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古詩詞經典之三問三答(三)

學《詠雪》(人教版七年級上冊)即將結束時,師生共同討論「研討與練習三」中的問題:謝安以「白雪紛紛何所似」為題設問,謝朗回答說「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蘊說「未若柳絮因風起」。這兩個比喻哪個更好?   這個問題,光憑印象就可以簡單解答,謝道蘊的比喻比較好,但是,要把其中的道理講清楚,就要涉及對比較的結構分析,揭示比喻的內部矛盾。我在《文學創作論》(海峽文藝出版社,2004年)中曾經做過系統分析,這裡結合這個問題再作一些闡釋。   通常的比喻有三種。第一種,是兩個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間的共同點,這比較常見,如 「燕山雪花大如席」,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第二種是抓住事物之間相異點析,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第三種,把相同與相異點統一起來的就更特殊,如:「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你有花一樣的色彩,但沒有花一樣的芬芳。」第二和第三種,是比喻中的特殊類型,修辭學上叫做「較喻」。通常遇到的,最大量的,是表達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間的共同點的。謝安評的是也屬於這一種。   構成比喻,有兩個基本的要素:首先是,從客觀上來說,二者必須在根本上、整體上,有質的不同;其次是,在局部上,有共同之處。《詩經》中有「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首先是,女人和雲,在根本性質上是不可混同的,然後才是,在數量的眾多給人的印象上,有某種一致之處。在顯而易見的不同中發現了隱蔽的美學聯繫,比喻的力量正是在這裡。比喻不嫌棄這種暫時的一致性,它所藉助的正是這種局部的,似乎是忽明忽滅的、搖搖欲墜的一致性。二者之間的相似性,是我們熟知的,熟知的,就是感覺麻木的,沒有感覺的,但是二者之間的共同點卻是未知的,未知一旦呈現,就變成新知,在舊的感覺上發現了新,比喻的功能,就是在沒有感覺的地方,開拓出新的感覺。當我們說「有女如雲」時,明知雲和女性區別是根本的,仍然能夠為某種紛紜的感覺所衝擊。如果你覺得這不夠準確,要追求高度的精確,使二者融洽無間,像兩個半徑相等的同心圓一樣重合,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說「有女如女」,而這在邏輯上就犯了同語反覆的錯誤,比喻的感覺衝擊性也就落空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說牙齒雪白,因為牙齒不是雪,牙齒和雪根本不一樣,牙齒像雪一樣白,才有形象感,如果硬要完全一樣,就只好說,牙齒像牙齒一樣白,這等於百分之百的蠢話。所以紀昀(曉嵐)說比喻「亦有太切,轉成滯相者」。   比喻不能絕對地追求精確,比喻的生命就是在不精確中求精確。   朱熹給比喻下的定義是:「以彼物譬喻此物也。」(《四庫全書·晦庵集:致林熙之》)只接觸到了矛盾的一個側面。黃侃在《讀文心雕龍杞記》中說:「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為興。」這裡說的是興,實際上也包含了比的規律。王逸在《楚辭章句·離騷序》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比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喻小人。」《楚辭》在比喻上比之《詩經》,更加大膽,它更加勇敢地突破了以物比物、托物比事的模式,在有形的自然與無形的精神之間發現相通之點,在自然與心靈之間架設了想像的橋樑。   關鍵在於,不拘泥於事物本身,超脫事物本身,放心大膽地到事物以外去,才能激發出新異的感覺,執著粘滯於事物本身只能停留在感覺的麻木上。