意——貸款讓我念書,也算——算他們公司的獎學金名額,他們公司常常送優秀職員出國深造的,學成之後再為公司工作,這是一種——互惠的交換條件。」母親望著女兒。思潔臨時編的話聽起來很有理,她也相信,只是——只是——她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對,很直覺的。「但是,你不是職員。」她說。思潔呆怔一下,她不是職員,是啊!她只是夫人的貼身女僕,說什麼深造呢?「我的情形——比較特別。」思潔臉也紅了。「他們知道我在北一女是保送生,而且是清華物理系,他們——認為我特別優秀,而且夫人對我——特別好。」「那就是了。」母親這才點點頭。「一定是夫人特別喜歡你,替你在貝先生面前講的好話,要不然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又給我們房子住,又供你讀書,還——你的薪水呢?」「照領。」她想也不想的說。哲人沒提過,然而這一點點錢,在貝家甚至比九牛一毛更不在乎。「唉!是上天有眼。」母親長長的嘆息。「你這樣的孩子不栽培就太可惜了。」「那也不一定,如果不遇到貝家的人好呢?」思潔說:「大學生也有被逼著去當舞女、應召女郎呢!」門外有一點聲音,母女倆住口不說。進來的是克剛,他看來沒什麼改變,只是沉默、落落寡歡,也難怪他,生命已到了可預見的盡頭,他只不過在數算著和死神見面的時間,他怎能開懷呢?「爸爸。」思潔站起來。「你回來了?」「思潔——」克剛眼中光芒一閃。「你們夫人不是回來了?怎麼有空往家裡跑?」「夫人去燙頭髮,我送錢回來。」思潔笑。「思潔下學期可以回去念大學。」母親歡喜地說:「貝家的人替她安排的。」克剛皺皺眉,懷疑的視線轉向思潔。「是嗎?」他很嚴肅的。「他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思潔呆住了。剛才那一番話可以對母親說,因為母親是整日不出門的普通主婦,但父親在社會上這麼多年,接觸過這麼多人,他不會信的。「因為貝夫人特別喜歡思潔,又知道她是北一女保送清華物理系的,認為不栽培太可惜。」母親興奮的。「於是不但安排她去念大學,而且還安排我們的生活。」「真是這樣?思潔。」父親眉心益發緊鎖。「是——的。」思潔遲疑的,該怎麼說呢?「但也有交換條件,以後我必須永遠為貝家工作。」克剛看思潔一眼,沉默了。這條件是可信的,栽培一個一輩子為自己所用的年輕人,這算盤打得精,貝家不但沒吃虧,還十分合算。「這條件也不算苛刻,是不是?」思潔立刻說:「反正不論讀到碩士、博士,以後仍是要工作,替什麼公司做沒什麼不同,對嗎?如果不接受——只不過一輩子是夫人的貼身女僕而已。」克剛再看思潔一眼,搖搖頭。「我很抱歉,思潔。」他的話里有深沉的悲哀。「我這做父親的不但幫不到你,反而拖累你,我——沒有資格替你作決定,你自己考慮吧。」「爸爸——」思潔眼圈紅了。「請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們是一家人,說什麼抱歉、拖累呢?無論如何,我是你的女兒,我對你有責任的。」「你是好孩子。」他黯然地拍拍思潔。「我以你為榮、為傲,你——好好做吧。」「我會的,爸爸。」思潔用手背抹一抹淚水。「下個月——我大概可以搬回來住,大家在一起會更快樂。」「搬回來住?」更開心的是母親。「那就太好了,不必我牽腸掛肚的,那就太好了。」「大學功課不忙,那時我就可以幫你校對稿子。」思潔又說。充滿了憧憬的歡笑,誰能知她心?「再說吧!」克剛永遠這麼淡漠、這麼對世界提不起興趣。「要校對的稿子並不多。」似乎——就這麼說定了,思潔要再念書,要搬回來住,但是,哲人一個字也沒有對她說過啊!「早點回去吧!思潔。」母親提醒。「說不定夫人就回來了,你現在還算是服侍她的,對不對?」「好。」思潔爽快的說走就走。「我星期天再回來。」走出家門,走出巷子,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生命的道路已這麼展開在她面前,根本已由不得她選擇了,不是嗎?她必須依著哲人的安排去做——哲人是她心中的神,神是替人類安排一切的。再走幾步,她整個人呆住了,好像心臟里一個強烈的炸彈炸開了,她的全心都碎成片片了,那是一種暢快淋漓、鮮血飛濺的疼痛,也是種快樂。哲人和他的「保時捷」小跑車停在那兒。好半天,她才想起該走過去,她才有意識,她才有感覺,哲人是來等她的,哲人。「你——怎麼來了?」她奔過來,眼淚盈眶。「你進去了好久。」哲人疲乏的。「你在做什麼?後來我又看見你父親回去。」「我告訴他們我——將搬回家去。」她吸吸鼻子,眼淚不聽指揮的流個不停。「誰說要你搬回去?」他皺眉。「你——不是安排我念書?」她意外的。「陳太太這麼說,夫人——也這麼告訴我。」「是安排你念書,沒說你回家。」他搖搖頭,伸手握住她。「我上次說那幢花園別墅,我已用你的名字登記了,你將搬去那兒。」「不——」她大吃一驚,怎麼行呢?住花園別墅?把她變成一個姨太太或情婦型的女人?不!「如果你要我搬去,我寧願去死。」「思潔——」他用另一隻手捂住她的唇。「不許這麼說,不許任性,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我會安排得很好。」安排得好?這就是見不著他面的原因?他費心的安排一切,所以他也疲乏、憔悴了?「不能。」她斬釘截鐵地說:「我寧願是一個你身邊的小女僕,我不做情婦,不做姨太太,那對我——是侮辱。」他呆怔一下,眼中光芒也亮起來。「我完全沒有當你——情婦或姨太太的意思。」他鄭重地、嚴肅地凝視她,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裡全是無比的真誠。「思潔,我只想能——常常見到你。」她心頭巨震,他只想能常常見到她?怎樣令人不可抗拒,令人感動得想死的一句話?他只想能常常見到她——哲人,哲人,她還斤斤計較什麼?什麼尊嚴,什麼原則呢?她是那樣愛他。「哲人——」她哭倒在他懷裡。他輕輕地、柔柔地拍著她,撫摸著她瘦削的背脊,他根本不必再說什麼,她已完全了解他的心意。他對她是認真的,是真摯的,是誠心誠意的,她不再說那些傷害他也侮辱自己的話。然後,哭泣停了,她慢慢地直起身來。「這樣子——我擔心夫人——」她不安的。淚痕還在她小臉兒上可憐兮兮的閃動。「她不會發現,」哲人沉重地嘆一口氣。「我把一切告訴了我的秘書林恩慈,她幫我安排一切。」「林恩慈!你不怕她——」思潔不能置信的。「她不是那種搬弄是非的人,請相信我。」他對思潔非常的尊重。「她——很同情我們。」「同情?」思潔皺眉。「總之——她替我們安排一切。」哲人吐一口氣。「那麼,我不是真要去讀大學吧?」思潔問。「要去。已經安排好了。」他認真地說:「不是清華,是台大,是旁聽生的名義,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我相信你不會在意的。」「我該在意嗎?我原本只是個小女僕。」她搖搖頭。「若在台大,豈不是——和浩然少爺同學?」「叫浩然就行了。」哲人皺皺眉。他們父子都相同的不能忍受什麼老爺、少爺的稱呼。「我就是希望你們能在學校常碰面。」她想一想,這是苦心安排?「夫人才不會懷疑?」她笑了。「我是自私又卑微的,你怪我好了。」他嘆息。「貝——先生。」她忍不住說:「這些日子來我簡直沒見過你笑,你知道你完全變了嗎?」「我知道,恩慈這麼說,丹萍也這麼說。」他苦笑。「我說過,我不善於演戲,我假裝不了自己的情緒。」她咬著唇,忽然問:「你怎麼知道我這個時候回家?」「我一直跟著你來的。」他微微一笑。「思潔,在你沒離開之前,請——看在我面上,忍耐一些。」「忍耐?所有的人都對我太好了。」她說:「甚至夫人——」「我知道。」他輕輕拍她。「我知道!我說忍耐——我必須不見你,就算見到也必須冷淡,你明白的。」「我說過,我不在意。」她開心的笑。「只要能看見你,你對我如何都完全不重要。」「你——」他欲言又止。「你父親對你念書的事有什麼反應?開心嗎?」「媽媽開心,爸爸懷疑。」她搖搖頭。「因為除了你之外,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麼好的人。」「錯了,我比所有人都壞,我曾——侵犯你。」他垂下了頭。他——難道會為這件事一輩子不安?「不,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人,永恆的好人。」她絕不同意地說:「永恆的貝哲人。」永恆的貝哲人!他心中一陣奇異的寒意,誰這麼說過?誰也這麼說過?永恆的貝哲人——人能永恆?就這樣,思潔離開了貝家巨廈、搬進「七張」附近的一幢漂亮、精緻的花園別墅。七十幾坪大的房子只住著思潔和一個服侍她的中年歐巴桑,雖然哲人把屋子裡布置得非常漂亮、新穎,卻也彌補不了四周的冷寂。哲人每天都來,多半來吃午餐,然後休息一陣,和思潔聊一陣,再回公司。對哲人來說,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可能安排時間了,然而——思潔並不喜歡這種生活,非常的不喜歡,開學之時她已消瘦了不少。她不在意名分,不在意任何事,但她怕冷寂,哲人一離開,整個屋子就像空了一樣,她聽見的只是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腳步聲;她看見的只是自己的影子。她才十九歲,她真的害怕這種寂寞冷清,她真是痛恨這樣的日子。然而她是好女孩,她是善良、體貼的,儘管她內心已快被冷寂所凍僵,她忍耐著,她什麼都不說。她知道哲人有難處,有苦衷,她不想再給哲人加添任何煩惱,她願獨自承擔一切,她愛哲人。可嘆的是哲人看來並不真正快樂,甚至可以說是強顏歡笑,思潔眼看著他消瘦、憔悴、蒼老,卻又想不出任何幫助他的辦法,她真是心痛得想死,怎麼辦呢?難道哲人就這麼不快樂下去,那——那——她又想起他說的懲罰,背叛了信仰和宗教真會有懲罰?或是他自己心理負擔重?或只是他精神上的恐懼?上帝!請別懲罰他,她願替他擔當一切責罰。今天是第一天上課,她不得不強打精神。她離開校園也不過三個多月,怎麼再回去——卻像是幾世紀以前的事了呢?她非常緊張,非常不安,她能追得上人家的程度嗎?她只是個旁聽生。她搭四十路公共汽車上學,雖然今天她可以向哲人要足夠坐計程車的零用錢,但她不願這麼做,她要和所有人一樣,做一個普通的、平凡的學生。對於沒有搬回家去住,母親的確是失望了一陣,不過也不堅持,貝家對他們一家人已太好了,貝家願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吧。思潔告訴父母說仍住在貝家巨廈,父母自然不會找上門去,這是最好的掩飾方法,只要她每星期回家,這謊言就不會拆穿。她竟對父母說謊了,但——這是沒辦法的事,以後——或者有一天,她會把一切真相告訴父母,希望得到他們諒解——他們會諒解嗎?四十路公共汽車停在台大站上,她隨著學生潮下車,忐忑不安地走進校園。台大校園以前她曾跟同學來玩過,卻也並不熟悉,她慢慢的一幢幢大樓找過去,終於摸進了理學院,終於找到了她的教室,她心虛的找了一個後排的位置坐下,她只是旁聽生,她記得很清楚,她沒有資格霸住人家正式學生的前排座位。理學院的女生很少,尤其物理系,都是男同學的天下。她沒有結交任何人的心,她目不斜視地望著前面,臉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笑容。教授第一堂課循例的點一次名,居然也有她,她不是旁聽生嗎?當教授叫出「秦思潔」三個字時,她敏感的覺得四面八方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臉上,一下子她的臉就紅了。她很用心的聽課,記筆記,她原是北一女最優秀的保送生,她有良好的基礎,幾堂課下來,她鬆了一口氣,功課並不如她想像中的困難,她應付得來。下午還有課,中午不預備回家,她想,隨便找一家小館子或到學生中心吃碗面吧!一出教室,她就看見含笑而立、若有所待的浩然。「浩然——」她叫。警覺地收住了下面少爺兩個字,此時此地,她再也不便稱他「少爺」了。「思潔。」浩然笑得很光亮,很開朗,他用一雙手擁住思潔的肩,他的動作是那麼坦然、正直,所有沒有同學會覺得刺眼。「我等你一起吃午飯,我們終於是同學了。」「好。」思潔甜甜的笑。她愛哲人,她喜歡浩然,這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感情,浩然年紀比她大,她卻有「姐姐」的感覺。「我以為你會不肯,你是很拘謹、很頑固的。」他說。他們並肩往外走。「環境不同,是不是?」她看他。「我願意做一些適合身份、環境的事。」「說得好。」他寬厚的手掌拍拍她。「所以即使你要求,我也不會再叫你少爺了。」她說道。也許是校園裡的氣氛,也許四周年輕人,也許再也沒有主僕名分,她的聲音、笑容都開朗了。「那麼讓我現在起叫你思潔小姐。」他開玩笑。浩然帶她到學生中心,他們各自叫了面。浩然的確是個難得的男孩子,無論在家在外,他都是那樣平易近人,絕不表現自己是豪門望族的繼承人,沒有半絲架子,半絲特別。「媽媽又請了個服侍她的人,是個中年婦人。」浩然隨口說:「我覺得她很虛偽,專拍馬屁。」思潔微微一笑,她不想批評人。「夫人好嗎?」她問。「說不上好。」浩然皺眉。「她和爸爸最近有些不妥,她——又常常喝酒。」思潔心中吃驚,卻又完全不敢表露出來,他們夫婦間的「不妥」是不是因為她?「什麼不妥呢?吵架?」她追問。「他們從來不吵架的,媽媽心裡不高興就會自己開快車出去,很令人擔心。」浩然搖頭。「爸爸卻是沉默,很落落寡歡,滿腹心事的樣子,我也說不出什麼不妥,是我的直覺,他們有些——貌合神離。」「是——嗎?」思潔面對著那碗面,再也吃不下去。「也許是我敏感,爸爸本來就是比較沉默的人。」浩然展顏一笑,陽光重現。「只是自——從美國回來之後,爸爸真的有些改變,他一下子就瘦了,老了。」思潔咬著唇,她何嘗不知道呢?哲人心中到底有什麼結?愧對他的信仰?他的宗教?他的上帝?或是愧對丹萍和浩然?「是不是——公司太忙?」她不安地問。她幾乎不敢正視浩然,她也有愧。「不清楚。」浩然揉揉眉心。「爸爸和我也疏遠了好多,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他。」思潔沉思半晌,忽然問:「對於你的信仰——是不是認為該堅貞不移,該遵守戒條?」「這是當然,不用懷疑的。」浩然正色說:「我們基督徒絕不該拿自己信仰開玩笑,尤其是我們一家人。」「你們一家人特別些?」她再問。「我告訴過你我祖父是傳教士,你有沒有見過這麼富有的傳教士?」他說:「祖父的發跡是個奇緣,我們子孫都必須遵守他的訓示,忠於信仰,熱心教會的事,並且要把錢財用於與宗教有關的事上。」「因為你的祖父,所以你們特別怕做錯事?」她問。眼中有奇異的光芒。「不全因為祖父,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的信仰的確可帶給我們平安和永恆,的確能帶給我們光亮和幫助,我們的上帝的確是全能的主,是慈愛的君王,我們樂於遵守一切誡條,我們樂意做基督的精兵。」他嚴肅的。「那——做錯事的人,犯了十誡的人是不是會有懲罰?」她擔心的。「很可怕的懲罰?」「為什麼問這些?」他好意外。「請告訴我,我希望知道。」她懇切的。「是的。」他說得無比堅定。「做錯了事,犯了十誡的人就要受地獄的永火,但是——我們家的人不會犯十誡,我們對信仰都絕對忠心,甚至媽媽。」思潔垂下頭,臉色變得蒼白。犯了十誡的人就要受地獄永火的懲罰,這——她下意識的打個寒噤,連頭也不敢抬了。「看我們在談什麼?嚇得你飯也吃不下。」他笑起來。「思潔,你實在是個單純、善良的小女孩,你在為誰擔心害怕呢?犯罪的人自己還沒怕呢。」「沒——沒有,我不是擔心害怕,我——」她搖著頭,胡亂的轉開話題。「浩然,你每天都在這兒午餐?」「不,下午沒課我就回家。」他笑。「我每天都在等Joyce的信,我現在才發覺,人生活在希望中、盼望中的確是好快樂的事。」「今天下午你還有課?」她問。「沒有,我們四年級的課很少,輕鬆得很,我是特別陪你午餐的,我知道你今天第一天上課。」他說。「那怎麼好意思?」她推開吃不完的面碗。「不好意思下次回請我。」他開朗的。「看電影、吃飯我一律接受。」「好。」她也笑起來。和浩然在一起,總會被他的坦然、開朗所感染,他是個正直的好男孩。「喂!思潔。吃得這麼少下午怎麼有精神上課?」浩然關心地打量她。「你臉色不好,又瘦,是不是擔心功課?告訴你,不懂的可以找我,義務替你補習。」「先謝謝你。」她說。「反正我們家很近,你可以來找我,我有空也去找你。」他說:「空閑時間可以一起看電影或打網球,大家都有個伴,不是很好?」「不——不行。」她大吃一驚,浩然如果去她父母那個家找她,那就什麼謊言也拆穿了。「你不能去找我,我父親——脾氣古怪,不高興的。」「怎麼會呢?我們是正當的交往,我當你是同校的好朋友,我有女朋友在美國,他脾氣再怪也不該不高興。」浩然說:「他沒有理由禁止你交朋友。」「不——你不明白。」她又亂又慌。「我父親與別人不同,而且他——他知道自己的病,他真的很古怪,他不喜歡任何人來找我。」「那——好吧!我們在學校見面,或者你來找我。」他一點也不懷疑。「我不會帶麻煩給你。」「謝謝你,浩然,你真是最好的男孩子。」她由衷的。「嗯——誰都說我是最好的男孩。」他微笑著付了錢。「有一天我一定要壞一次,讓所有的人驚奇。」「你不會的。」她肯定的搖搖頭。「把刀放在你脖子上,你也壞不了一次,你就是那種人。」他伴著她往外走,若有所思的說:「也許吧!」他搖搖頭。「我的血液里沒有一個壞因子,我的思想里沒有一個壞念頭,因為我有爸爸和媽媽最純良的血統,尤其是爸爸,他是我所見過、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我以他為傲。」思潔心中重重一震,話也說不出來了。如果浩然知道了她和哲人的事會怎樣?傷心欲絕?世界毀了?信心盡失?她不知道,但——她內疚。哲人的煩惱、哲人的困擾是因她而起,她是罪魁禍首,是嗎?是嗎?「哎——給你看一張Joyce 的照片。」他從口袋裡的皮夾中拿出一張照片。「是不是很可愛?」「是——啊!真是可愛。」她說。那是個年輕的、活潑的,充滿青春與陽光的女孩子,高而苗條,棕色的皮膚,長長直直的頭髮,明亮又會笑的眼睛,爽朗熱情的嘴唇——那的確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子,浩然的Joyce!「是不是?我不會騙你。」浩然開心得稚氣。「跟她在一起只有快樂、快樂、無盡頭的快樂。她本身就是個快樂的天使,我真的喜歡她。」「你真幸福。」她輕輕嘆一口氣。Joyce是個快樂的天使,她——卻只能帶給人煩惱和困擾,她沒有帶給哲人快樂,是不是?「有一天你也會遇到同樣的幸福,上帝是絕對公平的,他絕不會對誰偏心些,他會在這方面給你多些,在另一方面給你少些,他的天平永遠公正。」他說:「會有一個很好,很好,像Joyce一樣好的男孩子來喜歡你,愛你、保護你、給你一輩子的幸福。」「希望——如此。」她低下頭。她不能讓他看見眼中的淚水。她能遇到一個最好的男孩子,喜歡她、愛她、保護她、給她一輩子的幸福嗎?那男孩——是不是哲人?「你祈禱吧!上帝會給你信心。」他快樂地說。在理學院大樓外面,他們要分手了。「我回家,你去繼續上課。」他寬厚的手掌又拍到她肩上,很溫暖、很親切的。「記住!對一切事都要有信心,有困難的功課來找我,我當你是自己的妹妹,思潔。」說聲再見,他大步而去。好久,好久,她才回過神來,浩然是那麼好,那麼純良,那麼有愛心,他說當她是自己的妹妹,她——她真慚愧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她——有什麼資格做浩然的妹妹?她是那樣對不起他,對不起他的母親,她——佔據了一部分哲人的心,她帶給哲人永恆的煩惱和痛苦,她——有什麼資格?走進教室,沉默地坐在一角。她開始想——哲人能不能陪伴她一輩子?會不會帶給她一輩子幸福?這原本就是錯誤的事,她——是不是該停止和哲人不正常的關係?如果她離開,能不能換回哲人的平靜?能不能終止上帝可能給他的懲罰?能不能使大家都平安、快樂一些?能不能呢?六眼看著哲人越來越不快樂,眼看著哲人越來越苦悶,眼看著哲人越來越矛盾,越不能自拔,思潔終於作了決定。她退出、她離開,將不正常的關係結束,還給哲人——心靈的自由!這是無可奈何、萬分不得已的決定,與其兩個人都為難、痛苦,不如讓她一個人擔當了,雖然她不到二十歲,她深信自己能有這信心,她受得了。她沒有把這決定告訴哲人,他若知道,她根本走不了,因為他有同樣的善良、正直,他同樣不願對方痛苦,她只是獨自悄悄的在進行著。她依然上學。離開哲人後她若不力求上進,沒有人會再支持她的生活,她也不甘心再做女僕,她只有念書,以一紙文憑提高自己的地位。她也暗中在找尋一份課餘兼職,至少,她可以不為學費擔心。至於哲人給她的那個銀行存摺,她決定帶走,目前存摺里有十萬元,兩年之內省吃儉用,她可以不擔心家裡的開支。哲人自然不會怪她這麼做,哲人深深明白她家境的貧困。她也陸續把屬於她的少少衣服一小袋、一小袋的拿回母親那兒。她預備不動聲色的在星期天離開,因為星期天哲人不會來,她可以離開得從容自在。然後,她又給哲人留了一封短短的信。信裡面並沒有寫什麼,但她相信或可阻止哲人再去找她的意圖。她的信是這麼寫的:我無法再忍受這份冷寂和孤獨,我的良心也責備我,尤其面對著善良的浩然,面對慈祥、忠直的父母,還有對我又敬又愛的弟弟。我總感覺到自己卑鄙、無恥。愛原被是無罪,倘若傷害了第三者就會變成罪過。浩然對你的信賴和尊敬使我不敢想像,若有朝一日他發現我們——哲人,離開對你對我都好,你可保有完整的家,我——也由了你所安排的前途。我會用功念書,然後奉養父母,教育弟弟,也可能會碰到一個浩然說的『可以給我一輩子幸福的男孩』。你了解我的環境,我拿走了十萬元的銀行存摺,我也會繼續和父母一起住在離你家不遠的小屋子裡,我們需要這筆錢和那間屋子,相信你不會怪我。我走了,請別怪我,更別來找我,我不想破壞自己在父母面前的好印象,請別令我為難。你要快樂起來,開朗起來,回復以前那個貝哲人,別忘了,你是——永恆的貝哲人。沒有稱呼、沒有署名,這封信就是讓任何人看到都不會有危險,她是想得非常周到。信是放在床頭的燈柜上,哲人一來到必然可以看見,然後她就離開住了才一個多月的漂亮別墅。歐巴桑知道她每個星期天都回娘家的,當然不會意外,思潔更聲明了今夜不回來住,她走得十分乾淨利落。她回到了父母的家裡。「還是搬回來好,是不是?」母親高興地說:「住在貝家地方是好,總沒有家裡方便,尤其你已經不是他們家的女僕人了。」思潔沒有出聲,她一直在擔心父親懷疑的眼光,父親是不是發覺了她的秘密呢?「夫人——並不贊成我搬回來,」她偷偷望父親一眼。「但是——我不能住得心安理得,所以我堅持搬回來。」「貝先生呢?」父親問。思潔心中「咚」的一聲,父親——畢竟是飽經世故的。「我不知道他的意思,」她低下頭。「通常的時間——我很少有機會見到他。」克剛緩緩把視線移向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回來就好了,」母親單純得多。「一家人無論如何能住在一起就是好。」「我——去收拾一下房間,」思潔趁機說:「吃中飯時候叫我。」「姐,我常常上學的時候看見貝浩然,」思維突然說:「他每天起得很早,在這附近一帶跑步。」「他和你打招呼嗎?」思潔問。「他不認識我。」思維稚氣的笑了。「我覺得他是很不錯的人,沒有架子。」「他們一家人都這樣。」她說。轉身進房。她慢慢地把小屋子收拾一下,衣服掛好,書也放在書桌上。比起「七張」的別墅,這兒實在簡陋,哲人說「七張」的別墅是用她的名字登記,那不是她的房子嗎?她搖搖頭,笑了。她和哲人——真的,她從來沒想過什麼錢財的事,她根本不想要哲人的東西,那幢別墅她自然也不會要,她和哲人的感情——她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沒有人會相信?她對他絕對是單純的,沒有任何條件,沒有任何雜念的愛情,有沒有人會信呢?信或不信——也不過如此,已經結束了,不是嗎?那似乎只是個短暫的夢,夢醒了竟是什麼也沒留下,什麼痕迹也沒有。她不怨恨、不後悔,只是有點遺憾。然而世界上的愛情,不總是遺憾的多嗎?也許遺憾比完美更動人心弦,更令人難忘,更迴腸盪氣,只是——只是——誰了解當事者的心情?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覺得胸口悶悶的,頭有點昏,很不舒服。小睡一陣吧!一定是這兩天睡眠不足、精神不濟,再加上精神緊張,情緒不好,睡一覺就會好的——她不是那種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她也可以算是挨過風浪吧?果然睡著了,睡得很熟,醒來時看見母親站在床邊。「媽——」她坐起來。也許起身太快,一陣頭昏眼花。「什麼時候了?吃午飯嗎?」母親的眼光帶著憂鬱,很令人不安。「思潔,你剛才做惡夢嗎?」母親問。「我做惡夢?我記不得了。」她扶著床沿。等那陣頭昏眼花過去之後才站起來。「你怎麼知道?」「你——一直在喊,你說話!」母親搖搖頭。「來吧!等你吃中飯。」「媽,」思潔叫住母親,母親的神色令她懷疑。「我喊什麼?說什麼話?」「我——不怎麼聽清楚,」母親看她一眼。「你像是叫一個人的名字,我聽不清楚。」母親走出去,思潔呆怔地站在那兒,好半天也回不了神。母親一定是聽見她叫誰的名字,母親一定故意說沒聽清楚,母親——她是在叫喊哲人的名字嗎?上帝!除了哲人,她心裡還會有誰呢?她深深吸一口氣,掩飾了不安和亂七八糟的情緒,沉默地走出去吃飯。克剛、思維和母親都在等她,他們臉色是平靜和正常的,尤其是思維,還顯得非常愉快,他也喜歡姐姐能搬回家來,與他作伴吧?「哇——又有當歸雞。」她故作開朗的。話剛說完,一陣反胃直湧上來,她幾乎嘔吐起來。怎麼回事呢?她一向最喜歡當歸雞的味道,怎麼會反胃?一定是生病了?好在克剛和思維都沒怎麼注意她,只有母親投來淡淡的,沒什麼表情的一瞥。「你近來瘦了不少,一定是太用功念書,該補一補。」母親說。「我這個人大概天生瘦排骨命,不可能胖起來,」思潔說:「補得多也沒用,只要沒有病就行了。」「你臉上有病容。」克剛說。他注意到了?「可能受了點涼,」思潔掠一掠頭髮。「十一月了,貝家還整個大廈開冷氣,真是受不了。」「所以說你老早就該搬回來了。」母親又看她一眼。不知怎麼回事,她敏感地覺得母親今天的眼光很特別,母親是單純的,絕不世故,甚至不精明、不能幹,難道母親真看出了什麼?「爸,今天有沒有要校對的稿?」她問。「剛交出去,」克剛搖搖頭。「明天我去拿新的回來。」「可以多拿一點,我幫你。」她說。躍躍欲試。「物理系功課不忙?」克剛問。「可能我的基礎好,我不覺得難,」她頗為自得。「不但不難,有的還好容易。」「不要太自滿。」克剛搖搖頭。