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沒有宗教信仰,如何坦然面對死亡?

2007年2月28日清晨,我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來電的是陳映芳老師,她的聲音有點顫抖:「你知道了嗎?張剛已經在今天凌晨5點49分走了。」我朦朦朧朧地說不出話,似乎還沉浸在夢境之中。認識張剛5、6年了,他從來沒有在我的夢中出現過。奇怪的是這天早上的夢境,全是他模模糊糊晃動的身影。事後回想,或許是他在離開人世的時候,託夢向我告別吧?

他遠走以後的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某種憂傷的情緒之中。不是那種爆發性的悲痛,而是淡淡的、長久的、無法揮去的憂傷。我沉浸在他留給我們的那些記憶和文字之中,無法自拔。

張剛是我兩年前招收的博士。早在2002年,當他考進華東師大社會學系跟隨陳映芳老師讀碩士的第一年,就開始到處蹭課。那時我在上海師大開一門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研究的碩士課程,他跑來旁聽。不是一次、二次,而是每次必到,不管颳風下雨。後來在華東師大,他又接連聽過我兩門課。我的研究生課程,全部是討論課。我對選修的同學有一個要求,在課堂上一定要踴躍表現,積極發言。那時,雖然他尚未入門,所發的言多是才子型的發散性感想,但有話必說,參與感極強。他是一個很能帶動氛圍的人,屬於學生當中為數不多的領袖型人物。他曾經以自己的感染力,動員了一大幫朋友去資助貧困山區失學的兒童,將這一「壯舉」視為自己一生「最偉大的成就」。

在他碩士即將畢業的時候,張剛對我說:「老師,我想考你的博士」。我知道他身患絕症,又是在職,以後不一定能從事學術研究工作,但我知道,這是一個人才,論才華,論能力,絕對一流。更重要的,這個機會給他,與給別人不一樣。像他這樣一個每天與死神搏鬥、看不到明天的人,讀書對他來說,是生命最重要的支撐。這個機會給他,意義要遠遠超過別人。

這個意義,一般人很難理解。他視讀書為生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期待著要多讀幾本「震撼心靈的書」。他的讀書,不帶任何功利的動機。如此痴迷讀書,為讀書而讀書,在如今的校園裡,不能說沒有,也是非常稀罕了。去年年末,他以最高票當選為2006年上海市讀書明星。當這樣的榮譽賦予他的時候,他很不以為然,都沒有向我提起過。直到半個多月之後,報紙上刊登了對他的專訪,我才知道。當我向他祝賀的時候,他神色淡然地說:「這對我沒有意義」。那個時候,他的病已經很重,虛弱得吃不下東西。我理解,這樣的榮譽幾乎是用他的生命換來的。比起榮譽,讀書本身對他來說,更有實質性的價值。不過,我還是告訴他:「是的,榮譽對你個人來說,或許沒有價值。但對社會和別人來說,還是很有意義。你可以讓更多的人知道,除了物慾享受,還有更快樂的人生。」

雖然他是我的學生,相互之間通過不少EMAIL,也有幾次私下的個別交流。但我得承認,作為老師,我對他的了解非常有限。平時談得比較多的是讀書、學問,還有時事。至於他內心深處的情感、對人生的看法,對於我幾乎是一片空白。直到張剛去世之後,同學們將他生前大部分發表在網路上的遺作整理出來,才使我有機會得以了解這位以「米老排」聞名網路的年輕人。

當我讀到他全部遺作的時候,我的感覺是震撼,毫不誇張。這些天來,我似乎沉浸在他的氛圍之中,無從擺脫。透過那些文字,我讀到一個充滿生命激情的心靈。張剛是一個很透明的人,是一個將自己的優點和缺點都攤出來的人。他的文字,就像一泓清水,是可以見底的,儘管在清水下面,也會有一些雜草。我有點自責,為什麼以前沒有在意他,沒有早點去讀這些文字。假如早半年、一年,我還有機會與他的心靈作一些交流。這一切,如今都悔之晚矣。