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說得更具體,更徹底:   當詩人用「枯萎的樹榦」來比喻老年,他使用了「失去了青春」這樣一個兩方面都共有的概念來給我們表達了一種新的思想新的事實。(《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94頁)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枯樹與老年之間的相異占著絕對優勢,詩人的才能,就在於在一個暫時性的比喻中,把佔劣勢的二者相同之點在瞬間突出起來,使新異的感覺佔據壓倒的優勢。對於詩人來說,正是擁有了這種「翻雲覆雨」、「推陳出新」的想像魄力,才能構成令人耳目為之一新的比喻。   自然,這並不是說,任何不相干的事物,只要任意加以湊合一番,便能構成新穎的叫人心靈振奮的比喻。如果二者共同之處沒有得到充分的突出,或是根本沒有揭示,則會不倫不類,給人無類比附的生硬之感。比喻不但要求一點相通,而且要求在這一點上儘可能地準確、和諧。所以《文心雕龍·比興》中說:「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不準確、不精密的比喻,讀者可能產生抗拒之感。亞里士多德批評古希臘悲劇詩人克里奧封說,他的作品中有一個句子:「啊,皇后一樣的無花果樹。」他認為,這造成了滑稽的效果(《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92頁)。因為,無花果樹太樸素了,而皇后則很堂皇。二者在通常意義上缺乏顯而易見的相通之處。這裡說明,比較有兩種,一種是一般的比較,一種是好的比喻,好的比喻,不但要符合一般比喻的規律,而且要更加精緻,不但詞語表層顯性意義相通,而且在深層的、隱性的、暗示的、聯想的意義也要相切。這就是《文心雕龍》所說的「以切至為貴。」   有了這樣的理論基礎,我們就可以正面來回答問題了。   《世說新語》上記載說,一天下大雪,謝安考問他的子侄輩: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兒謝朗說:「撒鹽空中差可擬。」侄女謝道蘊說:「未若柳絮因風起。」兩個比喻哪一個比較好呢?   以空中撒鹽比降雪,符合本質不同,一點相通的規律,鹽的形狀、顏色上與雪一點相通,可以構成比喻。但以鹽下落比喻雪花,引起的聯想,卻不及柳絮因風那麼「切至」。因為鹽粒是有硬度的,而雪花則沒有,鹽粒的質量大,決定了下落有兩個特點:一是,直線的,二是,速度比較快。而柳絮,質量是很小的,下落不是直線的,而是飄飄蕩蕩的,很輕盈的,速度是比較慢的。再說,柳絮要飄飛是自然常見的現象,能夠引起經驗聯想,柳絮紛飛,在當時的詩歌中,早已和春日景象聯繫在一起,不難引起美好的聯想,而撒鹽空中,並不是自然現象,而撒的動作,和手聯繫在一起,空間是有限的,和滿天雪花紛紛揚揚之間聯想是不夠「切至」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謝道蘊的比喻,不但恰當,而且富於詩意的聯想,謝朗的比喻,則比較粗糙。   比喻的「切至」與否,不能僅僅從比喻本身看,還要從作家主體來看。   比喻的「切至」,還和作者主體的氣質有關係,謝道蘊的比喻之所以好,還因為和她的女性身份相「切至」,如果換一個人,關西大漢,這樣的比喻,就可能不夠「切至」,有古代詠雪詩曰:「戰罷玉龍三百萬,殘麟敗甲滿天飛。」就含著男性雄渾氣質的聯想,讀者從這個比喻中,就可能感受到叱吒風雲的將軍氣度。   比喻的暗示和聯想的精緻性,還和作者所追求的風格不可分割,如果不是追求詩意,而是追求幽默,那比喻可能就是不能「切至」為貴了。如同樣是詠雪,有打油詩把雪比作「天公大吐痰」,固然沒有詩意,但是,有某種不倫不類的怪異感、不和諧感,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也可能成為某種帶著喜劇性的趣味。如果說,詩意的比喻表現的是情趣的話,幽默的比喻傳達就是另外一種趣味,那就是諧趣。舉一個更為明顯的例子,如「這孩子的臉紅得像蘋果,不過比蘋果多了兩個酒窩」。這是帶著詩意的比喻。如果不追求詩意,就可以這樣說:「這孩子的臉紅得像紅燒牛肉」,這是沒有抒情意味的,缺乏詩的情趣的,但是,卻可能在一定的語境中,顯得很幽默,蘊含著諧趣。   