「年輕人最怕就是自滿,自滿了就不會有進步,你現在才不過大一,許多功課差不多等於複習高三的,自然不覺得難。」「是的,我會記住。」思潔伸伸舌頭。母親替思潔夾一塊魷魚,這也是她平日最愛吃的,魷魚才一到她面前,她已經忍不住的一陣反胃,剛吃下去的幾口飯全涌了上來,再也忍不住的「哇」的一聲吐了一地。「思潔——」母親大驚。「你——」克剛也吃驚地站起來。這一吐,胸中的氣悶消失了,也不再反胃,人也輕鬆、精神多了。「我沒事,不要擔心!」思潔透一口氣,用手背去抹抹隨嘔吐而出的眼淚鼻涕。乖巧又溫順的思維已快步去拿了抹布、拖把過來清理地上的污穢物。「怎麼回事呢?一定受風寒!」母親摸摸她的額頭,又把把她的脈搏。「來,來,到床上休息一陣。」「我沒事,真的,吐出來就輕鬆多了,」思潔說:「對不起,思維,害你抹地。」「我沒關係,你賺錢供我讀書,我該幫你做點事,抹地也不算什麼。」思維傻傻的笑。他實在是個乖孩子。「去躺一下吧。」克剛沉聲說:「我看你的臉色比我還差,一定有病。」「吃完飯再躺,好不好?」思潔笑。「我肚子里吐光了,餓得人也軟了。」母親不出聲,默默地替她換了碗熱飯。思潔很快就吃完這一餐,很正常,完全沒有不舒服的樣子。甚至當歸雞湯、魷魚都照樣吃,而且吃得不少,再沒有嘔吐的跡象了。母親悄悄地透口氣,這才放心的吃飯。下午的時間是漫長的,思潔又睡了一覺,然後起床看書,做一點功課,一如往日。她努力不去想哲人的事,已經決心結束,想也多餘,是不是?她是堅強的女孩,她必須堅強。不只為了自己,還要為了這個家,為母親、為弟弟。她聽見父親開大門出去散步的聲音,四點多了,是不是?父親總是這個時候出去散步的,生活很規律,這該是好現象,生活規律。肚子有點餓,想吃點東西。咦——怎麼這樣容易肚餓呢?中午吃了那麼多——是發胖的先兆?站起來,一陣頭昏眼花,天旋地轉,一股酸水直往口腔里湧上來,她抓不住桌子、抓不住椅子,整個人就這麼倒了下來,只聽見母親的尖叫,思維奔過來的腳步聲,然後就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是一剎那,又像是一世紀那麼長,她才慢慢恢復知覺、恢復意識,她才能辛苦的、難過的睜開眼睛。她看見母親哀傷卻深沉的眼睛,她看見母親臉上的疑慮,她看見母親欲語還休的嘴唇。「媽——」她軟弱地叫。才一開口,胃裡的酸水又往上冒。「我覺得——肚子好餓。」母親點點頭,再點點頭,眼淚卻流下來。「孩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可是為這個——而搬回來?」母親低泣著。「媽——我不懂你說什麼?」思潔驚訝的。「思潔——多久了?是誰的?」母親搖著頭。「你怎能——這麼糊塗?」「媽——」思潔駭呆了。「我不知道,我——」「怎能不知道?」母親抹一把眼淚。「你竟這麼不珍惜自己,你才進大學,你怎能——怎能——」「我——到底怎麼了?」思潔傻傻的。「我只不過肚子餓,我只不過——」「你——可能有了孩子。」母親壓低了聲音。什麼?孩子?哲人的?一陣無可抗拒的大震動,她又昏了過去——孩子?這——怎麼能夠呢?他們已經結束了。中午兩點多鐘的時候,哲人私人用的那輛「保時捷」跑車突然出現在貝家巨廈的花園裡,丹萍在二樓窗口看見了,她覺得意外,這輛車近來一直停在公司停車場,而且哲人中午從不回家午餐的,他——可是有事?或是身體不舒服?匆匆下樓,看見臉色蒼白,又沮喪、又驚惶的哲人正失魂落魄般的走進來。丹萍大吃一驚,從認識哲人到今天二十五年,她不曾見過他臉上有這種神色,似乎——屬於他的王國已毀滅。他沒有看見她,天!他們面對面的,他竟沒有看見她,就那麼直衝進書房——發生了什麼事呢?有關公司的?丹萍想也沒想的跟著走進書房,哲人是她的丈夫,公司是屬於貝家的,哲人的困擾她該分擔。「哲人,發生了什麼事?」她一直走到他面前,他坐在那巨大的寫字檯前,正預備打電話。「你的臉色這麼糟,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哲人一震,似乎剛從一個狂亂的噩夢中驚醒,怔怔地注視丹萍一陣,眼光竟是那麼陌生,他竟不認得她了?「哲人,你怎麼?我是丹萍,你——」丹萍嚇慘了,哲人不是發了神經吧?「出去,我有事,」哲人極不禮貌又不耐煩的揮一揮手,二十幾年來,他何曾如此過?「你出去!」丹萍下意識的倒退兩步,她心中倒不是震怒,而是害怕,哲人看來分明不妥,他——「請出去,」他再說。緊皺的眉宇間好像埋藏了一枚定時炸彈,他就要爆炸了。「我有事,請立刻出去!」丹萍的臉色也漸漸變白,她開始意識到侮辱,她豈是容人呼喝之人?即使對方是哲人。她深深的吸一口氣,霍然轉身,大步奔著出去,並用力摔上了書房門。哲人似乎完全沒看見丹萍的反應,房門才關上,他已急切的打電話,他是打去公司。「恩慈,是我,貝哲人!」他極不平穩、極軟弱地說:「發生了事,你立刻到我家來,我在書房等你。」「是,我立刻來。」林恩慈是最好、最稱職的秘書,放下電話一分鐘也不耽擱的來了。她走進書房時看見哲人木然坐在書桌後面的高背椅子上,她從來沒見過哲人如此頹喪,她真好吃驚,哲人是她心中的強人,怎麼——也像受了承受不起的打擊般?她卻不知道。哲人從進門到現在,幾乎是沒改變過姿勢的坐在那兒,如果沒有人來叫他,他可能就這麼一直坐下去,直到變成化石。「貝先生,我來了。」恩慈小心翼翼地說。「哦,恩慈,」哲人好像見到惟一可傾訴的親人,他跳起來一把抓住恩慈的手。「你幫幫我,你說該怎麼辦?她——走了。」恩慈皺皺眉,她是理智的旁觀者,她立刻知道發生怎樣的事了。「她——思潔走了?」她不能置信的。那個小小的、純潔的、善良又忠心的女孩子,她為什麼會走?她不是全心全意的愛著哲人嗎?「什麼時候?」「昨天,昨天早晨,歐巴桑說的。」哲人簡直是面無人色。思潔對他真是這麼重要?「床頭柜上還有一封信。」他從衣袋裡拿出思潔的信,顫抖著遞給思潔,為了那個小小的,可以當他女兒的女孩子,他竟完全崩潰了。恩慈迅速地看完那封短短的信,思索一陣,很肯定地說:「信里所寫的並非真正離開的原因,她可能說的是事實,卻不是最重要的。」「那——她為什麼走?為什麼?」哲人激動的。「她可是不滿意?她可是在責怪我?我——唉!」「她離開——因為她太善良。」恩慈一針見血的。「因素固然很多,最重要的,她不忍傷害你、為難你,誰都看得出你近日的改變,你又矛盾又不快樂,你又憔悴又迅速蒼老,她不是笨人,她當然知道為什麼,所以她離開。」「但是——她這麼一走,難道我能快樂?難道我的良心過得去?恩慈,你說我該怎麼辦?」哲人六神無主的。「中午我去她那兒,看見這封信——我真的好像被悶雷打中,眼前直冒金星,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她——她對我是重要的,她竟完全不能知道她在我心中的分量,恩慈,我現在真的好亂,你快替我想想辦法。」恩慈微微皺眉,深深思索,她原是有條不紊的冷靜、理智型的女孩,加上幾年來協助哲人處理繁忙、複雜的各種生意、公事,她變得更有經驗。好半天,她才以詢問的口吻說:「只有兩條路,一是找她回來,一是任她離開,各有好壞,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我——就是不知道,她信上叫我不要去找她,」他沮喪的。「她希望過另一種新的生活。」「你願意照她的意思做嗎?」她立刻問。「不——哎,我是說不能任她這麼離開,」他矛盾地說:「她又沒有錢,父親的病又無葯可醫,她和弟弟都要念書,這——全是問題。」「這全不是問題,」恩慈冷靜地搖搖頭,她對哲人的知遇之恩、信任之誠要以全部忠心報答。「我可以安排給她錢,可以安排她父親、家人,這只是小事,重要的只是你,她離開後——你是否可以變成以前的貝先生,你的家是否可回復以前的平靜無波,你心中的矛盾、痛苦是否可以消除,而你——能不能完全忘記她。」「不能,這不可能!」他蒼白的臉上現出一抹暗紅。「我做過的事,發生在她和我之間的一切都不可能消失,我對她有責任,我絕不能逃避,她還只是一個小女孩,我不能把一切責任推在她身上,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不會這麼卑鄙、無恥。」「我明白你的意思,那麼,你要我替你做什麼?」她問。「找她回來。」他肯定地說。他眼中那狂熱又哀傷的光芒令人心軟,他是愛思潔的,是吧。「她不要我去找她,你可以代替我去,你知道我和她之間所有的事,你也了解、也同情,你幫我找她回來。」「我可以去,但是不能保證一定令她回心轉意。」恩慈認真地說:「我雖然不能否認她對你的感情和忠心,可是——也不能排除另外的可能性。」「另外的可能性?我不明白你說什麼。」哲人呆怔住了。「她離開,在她念台大之後,她會認識許多和她年齡相仿的優秀年輕人,感情的事——很難說,它要變起來,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了。」她說。她並非故意要刺激他,若不先說出來,萬一這是事實,她怕哲人會更受不了。果然,哲人蒼白的臉上起了劇烈的變化,他是那樣激動、那樣不平穩、那樣驚駭與痛楚,以致他那英俊的臉也變了形——好半天,他才慢慢的、慢慢的控制了自己。「你去見她,如果她真是——變了,就由得她去,我只能在金錢、物質上補償她,」他的聲音分明已受了傷。「如果只是為了某種原因,你勸她回來。」「好!我立刻就去。」恩慈點頭。「還有——你替我告訴她,我的改變、我的不快樂並不因為她,我——我——愛她,我要她回來。」他漲紅了臉說。畢竟他是對另一個不是思潔的女孩說這話。「我——會說。」恩慈低下頭,她的眼圈兒紅了,這並不是一段很美的愛情,卻那樣莫名其妙的感動她,一個如哲人般的男人愛著思潔般的女孩,真像小說中一樣。「我會盡我的力量去勸服她。」「謝謝你,恩慈,你是惟一的一個能幫助我的人,」他真誠的。「也是惟一的一個我能全心信賴的。」「貝先生,你的話——我很引以為傲。」恩慈吸一口氣,收斂了在眼眶中滾動的淚水。「能為你做事原已是我的光榮,該謝的是我。」「恩慈,我——並不是你以前心田中的那種好人。」哲人無奈的搖頭。「對我所犯的錯、犯的十誡你也清楚,但我是人,我只是個平凡的人,不是神,我明知我錯了,明知我不該,明知我會受懲罰,我——怎麼控制感情呢?我愛思潔,我愛她甚至超過了對丹萍,你叫我怎麼對自己說謊呢?我知道懲罰可能在面前等著我,我逃避不了,但是——你知道嗎?我不後悔,我要忠於感情。」「貝先生——」恩慈剛收回去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她也明知這段感情不對,不正常,卻不忍說一句傷害和責備的話,感情的本身沒有錯——這是思潔信里寫的。他只是忠於他的感情,她又怎忍心說錯呢?「恩慈,不要流淚,你該替我快樂,」他真心地說:「不是人人能遇到這樣的愛,不是人人能得到,即使懲罰來了,我仍然會快樂,因為我得到過。」「是的。」她抹乾眼淚,站起來。「對於這件事——人不該下判語,說對或不對,我們不是神。」「你去吧。」他揮揮手,眼中又盛滿了希望。「我就在這兒等你的消息,你知道她家嗎?」「知道,就在不遠的那條巷子里,我曾帶人過去整理,我記得那地方。」她往外走。「恩慈——」他又不放心的叫。「我——全部希望在你身上了。」她用力點點頭,推門而去。剛邁出書房,她呆怔住了,丹萍站在書房門外,神色是那樣——怪異,是驚駭,是震動,是不能置信,是——憤恨交加,她怎麼了?她——聽見哲人在書房裡說的一切?恩慈又驚又怕,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好,難道這真是一段不蒙祝福的感情?「貝夫人!」她低頭招呼一聲,匆匆離開。她的任務是去見思潔,去說服思潔,令思潔回心轉意,她不必在丹萍面前吃力不討好的多費唇舌。她聽見背後書房的關門聲,轉頭一望,丹萍不見了——她進去了嗎?是嗎?她和哲人——將發生怎樣的事?聽見關門聲,哲人抬起頭,他看見了神色怪異的丹萍。他心中已裝滿了太多的混亂、焦慮、矛盾、不安,所以丹萍的出現,並沒有引起他更大的震動。「是你,丹萍。」他淡淡的、疲倦的說。「剛才林恩慈來之前我也進來過,」丹萍的聲音卻是那樣平靜、穩定,和她的神色完全不同。「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為什麼回來?發生了什麼事?或是你不舒服?」「沒有什麼事,我也很好。」他搖搖頭,對著她,他眼中再也激不起一絲火花,這是悲哀的,愛情的消失就像它的來臨,誰能控制?能把握?「公司沒有問題?」丹萍坐下來,就在剛才恩慈坐的那個位置上。「看見你的氣急敗壞,我還以為我們貝家的王國毀於一旦了。」「公司怎麼會出問題?貝家的事業如巨大的樹根盤結、深入,又怎能毀於一旦?」他還是搖頭。「那也難說,世界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對不對?」丹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那出色又漂亮的丈夫。「是的,世界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點點頭。「不過你放心,就算事業毀於一旦,你仍可以過一輩子養尊處優的生活,這是我的保證。」「你只能保證我一輩子養尊處優的生活?」她咄咄逼人的反問。「浩然也一樣,我在美國替他設立的教育基金也能令他一世無憂。」他說。「其他的呢?」她冷冷的笑起來。「其他的?是什麼?」他忍不住反問。「你知道人活在世界上不能只有金錢、物質就滿足的,為什麼你只提金錢?」她還是冷笑。「難道除了金錢、物質之外,你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給我們了?」「我不明白,丹萍,你還想要什麼?」他皺眉。「我是貝夫人,我自然不再要名分,」她銳利的眼睛盯著他。「但是——我會失去它嗎?」「你說什麼?」哲人沉不住氣了,他看見她衝進來時的神色知道必然發生了些事,但他不再關心,也不在乎,目前最要緊的是挽回思潔。「我說——我幾乎完全看錯了你,」她霍然站起。「貝哲人,你竟是這樣的一個人。」哲人漠然不動的坐著,無論丹萍現在說什麼,都改變不了他的心意。「看看牆上,看見你家的十誡嗎?」她臉色如冰霜,但她還能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禮貌和風度,畢竟她是有教養、有名望的貝哲人夫人。「你難道不怕?」「我知道,我也害怕必然會有的懲罰,」他搖搖頭。「可是——我不後悔,丹萍,我真的不後悔。」「為那樣一個人?一個低三下四,可以做你女兒的人?」她的聲音顫抖起來,眼圈兒也紅了。「不想想自己?不想想浩然?」「不許侮辱她。」他喝著。他知道丹萍已聽見他和恩慈說的話。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隱瞞了。「她是個純潔、高貴的小女孩,絕不低三下四,即使面對浩然,我也是這一句話。」「很好,很好,貝哲人,」她倔強、驕傲的揚一揚頭。「你既然不顧一切,你提出離婚吧。」「我沒說過離婚!」他皺眉。「她也不要求名分!」「哦,是嗎?是嗎?她要的只是錢?只是人?」她冷笑。「你打算怎樣呢?對我和浩然?」「我沒有打算,」他坦然無懼地說。丹萍知道一切,他心中反而舒坦了,平靜了。「我也沒有改變目前情形的意思。」「你不想改變的只是外表,」她尖銳的。「太太、兒子、事業、名望,我很失望,人們眼中永恆的貝哲人,怎麼也走不出大腹便便滿身銅臭商人的老路?金屋藏嬌,你俗得令我想吐。」她轉身衝出書房,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在那門「砰」然一聲之間完全斷絕!這——能怪誰呢?恩慈來到秦家門外時,看見大門虛掩,屋子裡卻是一片沉寂。她自然不知道克剛出去散步,而大門是他隨手掩上,因為他很快就會回來。猶豫一下,她輕輕地推開門,慢慢地走進那小小的院落。正待出聲詢問有沒有人,她聽見有人講話,那似乎思潔母親的聲音,哀傷而失望。「思潔,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媽媽,無論如何你該告訴我,我們——想辦法解決。」她說。「媽——請你別問,我不會說的。」思潔似在哭。「你罵我,打我都行,別逼我說。」「孩子,你可想過——爸知道會怎樣傷心?」母親嘆息。「我們雖然窮,卻也是書香門第,你不能——」「我要生下這孩子,不要想辦法解決。」思潔堅定的。孩子?怎麼回事?孩子?思潔有了孩子?哲人的?那——哎!恩慈呆怔地站在那兒,她沒聽錯嗎?孩子?「我不會逼你做危險的事,但——至少我們得知道,誰是孩子的父親。」母親說。恩賜再不猶豫的邁步進屋,她看見一個善良、正直卻又孩子氣重的男孩子怔怔的瞪著她,她立刻展開一抹友善的微笑。「你一定是思維了,對不對?」恩慈世故地說:「我是林恩慈,我來看思潔的。」「你知道我?」思維摸摸頭,傻乎乎的笑。「姐姐不舒服,在屋子裡——你等一等。」他走過去敲敲思潔卧室的門,揚高了聲音說:「媽,有人找姐姐,是位姓林的小姐。」屋子裡的聲音靜止了,然後房門打開,思潔的母親走出來,她眼中仍有淚硬,卻也勉強招呼。「請問林小姐找思潔有何事?她——不舒服,可不可以明天再來?」她說得很有分寸。「請原諒我的冒昧,但我必須立刻見她,」恩慈坦然地說。她的善良和忠實的外表都給人信心。「伯母,思潔的事我全知道,我是善意的,而且是為她好。」「那——」母親還在猶豫。「媽,請林小姐進來。」思潔在裡面叫。母親點點頭,側著身子示意恩慈進去,然後很知趣地關上房門。恩慈看見躺在床上、滿臉病容與淚痕的思潔。她開始責備自己剛才對思潔的懷疑,思潔怎會是那種會變的女孩?即使天地萬物都變了,思潔的肉身也消失,但她的心、她的感情不會變。恩慈看得出,從思潔那哀傷與痛楚的眼中看得出,思潔和哲人,怎樣令人心痛與同情的一對?「思潔,你不舒服?」恩慈在床邊坐下,她把聲音放得好柔,好柔,生怕小小的思潔受了驚駭。「你怎麼——就這麼回到家裡?你沒有想過其他嗎?」「林小姐,我——」思潔皺皺眉,努力使自己堅強起來,無論面臨著的是什麼,她要一力承擔。「我有理由,我也有苦衷,我必須這麼做。」「我明白,我完全明白,」恩慈搖搖頭。「但你做得不對,真的,你是傷人又傷己。」「我——」思潔說不出話,不聽指揮的眼淚涌個不停。「我傷自己也無所謂,但是,我是為他好,他的名望、地位、家庭,還有浩然,我不能再錯下去。」「我知道你的動機高貴、善良,但是他——」恩慈忍住了沒說出哲人的名字,思潔並沒有告訴母親哲人是孩子的父親,這件事不應該由她說出來,畢竟她只是個旁觀者。「思潔,你這麼一走了之,你可知道他受到怎樣的打擊?」「打擊?不,不,不會的,」思潔猛烈地搖著頭。「不會有打擊,怎麼會呢?我走了——他的矛盾就消失,他的生活就能恢復原來的樣子,真的,他該明白。」「但是——思潔,你必須知道一件事,在他心中,你比一切,比他原來的生活重要,這是真話。」恩慈嘆息,思潔真是一如她想像中的善良。「不,這絕不可能!」思潔神色一怔,正色說。淚水還掛在她臉上,那神情——分外感人。「我從來不想在他心中有分量,我願一輩子是他身邊的小女僕,他是高高在上,永恆不變的貝哲人,這是絕不可能改變,絕不可能。」「思潔,你不覺得自己好傻?沒有人能是永恆的,為了一個虛名,你願意他痛苦一輩子?」恩慈柔聲說。她沒想到思潔是這麼固執。「他不會痛苦,不該痛苦。」思潔垂下頭。「還有夫人和浩然少爺——他們是一個整體,不能被破壞,尤其不能被我,林小姐,你知道我受了貝家多少恩?」「完全不是一回事,思潔,你不能太固執,把原本美好的變成悲劇,」恩慈再嘆息。「今天他發現你離開,又看見你留下的信,他整個人好像被掏空了一般,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裡,剛才我去見他——我從來沒看見他那樣沮喪、那樣痛苦過,我相信就算貝家龐大的事業毀了,也不會那樣打擊倒他,他看來整個崩潰了。」「不,我不信,你騙我,」思潔把小臉兒埋在掌心哭泣,她那抽搐著的瘦削肩膀,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他不會那樣,他是個強者,他不會崩潰,你騙我。」「思潔,」恩慈扶住了她的肩膀。「某一方面他也許是強者,譬如事業上;但是,感情上他不是,從來不是,你的離開嚴重的傷害到他,打擊了他,如果你不肯回頭,我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了。」「不會,不會,絕對不會!」思潔越來越大聲。「請你回去轉告他,我心意已決,不會再回頭,我——很感謝他對我們一家人的恩惠,我也會一輩子的記住他,但我不會再回去,請你告訴他。」「思潔,」恩慈平靜、堅定地搖搖頭,「你低估了自己,更低估了感情。」「不——不——」思潔痛哭著,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請你——離開,我——我休息。」「思潔,冷靜一點,你好好的想一想,」恩慈很有耐心,絕不氣餒。「如果今後你真能快樂、幸福,我立刻就走,再也不來打擾你,但是——你能嗎?」「不——」思潔用力吸一口氣,把眼淚硬生生的壓住。「我的快樂與幸福完全不重要,我不能傷害夫人,更不能傷害浩然,他們都善良,如果沒有我,他們都能快樂,是不是?尤其他們都對我那麼好,有時我從夢中驚醒,會駭得一身冷汗,我——對不起他們,真的,我對不起他們。」「思潔——」恩慈似乎已無話可說了。「而且夫人和他的感情一直都好,如果我這麼硬生生的夾在中間——我不能原諒自己,真的,我怎麼能原諒自己呢?」思潔又哭了。「但是——你知道?他愛的是你。」恩慈又在嘆息。「我來的時候他一再跟我說,要我說服你回去,要你相信他的誠意,他還說,他的全部希望在我身上,你忍心讓他失望?絕望?」「不——」思潔掩著臉,上帝,叫她怎麼辦呢?「林小姐,你是看見的,跟我在一起他根本不快樂,又瘦又憔悴又蒼老,就算笑容——也是勉強的。我知道他心裡痛苦,心裡矛盾,他是好人,還有他的宗教、他的信仰。林小姐,你也是基督徒,你知道犯了十誡會有懲罰,對不對?我不能讓懲罰降臨到他身上,我情願——情願替他受苦。」「思潔——」恩慈感動得鼻子里酸酸的,怎樣的感情呢?兩人都忘我的,不顧一切為對方著想,或者——唉!世界上難有一帆風順的愛情吧?「思潔——我本來很有信心勸服你,我一直當你是個善良的小女孩,但是——現在我已無話可說,真的,你們倆——都是一心一意的為對方打算,原先我還以為你——你變了,畢竟你那麼年輕,現在我才明白,思潔——我該說什麼呢?」「你不必說了,我全明白,」思潔吸吸鼻子。「我很謝謝你來,真的。」恩慈想一想,她記起離開哲人書房時見到丹萍怪異可怕的神色,丹萍必然已知情,或者——該告訴思潔?「思潔,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我想——夫人已經知道一切,貝先生看來也無意隱瞞。」她說。「什——么?」思潔睜大了眼睛,上帝,這就是她一心一意要避免的情形,哲人怎能這麼傻?丹萍也許還好些,如果讓浩然也知道——怎能讓浩然知道?上帝——這實在太殘忍了,怎能讓浩然知道?哲人是浩然心目中完美的偶像,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怎能讓浩然知道?「那——浩然也知道了?」「也許現在不知道,但——這是遲早的事。」恩慈搖搖頭。「思潔,所有的事你自己考慮,然後再作出決定,我不會勉強你,他也不會。事情已經發展成這樣,你退讓、犧牲,也只是徒然傷己傷人。我走了,明天再來。」「林小姐——」思潔欲語還休。恩慈了解的笑一笑。「有什麼話讓我轉告,是嗎?」她說。思潔考慮一下,終於搖搖頭。「不,我沒有話說!」她垂下頭。「我會——考慮。」「好好休息,我明天一早來,」恩慈輕拍她的肩。「不知道浩然將有一個弟弟或妹妹?無論如何,我相信他是樂意聽到這消息的。」思潔愕然,恩慈已悄然而退。恩慈不是這麼容易妥協、灰心的女孩子,她答應了哲人勸服思潔,她就一定要做到為止。今天她肯先行告退,那是因為她心中對思潔已有九成的把握,思潔已有了哲人的孩子,是不是?這種骨肉、血統的關係難道不是連接著兩人最好的繩子?她真的有把握。恩慈已走了好久,好久,思潔還坐在床頭髮呆,恩慈怎麼知道她有了孩子呢?她聽見母親沒有對恩慈提起這事,恩慈怎麼知道的?抬起頭,她看見憂愁又失神的母親站在那兒。「媽——爸回來了嗎?」她問。「沒有。」母親搖搖頭。「他出去那麼久,我有點擔心,我已經叫思維去找他了。」思潔思索一陣,終於垂著頭說:「我很抱歉,媽。」「傻孩子,你——實在是傻。」母親的眼淚流下來。「他那樣大富大貴的人,又有妻子、兒子,你怎能——孩子,就算報恩也不是這麼報法。」「媽——你不會明白,不是報恩,媽——」思潔不停的搖頭。「我不知道怎麼講,並非——報恩。」「他的年齡和你爸爸差不多,難道——還是愛情?」母親有她的固執、古老的看法,尤其對愛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解釋,媽——他是好人,最好的人,我——並不後悔。」思潔說。母親怔怔的發了一陣子呆。「那——以後你打算怎麼樣?」她問。「我想——我得去學校問問,旁聽生可不可以休學。」思潔極力從紛亂中找出一個頭緒。「我必須休學,然後——生下這孩子。」「但是——你怎能要這孩子?我們目前有什麼能力來養他?」母親又流淚。「我不知道,但孩子是我和他的骨肉,我一定要生下他。」思潔眼中有抹奇異的光彩。「目前的生活不需要擔心,我銀行里有十萬塊錢,以後——慢慢再說,如果讀不成書,我還能再找另一份工作。」「你——決定了和他斷絕關係?」母親問。「媽,我不能破壞他家庭,我不是那種壞女孩。」思潔正色說:「孩子是他的,他或者願意養,那麼,我不是仍舊可以回學校念書?」母親默默地想了一陣,她是那種凡事認命的古老婦人,她想,除了這樣,還有更好的方法嗎?「只要你有主意,我也——沒話說。」母親嘆一口長氣。「思潔,事情——我們也得負大半責任,如果爸不離家,如果我不生病,你也不會有這樣的事,唉!」「媽,我說過,我一點也不後悔。」思潔嚴肅地說:「我敢保證,即使我念完大學,甚至得到博士學位,我也不可能再遇到比他更好的人,我不是指金錢,是指人——媽,我真的絕不後悔。」「這事——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母親再嘆息。「我也記不清楚,一開始我就覺得他好,尊敬他、喜歡他,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思潔半垂著頭。「後來他找回爸爸,又幫我們家,但他絕對沒有企圖、沒有目的,請相信他的人格,後來——夫人和浩然去美國,我們接觸的機會比較多,我發覺——原來他也寂寞,也不快樂,我們——媽,我真的記不清楚,但是我相信所有的事——必是天意。」母親凝視她半晌,輕輕地,憐惜地說:「你休息一下吧!什麼事——等明天再說。」