我將張剛的遺作選了一部分,通過EAMIL推薦給我一些朋友。他們都給我回信,對這位英年早逝的年輕人表示惋惜。其中一些朋友,以女性居多,更是感動得不能自已。一位女記者讀了之後,回了我四個字:「眼睛紅了」。北京的查建英用英文寫道:this is sad and beautiful. condolences for the loss of such a brightlovely student. 我的同事姜進教授說:「讀了,很感動,一段短暫卻十分燦爛的人生。謝謝你讓我分享。」一位外校的女教師充滿感情地告訴我:「我第一時間上網去看米老排的博客,您想知道我的第一感覺嗎?我有一種突然被子彈擊中的感覺,似乎都無法說那是不是感動。我只覺得自己一目十行地看著,不敢回頭,那些字都好像飄起來,像眼淚一樣浸泡在我四周。我覺得我此刻都有些無法承受。我想,或許我得找專門的時間安靜仔細地看一次它們,每個字,每一處生命的痕迹,和這個名字叫張剛的我不認識的男生,他那麼優秀,卻像流星一樣和我們擦肩而過。」幾天後,她又給我來了第二封信:「昨天我和我的家人一起看了你發過來的張剛的追思短片,我們都覺得非常震撼,也倍覺生命的美好和短暫.今天我會有四節課,我想我會在課堂上告訴學生們這樣一個身邊的故事和神話。謝謝你,更謝謝張剛讓我們領略這麼生命可以如此從容堅強,沉靜與燦爛。」

這些朋友,大多閱歷豐富,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大部分人,沒有一個認識張剛,以前也沒有聽說過他。在張剛像流星一般逝過的生命中,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讓他(她)們感動?我想,倘若沒有讀過他的文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然而,只要你一接觸他的心靈,你無法不為他感動,為他而淚流滿面。

張剛是一個文字的存在,也是一個心靈的存在。

張剛的文字非常好。他的隨筆,有點像王小波和史鐵生,富有節奏感和韻律感。他寫過一篇《我喜歡的文章》,這樣說: 我喜歡的文字是簡單、自然、好玩、無修飾、出水芙蓉那樣的。不愛用很好看的辭彙,例如通常的美文作家那樣。不喜歡太龐雜的句式,例如以前的一些論文那樣;不喜歡冒充氣勢磅礴的亂用大詞,像余秋雨的大散文那樣;不喜歡矯揉造作的抒情政論體,像蘇曉康的河殤那樣。——我覺得這些不夠真實,有些假。 ……我喜歡輕鬆幽默的文章,不喜歡嚴肅和沉重。嚴肅的事情一樣可以輕鬆地表達出來,幽默感是人類文明的表現。

辭彙可以仿照,句子也可以模仿,唯獨文字的節奏和韻律沒有辦法教,也無法學。那是一種語言的天分,也是心靈的反映。我最喜歡的一篇文章,是曾經在網路上流傳頗廣的《在燒木頭的日子裡》。那段讓他至死都刻骨銘心的大學時代戀情,假如讓一般文藝青年述說,難免會肉麻濫情。但在他的筆下,一個以悲劇收場的愛情故事,卻寫得從容自然,哀而不傷;句子乾淨簡潔,略帶幽默感,但決不玩弄。表面看起來平淡,情感全收斂在裡面。它不會讓人為之哭泣,卻猶如一支幽香,將淡淡的憂傷彌散在讀者的四周。

我相信,他在燈下敲打鍵盤的時候,肯定不會像一幫文藝青年那樣煞費苦心地遣詞造句,反覆雕琢。那些自然流暢的句子,猶如他家鄉的溪水,自然而然從心底叮叮噹噹流淌出來。他說過一句寫作的體會:「行雲流水一般的文字,需要行雲流水一般的心情。」誠哉斯言!