什麼問題都不能簡單化,比喻的問題也一樣有相當複雜的道理,這裡就不一一細說了。讀者如有興趣,可以參閱我的《文學創作論》(海峽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331頁)。或者我的《文學性講演錄》(廣西師大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頁)。有一個老師在課堂上反覆說,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中有兩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很精彩。寫出了早春的美麗的景色,花是如此美好,都把眼睛看花了,春草長出來,就在我的馬蹄下。可是我還是覺得老師講得不是很到位。你能把這兩句分析得更到位嗎?   我想,這兩句詩,有兩種分析方法。   第一種方法,就講這兩句,好處在兩個方面。第一,不僅是早春的一般美景,而是寫出早春特殊美景。一聯之間其實隱含著對比,一方面是春天的花開得很茂盛,太茂盛了,滿眼都是,把人的眼睛都看「迷」了,這個「迷」字,就成為這句詩的亮點。如果僅僅寫花很繁茂,作為詩,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一般的詩人都有這個水平。更為傑出的才華表現在接下來的「淺草才能沒馬蹄」。草還沒有長得很高,才長到馬蹄那麼高。這是很有特點的,一般的情況是,花比草來得慢,先是草長起來,長高了,花才慢慢開。而這裡卻是花開得滿眼都是,令人眼花繚亂,可是草卻還長得並不太茂盛。這是很有特點的。   第二種方法,把兩句放到原詩的語境中去。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開頭第一句起得很從容,並不想開頭就先聲奪人。用了平和的敘述語氣,交代了景點的準確位置,在孤山之北,在賈亭之西。第二句,情意就比較濃了,強調的是江南平原的特點:「水面初平」是說,春水充盈,關鍵在「平」字,這是江南平原特有的。如果是在山區,水越是充盈,就越是洶湧澎湃,滔滔滾滾。這裡不但突出了地勢的平坦,而且突出了水面的平靜。「雲腳低」的「低」,很傳神,說明在平原上,視野特別開闊,極目遠眺,天上的雲彩才能在地平線和水平線上連接在一起。   下面的意象,都強調其美,寫鶯啼沒有杜牧那樣大膽誇張,不說「千里鶯啼」,而只說「幾處早鶯」,這是比較婉約的境界,也給人「到處」的感受。「爭暖樹」,「爭」字,更含蓄地表現了鳥語的喧鬧,「暖」看來也很有匠心,留下的想像餘地比較大,是樹和天氣一起暖了起來,是黃鶯在樹上感覺到了暖氣,還是黃鶯的爭鳴造成了樹林間「暖」的氛圍呢?不必細究更好。「誰家新燕啄春泥」,對仗很工細,「幾處」和「誰家」,把句子語氣變成了感嘆和疑問,避開了一味用肯定和陳述句的單調。看來,技巧是很嫻熟的,寫得是很規範的,但是,如果要求可以苛刻一些的話,是不是可以說,所寫的景觀,意象,大都是唐代詩人認同的,沒有多少獨特的發明,就是到了頸聯的第一句,「亂花漸欲迷人眼」,也還是平平,情緒上、感覺上都太常規了。苛刻的讀者可能覺得,這樣寫下去,難免要陷入套話了,有危機了。幸而,接著一句神來之筆,把詩的境界提高了一個層次:   淺草才能沒馬蹄   這是通過青草來寫早春的,但是和韓愈的「草色遙看近卻無」不同,也有自己的發現。草是淺的,沒有長多高,春天還早呢。這當然是有特點的,但僅僅是物候的特點,沒有人的感受。隱性的感覺在「沒馬蹄」之中。寫馬,不寫全部,只寫馬蹄。這在唐詩中已經是通用的技巧了,比如孟郊《登科後》: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再比如王維《觀獵》: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有了馬蹄就有了馬,這不言而喻,更為精彩的是,不但有了馬,還把人的感受和發現帶出來了,必然性意象中,有個騎在馬背上的人,這個帶著剎那的驚異。「淺草才能沒馬蹄」和「草色遙看近卻無」一樣,有發現的喜悅。發現這早春的景象,不是任意一看,也不是認真的觀察,而是一種不經意的、偶然的激動:花已經這麼繁茂了,可草還沒有完全淹沒馬蹄呢。這個經驗,也許常人也有過,但是沒有人感到這裡有詩意,就輕輕地忽略過去了。