母親正待轉身出去,一陣門聲夾著一種奔跑的腳步聲,是思維找回克剛了嗎?為什麼要跑?「思維嗎?」母親邁出房門。「慌慌張張的做什麼?」迎面一個衣著體面、臉色蒼白卻又驚喜交加的男人沖了進來,幾乎把她撞倒,看他的樣子,依稀記得是貝哲人,但貝哲人器宇軒昂,洒脫英俊的啊!這人比貝哲人看來蒼老多了。「思潔——」那男人撲進思潔的卧室。「思潔,你——你——哦!思潔!」他用力擁抱住思潔,像擁住了他的全世界,他不在意這是什麼地方,旁邊還有什麼人,但他不能失去思潔,還有思潔和他的骨肉。「哲——人。」思潔淚流滿臉,矛盾就在這一剎那間消失了,她現在只有滿足,無比的滿足。來的果然是哲人,永恆的貝哲人!七已是夜晚十點鐘,貝家巨廈燈光輝煌如常,只是——有一股難以解釋、反常的、怪異的靜。浩然坐在哲人的書房裡,他的心上湧上一陣又一陣奇異的不安。僕人們都退回僕人房,在今夜,他們似乎都已失去了看電視的興緻。陳太太也不露面,她像在躲避著什麼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哲人沒有回來,也許是應酬,但丹萍——她不怎麼愛陪哲人應酬,也絕少這麼晚不回家,她去了哪裡呢?浩然十分擔心,母親的脾氣,母親那個不知怎麼染上的酗酒習慣,雖然這兩年來她已改了很多,尤其美國回來之後,她好像沒有再喝酒。可是——她的無緣無故夜歸,她是不是又情緒低落?又控制不住自己的酒癮?十點半了,巨廈中仍是一片難以忍受的寂靜,浩然無法再等下去,再這麼坐在這兒胡思亂想,漫無止境的等下去,他一定會發狂。他拿起了通陳太太房中的內線電話。「陳太太,我是浩然,」浩然一直是非常有禮貌的。「沒有打擾你的睡眠嗎?」「我還沒睡,浩然少爺,」陳太太和藹的。「有什麼事嗎?我可以幫你忙。」「是——能不能請你來書房一下?現在。」浩然說。「好——我立刻來。」陳太太猶豫一下,說。放下電話,浩然喘一口氣,靠在椅背上。陳太太過來也未必能幫得了什麼忙,至少有一個人能陪他聊聊天,能轉移他胡思亂想的心神。書房門輕響,衣衫整齊的陳太太進來,她果然還沒睡,莫非——她也在等待什麼?「請坐。」浩然指一指椅子。陳太太微笑著坐下來,雖然她表現得十分平靜,一如平日,但浩然看得見她眉宇之間的不安。她也在不安?她是貝家的管家,她對這巨廈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她——或者她能告訴他一些事。「明天早晨沒課嗎?」陳太太問。「爸爸和媽媽都沒回來,我很擔心。」浩然坦白的。那正直、善良的臉上,有一抹令人感動的光輝。「他們——怕是有應酬吧!」陳太太淡淡地說。「請告訴我,是不是——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浩然並不傻,他看得出陳太太神色不對。「今夜這整個房子里的人,都好怪,大家都躲得遠遠的,連電視也不看了,連你也整個晚上不見人,這一定有原因。」「我——在給僕人們結算薪水。」陳太太搖頭微笑,卻笑得勉強。「怎麼會有事呢?」「媽和爸爸一起出去的?」浩然直視她。「不——夫人下午自己出去的。」陳太太避開他的視線。「媽媽開車出去的?」浩然皺起眉頭。「是。」陳太太點頭。「爸爸呢?有沒有打電話回來過?」浩然不放鬆的追問。「沒有,不過——」陳太太欲言又止。「貝先生中午曾經回來,還有秘書林小姐。」「哦——」浩然開始懷疑了,通常的時候,哲人從來不叫恩慈回家的。「你知道是什麼事嗎?」「不知道。」陳太太眼中的憂色。「他們在書房談話,林小姐走的時候,夫人也進去書房,然後——」「然後媽媽就駕車出去?」浩然睜大眼睛。「不——然後林小姐再回來,貝先生像發瘋一樣奔出大門,也沒開汽車,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陳太太搖搖頭。「貝先生奔出去後就一直沒回來,林小姐和他一起。」「媽媽呢?媽媽什麼時候走的?」浩然最擔心的還是母親,因為父親在他心目中是強人,根本不需要擔心的。「貝先生奔出去之後不久,夫人就駕車離開了,」陳太太慢慢垂下頭。「我曾經問過她去哪裡,她卻沒有理我。」浩然沉思一陣,不安的感覺更甚。「你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他忍不住問。明知這話問得不禮貌,卻也顧不了那麼多。你也覺得事情奇怪,是不是?但是——為什麼?「很抱歉,浩然,」陳太太嘆一口氣。「莫說我真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些,我也不能亂說,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得原諒我。」浩然怔怔的望住她一陣,搖搖頭,笑了。「對不起,我並非有意為難你,」他站起來。「太晚,你請回房休息吧!」「明天見,浩然,」陳太太無可奈何的微笑。「你也該休息了,明天早晨有課的,對嗎?別想太多,也許——明天所有的事又恢復正常了。」「會嗎?明天。」浩然說。「禱告。」陳太太走出去。「你不能失去信心。」浩然心中一凜,是啊!他怎麼忘了禱告?他怎麼變得毫無信心?他這個基督徒,怎麼在最需要接近上帝的時候反而忘了他?那豈不在跟自己過不去?他擔心什麼呢?他們一家人不是一直都蒙上帝祝福的嗎?他不需要擔心的,真的,他們全家都是神的兒女,都生活在神的安排、保護中,有什麼值得擔心害怕呢?他實在蠢得厲害,他該禱告,他現在就禱告——剛閉上眼睛,他就聽見一陣熟悉的車聲,啊!丹萍的汽車,她回來了?浩然默念了一句「感謝主」,開心的大步奔著迎出去。「媽,你回來了。」他拉開大門。丹萍的汽車停在花園裡,她是怎麼駛過來的?漂亮的花圃被壓得一塌糊塗,面目全非。車門沒開,她還坐在車上,她怎麼了?「媽——」浩然吃驚地狂奔過去。「媽媽,你怎麼了?」拉開車門,撲面而來的是濃濃的、惡臭酒味,丹萍又去喝酒了?浩然皺眉,看見眼光渙散、臉色發青的丹萍——他駭了一大跳,媽媽怎麼變成這樣子?「媽,下車,我扶你進去,」浩然吃力地、擔心地扶著看來神智不清的丹萍。「你怎麼又喝酒了呢?」丹萍不響,搖搖晃晃的隨著浩然走進大廈。陳太太不安的在一邊張望,想過來幫忙又有點害怕,丹萍的脾氣,這巨廈中沒有一個人惹得起。「陳太太,請預備熱毛巾,或者——有任何可以醒酒的東西,」浩然扶丹萍進小客廳。「快些。」陳太太領命快步去了,浩然把丹萍放在躺椅上。「媽媽,你到哪兒去了?我擔心了整整一個晚上。」浩然搖頭嘆息。「你怎能這麼不愛惜自己?」丹萍看浩然一眼,渙散的眼光漸漸凝聚起來,卻變得又冷又利,似乎——無限恨意。「我做令我自己快樂的事。」她生硬地說。「難道你曾經不快樂嗎?」浩然皺眉。「好在爸爸不在,否則他一定傷心、失望。」「別提他!」丹萍厲聲制止。浩然駭呆了,這是——怎麼回事?丹萍從來沒有對他用過這麼離譜的態度,也沒有對哲人用那種口吻。他尷尬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陳太太正好拿了熱毛巾和醒酒湯進來,解了他的圍。「放在這兒,」浩然說:「你請回房休息吧!」陳太太知趣的退出去,誰願意介入這種事呢?浩然是個體貼的兒子,他用熱毛巾替丹萍抹抹臉,又把醒酒湯遞過去。丹萍凝視兒子一陣,推開醒酒湯,眼圈兒卻紅了。「你——去睡吧!我沒有事。」她勉強說。「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浩然不肯走。「我是你們的兒子,貝家只有我們三個人,我有權知道,是不是?」「事情——與你無關,你不必知道。」丹萍揚一揚頭,她是驕傲,不容侵犯、傷害的。「媽媽,我是浩然,你的兒子啊!」浩然放柔了聲音,卻掩不住心中焦急。「你和爸爸之間又有誤會,是不是?告訴我,讓我替你分擔,幫你們解釋一切。」「不,不必。」丹萍冷硬的。「不必再跟我提爸爸,他已在我心中死去。」「媽——」浩然大吃一驚,死去?怎麼說?「貝哲人已經死了,就是這樣。」她咬牙切齒恨聲說:「從現在開始我只是個寡婦,一個未亡人。」「媽媽,你醉了,你怎能這樣——胡言亂語?」浩然又急又怕,怎麼回事呢?「爸爸惹你生氣了,是不是?爸爸不會是有意的,你知道他那個人,他永遠也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希望只是誤會。」她冷冷的自嘲。「浩然,二十五年的養尊處優和高高在上的日子,使我們變得幼稚、變得天真,但是世界上其他人不像我們,他們有野心,用手段,他們不顧一切的只求達到目的。」「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浩然怔怔的搖頭。「其他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根本不需要跟他們接觸,他們的野心、手段也用不到我們身上。」「他——比所有的人更可惡、更卑鄙、更——下流。」丹萍臉色一沉,變得十分可怕。「媽——」浩然kangyi的叫起來。「你不能這樣講爸爸,爸爸絕不是那樣的人,你那些話,對他會是傷害。」「傷害?」丹萍冷笑,那笑容比哭更難看。「你如果知道他所做的事,你如果知道他怎麼對待我,你會用比這更難聽、更嚴重百倍的話來罵他。」「那麼——他做了什麼事?他怎麼對待你?」浩然沉聲問。他絕不相信父親會做傷害母親的事。「媽媽,有些事我們不能憑空——想像。」「你——一定要知道?」丹萍慢慢坐起來,那眼光真是會殺人。「媽媽——」浩然被震懾住,母親的神色似乎父親真的犯了滔天大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但你——遲早也會知道,」丹萍殘忍的笑一笑。「那麼不如讓我來告訴你還好些。」「媽媽——」浩然搖頭。他開始害怕、開始退縮,他的善良正直都受到傷害,事情——難道是真的?雖然他還不知道是什麼事。「我希望你說的——是事實,否則我不想聽、不想知道。」「你不相信我?你以為我會冤枉他?」丹萍的氣往上涌。「你以為他真是你心目中最好的人?最負責的丈夫和父親?浩然,你錯了,完全錯了。」「但是爸爸——」浩然搖頭,哲人是好丈夫、好父親,這是事實的,不是想像的,丹萍為什麼要這樣說?「好,你寧願相信他,不肯相信我,是嗎?」丹萍發怒了。「這二十五年來的日子,你以為我過得很好?我很快樂?我的壞脾氣、我酗酒、我——你怎麼從沒想過是為什麼?你以為我一開始就這樣?」「媽媽,冷靜一點,」浩然握住丹萍的手,卻被她揮開了。「爸爸也許說話得罪了你,但——他是愛我們的,你至少不會懷疑他愛我們,對嗎?」「愛?!」丹萍大笑,笑得眼淚也流出來。「我不該懷疑他對我們的愛?他愛我們?!」「媽媽——」浩然皺起眉頭,丹萍今夜不正常得厲害,是因為哲人的夜歸?「別這樣,爸爸有應酬,他一定很快就回來,他當然是愛我們的,我絕對相信。」「你絕對相信他愛我們?」丹萍笑聲突止。「那麼——你可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他——當然在應酬,」浩然的心開始怦怦而跳,難道真有什麼不妥?不,不,全世界的人可能不妥,哲人不會,浩然有絕對的信心和把握,哲人不會,哲人是最好的父親、最好的丈夫,任何人都不該懷疑,丹萍——只是情緒不穩。「你別多心,我扶你上樓休息。」「不,我不休息,」丹萍怪異的笑。「今夜——我要揭穿偽君子二十五年來的真面目,我要讓你知道,你心目中完美的父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不,媽媽,請別這樣,」浩然害怕了。不知道害怕丹萍的神態?或是害怕知道父親的真面目。「我們——明天再談,好不好?」丹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你必須知道真實的情形。因為他是你父親。」「媽媽——」浩然無奈。「聽著,」丹萍完全不顧及兒子的感受,她只想發泄心中的怒火和憤恨。「貝哲人不是完人,不是聖人,他只是個無恥、下流的庸俗男人,他——」「媽媽——」浩然大叫著阻止,他的臉色已痛苦的扭曲起來。「不要說了,求你不要說了,請別傷害爸爸,他絕不是那種人,絕不是,殺了我也不相信。」「你不相信?」丹萍簡直是火上加油,眼睛睜大了一倍。「你以為我傷害他?侮辱他?你這傻子,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來看看?看你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是不相信你,媽媽。」浩然困難的解釋,丹萍身上發出的氣焰和壓力,使他喘息。「但爸爸——他怎麼可能是那種人呢?你不是一直說他是永恆的貝哲人吧?」「我瞎了眼睛,」丹萍狠聲說。這一刻,她忘卻了風度、氣質、修養,她只是個酗酒的妒婦。「我被他騙了二十五年,我恨他,我要——殺了他。」「媽媽——」浩然大驚失色,母親瘋了嗎?「我沒有瘋,我也沒有失常,」丹萍怪異的笑。「永恆的貝哲人,哈,你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另一個女人。」「不許——胡說,」浩然激動得連眼珠也紅了,他不能任人這麼侮辱哲人,雖然對方是丹萍,他的母親。「爸爸絕對不是這種人,他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不要自欺欺人,你知道我說的是真話,」丹萍不顧一切的。看見浩然傷心、痛苦,她心中竟有絲說不出的暢快,她——是真的不正常吧!「他有一個女人,而且——我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你想不想知道?想不想?」「媽媽——夠了,」浩然眼淚流下來,這個善良的男孩子。「你知道自己在說誰?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媽媽,你這樣——對大家有什麼好處?」「原本我就沒有好處,」丹萍失常的、冷酷的。「我這貝哲人夫人——也不過是個掛名而已,我不希罕,但是——貝哲人一定要得到懲罰,一定要。」「媽媽——」浩然想轉身離去,他怎能再聽下去?「站住,」丹萍喝著。「你還沒有知道誰是那個女人,你也認識的,聽著,貝哲人養在外面的女人就是我們家以前的小女僕秦思潔,聽見了嗎?一個小女僕,哈——」浩然像大冬天被一盆冰水從頭到腳的淋下來,連靈魂、連思想都結成冰了。他沒有聽錯嗎?他不是在做夢吧?丹萍說的那個女人是——思潔?那個善良的、單純的、可愛的、怯生生的小女孩?思潔會是哲人養在外面的女人?可能嗎?可能嗎?母親一定瘋了,真的瘋了。「你——你——」浩然全身顫抖,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你最好相信,因為他——已經承認了。」丹萍怪笑。「永恆的、高高在上的貝哲人和一個小女僕,不是神話故事,千真萬確的,哈,千真萬確的。」「住口!」浩然滿是淚痕的臉上一片青白。「你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你——你——我恨你。」說完,轉身大步奔出去,不是上樓,而是奔出巨廈,奔出花園,奔出大門,浩然——到哪裡去?他該知道,無論走到哪裡,他醫不好心中傷痕,抹不去心中污染,他原是單純、潔白的,傷痕和污染是他的父母加給他的,是他的父母。「浩然——」丹萍尖銳得近乎凄厲的叫。浩然已遠去,她——是不是會失去兒子?在她失去丈夫之後?她頹然坐倒,心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她失去了丈夫,惟一的兒子也——離開了她,她真是——萬念俱灰,她做錯了什麼?怎麼會失敗得這般莫名其妙?她真是做錯了什麼呢?誰能告訴她?表面上她是人們羨慕、尊敬的貝哲人夫人,但是——她是一無所有,或者——她還有酒,是的,還有酒。她為自己倒滿一杯,一飲而盡。她還有酒。在貝家巨廈附近幾條巷子里的那幢小屋,夜靜了,燈光卻依然如同白晝。在那簡陋的、小小的只有幾把藤椅的客廳里,坐著幾個神色肅穆的人,那是克剛、是思潔和母親,還有哲人和他的秘書林恩慈。思維被克剛叫回卧室,大人們的事小孩是不許聽的。氣氛有點僵,有點窘,有點尷尬,並沒有想像中的融洽,尤其是克剛,一直冷著臉沉默不語。思潔早已收拾了眼淚,她很堅定、很勇敢的坐在哲人身邊,她的態度已完全擺明了出來,恩慈也沉默,哲人來了,自然不必要她再說話,她留在這兒,只想盡一點力,怕萬一有困難,她可以以第三者的立場來說話。哲人卻是真誠而不顧一切的。他的來到,他的坦然承認一切,都令思潔感動得死心塌地,能被這樣一個男人愛著,即使立刻會死,也絕無遺憾,是不是?「所有的事我已——說完了,我希望能得到你們的諒解。」哲人看看克剛又看看思潔母親。「我對思潔是真心真意,我對我所做的一切也絕對負責。」「你——怎麼負責?」思潔母親問。「你已經有太太有兒子,你能怎麼負責?」克剛漠然看太太一眼,還是不出聲。「我——沒想過,」哲人坦白的。「我只知道我一定負責,無論哪一方面的。」「我明白你是想用錢解決一切,」思潔母親眼睛紅了。「但是——這絕不是錢的問題,我們雖窮,卻絕對不接受你的金錢,我們不賣女兒。」「媽——」思潔難堪的kangyi。「請別說這樣的話。」克剛皺皺眉,依然不出聲。「請別誤會,從頭到尾我沒想過錢的事,」哲人額頭開始冒汗,想不到他 有錢竟似乎也變成了罪過。「我和思潔也絕對不因為錢,思潔很明白。」「是的,他說得對。」思潔點點頭,看一眼沉默得異樣的父親。「那麼——你能娶思潔嗎?」思潔母親有她的固執。「不能,」哲人想也不想的回答。「除了結婚和名分,所有的一切我都能給思潔。」「但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女孩子,她要的最重要的就是結婚,就是名分。」思潔母親說。「這一點——我很抱歉。」哲人看思潔。「我的處境也很困難,我不能離婚。」「那麼你所謂的負責——也只不過是口頭上的。」思潔的母親平日沉默寡言,想不到遇到什麼事,也頗有主見。「你的誠意也只是你自己認為的。」「媽,你不能這麼說,這不公平。」思潔立刻說:「我相信他的話也相信他的誠意。」「思潔,難道你不以為我是為你好?」母親生氣了。「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你不了解哲人,」思潔是勇敢的,她不但勇於承擔一切、更勇於面對一切。「媽媽,我們現在是談一個——一個比較好的辦法,你不能對他有成見,我和他的事——是我自願的。」思潔母親呆怔一下,重重的哼了一聲,轉身走回房裡。「你那麼大了,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她是生氣了,氣女兒不給她面子。哲人站起來想道個歉或勸勸她什麼的,思潔阻止了他。她認為自己說得對,母親有成見,在有意為難哲人。一直沒有開口的克剛這時候輕咳一聲,開始說話。「貝先生,我相信你的誠意。」他慢慢地,理智而且心平氣和地說:「對這件事——說實話,我太意外,簡直可以說做夢也想不到,因為思潔只有十九歲,說得不好聽一點是貝家的僕人,所以說要我們想出一個好辦法來,恐怕是不行,還是你提出辦法,如果我們辦得到,能接受的,我們也絕不為難你。」「爸——」思潔叫。感激的淚水湧進眼眶,她以為最難過的是父親這一關,想不到卻這麼順利。「內人不懂事,她的話請別介意。」克剛又說,很認真、很誠懇卻也不失風度。「這件事既是思潔自願的,我們做父母的也沒有話說,怎麼安排你看著辦吧。我們這個女兒就——交給你了。」「秦——」哲人又高興又為難,他竟想不出一個適合的稱呼來叫克剛。「秦先生,我該怎麼謝你呢?」「不必謝我,」克剛正色說:「你該謝謝自己的誠意和真心,若非這樣——我不理你是誰,我們不會接待你。」「是,是,我明白。」哲人一個勁兒的點頭。這一輩子高高在上的人,竟也像個受教的小學生。「我一定會作妥善的安排,我一定保證思潔幸福,我更保證——思潔的孩子將和浩然——我兒子般受到同樣的待遇。」「那是你的事,」克剛搖搖頭,再搖搖頭。他不能了解哲人,他們年紀相若,哲人心境卻是年輕的,他還能愛,而克剛——已蒼老得令自己也陌生了。「還有一點,你儘管安排思潔,因為她是你的人,但我們——我們對目前的一切已滿足,你不必再安排我們,我們不會接受。」「是,是,我明白。」哲人似乎只會說這句話了。「就這麼辦了,」克剛站起來,哲人立刻跟著站起來。「太晚了,我想休息,再見。」「再見,我——我們也該離開,」哲人興奮得有些失措,就這麼簡單嗎?像做夢一樣的不真實。「再見。」克剛看思潔一眼,眼光慢慢變得溫柔,充滿了愛。「祝福你,思潔,珍惜你所能得到的,」他拍拍她。「別怪你媽媽,她沒有惡意。」「我——我——」思潔眼圈一紅,話也說不出了。客廳里就剩下思潔、哲人和一直忠心耿耿的陪在一邊的恩慈。「思潔,我——我們是不是真的?」哲人抓住她的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你告訴我,這不是夢。」思潔紅著臉,迅速地看恩慈一眼。「你快——回去吧!林小姐一定累了,」她說:「所有的事——明天再談。」「明天一早我來接你回七張的家,」哲人專註的。「思潔,你要預備好了等我。」「我會,」她點點頭。「我會預備好。」「好,我們走,」哲人對恩慈說:「恩慈,我該怎麼謝謝你呢?你為此盡了這麼大的力量。」「能常常面對一個愉快的老闆,會是很開心的事,」恩賜幽默的笑。「我該為你效勞的。」「謝謝你,林小姐。」思潔抓住恩慈的手。「不要再鑽牛角尖,」恩慈語意深長的。「即使遇到困難、挫折,你們該一同承擔和解決,這樣重擔會輕些,困難和挫折也不會那麼嚴重。」「我知道了。」思潔點點頭。哲人再看思潔一眼,終於和恩慈一起走出去。他不能一直留在秦家,而且——他也不能不回貝家巨廈。「好好休息,我明天一早來。」哲人說。「你——別惹夫人生氣了,」思潔追出幾步。「這件事——原是我不對。」哲人搖搖頭,大步走出大門。「別擔心,我知道該怎麼做。」這是他留下的話。他真知道該怎麼做?或者說——他能知道面臨著的將是什麼呢?才邁出秦家,他和恩慈就呆住了,怎麼——可能呢?倚著對面人家的粗糙石牆而站立的不正是浩然,他惟一的兒子。乍見浩然,哲人心中掠過幾百個念頭,他甚至想掉頭就逃,永遠不要再見到浩然,但是——他沒有逃,他是不能逃,他是逃無可逃,只不過遲與早的問題,浩然必然會知道一切。浩然似乎哭過,他的神情是那麼複雜,那麼矛盾,他動也不動的凝望著哲人,他的父親,他心目中完美的偶像,他那模樣——即使再過千百年,即使大家都老了,死了,化了灰,哲人永遠也忘不了。「我——我先走了,」恩慈不自在的輕咳一聲,也不等哲人的回答,低著頭匆匆奔出巷子。無論如何——她心中覺得愧對浩然。「再見。」恩慈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口,哲人才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向浩然。「你——來了。」哲人低沉地問。浩然輕輕一顫,身體也慢慢站直。「那是——真的?」他沙啞地問。「媽媽沒有騙我,沒有冤枉你,那是——真的?」哲人微微皺眉,吸一口氣,然後沉聲說:「是的,那是真的,」停一停,又說:「丹萍沒有騙你,也沒有冤枉我。」浩然搖著頭,再搖著頭,眼淚成串成串的流下來。他沒有怪哲人、沒有怨哲人、更沒有罵、沒有激動,他是最善良、最正直、最真純的男孩子,他只是默默的傷心、默默的流淚、默默的哭泣。「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呢?」他喃喃自問。「你不快樂?你不開心?你覺得沒有溫暖?沒有關懷?你察覺不到媽媽對你的愛?爸爸——為什麼呢?你完全不滿意我們?完全不滿意那個家?」「不,浩然,不是這樣的,」哲人心中刺痛,他傷了自己惟一的兒子,可是他沒有辦法,真的。「我滿意你們,我滿意我們的家,我也愛你,愛丹萍,只是——浩然,你原諒我,我也愛她,思潔。」「不——怎麼可能呢?她只有十九歲,她還是小女孩。」浩然的眼淚不止,他是太傷心了,他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我承認她很好,但——爸爸,你為了她能什麼都不顧了?甚至我們的信仰?我們的宗教?你不怕——懲罰?」「浩然,我真的抱歉。」哲人對浩然像對一個好朋友一般。「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怎麼講,任何理由、條件、差別都阻止不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浩然,我只能說,當你愛時——你會不顧一切,我知道錯誤、我知道懲罰,我沒有辦法,我——我只能忠於感情,『愛』——是比『懼怕』更強烈的一種感情,除非你遇到,否則你難以了解。」「然而思潔——」浩然搖搖頭。他被哲人的態度、哲人的話感動,但——他也是丹萍的兒子。「不要恨她、不要怪她,是我不好,」哲人立刻說。他是全心維護思潔的。「她是好女孩,最好、最好的,今天——我幾乎失去了她。」「幾乎失去了她?」浩然不能置信。「她離開我,她不願破壞我們家庭,不願傷你的心,她真的是好女孩,」哲人搖頭。「她寧願自己受苦,浩然,相信我的話,她是難得的好女孩。」浩然吸吸鼻子,抹乾臉上淚痕。「爸爸,你想過嗎?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他問。「我——希望努力維持現狀,」哲人凝視著浩然。「浩然,你會原諒我?肯幫我嗎?」「你——是我父親。」他說。「浩然——」哲人握住了浩然的手。「浩然,我——非常謝謝你,你不怪我——我心裡舒服多了。浩然,你要明白一件事,二十多年來我努力在做好丈夫、好父親,我盡了力,可是我是人,不是神,你一定要明白這一點。」「我明白。」他點點頭。「人會犯錯,會有感情、有軟弱、有敗壞。人不可能是神。」「浩然——」哲人激動得聲音也哽住了。「所以——我不能判斷你錯或不錯,沒有人能,」浩然說:「只有神才能。」「浩然——」哲人的淚水終於落下來,那是因為浩然的話,浩然的諒解、浩然的寬大、浩然的善良。「我們一起回家嗎?爸爸。」浩然望著父親。「是,我們一起回家,」他肯定地點點頭。「我會去求丹萍,無論用什麼方法,直到她也諒解為止。」「但是媽媽——」浩然很擔心,丹萍不是普通人。「她一定要諒解,」哲人搖搖頭。「浩然,你就快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了。」弟弟或妹妹?思潔懷的孩子?他——沒有聽錯嗎?丹萍有可能為這件事而諒解?會嗎?「又在想什麼?」哲人突然問。「我——沒有,」思潔笑一笑。她要心情開朗,她說過要努力的。「我在想你以前的模樣。」「以前的模樣?怎麼樣?」他也笑起來。他喜歡看她真純的微笑,又帶著無比的虔誠。