好的文字不是靠技巧,它需要好的性情和好的靈魂,誠如張剛所說:

好文章有自己獨特的靈魂,他可以獨自站在這個世界上,作者不過是他身後不起眼的影子。有一句精彩的話說,「每一隻蝴蝶都是花的鬼魂,飛回來找尋她的前身」,前身是不太容易找到的,所以我們不會注意枯萎的鮮花,卻總能看見藍天白雲下美麗的蝴蝶在飛。

好文字背後要有獨特的靈魂。這種靈魂,在如今很多時文中,已經很少看到。不是說人們不再有靈魂,而是我們不知不覺地被各種各樣的應試命題、規範文法規訓得不會表現自己的靈魂。文字可以照見一個人的靈性。在米老排行雲如水一般的文字背後,是他善良的性情和自然的靈性。文字的淳樸與他心靈的單純融為一體。我一直覺得,在城市裡長大的孩子,很難有如此自然淳樸的心靈。城市的一切是營造的,矯揉造作的環境里所熏陶出來的,也會有優秀的心靈,但「做」的成分居多,天然渾成的十分罕見。張剛的童年在山東棗莊充滿田園色彩的山村長大。在二、三十年前偏僻的山溝溝里,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生活中,古老原始的淳樸氛圍,還能夠熏陶出一個自然和樸素的心靈。

這樣的心靈必定是善的。人人皆有善根,但善性卻有高低。有些人也行善,但看得出來是後天主觀努力的結果,為善而善,善得很累。而張剛的善,是那樣的天然渾成,不著痕迹。

他自己身患絕症,卻時刻關心著別人。有一件小事我至今記憶深刻:一月下旬我去他家看望,那時他的病已經非常重,卧床不起,連吞咽食物都有困難。在交談中,我偶然提到,我太太最近身體不好,需要做檢查。臨別的時候,他突然很鄭重地對我說:「老師,等檢查結果出來,你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告訴我。」不少身患絕症的病人,會自覺不自覺地以為自己承受的苦難無人堪比,理當成為眾人關切的中心,再也無暇顧及別人。但張剛不是。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以病人自居,他的心態永遠是健康的、仁愛的。他幾年如一日地資助大別山區失學的兒童,既便他自己也需要錢治病;他關心生白血病或癌症的同學、病友,勝過關心自己,盡自己的一切可能,為他們提供醫學資訊和實際幫助。一個在死亡邊緣行走的人,假如時刻將自己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是很難戰勝死神的。張剛以一己之仁心,將個人之生死輕輕放在一邊,胸中裝的是眾生之苦難。正是仁愛之博大,使他的精神變得強大。

當我讀他的文字的時候,內心總是有一團難以揭開的謎。2000年他得了癌症之後,死亡象一把達摩克利斯懸劍,時刻威脅著他的生命。生死乃人生之大限,又有幾人可談笑風生、超脫個中?不少癌症患者還沒有等到病情惡化,精神先垮,肉身未去,靈魂已逝。然而,張剛在面臨死亡的時候,那種平靜、豁達和樂觀,令所有接觸過他的人都嘆為觀止。他可以像分析標本一樣分析自己的病情,談論自己的死。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支撐著他的生命,平靜地接受命運的殘酷安排?對這個問題,我很困惑。

我總是以為,死是人生中最嚴酷的關卡,一個人要從容面對死亡,超越生死,就要有所信,相信靈魂之不朽。而皈依宗教――不管是基督、佛教,還是別的什麼,可能是擺脫恐懼、走向永恆的一個明智選擇。中國不是一個特別有宗教感的民族,大部分中國人也沒有明確的宗教信仰。不過,即使是世俗的儒家,也有它的生死觀,也在思考人生的不朽。儒家所說的「三不朽」:通過立德,立功或立言,讓自己的生命永垂不朽,彪炳史冊,就是一種靈魂的超越。哪怕到了五四,在科學主義盛行的時候,胡適還是要講「小我」和「大我」,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最後要融化到歷史進步的無限「大我」之中,才能不朽。對中國人來說,不管你信不信宗教,對死亡的超越,總是將有限的個人生命,融化到某個無限的宇宙或歷史的意義架構中得以實現。

