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書 | 大國雄心：被壓縮的中國與被拋棄的道路

07-09

中國政治頭等大事在金秋的北京已經拉開帷幕。作為研究中國的西方學者，馬丁·雅克並非享有如雷貫耳之名，但僅憑一部《大國雄心》就足以奠定他的學術地位，特別是在西方開創性研究「中國崛起」，其理論框架下的核心：「現代性競爭」以及「文明國家」的文化凝聚力，向讀者編織了一個充滿強大說服力的嚴密邏輯——中國在未來的通途上，將保有自己的特色。而此時重讀這部著作，一是有助於反觀中國近年的政策選擇，二是藉助旁觀者之鏡前瞻中國的未來。

一隻沉睡的東方雄獅一旦醒來將撼動世界。稱其「永不褪色的夢」，源自馬丁·雅克「文化是理解中國的關鍵」的判斷。在他看來，中國人非常明白中國文化的含義，並擁有強烈的民族自豪感，這就是中國特質的魅力。《大國雄心》多次引述美國漢學家白魯恂（Lucian Pye）的話：「把中華民族凝聚在一起的是文化、種族、文明等意識，而不是對民族國家的認同。」「文明國家」這一概念對中國產生了深遠影響，中華歷史文明鮮活地持續至今。「大中華」的概念在文化上形成一種強大向心力。費正清也在《中國的世界秩序》中提到：「如果中國仍然相信其優越性，那麼它很可能依據歷史來確定自己未來的角色。」

「歷史轉向」中的文明國家

對於中國讀者，這絕非一部迎合討喜之作，也並非適合廣泛閱讀的輕鬆讀物。但置於時代背景下，卻具有尋找歷史方位和預測趨勢的獨家視角。2010年一經出版，就將中國崛起和西方大反思相結合，行文和邏輯嚴密，兩相結合體現出深厚功力；2016年再版，根據中國最新政策環境提出「新時代」，指出有別於「鄧小平時代」的「關注當下」，其特徵已是「歷史轉向」和「面向未來」，國家心態已越發自信。馬丁·雅克還認為，「中國夢」不僅是13億中國人個人的夢想，同時具有同等重要的國際內涵，「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中國夢」中最大膽的一部分。

全書通篇沒有西方著作慣用的「講故事」和感知經驗，而是引述大量研究機構的數據、調查、圖表，強化其推理結論，但對於真實中國的觀察卻極接地氣，幾個白描場景就瞬間刻畫了複雜多維度的最大發展中國家，令人折服。筆者幾經放下拿起，深感個中艱澀但卻甘之如飴，抵達思想彼岸並非易事。用時下潮語就是：被馬丁·雅克成功圈粉。

儒家思想的治理體系

馬丁·雅克認為，文明統一性是中國政治毋庸置疑的第一要務。文明國家的屬性與概念不斷提醒中國人，中國是一個中央王國，作為世界的中心，中國人的優越意識直接來源於中華文明的偉大。正因如此，其通往現代性的途徑也是獨具特色，國家的構建方式、發揮的作用將完全不同於西方。

有關中國政治的討論，西方不可避免帶有價值評判色彩。共產黨執政的國家，也就自然而然被西方預設了所有主要問題的答案。與西方學者所持有的天然價值優越所不同，馬丁·雅克對於中國的考察更接近於「平角」，並從歷史和文化深層去挖掘：中國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的治理體系，是以道德秩序理念為基礎。政治體制被等同於社會秩序，且總目標是要建立一個和諧、平衡的「大同世界」。領導人享有的絕對權威，來源於家長制和依賴性的共生關係之中。中國民眾對政府的理解從未僅限於狹隘的政治視角，而是更多地將其視為價值、道德行為和社會秩序的引導者。政府之所以被賦予如此廣泛的職責和期許，是因為其深深植根於中國文化之中，而中國文化將政府視為「道」的一部分。

「時間壓縮型社會」

筆者以為，假設中華文明史是全書的一條經線，那麼西方現代性則是全書的緯線，其中不乏衝突但也深深交融。西方學者克里斯托弗·貝利認為，現代性是一個不斷發展、無窮無盡的過程，「如果說現代性在英國工業革命時期是一個新穎故事，現在它已經變成了引人矚目的萬能故事。」在這條緯線上，作者先是講述了西方的興起：歐洲的優勢、美國的崛起，後將嚴密邏輯的推演至日本、東亞，以及最後對中國的考察，都置於現代性視野中。

1993年馬丁·雅克第一次到廣東時深刻的記憶，這似乎可視作他理解中國的關鍵：「婦女牽著牲口、手拿農產品走在路上；農民騎著自行車或駕駛三輪車行色匆匆；城裡的新貴開著黑色的梅賽德斯和雷克薩斯汽車，隱匿在黑色的車窗玻璃後，疾馳而過；公路上還有一連串的麵包車、皮卡、貨車和微型客車；公路兩旁的田地里，農民們正趕著水牛在小塊兒稻田裡犁地。這是一個正處于飛速變化中的國家。」

對於當下中國，作者形容成：「時間壓縮型社會」，「過去和未來都被壓縮至現在。世界其他地方200年的經驗和歷史，似乎可以同時發生在同一地點，社會就像一個活生生的地質層。」這也正是《大國雄心》封面所表現的那樣：高聳的東方明珠和鱗次櫛比的現代建築，與後現代的時空光影斑駁交錯，不同的地質年代卻呈現在同一景觀。因此，他認為，未來數十年中國將表現出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雙重屬性。