「很漂亮、很瀟洒、很——光芒四射,任何人在你旁邊一站,不論是多出色的都會被你比得黯然失色,」思潔思索著說:「你很親切,沒有架子,很——吸引人。」「哦!我是那樣嗎?」哲人下意識的也望望後視鏡中的自己,心中也暗暗吃了一驚,他怎麼變成一個蒼老失神又愁眉苦臉的男人了呢?這是他嗎?和思潔口中的怎麼相差得那麼懸殊?「我豈不像一快鑽石?」「鑽石怎麼能和你比較呢?」思潔是真誠的,全心全意的。「你那光芒——只有太陽能比較。」「我還能燒死人呢。」哲人笑,心中似乎輕鬆了一些。臉色難看、神色不好一定是因為昨夜沒睡,又加上這兩天的緊張、痛苦經歷,還有攤開在眼前的難題。如果丹萍諒解了,他一定會恢復正常的,一定。只是,丹萍會諒解嗎?「昨夜從你家出去,遇見浩然,」他看她一眼。「他等在那兒。」「那——他知道了?」她變了顏色。「他應該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他說。說起浩然,他的神色也溫柔了。「我無意瞞他,他是我的兒子。」「他——怪我嗎?」她不安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十分在意浩然。「沒有,他是善良和理智的,他雖然一度傷心,但不怪我們,感情的事是沒道理可講的,」他微微一笑。「他還說,任何人都不能說我們是對或是錯,只有上帝。」「他真——這麼說?」思潔睜大了眼睛。「是,他是最好的孩子,我因他而驕傲,」哲人說:「他是我們貝家的光榮。」思潔點點頭。她突然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將來也能得到哲人的稱讚嗎?也會是貝家的光榮嗎?「我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像浩然。」她說。「一定像的,」哲人握住她的手。「因為他們是兄弟。」因為他們是兄弟!怎樣的一句話?它完全振奮了小小的思潔,她的孩子將是浩然的兄弟,啊!兄弟!「謝謝你這麼告訴我,哲人,」她感動地、由衷地說:「我會努力教養將要來到的孩子,無論他是男是女,必不要他辱沒了他的姓氏。」「你真可愛,思潔。」他感嘆的。「我實在是太幸福的人,是不是?上帝實在太優待我了。」思潔莫名其妙的一陣不安,上帝太優待他?他不是說過,他犯了錯,上帝會懲罰他嗎?「林恩慈——真的很好、很仁慈。」她轉開話題。「我讓她在七張家等我們,」他說:「在特別護士沒來之前,她會陪你、照顧你,她是個好幫手。」「我不需要陪,有歐巴桑夠了,她該回公司辦事。」她立刻說:「我也不要特別護士。」「別爭,你要聽我的,」他搖搖頭。「貝家人丁單薄,你該知道我萬分重視我們的孩子。」「每一個女人都會懷孕,我不想弄得這麼嚴重似的,」她笑起來。「特別護士,我又沒生病。」「但是你懷的是貝家的孩子,是貝哲人的孩子,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其他每一個懷孕的婦人,」他說。「思潔,從此你要清楚自己身份,不要再孩子氣了。」她吸一口氣,他可是說她的離他而去?「昨天的事——我抱歉。」她垂下頭。「傻孩子,抱歉什麼?」他緊握住她的手。「我已經得回了全部的你,是嗎?」「是的。你永遠能擁有全部的我,」她說:「直到永永遠遠,直到我們都老了、死了、化成灰、變成塵土,你永遠擁有全部的我。」「思潔——」他滿足的停車在七張別墅的門外。「聖經里有一句話是『福杯滿溢』,我現在是幸福滿溢。」然後,他們攜手下車,看見倚門而立的恩慈。「等了很久?」哲人問。思潔微笑招呼。「剛到,」恩慈笑。「思潔,這兩天是我的特別假期,不用上班,真是輕鬆愉快。」「明天開始加班。」哲人也輕鬆幽默起來。「哇!這叫好心沒好報!」恩慈叫起來。她心中卻在奇怪,跟了哲人多年,哲人始終是禮貌、謙和卻穩重的老闆,幾時見他這麼「青春活潑」過?這會因為思潔,是吧!愛情的魔力。他們回到屋子裡,歐巴桑接過行李,又忙著倒茶倒水,倒是殷勤得很。「思潔,今天我要辦事,不能陪你,」哲人用雙手扶住她的肩膀。「明天中午我來陪你吃飯。嗯!」「好。」思潔是懂事、明理的。「我和林小姐一起不會寂寞的。」「我會替你辦休學的事,會安排醫生、特別護士,」哲人一口氣說:「你還有什麼需要?」「沒有了,」思潔甜甜的笑。「你辦事,不必掛記我,我一定會很好的。」「再見。」哲人連坐也沒有時間似的。「你要聽恩慈的話,有什麼事儘管告訴她,她會幫你的。」「我明白。」思潔點點頭。「你儘管辦你的事,沒有時間明天中午不必來,給我個電話就行了,我——絕對不會再離開這屋子。」哲人凝望她一陣,在她額頭上印上一吻。「你該明白你對我的重要性,我愛你。」他說。轉身大步去了。思潔依然站在那兒,直到收斂了眼中激動的淚水。「需要休息一下嗎?思潔。」恩慈很體貼。「不——」思潔望著恩慈,她知道,這是她可以信任、可以傾訴的對象。「林小姐,夫人會——原諒我們嗎?」恩慈微微皺眉,她慢慢地、小心地說:「無論她怎樣,我相信並不影響貝先生和你的感情。」「但是你看不出,夫人的諒解對哲人很重要?」思潔急切的。「我——沒有關係。」「我想貝先生心目中認為最重要的是你和你的孩子。」恩慈說得很得體。「夫人始終是夫人。」思潔固執的。「思潔,你一直這麼耿耿於懷,對你、對孩子都沒有好處,」恩慈正色說:「你若不快樂、開朗,孩子受你影響會同樣不快樂、開朗,孩子是無辜的。」「我——明白。」思潔點點頭。「我該以孩子為重。」「對了,你可知道貝先生這二十年來就希望能再有一個孩子,你使他的希望實現。」恩慈說。「夫人——為什麼不再生?」思潔問。「她不能再生育,聽說——當年生浩然時有困難、有意外,」恩慈慢慢說:「也因為這緣故,造成她的怪脾氣和酗酒的習慣。」「我見過她喝醉酒,」思潔點點頭。「林小姐,你知不知道當年夫人有什麼意外?」「不知道。」恩慈垂下頭,似乎想掩飾什麼。「不知道。」思潔聰明的不再追問,有些事她是不必知道的,她愛胡思亂想,少知道些事反而是好,對嗎?但是,當年——什麼意外呢?八哲人趕回貝家巨廈,奔上樓,看見浩然依然倚在走廊牆上,丹萍的卧室門仍緊緊關著。「她沒有起床?」哲人問。「沒有,」浩然搖搖頭。「裡面沒有動靜。」「她會不會——」哲人不安的張望一下,他不想把下面的話說出來嚇倒浩然。「昨夜她又喝酒?」「是。」浩然點頭。「花圃是她弄壞的?」哲人感嘆地說:「錯在我身上,何必拿花草出氣?」「媽媽的脾氣就是這樣,」浩然誠懇地說:「爸爸,萬一她——有什麼話說得太重,你別怪她,她很傷心。」「我明白的,浩然,」哲人拍拍兒子。「是我錯,我是向她認錯的。」浩然凝視父親半晌,忽然說:「你已經判定自己錯了嗎?」「我——不知道。」哲人呆怔一下。「我願意認錯是希望丹萍諒解。」「這就不該,」浩然說得很奇怪。「愛情原本無罪,你忠於感情,對與錯似乎是方向與角度的問題,別人實在很難判定你對或錯,你自己也不該胡亂的認錯,這沒有誠意,因為你只想媽媽諒解,是有目的。」「那——我該怎麼做?」哲人苦惱的。「我不知道。」浩然正色說:「你既然忠於自己感情,也該忠於自己感覺,你感覺自己錯了嗎?」「我——愧對神!愧對丹萍和你。」哲人皺緊了眉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若不知道是錯,怎麼承認呢?」浩然再說:「爸爸,我相信你對媽媽拿出真誠,不必胡亂認錯,或者好些。」「拿出真誠?」哲人喃喃自語。「難道我不真誠過?」「至少,你一直瞞著思潔的事。」浩然說。哲人想一想,慢慢點頭。「我明白了。」他說。「那麼——不必我陪你了?」浩然站直了。「你有課嗎?或者——我希望你至少留在家中。」哲人說:「丹萍的脾氣。」「你的信心呢?爸爸。」浩然笑笑。「這些日子,是不是你已不再禱告?」哲人臉上一片蒼白、失神,眼中是痛苦和矛盾。「不是我不再禱告,而是禱告有阻滯,我無法順利的做完一次禱告,我——問心有愧。」他說。「你有沒有請求原諒自己過錯?」浩然的口吻像個牧師。「有,但——我不相信會被原諒。」哲人搖搖頭。「爸爸,我覺得你已遠離了神,所以你軟弱、不快樂、跌倒、失敗。」浩然惋惜的。「不是我遠離神,在我的感覺上,是神,是我們的上帝離棄了我。」他痛苦萬分。丹萍的房門「咔」的一聲開了,就在哲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一直在裡面聽著?或只是巧合?她化了妝,掩去了憔悴、蒼老,卻冷得像寒冰。一夜之間她看來就瘦了好多,真是感情折磨人?「媽媽——」浩然叫。「丹萍——」哲人上前一步。「浩然,可有興趣陪我吃早點?」丹萍不看哲人,不理哲人,似乎根本不當哲人存在似的。「好,我陪你吃早點。」浩然溫順的。「但是媽媽,爸爸有話要跟你講。」「你爸爸死了。」丹萍尖銳、不留餘地的。一轉身,大步往樓下走。「媽媽——」浩然追上去扶著她。「不要這樣,我們一家才三個人,你給爸爸一個機會。」「誰又能給我一個機會?」丹萍反問。浩然一窒,丹萍已揮開他,獨自匆匆下樓。「爸爸,你怎麼不說話?」浩然回頭望著哲人。哲人搖頭,再搖搖頭,眼光逐漸變成冰冷。「我想——我不必說了。」他說。聲音也變得冷硬。「難道你不想挽回?不想媽媽諒解?」浩然大叫起來,他的聲音大得令樓下也聽得見。「難道你就讓我們這個家這樣——毀滅?」「我想,我也表示了我的誠意,」哲人似乎反而能心平氣和了。他在思潔面前表現得那麼急切、張惶,在丹萍面前卻——愛情其實是一件殘酷的事,對不對?「你看見的,她不接受,不給我機會。」「爸爸,你不能這麼——不公平,」浩然流下眼淚。「媽媽已經在傷心,是你傷了她,你不能更——低聲下氣一些?你該更有耐性。」「我的耐性在二十五年來已經用完,」哲人臉上再無一絲顏色,益發灰敗可怕了,他是那個光芒四射、英俊瀟洒、永恆的貝哲人嗎?人的永恆——多脆弱、多可笑,誰能永恆呢?「浩然,你不會怪我?」「我一直沒有怪過你,即使昨夜在思潔家門外面,」浩然哭泣著。「但是,你該再試試求媽媽諒解,這個時候——你怎能還那麼驕傲?」「不是驕傲,是最低限度的自尊。」哲人說。「你——爸爸。」浩然滿面淚痕。「你是不是根本不是真心想挽回?你——只是做給我們看的?是不是?是不是?爸爸,你——真使我失望,你——」「住口。」哲人灰敗的臉上浮起一抹怪異的紅。「你是在對我說話?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浩然,雖然你是我兒子,我愛你,但你不能放肆、無禮。」「我——抱歉,爸爸,我太激動了。」浩然深深吸一口氣,他是有教養的孩子。「但是我不能眼見著我們貝家就這麼毀了,爸爸,求求你,再去向媽媽道歉,她會諒解的,一定會,我知道。」「我不會再去。」哲人肯定、冷靜地說:「正如你說的,我也要忠於自己的感覺,我感覺不到錯,我不必去道歉,我不必做給任何人看。」「爸爸——媽媽也許太過分,但她真正傷心,她是愛你的,你們有二十五年感情啊!」浩然請求著。「媽媽在樓下,你再去一次,最後一次——」「浩然,我是男人,我還要立足社會,你不能要求我失去一切自尊、自信。」哲人說。「那麼——我們的家不就——完了?」浩然絕望的閉上眼睛。他第一次發現,父親並不是他心目中塑造的那個形象,父親今天陌生極了,陌生得非常可怕。「不會完,」哲人斬釘截鐵地說:「貝家永遠不會完,它的外表依然完整、光輝、高貴,它永遠不會改變。」「但包在外表的裡面呢?」浩然痛苦地問。「你不理會它裡面生膿、發炎、腐爛、敗壞,甚至於——死亡?你只看外表的光輝、完整、高貴?」「這不是我的錯,我也想表裡如一,我做不到,我只能顧著外表。」哲人漠然不動。他怎麼突然間就變了呢?變得這麼冷酷、無情?是因為看見了丹萍?是因為丹萍視他死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連外表也不可能顧著呢?」浩然喘息的說。「我也由它了。」哲人冷冷的笑。「那些我無能為力的事,我不想再花精神、時間。」「爸爸,」浩然搖頭,再搖頭。「我想不到這些話從你口裡出來,你是我最尊敬的強者、完人,你是我活在世界上的偶像,二十二年來我一直遵循著你的腳步前行,但是——你令我失望,你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完美父親,是不是二十二年來你騙了我?或是我騙了自己?但是——你太殘忍了,你根本可以不這麼做的,可以不毀掉我的偶像、我的世界,你——太殘忍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殘忍,但——能隨心所欲的任性一次,何嘗不是生命中難忘的片段?」哲人慢慢地坐在走廊的沙發上。「我姓貝,生下來就註定要做一個模子里塑造出的好人、完人,要壓抑住所有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做別人眼中的貝哲人,我做了四十五年,也許成功,也許失敗,無論如何,我累了、倦了、厭了,我也是個普通人,為什麼不能讓我脫出塑造出的完美外殼,做一次真正的自我呢?這個自我也許殘忍、也許卑鄙、也許無恥、也許冷酷,但總是自己,你明白嗎?總是自己。」浩然怔怔地望住父親,連哭泣也忘了。這是什麼話?從一個塑造的完美外殼中脫出來,做回自己?他不懂,真的不懂,完全不懂。「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哲人笑起來。「也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這片刻我很快樂,真的快樂,是我四十五年來所不曾真正享受到的快樂。」「爸爸,你——」浩然以為哲人失常的,怎麼盡說些令人不明白的瘋言瘋語呢?「我很正常,我說的全是真心話,」哲人輕輕嘆口氣。「我是人,平凡、普通的一個人,不是神,你明白嗎?勉強自己做成神的樣式非常痛苦的,真話。」「爸爸——」浩然嚇呆了。「別擔心,別害怕,」哲人搖搖頭。「你能有機會看見真正的貝哲人,看清自己父親的真正面目,你不高興嗎?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們面對面的這一剎那我是這個樣子,說不定我走出這兒,又變回了人們眼中永恆的貝哲人,永恆,多不可信的兩個字。」「你不信永恆?」浩然怔怔的問。「我希望能信,但——有嗎?」哲人笑。「爸爸,若是我的話使你這樣,我真是抱歉,」浩然終於說:「我不該強迫你向媽媽道歉、解釋,我太過分了,雖然我是好意,但——也許你有苦衷。」「沒有苦衷,」哲人真心地說:「思潔的事公開了,我再也沒有任何煩惱、苦衷,但是——剛才那一刻,我很難解釋,丹萍不理我、不看我,當我不存在的說我死了,我真是——什麼都不在乎了,真的。」「媽媽不該那樣講你。」浩然是善良的。「她該講,有理由講,我傷了她的自尊、她的驕傲,」哲人淡淡地說。「她是一個驕傲的女人。」「你——愛過她嗎?」浩然忽然問。「或者有,或者沒有,我分不清,」哲人坦白地說:「如果我對思潔的是愛情,那麼,對丹萍的就不是;如果對思潔的不是愛情,對丹萍的就是,兩種是完全不同的。」「那——你愛思潔嗎?」浩然不曾放鬆。「我想——我愛她。」哲人絕不隱瞞。「失去她一天,我整個人彷彿被掏空了,我急得想死,我——也許不該對自己兒子說這樣的話,但——這是真的。」「當年——你為什麼娶媽媽?」浩然嘆息。「她的家世、學問、修養、風度適合做貝哲人夫人,我想——是這樣,當然,她是美麗的。」哲人說。樓梯轉角處「砰」然一聲重物落地聲,是誰?是誰在那兒,什麼東西掉在地上?浩然和哲人一切走過去,他們看見應該在樓下餐廳里吃早點的丹萍。她靠在牆上,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一片恨意,是恨意嗎?又那樣冰冷。她的嘴唇上一排血紅的牙齒印痕,有的還冒出血絲,非常的——驚人。她腳下是一大堆石膏像的碎片,那是原放在樓梯轉角處,歐洲一位雕刻名家替哲人造的巨型塑像。「媽媽——」浩然驚嚇的奔下去,扶住神色怪異而可怕的丹萍。「你怎麼了?」「我推倒這石膏像,我不要它放在這兒,」丹萍聲音里也充滿了怨毒。「那是一個魔鬼。」丹萍——根本沒去樓下餐廳,她站在這兒聽見父子倆所有的對話?她聽見哲人說「她的學問、修養、風度、家世適合做貝哲人夫人,當然,她也美麗」的話,是不是?「媽媽——」浩然又急又怕又兩邊為難,上帝告訴他,他該怎麼做?哲人似乎漠然不在意的看一眼地上碎片,又看一眼冰冷怨毒的丹萍,他竟什麼表示也沒有的越過丹萍,頭也不回的直走下樓。「爸爸——」浩然的聲音也沒拉住他。立刻,他的「保時捷」駛出了大門,駛離了貝家巨廈。此地——他還會回來?直到「保時捷」的車聲消失了,丹萍才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滑倒在地上,就坐在那大片石膏像碎片上。浩然也似乎——無能為力了。哲人坐在他巨大的辦公室里。從家裡出來他就回到公司,恩慈在七張陪思潔,沒有秘書,他卻仍然處理了許多公事。他看來很冷靜、沉著,雖然貝家巨廈中發生了天翻覆地的劇變,貝家的事業依然穩如泰山。三點鐘的時候,他打了幾個電話,通知幾個人到他辦公室來,這是極少有的事,他竟同時把公司里幾個重要的高級人員聚在一起。「或者——我會離開公司一段時間,」他說。平靜而嚴肅的。「公司里所有的事由你們幾位,還有林恩慈小姐共同負責,直到我回來,或是我的兒子浩然接手。」幾個重要人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是怎麼回事?離開一段時間?去哪裡?做什麼?沒有人敢問,哲人一直是高高在上的老闆,他的神色又那麼嚴肅。「我——是為了私人的一點事情,」他繼續又說,視線慢慢地掠過所有的人,他自然看得見所有人的疑惑。「我的精神不太好,我需要修養。公司是一個完整、健全的組織,大家分層負責,保持以往的工作態度,我相信不會因為我的暫時離開而有問題。我也不希望在公司里有任何謠言,我們的財政、我們的基礎是穩固的,你們要負責讓所有的職員安心工作。」他們都在點頭,雖然內心仍然在懷疑。「我仍會在台北,即使不在——公司的事可以請示浩然,他能做主,」哲人微微皺一皺眉。「律師一會兒就來,我會簽署一些文件,使浩然有合法的地位,換句話說,浩然——將是我的繼承人。」「我們會繼續在浩然少爺領導下專心工作。」那個看來相當精明卻正派的經理說:「貝先生,你放心離開一段時間,你可以安心修養。」「謝謝。」哲人微微一笑。他笑得並不開朗,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陳經理,明天希望你和會計主任、丁律師一起到銀行一次,我要設立另一個基金戶,和以往替丹萍、浩然設立的相同。」「是。」陳經理點點頭。「名稱是什麼?」「貝秦思潔。」哲人正色說。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秦思潔的名字他們聽過,那不是貝夫人的貼身女僕嗎?他們曾經替她找尋過父親,又為她安置了家人——貝秦思潔?這——除了震驚之外,他們更有懷疑,可以沒有人敢問。這是哲人的私事,哲人一開始就說明了,而且公司是哲人的,財產是哲人的,他要怎麼做就怎麼做,誰又能過問呢?貝秦思潔,思潔的姓氏上加了一個貝字,是——浩然?「貝秦思潔。」哲人再說一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那個基金戶的數字也相同於丹萍和浩然。」「是。」陳經理看會計主任一眼。「那基金——有沒有任何限制和條件?」「沒有。」哲人平靜地說:「秦思潔本人可以隨時動用,你們所要做的,是隨時使基金戶的數字保持,也就是說,公司支持基金,她動用了多少,就補進去多少,只要貝氏公司一天存在,就要支持下去。」「是。」陳經理吸一口氣。「還有,我會讓丁律師辦,秦思潔將是公司新董事之一,你們不必意外。」哲人再說:「所有的股份、紅利,她應佔一份。」「這位秦思潔小姐——」陳經理忍不住了,怎麼會發生這麼天方夜譚的事呢?那個秦思潔豈不在一夜之間變成少有的巨富?「你們不必見她,林恩慈小姐會負責和她接觸,」哲人慢慢地說,坦然地。「她是貝夫人。」貝夫人?所有人的心彷彿都被重物擊打了一下,他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貝夫人?貝——哲人夫人?或是貝浩然夫人?不,不,不會是浩然——然而,又怎可能是貝哲人夫人呢?貝氏公司里所有的職員、工作人員絕大多數是教會中人,他們有著同一信仰,他們遵守著同一誡條,這是貝氏公司的最大特點,他們——怎能相信哲人——不,不,也不是貝哲人夫人吧?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哲人是正派的,是虔誠的,哲人不會做出違反宗教、信仰的事,但貝夫人——哲人笑一笑,再笑一笑。「秦思潔是哲人夫人。」他說。那聲音是疲乏的,坦然得令人——忍不住害怕。他就這麼坦然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他完全不在意必然來到的懲罰?所有的人都獃獃地望住他,那神情——他搖搖頭,他了解他們的感覺、了解他們的震驚,但——他能說什麼?又解釋什麼?「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各位請回去吧!」他揮一揮手。「丁律師就要來,我會告訴他該做什麼,明天他會和陳經理和會計主任聯絡。」幾個高級職員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陸續地走出去。他們不能相信這事實,卻又無法不接受,秦思潔由一個小女僕變成了貝哲人夫人,這是真的。然後,丁律師來了,他在哲人辦公室停留了一個很長的時間,相信他們討論、研究的也是同一個問題。丁律師是哲人多年的老朋友,也是貝氏公司的永遠法律顧問,他必會幫哲人辦妥所有的事——所有哲人想做的事。天黑了,丁律師也離開,辦公室里只剩下了哲人。他仍然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前,一天來他滴水未進,他卻不覺得餓,一點也不餓,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全身鬆弛,多日的緊張、不安似乎都消失了。他默默地靠在椅子上,他真的覺得前所未有的鬆弛,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他再無後顧之憂,他再也不必擔心了。思潔和她將要來到的孩子都有了保障、有了一定的地位,尤其是孩子,他將堂堂正正的姓貝——哲人淡淡的笑起來,思潔的孩子姓貝。他就那麼一直靠在那兒,坐在那兒,直到深夜。腦中、心中全是些紊亂、不連貫的意念,所有的意念全環繞著一件事、一個人,思潔和她將來的孩子。他的心變得很柔軟,變得充滿了愛,變得——再無矛盾與負擔,他已為思潔和她將來到的孩子安排好了。辦公桌上其中一個電話突然響起來,他震動一下,看一看那電話,卻沒有接,任電話這麼響下去。他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無論是誰,他不想接、不想聽。他此刻心中充滿了愛,充滿了柔情,他不要任何人的聲音來破壞,他要永遠保持這份寧靜。電話鈴聲停止了,四周又恢復了寂靜,這個時候他才慢慢站起來,慢慢走出辦公室,慢慢走出公司。馬路上只有稀少的行人,車輛也不再繁忙,已是深夜,是吧。他坐上車,他——將去哪兒?他不想回有丹萍在的貝家巨廈,也完全沒有要回七張思潔的那個家的意思,他已為思潔和她將來臨的孩子安排好了,不是嗎?而且恩慈在陪著思潔,他很放心,真的很放心。「保時捷」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駛著,一股奇異的情緒一直在心中波動,他似乎可以安排所有人的一切,但——誰能安排他?他也能安排自己嗎?他腦中忽然閃過今晨的情景,丹萍的冷酷、漠然,那打碎他的石膏塑像,還有浩然的呼喚——似真似幻的好像遙遠又在眼前,心中扯動著有絲疼痛、有絲內疚,他並不真想那麼傷害丹萍的,無論如何他們是二十五年的夫婦,他們也曾有過快樂的時光——他怎麼變得那麼絕情呢?他自己變得那麼殘酷呢?以往的日子裡,他甚至不曾對丹萍說一句重話,他一直讓著她、寵著她,是不是?他明知她經過當年生浩然的那次意外而內心不平衡,他為什麼還要刺激她、打擊她?他今天所做的一切——絕對不像貝哲人的所作所為,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的愛心呢?被魔鬼在不知不覺中偷走了?是了,必然是魔鬼走進了他的心,趁他在軟弱、內疚的當兒佔據了他的心,他傷害了丹萍,他是不是也傷害了浩然?他最好的兒子?人活在世界上是不能有一絲疏忽、一絲妥協、一絲猶豫,人必須堅持信仰,必須一步步走在神的腳印上,稍有不慎,魔鬼就來了,人就萬劫不復了。他——可是萬劫不復了嗎?下意識里,他的車停在教堂門外,那是以往他每個星期天必來的地方,那曾是他信心、希望的來源,那曾是他永恆的希望——現在呢?現在呢?他還渴望得回一切嗎?他還希望被寬恕嗎?他還希望——得到心靈的光亮嗎?他不由自主的走下車,不由自主走向教堂大門,大門深鎖,教堂——似乎不再接納他。他心中說不出的惶恐,教堂不再接納他,神已離棄了他,他已罪無可恕了,是不是?是不是?他做錯了嗎?他做錯了嗎?只不過——只不過忠於自己感情,他只不過愛一個渴望愛的女孩,他只不過——他頹然垂下頭,他沒有可能推諉的,他的情慾泛濫,他原是不該,他沒有資格佔有思潔的。像當頭一盆冰水淋下,他激靈靈的打一個寒噤,他終於承認了,在神的殿門前,他犯了情慾泛濫的罪,他是罪無可恕,教堂的門不會再為他而開。一根尖針刺在心頭,痛得尖銳,鮮血一滴滴往下滴。永恆的貝哲人,多麼荒謬的笑話,美麗、光亮的外表竟包藏著如果敗壞的內心,人——畢竟不是神。夜已更深,露也更重,他就那麼僵直的站在教堂深鎖的門外,隨著時間他已變成化石。他該接受懲罰的,他甘心接受懲罰,他願讓這敗壞的軀體變成土,變為塵土,讓陽光照出魔鬼的原形。他甘心接受一切,上帝,他甘心接受。敗壞的內心——仍有一絲良知,所以他知錯,所以他痛苦。人的良知——唉。浩然守著木然獃滯的丹萍,半步也不敢離開。丹萍已被扶到小客廳坐著,僕人們也迅速收拾了樓梯轉角處的石膏碎片,但——沒有人能醫治、清理、收拾她心靈的碎片。她的心就像那不再有哲人石膏像的樓梯轉角,空蕩蕩的一無所有了。過了午餐的時間,丹萍仍然坐在那兒,不動也不出聲,凝定的眼睛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那越來越深沉的眼光卻——令人害怕。「媽媽,吃一點東西,好嗎?」浩然柔聲說:「不吃東西身體吃不消。」「你去吃,別管我。」她第一次出聲,聲音有如刀鋒,令人皮破血流的疼痛。「我們一起去吃,」浩然懇求的望住她,他眼中的濃厚關懷熱愛,即使鐵石心腸也該軟化——偏偏丹萍不為所動。「媽媽,你病倒了怎麼辦呢?我們不能這麼下去,總要想一個解決的辦法。」