去年初,他被查出癌症複發,而且是最兇惡的晚期胰腺癌。醫生悄悄地告訴我,張剛的生命來日無多。他自己也很清楚,面臨著「等死」(保守治療)還是「找死」(開刀博命)的艱難選擇。」我一直勸說他,不要只讀「震撼心靈的書」,科學的法道是有限的,應該多讀一些宗教方面的書,獲得終極性的安身立命之道。我並非希望他成為一個虔誠的教徒,而只是期盼他能夠從信仰中獲得一些平靜,讓靈魂從死亡的陰影中掙脫出來。張剛也試嘗著讀過一些宗教,但他對基督沒有興趣,對佛教倒稍稍有點親和感,感覺「佛家是最平和、最與世無爭的,眾生皆苦,無欲無求,任隨因緣,夢幻泡影。」不過,在生死問題上,他有他的解決之道,似乎不必賴宗教來幫忙。他充滿自信地說:

,……我的內心是充滿力量的,所謂俯仰無愧於天地的「浩然正氣」。「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所以只要有機會,我會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獲罪於天,無可禱也」,所以在事已不可為的時候,我也可以平靜接受自己的命運。我想,如果一個人的內心力量足夠強大的話,那麼這已經足以支撐他安身立命,走過人生,不需要一個人格化的上帝做支撐。

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什麼樣的信念,支撐著他的生命,讓他活得非常陽光,能夠坦然走向死亡? 在他臨終前的兩三天,由於他全身劇烈疼痛,醫生為他24小時靜脈注射冬眠靈,令他終日昏睡。偶而醒來,他的表情也是非常平靜的。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即使在昏睡之中,他會常常無意識地用手推推鼻樑上的眼鏡。一個人到了彌留的時刻,還如此在意自己生命的尊嚴,不由令人肅然起敬。張剛說他有「浩然正氣」,那麼,這股氣究竟淵源於何方?

最近,我仔細閱讀了他談論生死的幾篇文章,這個謎團慢慢解開了。各種宗教乃至中國的儒家、道家都是通過某種靈魂或精神不朽的方式實現對死亡的超越,基督徒嚮往天堂,佛教徒的希翼在來世,儒家追求「三不朽」,道家期盼的是歸於大自然、與天地合一的宇宙境界。不管是逃循現實,還是立足世俗,都將靈魂的再生和精神之不朽做為生死之重心。然而,張剛的生死觀迥然不同:

2006,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好,讓自己珍惜的人開心。其他的都可以交給上帝。

過去已經過去,未來也不可把握,最重要的是把握現實,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愛自己愛的人,享受每一天,直到人生的終點。

如果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做著他喜歡的事情,並且把這件事做得還不錯,那麼大概就可以稱之為幸福的人生了吧。我雖然一生坎坷崎嶇,不過畢竟大部分時間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我離幸福並不遙遠。

我注意到,在張剛的生死觀之中,有非常明顯的中國文化的傳統基因。誠如對中國生死觀有深入研究的鄭曉江教授所分析的那樣,在對於死亡的態度上,中國的道家是「安之若命」,儒家是「知命樂天」。雖然道家和儒家都認命,死乃不可違拗之命數,但道家立足於「死」而觀「生」,視死如歸,歸於與大自然同一,於是「死」也就不那麼恐懼,反而會像莊子那樣「妻死,鼓盆而歌」;而儒家呢,則由「生」來觀「死」,「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以樂觀和積極的人生完成人間的道德使命,實現超越死亡的不朽偉業。

張剛是相信命的,在他看來,生生死死,那是人之命數,可以坦然地交給上蒼去安排。生不生癌,那是一個物理學的事實,由概率決定,人的意志無法扭轉。他的思想裡面,有道家和佛教的成分,他認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生活,是充滿憂患痛苦的,只有死了,才能安安樂樂」,他將死看作一種解脫,一種平靜的解脫。不過,張剛對生死的態度,更多的是儒家的「知命樂天」。作為孔子家鄉的後人,他的身上遺留著儒家獨特的命運感和現實感:命運既然是如此殘酷,厄運降臨到你頭上,與其苦苦掙扎,不如直視死亡,「愛自己愛的人,做自己喜歡的事」,盡情地享受每一天,這就是幸福。幸福的人生,不在於生命的長度,而是生命的質量。