濃厚的「本土現代性」

馬丁·雅克指出，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訂之後，歐洲民族國家逐漸成為國際體系的主要行為體，中國崛起是對這一理念的直接挑戰。這種區別會對各國相互理解產生影響。作為文明國家，中國有三個典型特徵：悠久文明的歷史、國家的統一，以及因規模帶來的省際差異，甚至超過了東歐和巴爾幹地區的國家。維護、保持這種文明的統一性，被視為國家的神聖職責，國家被賦予了遠超傳統民族國家的權威和合法性。這就可以解釋，中國政府對待台灣問題為何不容討價還價。

與西方民族國家不同，中國的現代化帶有濃厚的「本土現代性」，人民主權地位被置於國家主權之下,遵循儒家道德標準，人格化的政府政治行為核心價值取向，即：「真誠、忠誠、可靠、堅定」。相比之下，西方核心政治價值觀則是：「責任、代表、參與」。其中儒家思想常青的秘訣在於能夠與時俱進，其包容並蓄的傳統無疑提高了靈活性和適應性。

全書在層層嚴密的邏輯下強調，美國是中國崛起的一個重要參照。事實上，在世界範圍內美國已成為現代性的一個隱喻，並在眾多領域設定現代化標準。「沒有沉重的歷史包袱，毫無負擔，善於革新，具有『新邊疆精神』,秉承了憲法所體現的一系列抽象的行為準則，源源不斷的移民，不停改變著國家的構成和國民的認同。巔峰時期的美國最具吸引力之處，就是其巨大財富和實力使然。」對此，中國改革開放時期的外交政策，尋求與美國保持相對友善的關係，因為中國能否為國際體系所接受的關鍵正是在於美國，這一路徑被稱之為「鄧小平式的實用主義」。

美國是中國崛起的重要參照

《大國戰略》一書的中心論點是：現代性模式絕非只有一種，事實上是多種多樣的。西方總是希望按照自身的標準，有時甚至是唯一的標準評價中國，西方思想是在西方長期掌握主導權的情況下培育而成的，實際上它是高度狹隘的，卻自認為正直公正、具有永恆的普適性。「當重大挑戰來臨時，這種狹隘的思想只會加劇脆弱，削弱其向他人學習並進行相應調整的能力。」

馬丁·雅克指出，西方要做好大吃一驚的準備——高盛公司預測至2027年中國經濟總量將超過美國。19世紀和20世紀都是西方的時代，但這個時代即將結束。21世紀中葉，西方國家佔世界GDP的比例將降至不到一半，這表明西方時代行將成為歷史。許多發展中國家崛起，不僅代表著一種經濟力量均勢的巨大改變，同時還包含了更廣泛的寓意。經濟的繁榮有助於這些國家增強自信心，也促使其在更廣闊的舞台展示其政治和文化價值觀。

2027中國經濟總量超美國

前瞻性是《大國戰略》的一大特色，其展望部分頗為精彩。該書預測，未來10年，中國經濟的重點將發生轉移，以投資效率為基礎的集約型發展模式，將逐步代替原有以投資總量為基礎的粗放型發展模式，降低對出口的依賴，擴大內需，人民幣逐步升值，穩健地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和自由兌換，在此背景下，現有的經濟態勢必將發生改變。隨之而來，中國正在日益影響全球化的本質：中國對大宗商品持續增長的需求在世界經濟史上可謂前所未有，中國作為主要信貸國和資金提供者的崛起，人民幣日益國際化導致一個全新國際金融體系形成，新型全球經濟體系的重心向發展中國家轉移。

未來20年、5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世界將會怎樣？馬丁·雅克指出，在所有假設中，最根本的一條就是中國崛起勢不可擋。當中國開始逐漸成為全球大國，實際上還有其他兩個重要因素對未來中國主導世界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第一個因素與美國有關，美國的衰落速度，以及自我調整能力的彈性。第二個因素則是與新興的發展中大國有關。印度是其中的關鍵。

馬丁·雅克判斷，從傳統看，歷史上從不追求擴張的中國，其崛起或許將被證明遠非西方那樣具有明顯的侵略性。即便是中國成為全球最有領導力的國家，「中國式的全球霸權」也將是中國特徵的體現。正如歷史學家愛德華所說：即使在鄭和下西洋時期，當時的中國也不曾運用所謂「制海權」。鄭和肩負著弘揚中國影響力的使命，目標也非常傳統，即在已知的世界裡揚中國之威，立中國之名，反映的仍是儒家文明的「朝貢體系」理念。

中國崛起催生超國家機制

展望中國共產黨未來的走向，馬丁·雅克表示，目前尚不可知，唯一肯定的是其仍將處於自我變革之中。作為這個國家大規模轉型的領導者，中國共產黨將在中國的現代性乃至世界的現代性上留下深刻印記。「中共成功地將現代中國與歷史、儒家學說和王朝盛事重新聯繫起來。可以說，所有偉大的歷史轉型要獲得成功，都必須包含與歷史重新聯繫的過程。」

《大國雄心》在嚴密邏輯下所體現的現實感同樣引人入勝。2016年新修訂版的序言寫道：國家最高領導人提出的「中國夢」是對生活多方面的設想，當一個人饑寒交迫的時候，經濟條件的改善就是一切，而當其變得富有之後，其他方面的考量與需求就會變得更加重要。「中國夢」的雄心所展現出的自信令人震驚，對以謹慎和持重著稱的中國領導人、中華文明和中國來說，尤為如此。就世界範圍來講，勢必催生出全新的治理模式，包括新型的超國家機制。在「一帶一路」倡議的助力下，中國在東亞和歐亞大陸的影響將與日俱增。中國驅動的全球化進程將成為全球化的主要模式和新型多邊治理機制的搖籃，這一態勢將越發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