「是。不能這麼下去,總要想一個解決的辦法,」丹萍怪異的咧一咧嘴。「我會有辦法的。」「你會原諒爸爸,是嗎?是嗎?」天真的浩然大喜。「媽媽,你會原諒爸爸?」「我會原諒他?」她尖銳刺耳的笑起來。「哈!我會原諒他?是的,原諒他。」「媽媽——」浩然被嚇壞了,丹萍瘋了嗎?「你去吃飯,」丹萍笑聲頓止。「不要管我,我——要靜一靜。」「但是——」浩然想勸她吃一點。「我不餓,我餓的時候自然會吃,我不想死。」她漠然說:「吃完午飯你去上課。」「我已經請了假。」浩然搖頭。「隨你,總之——讓我靜一靜,」丹萍不耐的揮手。「我想好好想一想,我以後——該怎麼做。」「我陪你去美國,我們住在長島別墅,好不好?」浩然以為有轉機。「我去那邊念書,反正你不喜歡台灣的氣候,我們以後住在長島好了。」「長島?」丹萍不置可否的笑。「我會考慮,我真的會考慮,你去吧。」「要不要陳太太來陪你?」浩然小心的。「不要。」丹萍斷然拒絕。「你當我是什麼?我沒瘋、沒有病,為什麼要人陪?」「好——你休息一下,靜一靜,我吃完飯就回來。」浩然急忙說。陪著小心。丹萍揮揮手,就靠在沙發上不再出聲。浩然猶豫一下,轉身走出去,這個善良正直的男孩子,已被父母的事煩得身心俱疲,他——唉!還能支持到幾時呢?他獨自坐在寬闊的餐廳進餐,一個女僕人伺候在後面,他覺得肚子很餓,嘴裡卻不想吃,一點食慾也沒有,他是不是也要倒下來了?放下筷子,他默默地禱告了一陣,上帝!請賜他力量、賜他信心,他不能倒下來,貝家也不能就此四分五裂,上帝!請給他力量。他又喝了一點湯,吃了點水果,真是再也咽不下任何東西了。他站起來想離開,想一想卻拿起了一邊的電話,他打電話去哲人公司。電話一直在響,卻沒有人接,哲人不在嗎?怎麼林恩慈也不接電話?真是天下大亂了?放下電話,他想——哲人去了思潔那兒吧?想到思潔,他心中一陣莫名的不安,他一直認為思潔是個好女孩,他曾經希望能和她做朋友,他也喜歡她——只是,思潔和哲人——他該恨她嗎?能恨一個她那樣善良、真誠的女孩子嗎?聖經里說不許有恨,只能相愛,然而世間為什麼有那麼多恨?人的軟弱、敗壞?他再打一次電話,依然沒有人接。他是挂念、擔心父親的,哲人就那麼離開了家,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哲人是為那打碎的石膏像憤怒?他很想打電話去思潔那兒,他渴望知道父親的行蹤,可是誰知道思潔的電話號碼呢?無法可想之下,他離開了餐廳,他還要去守著丹萍,他怕她在情緒不穩定中做出傻事。推開小客廳的門,他忍不住叫起來,三步並兩步的衝進去,一把搶了丹萍手中的酒杯。「媽媽,你怎能——這樣喝酒?你什麼東西都不吃,這麼喝酒會傷身體的。」他情急的叫。丹萍冷冷地看他一眼,冷冷硬硬地伸出手。「拿來,把酒杯給我。」她說。浩然只不過去了半小時,匆忙的吃了一點午餐,丹萍看來卻已喝了不少,她的臉更蒼白,眼中卻泛起紅絲,神態非常的怪異、可怕。「媽媽,請別這樣。」浩然請求著。「你這麼做——有什麼益處呢?」「酒杯拿來。」丹萍有絕不妥協的強硬。「沒有人可以限制我、管制我,我做我喜歡做的事。」「媽媽——」浩然漲紅了臉。他很震驚,以往丹萍喝醉酒,卻從來不是在家中,他很少看見她拿起酒杯的樣子,現在——她是不顧一切了吧?哲人真是那樣嚴重的傷了她?「拿來。」丹萍惡狠狠的。「你沒有資格管我的事,拿來,我要喝酒。」「媽媽,你真是不希望我們家——再恢復完整?」浩然的眼淚也急出來了。「完整?」丹萍嗤之以鼻。「我要喝酒。」她看來已有幾分醉意,眼光已不復冷凝,變得散亂。「我不許。」浩然大聲說:「你不能這麼糟蹋自己、折磨自己,你要顧及自己身份。」「身份?」她大笑起來。「糟蹋?折磨?浩然,你不知道我惟有喝酒才快樂嗎?」「媽媽——」「拿來,否則你不是我兒子。」丹萍厲聲說:「這個屋子以後我是主人,惟一的主人,我要怎麼做就怎麼做,任何人不能管我,知道嗎?你也不能。」「我不管你,媽媽,你自己約束自己。」浩然抹一抹眼淚,他怎能不流淚呢?他的家、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怎能不流淚?「我不再約束自己,我為什麼要傻得跟自己過不去呢?」丹萍笑。「二十五年來我努力做好貝哲人夫人,我勉強自己不做這、不做那,我把自己的個性、愛好全部埋葬了,但是今天——我值得嗎?你說,我值得嗎?」「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是一個人的責任。」浩然絕不同意。「也是婚姻的意義。」「婚姻的意義?」丹萍還是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有何意義?你說,你告訴我!」「至少——你快樂過。」他說得有些固執。「快樂,有嗎?」丹萍終於拿過浩然手上的酒杯。「也許有過,已經消失,做貝哲人夫人不是想像中那麼美好,尤其——得犧牲許多。」「媽媽你和爸爸——並沒有爭吵,怎麼——」浩然講不下去。「我們連爭吵的機會也沒有。」她倒滿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你們——並不是爸爸說的那樣,是嗎?」浩然搖搖頭,怎樣才能阻止丹萍喝酒?這樣喝酒法是很可怕的。「他說的是他的感受,也許——真實,」酒精使她的臉更蒼白、眼睛也更紅。「然而我也有我的感受。」「你和爸爸一直很好——是不是?」浩然說。「我和他——也許更像朋友,並不深交的朋友,」她輕輕嘆口氣。「貝哲人是屬於大家的。」「我——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弟弟或妹妹呢?」浩然問。「多一個孩子是不是能改善家中氣氛?夫婦間的感情?」「那——也不一定是我的事。」丹萍的臉色變了。「我一人能有孩子嗎?」「媽媽——」浩然皺皺眉,猶豫一下,還是說了。「我不明白,十多二十年來,你們還都年輕,為什麼——分房睡?這不正常。」「正常?」丹萍揚聲大笑。「正常是什麼?貝家的人又有幾個正常?正常。」「媽媽,你剛才說——你要好好想一想,你會原諒爸爸,你這麼說的。」浩然說。「我想過了,我也決定了,」她怡然地說:「我知道該怎麼做,我這個人喜歡公平、合理,我不會強人所難。」「真是這樣?」浩然驚喜地說。「當然是這樣。」丹萍又為自己倒滿了一杯酒。「我只要求公平合理,這——並不過分。」「絕不過分,真的,」浩然天真的笑。「相信爸爸也會高興,他也是講理的人。」「是的,他也許會高興,也許不,」丹萍望著酒杯出神,眼中光芒閃爍不定。「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正感受,但是,我只要求公平合理,其他的都不重要。」「你預備什麼時候告訴他?」浩然說:「無論如何我們還是一家人,至少——該和和氣氣。」「我會很和氣地對他說。」她再干一杯酒,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我們原是一家人,你說得對。」「媽媽,這樣就太好了,」浩然感到開心,甚至原諒並容忍丹萍的一杯又一杯。「事情解決之後,你要去哪裡我都陪你,我發誓以後不離開你,真的,爸爸所做錯的,我願替他補償。」「浩然——」丹萍眼圈兒紅了,她被浩然稚氣的真誠所感動,浩然是好兒子,但——哲人所做的一切沒有人能替他補償,浩然也不能。「還有,媽媽,你一定要戒酒。」浩然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和幻想,年輕人眼中的世界總是美好的。「酒會損健康,也令你蒼老,你一定要戒。」「這不重要。」丹萍搖搖頭,緊緊握著酒杯不放。「重要的是——我會解決一切。」「媽媽,如果爸爸回來,你——不要再令他難堪,好不好?」浩然要求著。「好。」丹萍答應得爽快。「如果他回來,我不再令他難堪,他也是個驕傲又自尊心強的人。」「媽媽,你真是太好了。」浩然擁抱著丹萍,他心中充滿了感謝,只要父母不再僵持,只要家庭不破裂,要他犧牲一切他也在所不惜。「正如他說,我驕傲、我好強,表面上我們得維持得像以前一樣,」她說。聲音很特別,視線更是透過了窗門,探問不明的遠方。「我丟不起這個臉,我不能讓所有認得我的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也不一定只是表面,爸爸心中對你仍是關懷的,他昨夜在你門外守了一夜,只為求你諒解。」浩然說。「他那麼做只是求他自己心安而已。」丹萍搖搖頭、再搖搖頭,很落寞失神。「我和他之間——早已沒有愛情,我們只是一對外面看來適合的夫妻而已。」「不,不是這樣的,」浩然急著解釋。「你不要誤會,我知道爸爸心中對你很在意,真的,媽媽,你看不見他被自己折磨得不像樣子?那就是因為他在意你。」「錯了,那只是他內疚。」丹萍不笨。「而且內疚不為我,是因為他的信仰與宗教。」「不,媽媽——」「我相信我比你了解他。」丹萍把遠方的視線收回來。「我知道我說得全對,貝哲人所內疚的是他的信仰。」浩然沉默一下,提到信仰,他就十分不安,他內心一直努力地把父親和信仰分開,但——他也承認丹萍的話有道理,父親是為信仰內疚,不是為母親。「不管怎樣——媽媽,我們離開台灣比較好,」浩然很體貼母親。「世界這麼大,我們不需要擠在這兒——大家都難堪,台北畢竟是很小的。」「好。我依你。」丹萍微笑一下。「或者我們回到長島的別墅去住。或者我們到瑞士去,你說得對,世界那麼大,我們不必跟自己過不去。」「那麼——我去找爸爸回來,你們當面講清楚,好不好?」浩然急切地說。「你現在找不到他,」丹萍十分了解。「找到了也未必跟你回來,他有許多事要辦。」「是,爸爸不在公司。」浩然點頭。「我——想他會在思潔那兒。」「林恩慈呢?」丹萍皺眉,思潔的名字刺激了她。「也不在,辦公室沒有人聽電話。」浩然老實地說。「哼——全世界的人都跟我作對。」丹萍眼中掠過一抹凌厲之色。「我令他們討厭嗎?我對他們不好嗎?」「你太多心了,媽媽。」浩然說:「我想林恩慈一定去幫忙辦一點事,因為——思潔有了孩子。」「什麼?」丹萍霍然站立,手上的酒杯摔在地毯上,酒杯沒破,酒卻灑了滿地。「你說——什麼?」「我說——媽媽——」浩然變了臉色,他說錯了嗎?他不該提到思潔的孩子,是不是?丹萍的神色——天!他以為丹萍早知道這件事。「思潔——」「秦思潔有了貝哲人的孩子?」丹萍眼光像刀,動也不動地盯著浩然。「你說,是不是這樣的?」「媽媽——用不著為這件事生氣,孩子——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浩然胡亂地,辭不達意地解釋,他把事情弄糟了嗎?他真恨自己,他怎麼蠢得如果這般?「遲早都會有的,哎——我是說——媽媽,反正你已經原諒爸爸,孩子——也不必計較了。」「誰說我要計較?」丹萍咬著唇,嘴角的笑容是殘酷——天!沒看錯嗎?殘酷?「有沒有孩子都一樣,反正——我只求公平合理,我會做到,一定做到。」「媽媽——」浩然透一口氣,事情不如他想的那般糟。「我們也原諒思潔,她——並不是壞女孩。」「我知道。」丹萍不知在想什麼,說話也心不在焉了。「我怪她什麼?她只不過是個小女僕,我不屑於和她計較,責任是該貝哲人負的。」「爸爸沒說過不負責。」浩然說。「那就行了。」丹萍笑起來。「他現在一定覺得很快樂、很幸福,他不是一直想再有一個孩子嗎?不過——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得到一些,必然會失去一些,他的快樂、幸福必須付出代價。」「媽媽——」浩然呆住了,丹萍的語氣有些不安,是嗎?「我會要他付出得心甘情願。」丹萍還是笑。「媽媽——」浩然不安的。「放心,我有分寸。」丹萍的聲音飄忽。然而,什麼代價?怎樣的分寸呢?九哲人陪著思潔住在七張別墅里,整整一星期他沒有離開過,沒有回貝家巨廈,也沒有回公司,所有的事都由林恩慈在中間聯絡,他似乎真的暫時休息了。他看來非常輕鬆、非常快樂,整個人脫胎換骨似的和前些日子不可同日而語。思潔以為他因為她腹中孩子,以為他因為她去而復返,以為他得到了丹萍諒解,以為他從矛盾、隱瞞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他看來的確開朗、平靜,他不再皺眉,常常微笑,常常深深地凝視思潔,然後情不自禁地擁她入懷,深深吻她。一星期的時間,那麼奇妙的,他又恢復了以往的光芒,憔悴消失了,蒼老消失了,他又英俊、又出色、又瀟洒,就像當初思潔見到他的模樣。思潔好開心,好開心,哲人終於尋回了自我。他是永恆的貝哲人,他是永恆的。思潔的特別護士也住進了七張,日夜的陪著思潔。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很細心、很謹慎、很勤勞,也很幽默,除了哲人吩咐她的分內事外,她從不多事,更不多言,是個非常稱職的白衣天使,恩慈的辦事能力的確強,她在哪兒找來這個張小姐呢?其實,張小姐的工作非常輕鬆,她只要按時服侍思潔吃藥、吃維他命外,她根本不必做什麼,她的陪伴也只是心理上的安全感而已。可是她是個喜歡工作的人吧?太空閑了她反而不習慣,她總是自己找事做,整理房子啦,幫歐巴桑燒菜啦,她的動作又乾淨利落,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至少思潔就喜歡她,很信賴她。張小姐每天晚上十點鐘離開,早晨九點鐘來,星期日休息,比普通人的工作時間略長,但她的薪水非常高,哲人為了思潔,是不惜一切代價的。是星期日,張小姐沒有來,思潔自己吃了葯,坐在陽台上曬太陽,哲人從房裡走出來,坐在她旁邊。「十點鐘了。」思潔看他一眼,她對他的愛情永遠滲入了虔誠的崇敬。「十點鐘了,怎麼?你有事?」哲人溫柔的笑。「你不去教堂?」她問。很關心的。「今天——不去,」他眼中掠過一抹特殊光芒。「我請了假,專為陪你。」「去教堂也能請假?」她笑起來。「向誰?上帝?」「是吧。」他的笑容開始有點勉強。「哪有這樣的事呢?我不要你為了我而疏遠神,我們一起去。」思潔說。「不——下星期吧!」他皺眉。他可是在逃避什麼?「下星期我們一起去。」「哲人——」她請求似的望住他。「我陪你去,我們隨便到附近的教堂,不必去以前那兒。」哲人搖搖頭,再搖搖。「下星期去。」他很堅持。「但是——為什麼?有理由的,是不是?」思潔不安的。「不為什麼,沒有理由,」哲人微笑。「我只是想這一段時間完完全全脫離人群,和你靜靜在一起。」「我們不是整個星期都在家嗎?」思潔是個固執的小傢伙。「我想去教堂,哲人。」「你想去也得下星期,」哲人雖在微笑,那聲音卻是不悅。「我已經決定了,今天不出門。」「好吧。下星期你帶我去,」思潔想一想,她不能惹哲人不開心,是不是?「哲人,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去過教堂,是不是?」「是——」哲人似乎非常不願談這題目。「思潔,孩子有沒有在肚子里踢你?」「哪有這麼快?這麼早?張小姐說起碼要五六個月後,現在胎兒還沒有正式形成呢!」思潔笑了。「你想要男孩或女孩?你猜他像我或像你?」哲人的眼光變得柔和,笑容變得柔和,聲音也變得柔和。「男孩。」思潔想也不想,斬釘截鐵地說:「我想要一個完完全全像你的男孩子。」「為什麼?女孩子不是更能體貼母親?」哲人笑。「不,我更喜歡一個像你的男孩子。」思潔虔誠地說:「我要任何人一見到他,就會說:『啊!這是貝哲人的孩子。』我要孩子絕對百分之一百像你。」「那麼,就是一個絕對百分之一百像我的孩子吧!。」哲人開玩笑的大聲說。「如果是女兒,我也希望她像你,」思潔想一下,慢慢說:「浩然並不怎麼像你,對不對?」「浩然像祖父!」哲人眼中掠過一抹柔情,為浩然。「他是個好孩子,我喜歡他,也為他驕傲。」「他——真的不怪我?」思潔問。帶著怯怯的味道。「下次讓他自己告訴你。」哲人說。思潔深深吸一口氣,沉默了一陣。「但是——你一星期沒回家了。」她說。「你難道不喜歡我在這兒陪你?你不是嫌這兒太冷清、太寂寞?」哲人問。「不,怎麼會呢?我只是覺得——你不回家,浩然和夫人——丹萍夫人不是也太寂寞、太冷清?」她說。「他們不在意我回不回去,你不會懂的,丹萍不會在意。」哲人說。他又想起那打碎了的石膏雕像。「在不在意是另一回事,至少——你該回去一趟,這樣才比較公平。」她說。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公平?好吧!」哲人淡淡的笑了。「我會考慮,該回去時我會回去。」歐巴桑用托盤送出兩杯鮮果汁,這是張小姐吩咐的,她要思潔按時間增加胎兒所需的營養。思潔拿起杯子,慢慢地喝著,她似有心事,不能像哲人般的放開一切——她怎能沒有心事呢?「不回公司——不要緊嗎?」思潔擔心的不只一件事。「有什麼要緊?我已安排好一切,我說過要休息,若有特別重要的事,林恩慈會來。公司是健全的,上了軌道的組織,我在不在是一樣的。」他說。「可是——我覺得不大好,」思潔垂下頭。「因為我的關係,你的生活、習慣,你的工作全改變,或者說破壞了。」「你怎能這麼想?破壞?」他毫不在意的笑。「有破壞才有建設——對不對?而且我現在快樂,有什麼不好呢?」「我初見你時你也快樂。」她望著他,那個時候也笑得平靜,那個時候他光芒四射,是快樂嗎?「不是快樂,是麻木,根本分不清快樂是什麼。」他說。「如果不是我,你會那樣生活一輩子,」她說:「我總覺得——我很糟。」「傻話。若不是你,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快樂,我豈不白白來世界上走一遭?」他說。「哲人,無論如何我喜歡你公平。」她正色說。「又是公平。」他吹口氣,笑了。「思潔,聽我說。對事可以公平,對人也可以公平,惟獨對感情,我相信人人都公平不起來,我們不是神。」「哎!好吧。我們不說這件事了,」思潔放下手中的果汁杯。「我們來給孩子取個名字,好不好?」「哪能這麼快取名字?孩子是浩然的弟弟或妹妹,總是『浩』字的咯,到時候再說。」「浩然已是最好的名字,我想不出浩字還能配什麼字會比浩然更好,浩然正氣,多好!就像浩然的人。」思潔自言自語。「總不能叫浩氣?」「你真孩子氣!」哲人握住她的手,笑了。「你想孩子浩氣長存?」「不行,不行,這個氣字不好,太難聽。」她天真的。「我一定要想一個浩然一樣好的名字。」「你會想到的,你是個聰明的小傢伙。」他憐愛地拍拍她的手。「思潔,孩子出世之後我帶你到美國去玩一趟,讓你看看我以前念書的地方,還有我在那邊的家。」「在長島?」她聽丹萍說過。「別墅在長島。」他淡淡的。可能因為他擁有別人夢寐以求的物質、金錢,他永不覺得這些重要,他的淡然和漠視,非常的瀟洒。「以前你和丹——丹萍夫人住的地方?」她問。心中沒有絲毫惡意,真的,丹萍是夫人,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是。」他點點頭。「那一定是個美好的地方,長島,聽說都是些有錢人住的地方。」她說。「也不一定,不過那兒環境比較好。」他說。歐巴桑又匆匆進來,帶著滿臉的疑惑。「有一個少爺要找貝先生,」歐巴桑說,有些不定。「他說是貝先生的兒子。」「浩然?」哲人從藤椅上跳起來。思潔也吃了一驚,跟著站起來。「請他進來。」她說。歐巴桑去了。思潔和哲人對望一眼,他匆忙走進去,他不知道浩然為什麼來。「爸爸。」浩然直直的站在客廳里。「浩然?有什麼事?誰告訴你這兒的?」哲人不悅的。「林恩慈告訴我的,」浩然真誠、懇切地望著父親。「爸爸,你一星期沒回家。」哲人沉默不語,回家?那兒是他家嗎?他跟前又浮現了滿地碎石膏像的情形,他不願回去。「浩——然。」思潔怯怯的在一邊叫。浩然看一眼思潔,他心中矛盾,他並不想恨她,他知道她是好女孩,又可愛,但是——但是——面對著思潔清純的臉兒,她又滿是自疚、滿是求恕的眼光,他的心硬不起來。「思潔。」他吸一口氣,打著招呼。哲人對這情形頗為滿意,他以為浩然會不理思潔,浩然是個好孩子,滿有愛心的,他不能令浩然難過。「如果沒有其他事,你先回去。」哲人慢慢說:「我只是想休息一段時間。」「什麼時候會回家?」浩然不放鬆的。「過一陣,我會考慮。」哲人皺眉。「爸爸,你一定要回家,」浩然請求著。「那是你的家——媽媽和我都在等你回去。」哲人皺眉,又是不出聲。丹萍會等他回去?他不能相信,丹萍是個驕傲的女人。「我說——過一陣。」好半天他才回答。「不——浩然,他會回去,明天或後天,他一定回去,」在一邊的思潔幾乎是衝口而出。「相信我,他——一定會回家的。」浩然凝望思潔一陣,他心中嘆息,難怪哲人會愛上思潔,他自己也忍不住喜歡她,她是滿有愛心,善體人意的,他開始相信,思潔絕對不是故意這麼搶走哲人的。「我相信你,思潔,」他說:「我回去了,請你好好照顧爸爸。」「是,我會。」思潔垂下頭。浩然那麼好,她真是愧對他,她現在的身份——真是尷尬。「爸爸,我走了,」浩然說:「我在家裡等你。」哲人胡亂的點點頭,他實在不想回那個家,他發覺——他根本不想再見到丹萍。感情——唉!又殘酷、又奇妙、又甜美、又矛盾的東西,感情。「公司的事你可以過問,」哲人忽然說:「我已經把一切法定的權力轉移給你了。」「爸爸——」浩然愕然,公司?!「你姓貝,浩然,無論你喜歡與否,都要承下這個擔子,因為你姓貝。」哲人感慨的。「但是你——爸爸,你不管公司了?」浩然意外又不能置信的。「你還在,身體又好、又有經驗,你怎能不管公司呢?」「我想休息,我真的累了。」哲人搖搖頭。「你走吧,公司的事總經理自然會跟你接頭,那不會花你很多時間,你只要開始學習,因為——我目前還在。」「你——想離開台灣?」浩然關心的。「你想離開我們?」「不,暫時還沒想過這件事,」哲人搖頭。「我只是把公司的事先安排好,免得臨時匆促,手忙腳亂。」「你——安排了些什麼?爸爸。」浩然不能不問。他從此就得離開學校投入商場?「你接管公司。」哲人坦然說。「我——我——」浩然心中有千萬個不願,卻是說不出口,哲人一早說明了,無論他喜歡與否,願意與否,他一定得承擔這責任,因為他姓貝。「我不會要你現在去公司上班,你要念完大學,或者再去留學兩年,我只不過先安排好而已,接管公司是以後的事。」哲人明白他的心意。「其實你不必這麼早安排的。」浩然說。「不,你不明白,到今天我才體會到人生的變幻太大,今天不知明天的事,甚至所有事的發生,來臨不是我們人力能控制的,我必須及早安排。」哲人說。浩然心中有著奇異的不安,哲人怎麼說這麼悲觀的話?這麼灰色的調子?他不想再問了,他怕哲人會說出更令他受不了的話。「我會照你的話去做,也希望你早回家。」浩然再看父親一眼。「我走了。」他轉身走出去,思潔卻跟了出來。「我送你出去。」她說。浩然意外的呆怔一下,沒有反對的領先走出,或者思潔有話要跟他說吧?走出大門,浩然站住了。「不必送我,我知道你有了孩子。」浩然真誠地說。沒有一絲看不起她的意思。「我騎摩托車來的。」「浩然,我——很抱歉,」思潔垂下頭,淚水盈眶。「我不是有心使事情變成這樣。」「不必對我抱歉,你並沒有錯,爸爸的確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浩然是開通的、公平的。「當然,媽媽是受到些打擊。」「夫人——怪我,是不是?」思潔惶恐的。「她是個女人,打擊和變化又來得太突然,」浩然這麼說:「慢慢的她會好起來,她是個明理的人。」「我——浩然,我是不是很卑賤?」她不敢看他。「不能這麼說,你不能,我也不能,」浩然認真地搖頭。「感情原無尊卑之分,沒有人能定你的罪。」「你不怪我?」她急速地看他一眼。「不,」浩然坦然說:「因為我知道你是好女孩,如果換了其他任何人,我也許會怨恨的。」「浩然——」思潔眼淚掉下來,浩然對她太寬大了。「不要流淚,我希望將來的弟弟或妹妹是個快樂的孩子。」浩然說。發動摩托車飛馳而去。浩然,怎樣的胸襟?怎樣的男孩子?當哲人剛離開家時的那幾天里,丹萍幾乎不分晝夜的酗酒,浩然的苦勸,浩然的眼淚都打不動她,她看來是不顧一切了,她有一種——要毀滅全世界的意圖。又過了幾天之後,她突然又恢復正常,非常的正常,出奇的正常,早睡早起,酒不沾唇,冷靜和從容地安排晚餐菜單,吩咐陳太太工作,一如哲人在家時。浩然一直偷偷地、關心地注視著,丹萍的恢復正常令他喜出望外,丹萍終於想通了,終於諒解了,是不是?她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有良好的家庭背景的人,自然不會那麼蠻不講理得像潑婦,她是貝哲人夫人,是貝浩然母親啊!浩然真的高興。但是,恢復正常後的丹萍時時不在家,時時外出,通常都是白天,晚餐之前一定趕回來。第一次出門時浩然曾擔心過,丹萍不會出去酗酒吧!現在治安不如以前,壞人又多,丹萍會不會出事?然而丹萍很正常、很冷靜,當然,她也找回了理智,這種情形下是不會出事的,浩然也就放心了。他也問過她,每天外出到底去哪裡?他相信驕傲的丹萍是不屑於去找思潔的,雖然明知哲人在思潔那兒。丹萍的心目中思潔永遠只是個小女僕。但是丹萍只說:「出去辦事。」辦事?丹萍根本從不辦事的,除了去哲人支持的一間老人院看看之外,她的任何事只要吩咐下去就行了。她辦事?浩然也追問她辦什麼事?她就怎麼也不回答了,浩然怕突然又觸怒她,也就不敢再追問了。他了解母親的脾氣,上次他幾乎說錯了話,他提及思潔有了孕,丹萍當時的反應是可怕的,他不敢再多話。他祈求這件事在丹萍的記憶中漸漸淡去,終有一天她會原諒哲人。她愛哲人,不是嗎?浩然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去公司,要不然公司也有電話找他,他知道,哲人一直沒有再回辦公室,哲人真想休息?或是經過這件事,他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都心灰意懶了?外間沒有人知道哲人和思潔的事,公司的人可能會知道,哲人說過安排一切,自然也包括安排思潔和她的孩子,公司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難道哲人怕公司里的閑言閑語?不,公司里的人不會傳謠言,他們都是很好的基督徒,哲人——想來也不會怕面對任何人,他不回公司,是不是真想離開?上完下午第二堂課,他立刻騎摩托車趕回家。哲人一天不肯回家,他一天不能安心,他是貝家獨子,哲人不在,他就是一家之主,他要對這巨廈中的一切負責,他哪兒都不敢去。很意外的,丹萍坐在客廳里,看樣子是在等他。她穿了真絲長裙,非常優雅的靠在沙發上,臉上有笑容,似乎心情很好。「媽媽,今天不出去辦事?」浩然心情也好起來。「我的事辦得差不多了。」丹萍微笑著。「忙了這麼多天,今天也該休息。」「其實你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辦,要不然吩咐公司的人辦,何必要你親自勞累呢?」浩然說。「你要上課,我不想耽誤你時間,」丹萍冷哼了一聲。「公司的人我一個也信不過,他們全都和我作對。」「怎麼會呢?媽媽,你誤會了,」浩然搖搖頭。「公司的人不會和你作對,他們都尊敬你。」「尊敬?」丹萍又冷哼一聲。浩然一看情形不對,他不想說這些來影響丹萍的好心情,於是立刻轉了話題。