當死亡即將降臨的時刻,一個風華正茂的年青人,不是像基督徒、佛教徒那樣通過天堂和來世的追尋去超越生死,而是直面死神,凝神片刻,然後背轉身去,蔑視死亡,全身心地投入現世的人生,盡情享受餘下的每一天。他不理會來世,也不相信天堂,甚至豪邁地宣稱:「我不知道死後,我會上天堂還是會下地獄,不過我想這並不重要,無論天堂和地獄都會有自己的美麗景色。」

不過,時光畢竟到了21世紀。作為新世紀的一代人,張剛雖然承繼了儒家的現實感和「自強不息」精神,但是,在他的頭上,已沒有超越的天命,在他的前面,也不再有未來的烏托邦,更沒有「小我」、「大我」的問題。他說:「昨日之日不可留,未來還沒來到,我們真正可以生活的也就只是今天而已。」世俗社會的新一代人,不再像傳統儒家那樣,那樣在乎對不朽的奢望、對永恆的追求和對超越世界的敬畏。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未來,而是此刻,是此刻的快樂、適意和盡性。

這樣的人生,頗有一點魏晉時代的名士作風。的確,在張剛身上,自由、散淡、風流不羈的名士氣很濃很濃。當他對生死大徹大悟之後,平常人所熱衷的功利利祿豈止身外之物,簡直如糞土而已。他不需要外來的神聖來支撐自己,也不會焦慮「小我」是否能夠融入「大我」,更不必執著於一時之功名得失。我就是我,自己就是自己,最要緊的,乃是把握生命的每一天,盡情地享受快樂和幸福,將生命的每一天都當作世界末日來過。

我注意到,張剛的這種人生觀,得到了不少同齡年輕人的共鳴。一位網友深受張剛人生觀的啟示,寫了一篇《把每一天當作世界末日》的感想,他說:「生命本來就是一個不斷體驗的過程,在一個又一個平凡瑣碎的日子裡誰又能真正記得生命的真正意義。為名為利為一些現實的東西奔波的時候,我們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遠,放棄了生命中許多真正重要的東西,只怕臨死才能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所以,我寧可為自己做了一些事而後悔也不願為沒做一些事而遺憾。 ……從現在開始,我要把每一天都當成世界末日,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對自己好,對家人好,對朋友好,對我遇見的每一個人好。我不想讓自己有任何一點點的遺憾。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觀呢?世俗的、現實的、人文的快樂主義人生?似乎與傳統的儒家、道家和佛教都有點關係,卻又無法以其中任何一種定位。它不像宗教那般凄厲、緊張,卻同樣可以參透生死,視死如歸。更重要的,它洋溢著世俗的快樂和人文的幸福。在張剛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裡面,他好幾次對我說:「老師,我在華東師大讀書的這幾年,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真的」。看著他很滿足的神情,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正如他在遺作中所寫的那樣:

在生命的最後我會很平靜的閉上眼睛,因為和理想中的那樣,我來過這樣世界,我很囂張的、很肆無忌憚的生活著,我又幸福的離去了,我很滿足。

不過,這種「將每一天當作世界末日」的現世人生觀,也蘊含著一個潛在的危險,很可能播下的是龍鍾,收穫的卻是跳蚤。發展成末流,便會蛻化為放浪興骸,聲色犬馬,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當沒有了來世、沒有了上帝、沒有了天命,沒有了任何神聖之物和烏托邦理想,個人固然可以擔當起一切,選擇自己的人生,但也存在著向上提升和向下沉淪的兩種可能。畢竟,在一個價值多元化的時代裡面,每個人對所謂「快樂」和「幸福」的理解,實在有著天壤之別。