白居易的功勞,就在於發現了這種被輕輕忽略過去的現象,傳達出一種內心的微微的激動。這首詩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這個句子決定的。但是白居易好像沒有十分在意這一點。他在尾聯,沒有抓住這個發現再強化一下,而是寫到了別的地方去: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淺草才能沒馬蹄」,在馬上感受早春,本來很有個性、很有心靈含量和藝術創新的力量,可是白居易覺得還有比之更美好的,不是馬上,而是到白沙堤上步行。在這樣的步行中,可以看到水面和雲腳,聽到黃鶯的鳴叫,可以讓花來迷自己的眼睛。這「最愛」步行,則是情致的遞增,馬上看草,是有詩意的,但是,還不算是最美的體驗,步行比騎馬,更有韻味。好處是,把這首詩的詩意又推向一個新的層次。      有老師分析辛棄疾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的句子「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時,指出其中有「以動襯靜」的特點。老師讓學生回憶類似的詩句。學生紛紛舉手,提出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我總覺得,其中有些雜亂,你能幫我分析一下嗎?   我想,老師所說的以動襯靜,是有一定道理的。「明月別枝驚鵲」,這裡的「別枝」的「別」如果當作動詞,就是離開的意思。明月移動,離開了樹枝,就把鳥鵲驚動了。月亮的移動能把鳥鵲驚動,可見其境之靜。這樣理解,大概沒有多大問題。但是,下面一句:「清風半夜鳴蟬」,是不是以動襯靜呢?好像沒有什麼動態的可視意象啊。同樣的,學生所舉的詩句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好像並不完全是以動襯靜。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以鬧襯靜。「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是用人的聲音來表現山的空,山的靜。「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則更是這樣。正是因為蟬的喧鬧,鳥的喧嘩,才顯得山林更加幽靜。   這裡有個有趣的現象,明明是以有聲來襯托無聲,人們卻往往對之視而不見,感而不覺,不能實事求是地說以有聲襯無聲,以鬧襯靜,偏偏要說以動襯靜。   如果以靜的意念為核心,聯想本來可以向兩個方向發展:動——靜——鬧。   但是,一般人往往偏執於靜和動的對比,抹煞了靜和鬧的對比。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以動襯靜,太現成了,現成到自動化,自動化就可能不顧事實。一切流行話語、現成話語、權威話語,都或多或少有這種遮蔽性。本來靜的意思,就是靜止,以動襯靜,就是以運動、位置的變動來襯托靜止狀態。這種現象是常見的,以動襯靜,作為一種固定話語,造成了某種思維的定式。這種定式之強大,使人們變得盲目,忽略了與靜相對的還有一種方面,那就是喧鬧。「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蟬噪得越是喧鬧,鳥叫得越是清脆,就越是顯得山裡幽靜。特別是「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是王維的名句,辛棄疾的詩句就是從王維的名句中脫胎換骨而來的。本來變動的是月光,月光是無聲的,怎麼會把熟睡的鳥給驚醒了?僅僅是一隻鳥,斷斷續續地叫了幾聲,在這偌大的山中,都聽得那麼清晰,可見,山裡是多麼寧靜了。在心理上,自發地感受這一點並不難,難就難在,以這種現象為根據,顛覆以動襯靜的遮蔽性,進行思想的突圍,把它概括為「以鬧襯靜」,使之與「以動襯靜」並列起來,給予平等的合法地位,這是需要語言創新的命名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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