「媽媽,事情辦好了,你總可以告訴我是什麼事了吧?」浩然說。「可以,再等幾天吧。」丹萍笑了,那笑容是特別的,非常特別。「這麼神秘?為什麼要等幾天?」浩然說。他也覺得丹萍笑容特別,可是他不懂,也不敢問,他怕節外生枝。「現在不能說,」丹萍還是那樣笑。「幾天之後——事情就有了結果,那個時候不說你也會知道。」「是哪一方面的事?與我們——或是與誰有關的?」浩然問。他又突然擔心起來,因為丹萍的那種笑容。「是好事。」丹萍嫻雅的。「當然與我們有關,否則我也不必那麼性辛苦了。」「好事就好,媽媽,許多事上我寧願自己吃虧一點、委屈一點,我不想別人難過。」浩然說:「因為我們比許許多多人擁有太豐厚的一切。」「你是好孩子,浩然,」丹萍搖搖頭,那種特別的笑容消失了。「可是你太忠厚、太善良,你在社會上是會吃虧、上當的。你不想別人難過,寧願自己委屈,但是,人家可不理你難不難過,委不委屈,這個世界——很可怕,人是必須自私一點才行。」「錯了,媽媽,」浩然絕對不同意。「我們自己做得對,做得正確,問心無愧,為什麼要理別人呢?我們的行為——是為我們自己積聚天上的財富,不是為別人,在世界上我只是耕耘,不問收穫。」「你傻得厲害。」丹萍不以為然的搖頭,卻也不再跟浩然談下去。「傻與不傻是『人』的看法,不是『神』,我不在意『人』以為我怎麼樣,神是看內心的,我只討神的喜歡。」浩然說。「浩然,我們開始辦手續吧。」丹萍的話突然扯開了十七八丈遠。「我們到長島去住,我不想留在台北。」「現在辦?是嗎?」浩然問。「我們——要不要告訴爸爸一聲?」「現在辦,不必告訴任何人。」丹萍說得很肯定,一種冷漠、絕情的肯定。「離開的只是我們倆,與任何人沒有關係,你明白嗎?」「我明白,可是——爸爸似乎也想離開台北。」浩然說。「是嗎?」丹萍眼中凌厲的光芒一閃。「誰說的?他自己告訴你的?你見過他?」「不,他沒有肯定的說要走,只是有離開的意思,」浩然不安地說:「我是因為公司的事見他。」「他根本沒回公司,你在哪兒見他的?」丹萍的笑容消失,臉色也變了。「我——媽媽,在哪兒見他並不重要,他是爸爸,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浩然婉轉地說:「爸爸把公司的一切都交給了我,要我負責,我——不得不去問問。」「是在她那兒?」丹萍厲聲說。「她」自然是指思潔。「媽媽,你這是何必呢?」浩然嘆息。「事情已經到了今天的地步,你——不是已經諒解了嗎?」「那是我的事,我不要你去見他們,你答應我,否則我——我不是你媽媽。」丹萍的臉也白了。「好,我以後不再見他們。」浩然不敢辯駁,丹萍正在氣頭上,他惹不起。「我答應你,以後不見他們。」丹萍喘息一陣,思索一陣,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我也不是——不准你去見他,他是你爸爸。」丹萍慢慢說。可憐的女人,她是矛盾的,她失去了丈夫。「但是——你要認清地方。」「我明白,媽媽,我明白。」浩然立刻說。他知道,丹萍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說過要去哪裡嗎?」丹萍再問。「沒有,他沒有說要走,但是他不再理公司的事,我以為他要離開,我問他,他也沒否認。」浩然說。丹萍想一想,嘴角露出一絲好奇怪的冷笑——似乎是殘酷。「他走不了,」她的話像一塊塊頑冰,打得人發痛。「我可以告訴你,我可以保證,他走不了。」「媽媽——」浩然怔住了,這是什麼意思?「要走的是我們,不是他,」丹萍看浩然一眼,嘴角的奇怪微笑消失。「他留在台灣,永遠。」浩然不敢答腔,他發覺丹萍的思想不是他猜得透,看的清,追得上的。「他又設立一個基金戶,和我們的一樣。」丹萍又說。原來這些天她去查這些事嗎?「名字是貝秦思潔。」浩然皺皺眉,無論如何貝秦思潔幾個字是刺耳的,他接受不了,雖然他並不責怪思潔。「我想——她的目的達到了,她就是要錢。」丹萍冷漠不屑的。思潔為錢嗎?浩然不敢多嘴。「他們——很快樂、很幸福,是不是?」丹萍問。「我——不知道,看不到,」浩然困難地說:「爸爸精神好多了,臉色也好,我不知道他快不快樂。」「他們是愛情哦。」丹萍鄙夷的。「愛情?哼。」「媽媽,其實我們可以不必提他們的。」浩然忍不住說:「提他們——徒惹自己不開心。」「我很開心,誰說我不開心?」丹萍反問。「爸爸說——過一陣子他會回來。」浩然說。「回來?」丹萍冷笑起來。「回來做什麼呢?沒有他我們不是過得好好的?」「他始終是爸爸。」浩然說。「老實說,我真願意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人。」丹萍臉色一沉。「我生平最恨不忠實的騙子。」「你答應原諒他的,不是嗎?」浩然小心地問。「原諒他?是的我答應過,」丹萍又笑了。「總得等幾天,等我辦的事成功再說。」「媽媽,你到底辦什麼事呢?」浩然隱約覺得有些不妥,丹萍的語氣令人生疑。「你以為呢?」丹萍冷冷地望著兒子。「你不會以為我會布局殺人吧?」「你說笑話,媽媽——」浩然的不安擴大了,殺人?「等著吧!反正只有幾天。」丹萍笑了,好滿意、好自得的笑了,有一種發泄似的感覺。那是——怎樣的一件事呢?十哲人從花園散步回來,經過飯廳時看見護士張小姐去替思潔預備茶點。思潔近來很容易肚餓,兩個鐘頭就要吃一次點心,否則會餓得心慌意亂,餓得四肢發抖。張小姐說這是孕婦的正常現象,三個月之後就會漸漸恢復正常了。「這一餐吃什麼?」哲人隨口問,很溫和的。正在榨果汁的張小姐下了一大跳,緊張得連手上的花旗橘子都掉在地上。「我——我——這——夫人說要吃烤麵包和火腿蛋,」張小姐口吃的有點語無倫次。「我在榨果汁。」「慢慢來,還沒到時候,是嗎?」哲人歉然的。「我令你吃驚嗎?你不喜歡看見我進來?」「不——我正在想一件事——一件是我自己的私事,」張小姐臉色都變了,她是怎麼回事?哲人一直微笑著,語氣也絕對友善、溫和。「我就送點心去。」哲人搖搖頭,徑自走出飯廳。他實在不明白這個張小姐為什麼怕他,以前他手下所有的員工、職員甚至家中的僕人對他只有尊敬,絕不害怕,他一向非常的平易近人啊!難道現在的樣子變得很可怕?思潔在客廳沙發上看書,是一本育嬰常識,她看得津津有味,非常入神,以致沒察覺到哲人進來。「你該去睡午覺,思潔。」哲人輕輕拍拍她。「哦!你散完步了?」思潔搖頭微笑。「不想睡太多,晚上睡不著的滋味很難受,又怕超醒你。」「怕什麼超醒我呢?我又不用上班,半夜你睡不著,我們可以起來下棋啊!」他吻吻她面頰。「那豈不是變成日夜顛倒了?」她笑。「四十幾年來我從來沒縱容過自己,現在能試試日夜顛倒可真不錯。」他坐下來。「哲人,我覺得——你還是該回公司,」她考慮一下。「我不想耽誤你的事業。」「我已是一列到站的火車,應該休息了。」他搖頭。「火車停在站上長久不動,慢慢會生鏽變成不能動,」思潔正色說:「哲人,你為什麼執意不肯回公司、回家?」「因為還不是時候。」哲人淡漠的。「什麼時候才是你說的時候呢?」她柔聲問。「為什麼都答應浩然回家的,是不是?」「我沒有說不回去。」哲人還是搖頭。「思潔,這件事你不必管,我知道該自己做。」「將心比心——丹萍夫人一定很難受,」思潔垂下頭。「為了我們將來到的孩子,你也該回去一下。」「為孩子?什麼意思?」哲人皺眉。張小姐推著餐車出來,思潔的點心已做好了。「夫人,點心好了。」張小姐說。「謝謝你,張小姐,」思潔怪不好意思的。「我說過不要叫我夫人,叫思潔就行了。」「不,該照規矩稱呼。」張小姐搖搖頭。「請吃吧。否則冷了麵包不脆。」「好。」思潔拿起刀叉。「我這麼大吃大喝,居然越來越瘦,這也是正常嗎?」「是正常的。」張小姐注視著思潔吃點心。「因為現在要負擔兩個人的營養,三個月之後會好些。」「三個月之後肚子才開始大?」思潔再問。「是。」張小姐點頭。「你說會不會是兒子?」思潔天真地說:「我希望是兒子,百分之百像爸爸,你知道哲人只有一個兒子,二十年來他一直在盼望再有一個,我相信上帝聽了他的禱告。」哲人皺皺眉,卻是沒說話,他不滿什麼?「現在怎麼看得出呢?」張小姐笑起來,她很喜歡思潔的善良溫柔又親切,思潔是難得的好女孩。「七個月之後,如果你願意,可以在子宮裡抽一點東西出來驗,就可以確知是男或是女了。」「哦,七個月才驗?不了,那個時候不論男女都已定了,是不是?驗出來也不能改變。」思潔繼續吃著。「是。」張小姐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喝果汁。「其實男女都一樣,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重男輕女了。」「是啊,現在有『新女性運動』,我覺得這運動對社會、對女性都很有啟發性。」思潔說。「你也贊成婦解?」一直沒說話的哲人說。「不,新女性運動不同於婦解,真的,」思潔吃完點心又喝完果汁,長長透一口氣。「我看了一些有關這方面的文章,我認為對社會沒有害,反而是社會進步的推動力。」「那麼你就生個女兒來參加新女性行列吧。」哲人半開玩笑。張小姐收拾了餐車,又慢慢推著出去。「不,還是兒子好,生個兒子可以幫你和浩然的忙,不要你們太辛苦了。」思潔說。「希望你這好心腸的女孩能如願以償。」哲人說。張小姐在門邊站了一下,終於推著餐車離開了。「明天我要去醫院檢查,哲人,你可以順便回公司或回家一趟,好嗎?」思潔又提出老問題。「你就念念不忘要我回家。」哲人搖頭。「但是——我現在回去於事無補,你不明白嗎?」「你不回去才會令夫人更生氣。」思潔固執的。「我了解丹萍的脾氣,在氣頭上,她絕不會讓步,我要等她氣消一點才回去。」哲人輕嘆一口氣。「你知道嗎?她把樓梯轉角處我那尊石膏打碎了。」「是——嗎?」思潔呆怔一下。「就是以前管家陳太太親自掃灰、清潔的石膏像?不許任何人碰的。」「是。」他搖頭苦笑。「那是十年前我去歐洲,一個義大利最出名的雕刻家替我塑的,我非常喜歡那個像上的神態,我覺得塑出了我的精神——丹萍卻打碎了它。」「也許不是故意的?」思潔說。「我知道她是故意的,當時我看見她的眼光中充滿了怨毒,非常可怕,像一條毒蛇。」他說。「原是我——我們對不起她,」思潔垂下頭。「她只不過打碎一座石膏像,她只是發發泄,你不要怪她。」「她可以打破任何東西,我都不怪她,那座石膏像——她該知道,那代表我,那就是我,她——分明是想打碎我,真是這樣的。」他沉痛的。「不——」思潔下意識的打個寒噤。「她怎麼會想打碎你呢?人在衝動時往往控制不了自己情緒,丹萍夫人絕不是想打碎你,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相不相信石膏像已碎,在我的感覺上——我和她之間所有的一切都隨那石膏像變成碎片,再也不會復原。」他說。「不能這樣,你會傷了浩然的心。」她認真地說:「我不答應你這樣,你不能怪丹萍夫人,你忘了聖經里的一句話?不能含恨到日落,無論她真是做錯了什麼,你一定要原諒她。」「聖經里的話不是每一句都能做到的,人家打了你的右臉,你真能再把左臉伸過去讓人打?人到底不是神。」他說。「你竟——懷疑聖經里的話了?」她大吃一驚。「不是——懷疑,」他困難地說:「我只是發覺——人有永難克服的敗壞,有邪情私慾,人不能永恆。」「誰說的?」思潔漲紅了臉。「人的身體不能永恆,精神和靈魂一定可以,你是永恆的,你是永恆的。」「思潔——」哲人搖搖頭,眼眶紅了。「我不是永恆,我——什麼都不理,只希望能盡量抓住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你怎麼——這樣說?」思潔好擔心、好擔心。「我們會有好長、好長,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在一起,不是嗎?」「是——當然是。」他說得誇張而不肯定。「我還要看見那百分之一百像我的孩子長大,我要看著他和浩然共同把貝家的事業發揚光大,一代一代的傳下去。」「這就是了,」思潔透一口氣。「你不要常常講些奇怪的話,我會擔心,會害怕。」「傻孩子,擔心什麼?害怕什麼呢?」他握住她的手。「我會保護你、愛惜你,即使我不在——浩然也會這麼做,因為你是他弟弟或妹妹的母親。」「浩然?」思潔弄糊塗了,怎麼冒出浩然呢?「哎——星期天我們一起去教堂,說好了的,」他一下子就轉開話題。「去我以前那一間。」「不——不好吧?我們就去附近那一間好了,」她搖搖頭。「以前那兒——大家都認識你。」「所以我要他們大家也都認識你。」他說。「那怎麼行呢?」她柔柔地笑起來。「那些人是你的朋友,也是丹萍夫人的朋友,我去了——丹萍夫人會很沒面子,我不可以這麼做。」「你難道不希望自己正大光明?」他凝望著她。「正大光明——要看在什麼情況下,我們不能再傷丹萍夫人,真是,否則我會內疚得死掉。」她說。「你真善良,思潔,」他輕嘆。「換了第二個人,在這種情形下恐怕不會再為對方設想了。」「不要常常贊我,你該想想,丹萍夫人難道不善良嗎?她可以來侮辱我,但——她什麼都不做,她也是善良。」哲人搖搖頭,再搖搖頭。「丹萍只是驕傲,」他是絕對了解的。「她認為不屑跟你斗,罵你、打你、侮辱你會令她失身份,真的,她是這樣的人,我太了解。」「但是——你可以把她想得好些、善良些,是不是?」她近乎天真的。「你這麼想她,你心裡也會舒服些、好過些,真是這樣。」「我明白,我明白。」他輕輕擁住她。客廳外有一串腳步聲,張小姐又走進來。「夫人,吃維他命了。」她說。「這麼吃法,生了孩子會不會變成個大胖子?」思潔接過藥丸。「生完孩子你一定會胖一些,但慢慢會再瘦回來。」張小姐讓思潔喝幾口水,拿著水杯退下去。「我會一直這麼吃藥直到分娩?」思潔問。「嬰兒的養分要一直借著你補充,除非他生出來,能成為獨立個體。」張小姐又去了。哲人望著張小姐背景若有所思。「別的孕婦要這麼不停的吃藥嗎?」他似自語。「明天檢查時可問醫生。」她說:「醫生並沒有開這麼多葯,是張小姐認為我該吃的,她是護士,自然不會錯。」「可是葯吃得太多,對嬰兒有益嗎?」他再說。「補藥——總是有益吧?」她說:「不要懷疑,我吃了這麼久,不是一直很好、很正常嗎?」「希望一直如此。」他拍拍她。「現在該小睡一陣了呢?晚餐我叫你,現在乖乖的去休息。」「好。」她溫順地走回卧室。她願意聽話,她願意順著哲人的意思,為了她,哲人已犧牲太多、委屈太多,而且——她也知道腹中孩子對他的重要性,她一定會聽話的。躺在床上,很快就有了睡意,可能剛吃了點心,胃部充血,所以能很快睡著。睡夢中,她看見丹萍,丹萍是一副永不妥協、永不諒解的冰冷模樣,丹萍的眼光直勾勾的停在她臉上,她心中害怕、又驚慌,轉頭就跑,可能跑得太急、太快,她覺得肚子不舒服,覺得肚子有些隱隱作痛,覺得——突然之間,她醒了過來。肚子不舒服,肚子隱隱不舒服不是做夢,是真的,她一定痛了很久,一額頭的冷汗,她忍不住呻吟起來,似乎——還感覺到下體有些什麼東西流出來,像月經來潮——聽見她的呻吟聲,哲人第一個衝進來,看見臉色慘白的她,嚇得大叫張小姐。半分鐘不到,張小姐也奔進來,問明思潔原因之後,立刻替她檢查,只看一眼,張小姐以肯定的語氣說:「預備車,要立刻送醫院,」她的神色有些特別。「她才兩個多月,見紅——是很危險的。」哲人再不多問,拿起車匙,抱起思潔就往外沖,張小姐緊緊地跟著。幾分鐘之後,哲人的「保時捷」已經吼在北新公路上了。在醫院掛急診號時,張小姐已機警的打電話叫思潔的私人醫生來,好在醫生是住在醫院附近,一接到電話就立刻趕了來。接著,思潔被送進急診室,醫生、護士來來往往,打針、檢查、研究、忙碌了一大陣子,思潔總算停止呻吟,沉沉睡去,是安眠針發揮了功能。「我替她安了胎,她——怎麼回事?」醫生眼中有問號。「做了運動?提了重物?或是撞傷腹部?」「都沒有,」哲人看張小姐一眼。「她一直很好,剛才睡覺,在睡夢中痛醒,立刻就送來醫院。」「不可能。」醫生搖搖頭。「我上次替尊夫人檢查過,她非常健康、非常正常,胎兒也穩固得很,相隔才十天,怎麼突然就這樣?你知道,剛才她差點失去胎兒,好在你們來得快。」哲人臉都嚇得發青,這麼嚴重?差一點失去胎兒。「尊夫人不是有流產傾向的人,她會這樣——我真也懷疑,一定有原因的。」醫生說。哲人看一眼一直沉默的張小姐,他奇怪她怎麼不出聲?「可能的原因有哪些會導致她如此?」哲人問。「很多。」醫生笑一笑。「最方便的人為了吃一點葯,未成形的胎兒會這麼落下來。」「但——不可能,我們渴望孩子,不會吃藥。」哲人急切的。思潔怎麼會不要孩子呢?她根本全心在預備著迎接這嬰兒。「會大意吃錯藥嗎?」醫生再問。「那不會,」張小姐終於回答說:「我按時很仔細的,負責她吃藥,我總是一次又一次的拿給她,我很小心的沒有弄錯。」「你是她的特別護士?」醫生說。「是——」張小姐的神色很不自然。「那麼你告訴我,下午貝夫人吃了些什麼葯?」醫生嚴厲的。「誰規定她要吃的?」「是——維他命丸,我讓她吃的,」張小姐鼻尖在冒汗。「吃維他命不會有害處。」醫生上上下下的打量張小姐一陣,點點頭,說:「很好。」停一停,又說:「很好,維他命丸的確不會有害處。」哲人看張小姐一眼,突然記起下午他從花園進來,看見她正在預備點心的情形,那時她的驚慌是否太過分了?這——有關係嗎?「醫生,胎兒——沒有問題了嗎?」哲人擔心的。「相信應該可以保住,」醫生皺眉。「要觀察一天兩天才能肯定,但以後——千萬小心。」「我們知道了。」哲人連連點頭。「你們可以回家休息,貝夫人今夜不會醒來。」醫生終於展開一點笑臉。「明天早晨再來,希望明天早晨會帶給你們好消息。」「好的。」哲人看張小姐一眼。「我送你回去。」「我——可以留在醫院陪夫人。」張小姐不安的。「不必。有醫院的特別護士。」醫生搖頭。「以後給孕婦吃藥,你有特別小心了。」「是的,醫生。」張小姐垂下頭。告別了醫生,哲人和張小姐一同走出醫院。哲人仍擔心,英俊的臉上顯得沮喪和恐懼。「我相信這樣的事——是神的懲罰,」坐上汽車,他嘆一口氣。「我這犯了十誡的人,是沒有資格再擁有一個孩子,我知道。」「不——貝先生,不——」張小姐更不安、更內疚,鼻尖上的汗冒得更多。「我——我很對不起你。」「與你無關,我該受懲罰的。」哲人開動汽車。張小姐雙手互相緊握著,她內心明顯的在鬥爭,臉色也越來越壞。就算她給思潔吃錯了葯,她也只不過一時疏忽,她不用這麼內疚。「請原諒我——」不苟言笑的張小姐失聲痛哭。「我該死,我——我——」「你怎麼樣?」哲人原有所疑,此時也大為意外。「我原不想這麼做的,夫人那麼好,你也不像——她說的那樣,但是——但是——」張小姐邊哭邊說:「我受了魔鬼的誘惑,我竟替她做了。」「誰?你替誰做了什麼?」他吃驚的是居然背後還有人。「我——答應她,這原是個應該來到世界上的孩子,她說孩子——是她的羞辱。」張小姐漸漸平靜下來。「她是個有修養的高貴婦人,我相信她的話,我答應替她給夫人下一點葯,使胎兒流產,我——」「你——」哲人手腳變得冰冷,他已意識到是誰,卻不會相信,她會是這麼惡毒的女人?連個胎兒也不放過?「我該死,夫人這麼善良、這麼好,我——對不起你們,你可以送我去警察局,我——錯了。」張小姐說。她不是壞人,只是受了利用。「她是誰?」哲人沉聲問。他要張小姐親口證實。「她——也是貝夫人,」張小姐偷看哲人一眼。「她說是你——正式的夫人。」丹萍,果然是她!丹萍!十一送張小姐回家之後,哲人的汽車箭也似的射向貝家巨廈,曾經是他的家。從那天離開他第一次回來,巨廈依舊,其中發生的變化卻是難以想像。哲人在門外按響喇叭,鐵門慌張打開,門房僕人不安的、意外的迎在那兒,哲人點一點頭,汽車直衝巨廈。浩然已從窗口看見父親的汽車回來,父親終於回來。這善良純真的大男孩奔著出來,含著淚帶著笑大聲叫著「爸爸——」然而,他被哲人鐵青怕人的臉色鎮住了,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他直覺的反應,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爸爸——」他的笑容消失,聲音也變得不安。「丹萍呢?」哲人冷硬地問。「媽媽?」浩然搖搖頭。「可能在樓上卧室,我去替你看看——」「不必!我自己去找她。」哲人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眼中竟有恨意——上帝的兒女怎能恨?父親眼中曾有的和煦陽光、曾有的愛去了哪裡?恨——多可怕的事。哲人奔向樓梯,背後小客廳門邊卻響起了一個冷漠、自得的聲音。「不用上樓,我在這兒。」丹萍傲然而立,她在笑,卻是一種像刀鋒的笑容。「你——李丹萍,天下沒有比你更惡毒的婦人,你居然用那樣卑鄙、那樣不人道的手段來對付思潔,你——根本不是人!」哲人咬牙切齒地說。丹萍冷冷的牽扯一下嘴唇,不理哲人卻轉向驚愕得呆住了的浩然。「看情形——我告訴你的事完成了,浩然。」她笑。她居然能笑。「我說的事完成了。」「媽——這是怎麼回事?」浩然不安的。「怎麼回事?」哲人一步步走向丹萍。「我的太太,你的媽媽,高貴、優雅的貝夫人李丹萍,每星期在教堂中侍奉神的女人,她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她是劊子手。」「爸爸——你冷靜,」浩然嚇呆了,他沒有聽錯嗎?傷天害理?劊子手?怎麼可能呢?母親怎麼可能呢?「你一定誤會了,事情絕對不是你所想像——」「不是誤會,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正確。」丹萍傲然不懼,對她來說,愛恨相纏,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告訴你,貝哲人,我清楚我在做什麼,我一定要這麼做。」「李丹萍,二十五年來的今天,我才看清你的真面目,你比毒蛇更可怕,」哲人喘息著,激動中,他眼中、臉上,他全身都是恨,哦!上帝,怎能容許這個字存在世上呢?恨!這比所有的毒藥更毒,比所有的利刃更利的字,恨!怎能容許它存在呢?「哈!我居然和一條毒蛇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浩然,你居然有個毒蛇般的母親。」「爸爸,你——別說了,」浩然蒼白顫抖。「你們再這麼互相傷害下去,這個家——還能存在嗎?」「這兒早不是家了,當石膏像破碎時,我的心,我對這兒的感情已死,」哲人不留餘地地說:「我曾經內疚,曾有過犯罪感,但李丹萍,你所做的使我的良心得到平安,對一條毒蛇,我不必再覺內疚。我告訴你,我愛思潔,即使她曾經是個卑微的小女僕,我愛她,因為她善良、她公平,因為她是人,不是毒蛇。」丹萍得意的神色漸漸退去,她的臉也變得慘白。她的刻意報復——竟使哲人內疚消失,良心平安,這些她絕對想不到的,她是不是弄巧成拙呢?哲人說她是毒蛇,哲人竟指著她連名帶姓的叫——這一次她真正意識到,她和哲人之間已經完全結束了。「只要我的事完成了,我不在意你說什麼,」她強笑,她太驕傲,她要勝利,她不能失敗。「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你以為有人還會在想你?永恆的貝哲人?去騙騙三歲的小孩子,沒有人希罕你回來,屋子裡沒有你,所有的人依然生活得好好的,你並沒有你以為的那麼重要。你可以隨便說什麼、罵什麼,我絕不在意,即使你的生、你的死,也不過像馬路上一條野狗,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仍要生活下去,地球還是會自轉公轉,太陽還會出來,你的存在與否有什麼重要呢?」「李丹萍,高貴、優雅的李丹萍,你終於也說出不高貴、不優雅的話,」哲人眼睛變得赤紅。丹萍以為她的奸計得逞,所以她以勝利的姿態說話,她這女人——是瘋狂了,她所做的一切已失去了人性。「可惜你得意得太早,上帝不會讓一個無辜的生命死去。」「媽媽——」浩然激靈的抖一下,無辜的生命死去?母親做了些什麼事?天,什麼事?「什麼意思?張小姐——不曾替我完成使命?」丹萍臉色大變,她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的人,她一下子就被打垮了。「你說,你說——她——沒有替我做好!」哲人冷漠地望著她,這個女人的心真是那麼毒?她以為她做的事理所當然?「她替你做了,上帝不容許這種事成功。」哲人說。「上帝?你有什麼資格說上帝?」丹萍尖銳、瘋狂地叫起來。「你這犯十誡中姦淫罪的人,你將皮肉枯乾而死,你憑什麼資格說上帝,天堂容不得你。」「我犯的十誡我知道,我也不逃避,我甘心接受懲罰。你呢?你謀殺。」哲人也沉不住氣了。謀殺?浩然倒退兩步,靠在牆上再也站不直。他們一家人到底做錯了什麼事?要受到這麼可怕的懲罰?謀殺?!母親——怎能這麼做?她想害死誰?思潔?「你可以去告我,我完全不在乎。」丹萍瘋狂的怪笑。「我不容許世界上有一個小賤人生的孩子。謀殺?哈!我殺了誰呢?那隻不過不成形的胎兒而已,謀殺!」「媽媽——你——你瘋了?」浩然淚流滿面。「你怎麼能做這麼可怕的事?思潔的孩子也姓貝,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呀,你不知道嗎?你怎能這麼做?媽媽。」「住口,你這不爭氣的兒子,」丹萍大怒。「你沒有弟弟或妹妹,那個小賤人的孩子永遠不姓貝。」「媽媽——」浩然無助的叫。他是無辜的,和思潔的孩子同樣無辜,然而他們都要受折磨,因為他們姓貝嗎?上帝詛咒姓貝的人?「李丹萍,你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哲人恨恨地說:「現在思潔在醫院,張小姐內疚地說出一切,你如果還有一絲人性,你離開台北,去得遠遠的,我不要再看見你,聽清楚沒有,我不要再看見你。」「我不會走,我永遠不會走。」丹萍臉上神色複雜極了,那已不是愛與恨那麼單純了。「我在台北是貝夫人,貝哲人夫人,這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你能不仁,我當然可以不義,我心中再沒有上帝,再沒有寬恕,我只有恨,我告訴你,這恨是你帶給我的。」「你儘管去恨,你這惡毒、可詛咒的女人,」哲人咬牙切齒地說:「你連一個胎兒都不放過——我為你羞恥。你不走,好,我會向全世界宣布,貝哲人沒有這樣惡毒的太太,我說出來一定做,明天一早我登報紙,我要所有認識你的人看見,貝哲人不要李丹萍。」「你——你——」丹萍真正被打倒了。她寧願傷心得死去,也不能在親戚、朋友面前沒面子。「爸爸——你不能這麼做。」浩然絕望的叫。他知道,父母之間絕無希望了,不是任何力量可以挽回的。「我能。」哲人斬釘截鐵地說:「正如她說的,她不仁我不義,聖經也說過,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爸爸,媽——你們難道忘了聖經里更美好的愛和寬恕?你們被魔鬼主宰了,你們現在心中只要恨。求求你們,不要再互相傷害下去,你們不能安靜下來禱告嗎?你們會發覺做了多麼傻的事。」浩然哭著說。「上帝已不再接受我的禱告。」哲人痛心的。「我是毒蛇,你沒聽見嗎?我是毒蛇。」丹萍大笑。她是不正常到極點了。「爸爸,不要做那樣可怕的事,你去登報宣布了,對你有什麼好處?」浩然苦勸。