張剛說他很幸福、很滿足,這自然是真誠之言,不過,我發現,這種個人英雄主義式的人生觀,也給他帶來一些難以擺脫的內心困境。當他拒絕信仰、拒絕永恆,拒絕超驗之物之後,不得不獨自擔當起自己的命運。對他而言,許多選擇是非常殘酷的,比如是等死(保守治療)還是早死(開刀博命),一度讓他非常苦惱,這是一個艱難的「索菲的選擇」。沒有人可以替代他、指引他。在這樣的時刻,他常常感到孤立無援:「最鬱悶的並不是艱苦的生活和命運,而是你是孤立無援的,只有你一個人,去面對,去做各種抉擇。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真是讓人鬱悶。」因此,他特別渴望愛,渴望有人特別是心愛的女孩與他一起分享快樂和痛苦。他知道,「只有愛,才能消滅一點點這種孤立無援感,有力量去面對生活的苦。」但對女孩的強烈責任感,又使他在愛情面前望而卻步,他怕傷害了她們,他只能獨自擔當起艱難的命運。他這樣激勵自己:「沒有愛的人,要努力讓自己變得強悍!」這是何等的悲壯,又是何等的悲哀。

他的另一個難以承受之痛,是肉體的疼痛。在《病痛是我今生最大的折磨》一文中,他承認,我不怕死,但怕痛,就在他寫那篇文章的時候,就感受到身體上有四處地方在痛,而且痛的方式也不一樣。是的,痛常常比死更難以忍受。能夠忍受疼痛煎熬的,大多是有堅定信仰之士,不是清教徒,就是像江姐那樣的鋼鐵煉成的戰士。拒絕信仰的張剛,可以笑傲死神,卻無法戰勝疼痛。當他像勇士一般跨越死亡的恐懼之後,卻又遇到了新的恐懼,那就是孤獨和疼痛。我想,我們不能真的以為張剛的最後歲月充滿了幸福,他內心深處所承受的那些比死亡還可怕的孤獨和疼痛,是我們無法親身體會、難以想像的。但張剛的堅強,在於他總是默默地承受痛苦,而將最快樂、最美好的一面展現給大家,感染周圍的人。他獨自擔當了黑夜,將陽光留給了人間。這樣的擔當,正是他所說的「好男人」的標準。他表面看起來文質彬彬,充滿了儒者之雅,但按照他自己的標準,卻是最具男子漢氣質的。他有擔當,擔當了自己的命運,也為心愛的女孩擔當。

在那篇《三十是個分水嶺》的文章中,張剛寫道:「大概在16歲的時候,我曾經制訂過自己的人生規劃。簡單的說,就是30歲之前好好讀書,30歲之後努力做事」。他的書讀了很多,準備也充分了,就在剛剛跨入三十,那個大展宏圖的年齡,卻被病魔糾纏,告別了人間。三十而立,化為三十而終,天道無常,才子命短,令人無限惆悵!

我記得在他第一次住進徐匯區中心醫院化療,那天他給我發了個簡訊,「這個地方真是奇妙,一出門就是淮海路,紅塵滾滾,讓人無限留戀生命。」半年以後,他卻走了,將滾滾紅塵留在了身後。他在生前已經預感到總有這麼一天,知道他的家人、師友們會為他悲傷,特意為我們留下了一段箴言式的慰詞:

如果有一天,我的肉體離你而去了,你應該了解,我還活在你心裡,在你沖我微微笑的時候,我也會對著你微微笑。在你不開心的時候,你可以對我訴說。我會在天上永遠用溫柔的目光看著你,鼓勵你。多年以後你也死去了,那時候我們就會在天上相聚,那時候我們就會永永遠遠的在一起。

他希望我們不必悲傷,要為他而微笑,並與我們相約在天上。是的,我們為他而微笑,但內心深處那份難以承受之痛,卻長久地伴隨著我們,難以彌散。他的文字,他的心靈激勵著我們,激勵著依然活著的人。雖然他拒絕了永恆,拒絕了不朽,但我想說的是,生命是短暫的,但靈魂可以不朽;肉身會腐爛,但文字和思想,卻可能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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