「我們貝家的名譽就完全破壞了,爸爸,我求求你——」「我不要好處,我要什麼好處?貝家的名譽——你知道為了背起這名譽的擔子,我已累得不想再動一下,名譽,那是吃人的東西。」哲人說。「可是——」「她既不容忍一個未成形的胎兒,我為什麼不能做她最怕的事?她要面子,我偏不給。」哲人咬著唇。「可是——胎兒無損,依然保存,不是嗎?」浩然說。「那是另外一件事。」哲人全然不為所動。「李丹萍,你等著看報。」「爸爸——」浩然追著走出去的哲人。「我們再也沒有希望了嗎?」哲人怔怔地凝視比他還高大的兒子一陣。「你要希望、要前途,你自己去爭取、去創造,我——已無能為力。「他說。「爸爸——」「我在等著懲罰的來臨。」哲人凄然一笑。「我知道一定會來的,今天不來明天也會來。」「爸爸——」浩然抓住哲人的手臂。「我對不起你,浩然,」哲人嘆一口氣。「思潔的孩子,你的弟弟或妹妹——你照顧他、愛他,答應我。」「我會,爸爸,我會。」善良的浩然淚如泉湧。「你——不要再做那些傷人傷己的事,好嗎?」哲人搖搖頭,想起丹萍,他眼中又是怨毒、又是恨。「她逼我做的。」他說。沒有妥協的意味。「爸爸,你完全忘了寬恕兩個字了嗎?」浩然不肯放手。「應該寬恕我們的敵人,爸,她——不是敵人,是媽媽,寬恕她,好嗎?」哲人的眼眶紅了。發泄一陣之後,他心中平靜多了,他並不真正對付丹萍,只是丹萍做得太過分,竟不肯放過一個未成形的胎兒。看著兒子的眼淚,聽著兒子的懇求,他的心再也剛硬不起來。「好,我聽你的話,」哲人放柔了聲音。「你是好孩子,我這麼做——只為你。」「爸爸,謝謝你,爸爸——」浩然大喜,破涕而笑。「你真沒出息,浩然。」冷漠、強橫又驕傲的丹萍聲音又響起來。「為什麼要求人?誰希罕這種憐憫?你若是我的兒子就過來,以後永遠不要再理他。」「但是媽媽——」浩然為難極了。他怕丹萍再觸怒哲人。「你別以為人家還當你是兒子,真正的兒子還沒有出世,」丹萍陰森刻薄的。「過來,我不許你再婆婆媽媽。」「爸爸——」浩然求恕地望著哲人。「他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早已死了。」丹萍冷硬的叫。哲人皺皺眉,再看浩然一眼,轉身大步走出去。「爸爸——記住,寬恕。」浩然的聲音追著出來。「浩然,你是不是不想要我這個媽媽。」丹萍的聲音更尖銳刺耳。「媽媽——」浩然只能沉默無言。哲人終於把汽車駛出貝家巨廈,在轉彎的時候,他回頭望望,心中突然浮起一個奇怪的感覺,以後——他永遠不會再來此地了,是嗎?永遠?不放心思潔,又到醫院走一遭,特別護士很有耐性的坐在一邊陪著沉睡未醒的她。「看她神情平靜、安詳,她大概不會有什麼危險嗎?」「放心,剛才又檢查過,」特別護士很善體人意。「胎兒不會有事了,母子均安。」「你知道一定是兒子?」哲人輕鬆一點。「半夜她會醒嗎?或是明天早晨?」「不太肯定,安眠針對每一個人的反應都不同,」護士微笑。「若是貝夫人半夜醒來,要不要我打電話給你?」「好,她醒來就通知我,」哲人點點頭。「不論是什麼時候,不論情況如何,一定要通知我。」「我記住了。」護士送她出門。離開醫院,他真正鬆了口氣,或者——回家休息一陣吧!他得預備半夜隨時趕來醫院陪思潔,是的,他要陪思潔——他真是奇異的感覺到,屬於他和思潔的日子並不很多,這——也沒什麼道理吧?他還得看著思潔未出世的小嬰兒漸漸長大,他盼望和思潔擁有今生今世——怎會時日不多呢?怎可能呢?雖然懲罰必來,然而,他深信上帝的仁慈,他深信。十二思潔在醫院住了一星期,直到醫生再三檢查,絕對的肯定胎兒安全、穩定之後,哲人才答應讓她出院。在她住院的時間裡,除了那個非常有責任心的特別護士外,哲人每天都來陪她,她的父母、思維也都來看過她,還有那個做了錯事又後悔的護士張小姐也來了,不過哲人沒讓她講出丹萍致使的那一段,他不願思潔的心中再添陰影。浩然一直沒來醫院,這倒十分出乎思潔和哲人的意料之外,以浩然的個性、脾氣和平日對人的態度,他一定會來的,這次不來——一定是丹萍那兒的阻力吧!哲人去辦出院手續,特別護士也辭退了,病房裡只剩下已收拾好一切、預備回家的思潔。她完全不知道這次意外的因果,她一直以為是自己不小心而影響了胎兒。她告訴自己,回家後一定要加倍小心,就算再難受、再悶也絕不亂動,她知道這個孩子的重要性,這是她和哲人之間一個新的、牢不可破的聯繫,不是嗎?房門輕響,哲人的出院手續那麼快就辦完了嗎?「哲人——」她慢慢站起來,「啊——浩然!是你?」「思潔——」浩然似乎瘦了許多,眼中光芒又複雜又痛苦。「你怎麼不睡在床上?」「我預備出院了,已經完全沒有事。」她微笑。「你最近很忙?你看來瘦了好多。」「不!思潔。」浩然痛苦又矛盾的。「這一次——真是可怕的不幸,好在胎兒保存,否則——思潔,她所做的一切——請原諒她。」「誰?原諒誰?」思潔一頭霧水。「張小姐嗎?我根本沒有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浩然,我不會亂怪人的,我不是那樣的人。」浩然意外的望住她,她不知道丹萍瘋狂的行為?哲人沒有告訴她?是不該讓她知道,哲人做得對。「這樣就好。」浩然吸一口氣。雖然思潔並不知情,浩然心中的陰影卻不會消散,畢竟,丹萍曾經做過那樣可怕的、殘酷的事。「你沒有碰見哲人嗎?他在門口替我辦出院手續。」思潔微笑。「你坐一下,他就回來。」「不——我只是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了。」浩然搖頭。「我得趕回家,我還有事。」「哲人就回來——」思潔意外的,浩然一向最尊敬、最喜歡的父親,怎麼今天似乎不願見他?「我走了,你——保重。」浩然再搖頭,轉身離開。「無論生出來的是弟弟或妹妹,我會一樣愛他。」「浩然——」思潔叫。浩然高大的身影已消失在反彈回來的門後。她慢慢的又坐回椅子上,她不能明白浩然異於往日的態度,浩然沒有理由也不可能恨哲人的,是不是?他為什麼急急的離開,不肯見父親一面?房門再響,滿臉都是幸福、溫柔的哲人進來,他開心地拍一拍手,瀟洒地說:「可以回家了,小母親。」思潔慢慢再站起來,望著哲人半晌。「你沒有碰到浩然?」她柔聲問。「浩然?他在哪裡?他來過嗎?」哲人一連串的問。「我沒有見到他。」「你進來之前他剛離開。」她說。「哦——他為什麼不等我?」哲人皺眉。「他說還有事,要先走。」思潔搖頭。「他——還說什麼?」哲人有些不安。「沒有,只是看看我,叫我保重。」思潔想一想。「他好奇怪,叫我原諒她,不要怪她。」「她?」哲人一震,思潔知道了?「當然是張小姐咯。」思潔挽著他手臂往外走。「他的心真是好,替張小姐擔心,但是我怎麼會怪她呢?又不是她的錯,對嗎?」「對,對,他說得對。」哲人一個勁兒點頭。「思潔,記得明天是什麼日子嗎?」「星期天。」她想也不想的回答。「對了,星期天。」他笑。「我答應帶你去教堂的,我們明天一起去。」「真的?!就在我們家附近那一間?」她開心的。「不,我原來的那一間。」他認真的。「我堅持去那兒,我希望他們都能認識你。」「你會尷尬,我會難堪。」她搖頭。「為什麼要堅持呢?你明知丹萍夫人也去那裡。」「她去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哲人不以為然。「何況——我知道她最近都不再去教堂了。」「真的?」她不能置信。「我為什麼要騙你?」他拍拍她。「我的朋友都該認識你,這是我希望做到的。」「其實我並不在意。」她真心的。「你該在意,這是重要的事。」他正色說:「思潔,我要你光明正大。」她感動的沒出聲,她能光明正大?「我明白,我——我們星期天——我們明天一起去。」她說。她不怕受到委屈,受到難堪的場面,為了他,她什麼都願意做,真的,什麼都願意做。他小心地駕著車子,經歷了張小姐的事,他對一切都心存戒懼,丹萍是瘋狂了,她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他不能不加倍防備一個瘋狂的人。「哲人,你似乎很緊張。」思潔發現了,她原是細心的女孩。「有什麼不妥嗎?」「沒有——沒有。」哲人立刻微笑,他不想嚇著思潔。「我看來很緊張?是這樣嗎?」「你一直在注視後視鏡,又左右張望。」思潔說:「我以為你在找尋什麼人。」「我已經找到了你,還要找尋什麼人呢?」他勉強自己笑得自然。「我神經過敏,是不是?」思潔笑。「大概我住了一星期醫院,不習慣街道上的緊張、繁忙吧。」「是這樣吧!」他輕輕拍拍她手。「你要有信心,有我在,世界上沒有令你擔心、緊張的事。」「我有信心。」她肯定地說。他看她一眼,滿意的笑了。一個男人,他最滿意的不一定是地位,不一定是財富,而是他所愛的女孩子對他百分之一百的信心。「你還讓張小姐來幫助我?」她忽然問。「是的,我讓她在家裡等。」哲人說:「經過這一次教訓,她會做得更好,我深信。」「其實不能怪她。」思潔真是全不知情。「她也一定被我嚇壞了。」「她也該負一部分責任,她是特別護士,她應該隨時隨地注意你的情形。」他說。「我的變化太突然了。睡覺前不是還好好的在吃點心嗎?」她搖頭微笑。「現在想起來真像做夢一樣。」「你就當它做夢好了,反正已經過去了。」他說。「一個短短的噩夢。」她靠在椅背上。汽車繼續往回家的路上駛著,他還是顯得緊張的左右、前後張望著,他在看什麼呢?思潔心中有了莫名的不安,卻不敢再問,哲人說要她有信心,她怎麼再表示出懷疑呢?然而那種不安的感覺是真實的,而且一圈圈的擴大。這感覺一直到家中,一直見到張小姐和迎在門邊的歐巴桑,很奇怪的心理,她覺得有人陪伴是很好的,至少心裡踏實多了。家還是和一星期前一樣,所不同的是,她不必一次又一次的吃到許多藥丸。「可以不吃那麼多維他命了嗎?」她笑著問。「是。」張小姐垂下眼帘神情有些特別。「醫生說不需要吃那麼多,你的營養夠了。」「我擔心的是胎兒太大。」思潔稚氣的笑。「醫生說胎兒太大會不容易生。」「不會,你的胎兒不會太大。」張小姐看她一眼。「我會每天扶你走路,適當的運動是重要的。」「我全靠你了。」思潔笑。思潔在醫院躺得太多,回到家裡她說什麼也不肯上床了,她慢慢地前後走一圈,然後在陽台上的躺椅坐下來,哲人立刻也跟著出來。「回家的感覺真是完全不同。」她開心的。「整個人都放鬆了,好逍遙自在。」「累嗎?」他深情地望著她。「精神好得出奇。」她笑。「下午別逼我午睡,好不好?」「好,我不逼你。」他微笑。「你想睡的時候自己去睡,要不然我陪你聊天或下棋。」「不下棋。」她望著他。「哲人,我在醫院的時候,你回去過嗎?」哲人眉峰迅速聚攏。「回去了一次。」他的聲音里透著不耐。「你該多回去幾次。」她真誠地說:「至少每天回去看看,或者——去那邊過一夜,張小姐陪我,我不會害怕。」「不必!回去一次已經夠了。」他臉色不好。「思潔,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怎能不提呢?哲人。」她放柔了聲音。「剛才浩然不肯等著你,我擔心——他生你的氣。」「浩然?不會,他是懂事、明理的孩子,他知道我有不回去的理由。」哲人搖頭。「不——哲人,不要太固執。」思潔說:「就算委屈,就算不願,你也得常常回去,看在我和孩子的分上,我不想——將來被人說許多閑話。」「誰敢說閑話?」他臉色一沉。「思潔,不要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能分對錯,辨是非,我不回去自然有我的理由,你不會明白的。」「你的事我還有什麼不明白呢?」她輕輕嘆一口氣。「我被人說閑話不要緊,我不在意,哲人,我不願任何人說你,真的。」「傻孩子,我已經這麼做了,還怕別人說嗎?」他大笑起來。「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那是他們的事,哪能影響到我一絲一毫?」「以後的日子那麼長,難道——你永遠不回去了?」思潔心中不安的感覺又湧上來。他考慮一陣,思索一陣「我永遠不回去了。」他正色說。「哲人——」思潔大吃一驚,她沒想到他會斷然這麼回答,永遠不回去了,怎麼行呢?「我永遠不會再回去。」他加重語氣。「當我那天離開那兒時,我就這麼告訴自己。」「但是——那兒是你的家,還有浩然——」「浩然是我的兒子,那兒卻不再是我家。」他肯定得毋庸置疑。「那個屋子裡住著的是一條毒蛇。」毒蛇?丹萍?!怎麼會是毒蛇呢?已是深夜,哲人躺在床上竟是毫無睡意,身邊的思潔已睡得很熟、很熟,均勻的呼吸聲非常有韻律的響著。他看她一眼,那張小巧又秀麗的臉上看來安詳又滿足,嘴角還有一絲似真似幻的微笑。他深深吸一口氣,心中流過一抹酸楚卻又甜蜜的感覺。這是她深愛的女孩子,她還懷了他的孩子,然而為什麼面對著她,他心中卻是無盡的疼痛?無訴的恐懼?他是恐懼的,真的,他怕隨時隨地會來到的懲罰,他怕隨時會離她而去——他怎能不恐懼怎能心中不疼痛?他渴望陪伴著思潔,他渴望能眼看著那未出世的孩子來到人間,漸漸長大,他渴望能握牢自己的生命——但是不能,他對所有的事都不再有把握,因為他深知犯了十誡的人懲罰必來,面對懲罰,他還有什麼把握?但是他不後悔,真的,他一點也不後悔!他愛思潔,愛的本身沒有錯,錯的是他的方式!是方式!如果換一種方式,是的,換一種方式,他今夜不必這麼恐懼,這麼擔心得連眼睛也不能閉上。他一直沒有怨恨上帝,沒有怨恨他的信仰,錯的是他,不是上帝,不是信仰,錯的是他。對將臨,不,對必臨的懲罰他也不怨,更無可逃避,他只是遺憾,屬於他和思潔的時間——不可能太長吧?他真的有這感覺,屬於他們的時間不可能太長。那麼——盡頭在哪裡呢?明知盡頭將至,心中的痛苦,心中的張惶,心中的恐懼每一分鐘在纏繞他,他愛她,她也愛他,他卻絕對知道,他們沒有可能長相廝守。他是上帝的兒女,是上帝的僕人,他真的知道懲罰就要來到,他真的知道,他似乎已能聽見它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愛她,他們卻擁抱不了永恆——他的愛用錯了方式,真的,用錯了方式。躺在床上睡不著是件痛苦的事,他又不敢移動,怕吵醒了思潔,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是不是懲罰的腳步更近了?一定有懲罰,一定有,他知道。三點半了,他依然毫無睡意。再也不能忍耐了,他慢慢地、輕輕地移動一下,再移動一下,再一下,他終於下了床,又輕輕地打開門,走了出去。在黑暗的客廳里坐著,黑暗中一切全無希望似的,就像他目前的處境。那一天夜裡他曾經到教堂,然而教堂門扉緊閉,已經不再接納他,他是個犯十誡的人。他曾想開口禱告,卻——卻說不出一個字。上帝和他之間的交通已斷,是不是?他是一個犯了十誡的人,他必受懲罰。明天一早他將帶思潔去教堂,他真是誠心想帶思潔進教堂,但——能去嗎?他可以進去嗎?他甚至無法禱告,他對他所信仰的神也說不出一個字,他還能帶人進教堂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不,一個問題,若是一個根本沒有宗教信仰的人,若是一個根本不知道十誡是什麼的人,他心中會有這種懲罰的恐懼嗎?或是——他所恐懼的只是因為自己的良心?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覺得整個人都是散亂的,毫無信心的,他犯了十誡。明天他能帶思潔去教堂嗎?忽然之間心中湧上一個念頭,為什麼他現在不去教堂看一看?或者教堂又接納了他,神殿的大門又為他而開,他又能出聲禱告——啊!若他能禱告,他必求上帝寬恕他的罪,聖經曾說愛和寬恕——他再也不猶豫的拿起茶几上的成鑰匙,也不顧身上的睡衣,他就這麼走了出去。汽車放在門口,他很快的發動了它,似乎——有一股奇異的、強大的力量吸引著他去。小小的「保時捷」在馬路上疾弛,這時候,馬路上根本沒什麼車輛,偶爾一部計程車駛過,都朝著和他相反的方向——都朝著和他相反的方向——教堂離七張很遠、很遠,但無論多遠的路也始終會到的,不是嗎?天堂的路難道不遠?然而一心一意走天堂道路的人,最終不是也會到達嗎?已經到了台北市區,車輛比較多一些,更奇怪的是,這個時候馬路上居然還有行人,這些是夜遊人嗎?他們沒想到該回家?教堂終於出現在遠遠的前方,哲人首先看見是教堂頂上的十字架,是否教堂頂上的十字架更近天堂?或是心中有神更得喜悅?看見那黑暗中矗立的十字架,他心中的一股說不出的激動,無論如何,心中有恐懼和死結今夜要解決,他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受不了那恐懼的折磨——懲罰必來,讓十字架替他解決吧?更近教堂——教堂的門會為他而開嗎?若是殿門不開,他能否就這麼闖進去?他一定要進去,他一定要把這件事解決,他要清清楚楚,完完全全的在神的殿中懺悔——是的,他開始懺悔了。教堂已到,只要轉過這一個彎就是教堂,就是神的殿,他彷彿看見教堂的門大開著——大開著?難道他又被接納了?他被寬恕了?他不需要再恐懼,他——一束奇異的強光,一個巨大的黑影,一種難以想像的快速度朝他衝來,他正在轉彎,他正待駛進教堂,他正待邁向神殿,就在這一剎那,他聽見轟然巨響,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大震動,沒有痛楚、恐懼,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間,他看見教堂打開的門——他真的看見教堂打開的門,還有——他看見一張充滿怨毒,毒蛇般的臉孔。是的,他看見那張臉孔,然而,一切歸於靜止,一切歸於黑暗,一切歸於——塵土。就是這麼簡單,這麼迅速,這麼不可思議,糾纏的愛恨,心中的恐懼都得到了釋放。那燃燒的汽車,那根本沒有一絲機會的駕駛者都漸漸化為灰盡,歸於塵土。懲罰嗎?是嗎?然而——他看見了教堂打開的大門,真真實實的。當思潔發現哲人不在身邊時,歐巴桑已進來報告說少爺來了。少爺浩然?這麼早?才六點多鐘,他來做什麼?一種奇異的不安襲上心頭,她匆匆披衣而出。「浩然——」她叫。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她被浩然的模樣嚇倒了,若不是歐巴桑扶住她,她真的就此倒下去。浩然的慘白,浩然眼中的死寂和灰暗,浩然那種眼淚已乾的深切恐懼和悲哀都緊緊地抓住了思潔的心。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啊!哲人,哲人不在身邊,哲人——「怎麼會——這樣的呢?」浩然高大的身軀搖晃一下,他的聲音軟弱,低沉得令人發抖。「你告訴我,怎麼會這樣的呢?」「浩然——」思潔叫。她發覺自己聲音已嘶啞了。「那是——不可能的。」他空洞、乾澀地說。彷彿靈魂已離開他,他只是具軀殼。「這個時間——沒有可能,然而是他的車,我認得出,是他的車。」「浩然——」思潔軟軟地倒在沙發上。歐巴桑嚇傻了,立刻去叫來護士張小姐。睡眼惺忪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夫人——」張小姐叫。思潔茫然地望住浩然,眼淚滴滴的流著。浩然沒有說,她已奇異的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哲人不在身邊。「怎麼可能呢?」浩然似在問人,又在自問,高大善良的男孩一下子就垮了。「怎麼可能呢?昨天——一切還都好好的,我還看見他辦好出院手續匆匆走進病房,怎麼——這怎麼——可能呢?」「浩然少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張小姐忍不住了。「貝先生呢?」聽見「貝先生」三個字,思潔激靈靈的抖一下。貝先生,是貝先生出了事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浩然喃喃的。「出了什麼事呢?我真的不知道——」「少爺。」張小姐是旁觀者,她保持著冷靜,「你一定要說清楚,不能嚇著夫人,她有孕。」「思潔——哦,思潔。」浩然這才看見思潔,衝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眼淚一下子就衝出來。「思潔,你告訴我,事情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呢?」「少爺,你說清楚。」張小姐提醒。「門口的汽車不在,爸爸——不在家,是不是?」浩然似乎清醒一點,他不能嚇著思潔,她有身孕。「他什麼時候出去的?你們知道嗎?」「大概四點多快五點。」歐巴桑說:「我剛好起床去廁所,我聽見汽車聲音。」「他為什麼要出去?他去哪裡?」浩然轉向思潔。「思潔,你告訴我一定有原因的。」思潔茫然地搖頭,再搖頭,成串的眼淚就是沒有停過,她哭得那樣沉默,那樣深切,大地都為之震動。「思潔——我知道你傷心,你害怕,但是——我們得找出個原因。」浩然努力使自己更冷靜。「那是他的車,不能證明他一定在車裡,那個人——也不一定是他,思潔,你先回答我問題。」思潔張一張嘴,什麼聲音也出不來,好半天,才聽見她嘶啞的是聲音。「他說——今天要帶我去教堂,他原來那一間教堂。」她說:「是教堂——」浩然一陣顫抖,高大的身軀跌在地上,教堂——不必再問任何話,教堂——哦!教堂。「浩然少爺——」歐巴桑驚叫。「那麼——真是他?」浩然喃喃說。「少爺,你說清楚些。」張小姐的臉也白了。「我被通知我去現場,只看見一堆燃燒的汽車,依稀認得出是『保時捷』,他們還在救火,但——裡面的人已被——燒焦。」一聲嘶啞的尖叫,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可憐的思潔昏了過去。張小姐迅速替她擦白花油,又替她按摩,一大堆的急救,思潔又恍惚的醒過來。「你騙我浩然,你騙我——」她嘶啞的叫,那已不是人類的聲音,是原始動物的呼叫。「我但願是騙你。」浩然流淚。「我也不相信,所以我趕來看——怎麼會是他呢?怎麼會呢?就在教堂門口的轉彎角上,怎麼——可能呢?」思潔只是流淚,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了。浩然的話是說哲人的車出了意外,車燒毀了,人燒死了,是這樣的嗎?浩然是這麼說的嗎?但是,哲人為什麼會在半夜開車去教堂?不是說好了今天去的嗎?他什麼時候離開的?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難道這一切是——天意?就是哲人常常說的懲罰?然而——怎樣的懲罰哦?浩然突然想到這一點,懲罰——他記起母親丹萍的話「你犯了十誡的姦淫罪,你要皮膚枯乾而死——」皮膚枯乾——整個人燒得像焦炭——他激靈靈的打個寒噤,這是——懲罰?「你通知——丹萍夫人了嗎?」張小姐忽然問。「有,但她不在——」浩然猛然住口,他似乎聯想到什麼事,丹萍不在?這個時候,清晨六點鐘!可能嗎?丹萍是從來不打牌的,她不可能不在——「不在?」張小姐再說。浩然心中顫抖,他聯想到好可怕的一件事,哲人說丹萍是毒蛇哦!丹萍曾想害死思潔的孩子,丹萍——丹萍不在家,這個時候——「我回去,我看看情形再來。」浩然說:「你們照顧思潔,好好的照顧她,我會加倍給你們薪水,你們要全心全意的照顧思潔和她的孩子。」「放心,我們會。」張小姐含著淚。事情變化怎會那麼大呢?大得——難以想像。「不是錢的問題,我們應該照顧夫人,她是好人。」浩然看看哭得天昏地暗的思潔,搖搖頭。「我會再來。」他轉身去了。本來已被打垮了的他,突然之間又振作起來,只為了丹萍不在家——母親不會做那樣可怕的事吧?他坐計程車趕回家,貝家巨廈亂成一團,管家陳太太哭腫了眼睛,好多警察都圍著她。浩然關心的不是這些,他直奔樓上,直奔進母親的卧室,他忘了敲門就衝進去。意外的,丹萍坐在一張沙發上,神態安詳而疲乏,她——豈像個死了丈夫的人?「媽——」浩然叫。丹萍淡淡地看他一眼,冷冷地笑一笑,舉起手裡的酒杯,大大的喝一口——原來她在喝酒。「媽,你去了哪裡?為什麼我打電話回來時說你不在?媽——」浩然沉聲問。「我在慶祝。」她又舉一舉杯。她的手在抖,她不是真正的冷靜、安詳,是吧。「慶祝?」浩然心往下沉,母親是瘋狂了吧?慶祝?「慶祝,你聽不懂嗎?」她陰森的、怨毒的笑。「我終於完成了我要做的事。」「媽——你——你……」浩然眼前發黑,身體搖搖欲墜,他懷疑的竟是事實。「我怎麼?不該做?不能做?」丹萍全不在意的笑。她那神態,彷彿做了一件賞心悅目的事。「你指著我做什麼?」浩然硬生生的穩住身體,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去,絕不能。他再倒下去貝家就完了,他必須支持住,他必須擔起所有的貝家重擔。「你怎能——做那樣可怕,傷天害理的事?」他沙啞的說:「你知道你犯了罪嗎?」「犯罪?證據呢?」她既然能這麼說。她真的是瘋狂?或只是狠毒?「媽,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正如爸爸所說,你不再是人,是一條毒蛇,你怎能——怎能對爸爸——」浩然說不下去。他那年輕、善良的心已為這事而完全破裂,原本美好的世界變得醜惡、殘酷,他的母親竟然——竟然——唉!叫他怎麼說?又該怎麼辦?「我是毒蛇,我原本是毒蛇。」她又喝酒,只有酒才能麻醉她了,是嗎?「誰說我不是毒蛇呢?」「你可——想過後果?」他顫聲問。他不敢想像高貴的丹萍坐牢或判死刑,那麼貝家所有的面子全喪失了,母親——難道沒想過嗎?「沒有後果,不會有後果。」她真是那麼冷靜、仔細。「沒有目擊證人沒有證物,一件交通意外,就是那麼多,會有什麼後果呢?」「你的良心呢?」他盯著她。「良心?」她冷笑。「我沒有良心,我心中只有恨,只有屈辱。良心是什麼?哈!」浩然倒吸一口涼氣,二十五年的夫妻,到頭來其中只有恨,只有屈辱,這——怎樣可能的事?然而這恨又怎能強烈到置對方於死地?曾有的夫妻情呢?人的心為什麼這樣可怕?「但是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浩然頹然問。「我不要好處,我從來不要好處。」丹萍冷然說:「我只做令我快樂之事,你明白嗎?快樂。」浩然激靈靈的抖一下,母親——是瘋了,做這樣的事,她竟說快樂——她的快樂是要別人死——他看她,她依舊漠然地坐著,真絲長袍令她高貴、優雅,外表上她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但是——美好的外表包住的是怎樣可怕的內心?恨——這就是毒恨的內心吧?十三哲人因交通意外而死亡的消息令認識他和不認識他的人都震驚和惋惜,正當盛年,富有又有地位、有名望的他怎麼死得這般莫名其妙?不明不白?清晨五點鐘——多不可能的時間?大多數的人都尚未起來,他卻飛車去教堂——報紙上這麼說。有人半夜裡去教堂嗎?參加哲人追思禮拜的人很多,貝氏企業的員工幾乎全體出席,還有他這麼多年來所支持的養老院、孤兒院的老人和孩子都在靈前流淚不已,場面非常動人。令人詫異的是貝夫人並位出現,據說是醫生的意思,喪夫的深切悲哀已令她精神崩潰,所以只有浩然代表親人在靈前答謝。事情已經過了一個月,社會人士的議論紛紛已漸漸平息,終於沒人再提。只是貝氏家人依然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貝家巨廈入夜後的燈光似乎亦失去顏色。浩然是第一個振作起來的人,他非常清楚,他不振作,貝家從此就垮了。他強迫自己站得直直的,他依然念最後一年的書,他也用每一段空閑的時間處理公司的事。他告訴自己,他姓貝,是貝家惟一的男孩,他要負所有的責任。他很快地熟悉了公司業務,當然,林恩慈和公司同事幫了他很大的忙。他對自己有了信心,父親留下的一切他不但要守住,還要發揚光大,然後一代代的傳下去。他心中每一思及就感安慰的是思潔的孩子,不論是弟弟或妹妹,他不會再孤獨,那也是個姓貝的孩子。他幾乎每天抽空去看思潔,令他驚訝、欣慰的是思潔的堅強。她經過了那陣天昏地暗的悲痛之後,她迅速的冷靜下來,因為她知道,她不能悲傷過度而傷了腹中孩子,是那孩子支持了她,帶給她希望和安慰。無論如何,哲人留給她孩子,這是上帝的仁慈吧。哲人葬在碧潭的基地,那是屬於貝家私人的。基地里沒有陰森的氣氛,反而是陽光燦爛,花木扶疏,不知就裡的還以為是私家花園。每天清晨,思潔就在張小姐的陪同下,由司機送去基地,她總是默默地在墓前禱告一陣,獻上一束花,然後默默離開,這已成了她每天的習慣,那個由浩然派來的司機總是九點鐘就準時等在門口,小心地把思潔送去又接回,這幾乎是他惟一的任務了。思潔像往日一般又走進墓地,她穿著黑衣裙,鬢邊有一朵小白花,襯著她出奇蒼白的臉,有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凄清。她走得很慢,原來苗條的她還看不出有孕,背後望去她像是個小女孩。張小姐替她拿著花束走在她背後,那是一束百合花,是教堂中最常見的。思潔用百合——哲人總是念念不忘上帝、信仰,他也死在教堂之前,那麼為他獻上百合花不是更適合?站在哲人墓前,張小姐把百合放在前面,就默默退開,她了解思潔不願別人陪伴的心意,哲人生前屬於思潔的時間就太短暫,現在誰還忍心打擾?思潔望著那在陽光下白得發亮的墓碑,躺在下面的哲人也能享受到陽光?可會氣悶?若是下大雨,他的棺木可會漏水?他一個人在下面當然會寂寞,當孩子生下來,她會帶著孩子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他。他生前曾說過,他最大的願望是看見孩子漸漸長大,現在雖是人鬼殊途,她會做到這一點,她發誓。她緩緩地掠一下頭髮,她不知道這麼默默的禱告哲人可會聽見,她聽人說過,至親至愛的人的靈魂可以溝通的,哲人可聽見她的話?她再掠一掠頭髮,墓碑白得刺眼,怎麼——彷彿多了一個似的?她眼花了嗎?閉上眼睛再睜開——是多了一個白色的影子,不是墓碑,是人。她猛然抬頭,看見了滿面嚴霜、怨毒、憤怒的丹萍。這是離開了貝家巨廈之後第一次看見她。「丹——丹萍夫人。」她嚇得後退兩步,連話也說不出來。丹萍怎麼會來?丹萍毒蛇般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冰冷寒毒的光芒,就像毒蛇吐信,擇人而噬。思潔下意識的再退兩步,她的手心全是冷汗,背脊也發涼,丹萍什麼時候來的?無聲無息的站了多久?張小姐呢?張小姐去了哪裡?「我——我——」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又不敢轉身離開,丹萍曾經是她的女主人,她又心中有愧。「誰讓你來的?」丹萍的聲音像刀,神態像個君臨天下的女王。「我——我——」思潔張口結舌,又是驚慌、又是屈辱,誰讓她來的?她沒有資格來嗎?哲人說過,她孩子也姓貝,和浩然一樣姓貝。「滾出去,這是姓貝的地方。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進來?」丹萍似乎要吃人。「我——我——丹萍夫人——」思潔的眼眶紅了。哲人去世,她就等於失去了依靠,她是見不得光的,名不正,言不順,她不敢跟丹萍爭辯。「你敢叫我的名字?我不認識你,」丹萍簡直盛氣凌人,她把對哲人的恨意全轉移到思潔身上,現在只有思潔是她惟一的對象,惟一發泄的對象。「滾出去,聽見沒有?我叫你滾出去。」「我——」思潔用雙手掩著臉,轉身欲走,長了二十年,第一次受到這樣的侮辱。「不乾不淨的下流東西,下次再來這兒,我當你賊辦。」丹萍還不肯放過她。「你最好別讓我再看見你。」思潔咬著唇,眼淚已大量湧出來,她是無助的、羞辱的,這樣的屈辱,她向誰申訴?她想大步逃開,偏偏腳又不聽指揮,千斤重似的,她——唉!「你這賤人,怎麼不耀武揚威了?你搶到的人呢?哈!哈!人呢?」丹萍近乎瘋狂的笑起來。「沒有人能贏我,哈!哈!沒有人能——」思潔被那笑聲嚇得冷汗直流,那不是人的笑聲,絕不是,那似乎來自地獄。她想不顧一切的逃開,可是——丹萍的笑聲突止,惡毒的眼光移向思潔仍扁平的腹部。「一個賤種,」丹萍喃喃地自語,慢慢地向思潔移過去,思潔簡直害怕得腳也軟了,丹萍——想做什麼?「一個賤種,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誰的,我要看看——」「不,不,夫人——」思潔全身顫抖,已站不住腳。懷在腹中未成形的胎兒,丹萍——怎麼看?她想怎樣?她想做什麼?她那可怕的模樣——「你想做什麼?」突然,一個冷靜、嚴厲的聲音響起來,這個時候,他無疑是思潔的救星。「你做得還不夠?」丹萍一怔,看見昂然而立的浩然。「你——來做什麼?」他站定了,對浩然怒目而視。「浩然——」思潔失聲痛哭。剛才不知躲在哪兒的張小姐也跑出來了,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她。「你別怕,思潔,她傷害不了你,」浩然沉聲說:「有我在,我會替爸爸保護你。」「好——浩然,」丹萍的臉色變成可怕的青色。「你居然幫這賤人,你——從現在起,你不是我的兒子。」「媽媽,我是為你好,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浩然痛心的、憐憫地說:「你既然控制不了自己,我就有資格幫助你,你——不能再錯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清楚的知道,」丹萍緊緊地盯著兒子。「上帝既然不能令我快樂、滿足,我就要用魔鬼的方法,我會一直做下去。」「你錯了,媽媽,令你不快樂、不滿足的是魔鬼,不是上帝,」浩然真誠地說:「現在你心中、你全身都為魔鬼所佔據,你做的一切都邪惡。」「那又怎樣?哈,被地獄的永火所燒死?」丹萍毫不在意的冷笑,那張發青的臉扭曲得好可怕。「我不怕,我根本什麼都不怕,我情願靈魂被燒一千年,我不放過賤人。」「不要再有仇恨,思潔是好女孩,」浩然嘆一口氣。「爸爸的悲劇既成不能改變的事實,對活著的人,你該有一點點愛心。」「我沒有愛心,我只有毒蛇的心。」丹萍霍然轉向思潔。「我絕不放過她。」「這一次,你絕對不會成功。」浩然斬釘截鐵地說:「因為有我在,因為我答應爸爸保護她,也因為——媽媽,我愛你,你不能再錯下去。」「錯的是你,你弄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人?是誰的兒子?為了你的出生,我吃盡苦頭,以致永不能再生育,想不到今天——你竟然背叛我。」丹萍冷酷地說。她說這樣的話,她不正常嗎?她的高貴風度、斯文儀態呢?她真的把自己出賣給魔鬼了?「做兒子永不會背叛母親,」浩然平靜地說:「卻也不能任母親做錯事,任母親的靈魂沉淪。」「無論你說什麼也改變不了我,」丹萍眼光怨毒,仇恨已完全改變了她。「當貝哲人的石膏像破碎時,我已決定一切,我所受的傷害一定要得回代價。」「你已經得回了,媽媽。」浩然坦然望住她,含有深情地說:「你已經得回了。」「那不夠。」丹萍昂起頭。她知道浩然指什麼,哲人的死亡,不是嗎?「我還要她。」「不行。」浩然斷然說。母親是這樣瘋狂、可怕,他該怎麼辦呢?「思潔的孩子是爸爸的全部希望。」「孩子——」丹萍的臉上肌肉一陣顫抖。「另一個姓貝的孩子。」浩然眼中掠過溫柔,這是悲劇中惟一的溫馨、惟一的光亮、惟一的歡笑、惟一的盼望,是吧!孩子。「不能姓貝。」丹萍像被辭了一針的驚跳。「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姓貝。」「媽媽,你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孩子必須姓貝,是我的弟弟或妹妹。」浩然說。「你——」丹萍眼中光芒一閃,陰森地笑起來。「姓貝也行,當那個孩子來到世界上把他交給我。」「不——不能。」思潔反應迅速。「孩子是我的,不能交給任何人,不能。」「放心,思潔,」浩然誠摯的眼光穩定了她。「沒有能搶走你的孩子,孩子是你的,孩子姓貝,我保證。」「孩子不給我就不能姓貝。」丹萍尖銳的叫,聲音異常刺耳。「貝家一切的事現在由我做主。」「媽媽,其他事你可以做主,但是——」浩然嘆一口氣。「你主宰不了別人的生命。」「誰說不能?貝哲人——」丹萍叫。「媽媽——」浩然大聲制止她再說,浩然可憐的心意,他不能讓哲人死去的真相宣諸於世。丹萍呆怔一下,果然住口。她不笨,也不真正瘋狂,她非常會保護自己。「思潔,你先回去吧。」浩然柔聲說:「下去我再來看你,你要好好保重。」思潔點點頭,她早想離開這噩夢般的丹萍,丹萍所言所行都令她覺得恐懼。「再見。」思潔轉身欲走。「站住,秦思潔,」丹萍生硬地叫住她。「把孩子給我,我可以答應你任何條件。」「不。」思潔本能的反應,孩子怎能給她?一個半瘋狂的可怕的婦人?孩子是她的全部希望。「我答應對孩子好,我養大他,像浩然一樣的養大他,」丹萍自說自話得近乎天真,她是一廂情願吧?「姓貝的孩子全該屬於我。」「不,不能。」思潔急切的,好像丹萍真能搶走她未出生的孩子。「孩子是我的,我沒有任何條件,就算再當女僕,我仍然要自己養大他,哲人說過的。」丹萍皺眉,瞳孔漸漸收縮,有一股帶血腥的殺氣,她怎能忍受哲人兩個字從思潔口中出來。「你想清楚了?你永不後悔?」她盯著思潔。「是,我永不後悔。」小小的思潔在這件事上是堅定無比的。「知道嗎?哲人也說過永不後悔幾個字,」丹萍忽然怪異地笑起來。「不過,我相信現在他是後悔了。」「媽媽——」浩然變了臉色。「我希望你不要像哲人,後悔時已遲了。」丹萍說完,飄然而去,帶著一圈似真似幻的白色光彩。似乎——她離開後此地才重新有陽光、有溫暖,每個人的呼吸才能暢順。「很抱歉,思潔,」浩然坦然地望住思潔。「媽媽受的刺激太大,她不大正常。」「我明白,我不會怪她。」思潔的臉色依然蒼白。「此後——我看你暫時別再來了,」浩然考慮著說:「我不能每天跟著她、保護你,我怕——會有意外。」「那——」思潔聲音發顫,她說不出,那豈不是再也不能陪伴哲人了?「用心靈的紀念比形式更美好。」浩然的話非常真誠有力,他是用「心」在說。「好,我暫時不再來。」思潔點頭。「但是——不能保證丹萍夫人不來我們那兒。」一直沉默著的張小姐說。她更清楚了解丹萍是怎樣的瘋狂,她不能不替思潔擔心。「我——立刻請一個私人護衛給你們。」浩然說。「私人護衛?」思潔傻了,有這麼嚴重嗎?「一切有我,你別擔心。」浩然柔聲說:「爸爸希望你健康、快樂,你的臉色該恢復紅潤。」然而快樂,豈不隨哲人一起長埋地下?丹萍又在酗酒,一杯又一杯的,母子倆為這事不知道爭執過多少次,丹萍的固執無與倫比,做兒子的浩然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在小客廳里彈著鋼琴,高聲唱著聖詩,音樂的力量是巨大的,神的音樂更是能征服、感動人心,他希望用聖歌來挽回母親的心,改變母親心中仇恨影子。他唱得好大聲,他知道丹萍聽得見,希望能有影響、有作用,盼望母親能有所改變。小客廳的門「砰」然打開,丹萍手持酒杯站在那兒,她的手在抖、身體在抖,臉上有淚痕——她哭過了?她是受到聖樂的影響?「媽媽——」浩然高興的。「停止,停止,」她嘶啞地叫。「不要再彈,不要再唱,我不要聽。」浩然搖搖頭,既然丹萍有反應,他該繼續,最怕的是丹萍麻木不仁,是不是?有反應是好現象,是表示她內心依然有向善、柔軟的一面。他繼續彈著、唱著,他深信上帝的力量無限,他要得回一個兒女、一個信徒、一頭失散的羔羊是輕而易舉的。浩然願意為上帝完成這一使命。「停止,停止——」酒杯在浩然面前摔碎,丹萍掩著臉哭喊著。「停止,不要唱,我,不要聽,停止——」浩然不停,他要讓丹萍感動——或是後悔更深,更重,能後悔的人表示仍有良知,丹萍仍有希望,上帝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充滿悔意的人。「停止,浩然,求求你——」她哭倒鋼琴邊。「停止——」浩然停下來,卻開始念一段聖經,是詩篇二十三篇,他念:「耶和華是我的牧者——」「不!」丹萍驚天動地地尖叫起來。「不要念,不要再念,浩然——」「為什麼怕聽?為什麼?」浩然問。「你知道自己做錯了?你開始後悔,是不是?為什麼不聽?」「不,不,浩然,」丹萍緊緊地抓住浩然的手。「我不要聽,我不喜歡聽,你不要再——煩我。」「我煩你?」浩然笑了。「你在煩自己!」「這不重要,我不要聽你再唱、再念,」她喘息著,眼淚停止,顫抖也停止。「我要清靜。」「清靜後再喝酒?」浩然憐恤地望住她,她犯了罪,她做錯了事,他仍然愛她,她是媽媽,「這些天你喝了多少酒?你想用酒精來麻醉自己,你是媽媽,你逃避不了,我們總有一天要面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無論對的、錯的、上帝都會和我們結算清楚。真的,我們逃避不了。「我逃避什麼?我一直喝酒的,二十五年前就喝酒,我為什麼要麻醉自己?我喜歡喝酒,我喜歡。」她揚一揚頭,生硬地說。「但是二十五年來你也唱聖詩、看聖經,不是嗎?」浩然平靜地說:「今天為什麼不唱?不聽?不看?」「為什麼?你要知道為什麼?」丹萍控制不了激動。「我信深、愛神,我一直走一條美好的道路,但是——我不能再生育,我失去丈夫,我——為什麼要再唱?再聽?再看?我要試試魔鬼的道路,也許我能快樂。」浩然皺眉,這是什麼道理?似是而非的,他可不懂。「不能再生育並不是罪過,你不該堅持和爸爸分房,」浩然說:「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他——媽媽,爸爸和思潔,你是不是該檢討一下自己?這與信仰無關。」「我不理,做好基督徒不能令我快樂,我就做敗壞的一切,總有一方面對我是公平的。」她說。「你找到公平嗎?你快樂嗎?」他問,「你良心平安嗎?你豈不是逃避得更厲害?」「我不知道,」她甩甩頭,她是任性、倔強又驕傲的。「至少——我不再憤憤不平。」「憤憤不平正是魔鬼的引誘,你上當了。」他搖頭。「魔鬼總是利用人的弱點來摧毀人。」「我並沒有被摧毀,我不是好好的?」她說。「你照照鏡子,媽媽,」浩然嘆息。「你看看,你還認識自己嗎?那只是披了件外衣的另一個人,可怕的另一個人,那已不再是你。」「我還是我。」她絕不妥協。「里里外外全是我。」「那你不再喝酒,我們再去教堂。」他說。「不——」她眼中掠過一抹恐懼,她怕聽教堂兩個字。「我不去——我不需要去。」「除非你找回自己,回到教堂,否則你永遠不會平安、快樂。」「我不要聽你的,我要照我的方式生活。」她叫。轉身沖了出去。浩然跟著她,看她衝進餐廳,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媽媽——」浩然痛心的。「你走,你走,」丹萍眼圈兒紅了。「你做你爸爸的好兒子,去保護那個秦思潔。」「媽——」「出去。我不要看見你。」她大喝。浩然凝視她一陣,他知道,若沒有上帝的祝福,只憑他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改變或挽回什麼。所有的事情必有上帝的旨意,他把一切放在禱告中吧。他搖搖頭,默然離開。他並沒有離開貝家巨廈,只是躲回書房,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他還要念書,還要擔心丹萍、思潔,這高大、善良又正直的男孩怕自己就快支持不住了。難道他姓貝,就註定要背負所有的重擔?哲人是可憐的,浩然到現在才能了解並體會父親的心情。重大的家庭壓力、工作負擔、永遠不能碰的太太、寂寞漫長又無奈的日子——這是悲劇的起因吧?母親也可憐,她驕傲、自負,不能再生育對她是個大打擊,使她二十五年心理不平衡的避開哲人,她也痛苦、也矛盾,她是深愛哲人的,但是——怎麼說呢?驕傲、自負害了她,變成今日的極端、偏激,變成今日的恨、冷酷,變成今日的不顧一切。哲人的悲劇已無可挽回,怎樣才能改變丹萍呢?浩然拿著書,卻怎麼也看不進。他心中很明白,若任丹萍這麼下去,總有一天她會毀了自己,他深信,魔鬼的道路就是滅亡、是毀滅,他要救母親,他一定要。放下書本,勉強自己看了幾份公司文件,窗外的天色已是昏暗一片,一天又將過去。他順手開了燈,看見丹萍從門邊走出來。「媽媽。」他招呼著。他心中詫異,剛才還激動、哭泣、軟弱的母親變了,她看來平靜、淡漠,有一種大徹大悟的味道。有多久呢?也不過兩小時,她臉上似乎連酒意也退了。只是,她看來比平日蒼老些。她穿了一件純白的真絲長裙,自哲人去世,她總穿白的,與思潔的一身黑不同。「我想出去一趟。」丹萍說。「這個時候?」浩然看錶。「就快晚餐了,你去哪裡?」「我想你陪我去,」她不回答他的話,「不會很久,我們可以趕回來晚餐。」「非現在去不可?」他懷疑的。「是。非現在去不可,」她怪異地說:「遲了我怕來不及。」「但是——去哪裡?」他不得不問。「秦思潔那兒。」丹萍漠然說。「思潔那兒?!」浩然吃了一驚。「不,媽媽,放過思潔吧!實在也不是她的錯,她是個好女孩。」「你以為我去是不放過她?」丹萍冷淡的。「你錯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她,並且告訴她一件事。」浩然思索一陣,搖搖頭。「我覺得你們還是不見面好些。」他說。「這一次非見不可。」丹萍看看錶。「我沒有惡意,否則我不會叫你作陪,走吧。」「你想告訴她什麼事?」浩然站起來。「到時你會知道。」她轉身領先走出去。丹萍沒有開車,她一直喜歡自己開車的,今天很特別,她連神情、態度都很特別,浩然望著在前面開車的司機,心中浮起一陣不安。「浩然,你不是說Joyce要來台灣看你嗎?什麼時候?」丹萍忽然問「是說要來,不過這一陣子我忙,連信也沒有寫。」浩然說。丹萍怎麼突然提到他在美國的女朋友呢?「我喜歡她。她若來了,你要好好招待她。」丹萍說。「那是一定的。」浩然點頭。「如果你結婚,你的孩子豈非和秦思潔的差不多大?」丹萍笑得好特別。「我沒想過這麼快結婚。」浩然說:「本來想出國念書,看來現在是不成了。」「做你這一行的,經驗比念博士重要。」她說,怎麼一下子她就理智,心平氣和了呢?「我會儘力去做。」浩然笑。「我姓貝,一生下來我就有這個責任。」丹萍淡淡的笑,望著車窗外。「就快到了吧?」她問。「是。」浩然點頭。「兩三分鐘之後。」「並不很遠啊。」丹萍說。「為什麼突然想去?」浩然看母親。「我覺得很累。」她是答非所問嗎?汽車停在思潔家門外,丹萍張望了一陣才慢慢下車,她似乎皺了皺眉,又搖晃了一下。「我想十分鐘夠了。」丹萍看浩然,眼光變得非常非常柔和、美麗。那些毒蛇的光芒消失了。開門的歐巴桑把他們迎進客廳,思潔正坐在沙發上,看見丹萍和浩然,她吃驚得張大了口,話也不會說了。張小姐機警地走到思潔旁邊,丹萍總是不懷好意的,她在想危急時她該怎麼通知那個私人護衛。丹萍沒有出聲,徑自在沙發上坐下來,然後就定定地望著思潔,好半天。「你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就是太瘦。」丹萍說。「夫——夫人,」思潔不知所措,這是怎麼回事?「我很累了,所以來看看你。」丹萍又說累,累了她該休息才是,來這兒做什麼?「你——我——」思潔張口結舌,把疑惑的視線轉向浩然,她實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丹萍前幾天還是對她冷酷、陰森,想要搶去她未出世的孩子,今天——她改變態度可是有目的?「媽媽說有話要告訴你。」浩然微笑。「你不要緊張、不要害怕,我們十分鐘就走。」「十分鐘就很夠了。」丹萍飄忽的。她那樣子看起來的確很累、很倦,臉色白得嚇人。歐巴桑倒出兩杯茶,就默默退出去。「告訴我,哲人——是不是很寂寞?」丹萍忽然問。「他——」思潔呆怔一下,怎麼回答。「你印象中我是不是太驕傲?太冷漠?」丹萍又問。「這——」思潔更不敢答了。「媽媽,你說有事要告訴思潔的。」浩然提醒。「急什麼?時間還沒有到。」丹萍搖搖頭。「其實,我一直想對哲人好一點、溫暖一點、關心他一點,可惜我是個不善表達的人。」思潔望著丹萍,浩然也望著丹萍。「我心目中哲人是永恆的。」她溫柔但疲倦地笑一下,她看來十分蒼老,她不是化了妝嗎?「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破壞了他的形象,包括他自己。」浩然心中一動,這是怎樣固執的一種感情?但是,絕不是丹萍平日所表現的,難道她不善表達?「我很生氣、很憤怒,我拒絕承認這一切是我造成的。」她搖搖頭。「女人——很可憐的,我被一幢巨大的屋子困了二十多年,變得我認不清自己。停一停,不理所有人詫異的神色,又說:「哲人傷了我的心、傷了我的自尊、傷了我的驕傲,我不曾想過挽回,一開始就想報復,」丹萍輕嘆一聲。「報復是兩面鋒利的刀,我傷了他,更重重傷了自己。」「夫人——」思潔非常不安,為什麼要說這些?「你必須明白,必須知道,」丹萍制止她說話。「我曾經想弄掉你的孩子,我心腸像毒蛇,哲人說的。其實——我只是個妒嫉的女人。」張小姐慚愧地低下頭,思潔不能相信的睜大眼睛。「我一直在跟蹤哲人。」丹萍又說:「我看見他對你的體貼、溫柔又緊張,你知道嗎?以前我懷浩然時,他也是這麼對我的。」浩然凝視母親,丹萍想來對思潔懺悔吧?母親終於還是放棄了魔鬼的道路,然而——已付出了那麼巨大的代價。人是該走神的正道,稍一偏差,就鑄成大錯。「但是我不能再生育,我很自卑,貝家需要更多的孩子,我卻無能為力,我只好避開他,為的是保護自尊。」她看思潔肚子。「別人有了他的孩子,我卻又嫉妒了,我沒有辦法,我愛他,從小就愛他。」思潔默然,此時此地,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是那天他對浩然說,他愛你,他和我的婚姻是因為我各方面的條件適合做哲人太太,」丹萍痛苦地說:「他一下子打破我從小的夢幻,把我從高山推落深淵,他娶我只因為我適合做貝哲人太太。」「不是這樣的,夫人,絕不是這樣的。」善良的思潔急切地叫。哲人說過這麼傷人的話嗎?說過嗎?「不論是不是這樣,所有的事都過去,都結束,我親手結束的。」丹萍又笑。她今天笑了很多,卻越來越勉強。「我親手——」「媽媽——」浩然的背脊挺直了,丹萍預備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她不考慮後果?「讓我說,我只有十分鐘。」丹萍搖搖頭。「我常常半夜在你們屋外,看著你們屋子裡的燈光,你怕黑嗎?」「不——哲人怕黑。」思潔說。原來丹萍常在屋外。「哲人以前不怕黑,他是心中有愧。」丹萍又搖頭。「他實在太忠於信仰,他甚至死在教堂前。」思潔激靈靈的打個寒噤,她意味著有些什麼不妥了。「那天夜裡——不,清晨,我跟著他,我發覺他想去教堂,於是我加速超過他,等在那個轉彎角上,然後——我撞上去,那不是一件交通意外,是謀殺。」她淡淡的。「你——」思潔驚呆了。「很奇怪,才五點鐘,教堂竟開了門,難道知道他要去?」丹萍說。「媽媽——」浩然變了臉,丹萍是親口承認犯了罪,她真是不顧一切了?「不要為我擔心,我已經替自己安排好了。」她拍拍兒子。「浩然,你是個好孩子,我很放心,而且,貝家將有另一個孩子,你的弟弟或妹妹,是嗎?」「夫人——」思潔驚喜的紅了眼眶,丹萍承認她了?接受她了?「我——」丹萍皺皺眉,身體震動一下,可是她忍住了一切。「我要回去了,我的話已說完,我的時間已到。」「媽媽,你怎麼了?」浩然終於發現了異樣。「我怕寂寞。」丹萍的眼睛幾乎要閉上。「我為自己安排了重新開始的機會,我會——很快樂。」「重新開始?」浩然扶住丹萍的肩。「我會好好陪他,他一直是寂寞的,這一次,我相信會做得好,因為我不會再驕傲。」她說。「媽媽——」「夫人——」思潔和浩然一起站起來。去陪哲人,這——「媽媽,你做了什麼?你告訴我,你說——」浩然急得滿臉是汗。「媽——」「不要阻止我,我已決定。」丹萍揮開浩然的手。「我又累又倦,我又怕寂寞,我已決定陪哲人。」「媽——」浩然嚇得心膽俱裂,怎麼會這樣?「你知道媽的脾氣,我要安排自己,我不要別人來審判我。」丹萍說。「但是——沒有人會審判你。」浩然大哭。「思潔,張小姐,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我打電話給醫院。」張小姐說。「不,我們立刻送進醫院。」思潔說:「我想她是吃了某一種葯。」「沒有用,太遲了,下午——我用酒吞下的。」丹萍終於支持不住的倒在沙發上。「我決心這麼做,沒有人能阻擋,我已下了決心——」「媽媽——」浩然抱起丹萍就往外沖,把等在外面的司機嚇壞了。「少爺,夫人怎麼了?」司機問。「送醫院,快。」浩然臉上是汗、淚不分。「快。」司機飛快地開車,朝台北飛馳。丹萍一直用溫柔的眼光望住浩然,但是她的身體卻漸漸變冷、變硬、變僵。「浩然,我喜歡聽你唱聖詩、念聖經,我喜歡——」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就閉上眼睛。醫院還沒有到,醫院還在好遠的前方。浩然一直緊抱著母親僵硬的身體,他沒有再流淚,卻唱起聖詩,是那首「我願更接近主耶穌」,他一遍又一遍地唱,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我本軟弱主剛強」,直到醫院。丹萍說喜歡聽他唱聖詩——人類原是軟弱的,若不倚靠著剛強的主耶穌,若不握牢了他的手,我們怎能走得好人生道路?我們的軟弱將使我們跌倒、敗壞、沉淪。神是我們腳前的燈,路上的光,引領我們走向光明,走向永恆。哲人死前看見教堂打開的大門,丹萍最後一句話是她愛聽神的讚美詩、神的話。神是慈愛的、寬大的,只要信仰他的人開口,他每一分鐘、每秒鐘都願接受他們。人生可能有許多悲劇,神面前卻沒有,他的寶血、他的恩慈、他的光亮使悲劇也變得美好。走天路,進窄門原是遙遠、漫長和艱辛的,然而我們只要抓緊了神賜的信心、希望和愛心,我們終必能到達目的地。悲劇只是人類的眼光,只是人類的眼光。天國中神的殿前只有純潔、皎白,一如祭壇上的沙侖玫瑰。最美好的祭壇不在教堂,最馨香的沙侖玫瑰也非在花園,它在你心,在我心,在每一個信徒的心靈深處。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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